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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3:0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加布里埃爾一直擔心著那一時刻,到時候,他將不得不爬上四級金屬梯級,進入那位軍醫的野戰診療所中,讓他來檢查自己的傷腿。塞茜爾嬤嬤早已露出令人放心的表情來,那是她作為撫慰他人的修女護士的角色所需的。這樣的事情總是會遇到的,但是,人們實在很難想像一位修女會直瞪瞪地瞧著一道傷口,並且預測到需要做截肢手術。

  就好像很害怕不得不直面如此殘酷的真相,加布里埃爾感覺他的創傷似乎更為痛苦了。

  「您在那裡到底幹了什麼事呢?」

  這就是那位軍醫一見面時便劈頭蓋臉朝他甩過來的問題。一時間裡,年輕人不由得忘記了他的痛苦,因為,他實在是被驚得瞠目結舌。

  

  「這麼說來,你們全都是在馬延貝格要塞待過的人囉?」

  這位軍醫本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早先(從此之後,時間就已經加倍計算了)在馬其諾防線跟他下過棋的那一位,也就是為他後來在要塞的軍需部門找到了一個士官職位的那一位。

  「當然是的啦,我見過的,那裡……對了,還有剛才那個傢伙,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翻閱著他的卡片文件。

  「姓蘭德拉德,名拉烏爾!他也是的,當初就在馬延貝格要塞!真是他媽的,整整一條馬其諾防線一下子就被甩到了背後,真是一場災難啊!」

  他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就把布里埃爾推到一張檢查台上,打開了包紮的繃帶,開始擦洗起了傷口。

  「我發現,您這一次用真槍實彈的射擊替代了哮喘,這也太魯莽武斷了吧……」

  「一顆德國子彈……」

  說完這話,加布里埃爾就咬緊了牙關,尋找著一種過渡:

  「沒想到您會在這裡……」

  對於這個醫生,你根本不必把一個問題完整地提出來,只說最頭裡的幾個詞就足夠了。

  「您倒是說說看,我的老兄,這是何等混亂啊!短短八個星期的時間裡,我就接受了四次新任務的委派。只要瞧一眼我所有那些調動的單子,您就會明白,我們為什么正在輸掉這場他媽的戰爭了。沒有人知道應該拿我來做什麼用。我這並不是說,我對戰爭的勝利就絕對不可或缺,而是說,我還能夠做一些有用的事,但是,現在,瞧這個樣子,我真的是受夠了!」

  他停下來,做了一個含含糊糊的動作,指了指周圍的環境。

  「這不是,眼下,我就來到了這裡……」

  在痛苦的作用下,加布里埃爾的身體繃得緊緊的。

  「是不是有些疼?」

  「有一點兒……」

  軍醫看來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他可不是這樣看待事情的。

  「一個野戰醫院被調動到了這裡嗎?」加布里埃爾一邊問道,一邊緊緊地抓住了床柱子。

  當軍醫想特意強調一下一段話時,他就會停下來,把他手舞足蹈的動作久久地懸置在空中,見此情景,人們會感到某種滿足與僥倖,幸虧他不是外科醫生。

  「戴西雷神父到處忙著為自己進貨。他需要一輛醫療卡車,他就去尋找。他就帶回來了這一輛,連同我一起。人們都說,對他而言,從來沒有什麼會像他所決定的那麼簡單,我可以向你們證實,這是再真實不過的事了!」

  軍醫一邊繼續著他的工作,一邊搖了搖腦袋,那副樣子像是在說,多麼糟糕的景象啊……

  「多麼糟糕的景象啊!在這裡,您能看到比利時人、盧森堡人、荷蘭人……神父說,在法國,外國難民比其他人要更加受苦受難,更加難以應付生活。於是,他就在這裡收留了難民,一開始時,是一個人,接著,兩個人,然後,三個人,我真不知道,到今天為止這裡已經有了多少人,一大批了吧,反正,從昨天起,我就沒有停止過工作。看來,他已經去圍困了專區政府,迫使那邊派人過來做了一番統計。他聲稱,這些人有權得到這個!在戰爭期間,這簡直就是瞎胡鬧!總之,沒有人會過來的。於是,他又返回去重新見了專區區長,結果,發生的情況跟平常完全一樣。區長說是星期二會來這裡。結果呢,他就公開宣布說,他們將會在這裡舉行一次露天彌撒,真的是滑稽透頂,簡直就是一個跳樑小丑,我完全可以這麼對您說。」

  「那麼,您……」加布里埃爾開口說。

  「哦,我嘛,」大夫打斷了加布里埃爾,他根本就不用聽完對方的問題,「伯塞弗伊上校把我借給他們兩天,但是,鑑於事態的趨勢,我會像您一樣,最終……」

  「最終……怎麼樣呢?」

  「成為德國佬的俘虜呀,瞧您問的!好啦,行了,您站起來吧,我們看一看……」

  說完,他一直走到那張充當了辦公桌的桌子前,坐下來,瞧了一眼加布里埃爾。

  「您和我,我們一直就是被俘的囚禁者,註定逃不掉的。以前是在馬延貝格。現在則是在這裡。看來,第三次我們將再換個地方,去一個德國人的監獄。我其實還是更喜歡前兩個,但是,對此,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根本由不得你來選擇。」

  加布里埃爾一直坐在檢查台上,沒有挪窩。

  「我的腿怎麼樣?」

  「您說什麼,您的腿嗎?哦,對了,您的腿……」

  他便一頭埋入眼前的文件資料中。

  「打穿您大腿的根本就不是一顆德國子彈,您把我當作一個傻瓜了吧?」

  醫生還沒有提出任何的診斷意見來,加布里埃爾靜靜地等待著,但什麼都沒有來。他便有些忍不住了:

  「絕對是這樣的,軍醫,既然您喜歡知道真相,那是一顆你們軍隊的子彈打穿了我的腿!現在,您就來對我說說,我是應該留著這條他媽的髒腿,還是應該把它丟給豬玀去吃!」

  大夫似乎從一場睡夢中醒了轉來。他根本沒有半點兒惱怒,看來,這是一個很達觀的醫生。

  「第一,一顆法國子彈,您沒有告訴我任何什麼。第二,很遺憾,豬玀們將不得不去別的地方找它們要吃的東西。第三,我已經給你的傷口處安置了一個引流管,每六個小時,您要過來換一次。假如您嚴格按照我的醫囑,那麼,到下個星期,您就能夠邁開大步,一直走到最近的那家妓院了。第四,今天晚上,您能不能過來跟我下一盤棋呢?」

  當天晚上,軍醫連輸了兩盤棋,但他幸福得如同一個教皇。

  等到加布里埃爾前去睡覺時,夜早已經深了。要找到拉烏爾,他得穿越大部分的營地,而最直接的路則要從禮拜堂經過,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進到禮拜堂去過。在門檻上,他稍稍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後,進入中殿,走過十字交叉處的耳堂,一直來到祭壇前,從中殿到祭壇,全都被一些褥草、破床、床墊所占據。那裡睡著好幾十人,是整整的好幾家人。加布里埃爾抬起了眼睛向上看。只見屋頂上一處又一處地破了洞,像是美麗的星星進入了室內[24]。這一氛圍似乎無法令人聯想到人們的軀體胡亂堆積在一起的一種聚集性形象。相反,這裡頭有著……加布里埃爾搜索枯腸地找著那個詞。

  「一種和諧……」

  他轉過身來。

  原來,戴西雷神父就在他的旁邊,雙手交叉在身後,也正凝神瞧著這一大批沉睡中的人。

  「我說,」戴西雷神父問道,「您的這條腿,怎麼樣了呢?」

  「它會挺過去的,軍醫安慰我來著。」

  「這是一個苦難的靈魂,但是,他同時也確實是一個好大夫。您可以完全相信他。」

  加布里埃爾打聽愛麗絲的消息。

  「她很好。那樣子很有些嚇人,但是,情況實際上並不太嚴重,她需要好好休息。因為救世主依然還需要她!」

  加布里埃爾放鬆了下來,但他同樣還在為拉烏爾擔心。戴西雷神父應該覺察到了這一點:

  「您的同伴也一樣,會好轉的。他的腦袋上會有一個醜陋的腫塊,但是,隨著戰爭的結束,腫塊也會消失的,這難道不是救世主的一份禮物嗎?」

  一下子,加布里埃爾突然就想明白了,無論救世主在還是不在,拉烏爾就如同他本人一樣,會從這場戰爭中掙脫出來。

  「星期二,」戴西雷神父接著說,「為了歡迎專區區長先生的到來,我們將會舉行一場彌撒。哦,當然啦,沒有任何東西是強迫的,別以為你們由此就被捆住了手腳。耶穌對他的門徒說:『你等不要走我的路。走你們自己的路去吧,因為,它會引導你們一直走向我的。』[25]」

  戴西雷神父走開了,帶著一絲微微的笑容,但他特地捂住了嘴,怕別人看到,他的眼睛裡射出一道貪饞的目光,像是一個剛剛貿然說了一句蠢話的孩子。

  「祝您睡個好覺,我的孩子。」

  在說出祝福的同時,他悄悄地畫了一個十字。

  確實,加布里埃爾度過了一個寧靜的夜。拉烏爾和他都被安置在離豬圈的食槽不遠的地方,那裡的氣味實在不太好聞,而且那些畜生也從來就沒有安生過,它們不停地拱啊,刨啊,哼哼唧唧,吱吱嗚嗚,實在令人煩躁。只不過,這兩個男人還是馬上就睡著了。在拉烏爾的身邊,加布里埃爾一點兒都不驚訝地發現了米歇爾安安靜靜地躺著的身影。他自己也靜靜地安撫著那狗的腦袋,它睡得很穩,呼吸極其平靜。

  晨曦初露之際,他們就醒來了,都是戰爭期間的習慣。

  當加布里埃爾拄著拐杖一直來到院子裡時,拉烏爾早已經在那裡了,一隻手端著他的咖啡碗,另一隻手撫摩著坐在他邊上的大狗米歇爾的腦袋瓜。

  「我看,它現在好多了。」加布里埃爾說。

  拉烏爾保持著他面對逆境時的那種目光。

  「我不認為我會長時間地留在這裡的。」

  這話說得似乎很不合時宜。他到底想去哪裡呢?巴黎早已經乖乖實行了柏林時間。戴西雷神父在廣播中聽說,法國政府已經撤離到了波爾多。人們實在看不出,除了最終的投降,到底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可做,有鑑於此,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跟去別的地方,實在是沒有什麼太大差別。

  加布里埃爾順著拉烏爾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塞茜爾嬤嬤,她正在禮拜堂邊上跟戴西雷神父說著什麼。

  「她覺得米歇爾吃得太多。看起來,對人們來說,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了,她認為,『餵養一條狗可不是一件應該優先考慮的事』。」

  他喝完了那碗咖啡。

  「我要去稍稍洗漱一下,看看醫生能不能給我一點什麼,幫我治一下米歇爾,然後我就逃走。」

  加布里埃爾正要勸說他幾句,但拉烏爾早已走開了。米歇爾邁開沉重而又疲憊的步伐,跟了過去。加布里埃爾決定前去看一下戴西雷神父,來處理好這件事情。在路上,他遇見了露易絲,她剛剛把兩個雙胞胎送去了託兒點,這會兒正拿著一杯咖啡在那裡喝呢。

  「您的腿,現在怎麼樣了呢?」

  「它完全可以經受下一次戰爭的考驗了,軍醫的治療讓我很有信心。」

  兩個人在一座墳墓上坐了下來。加布里埃爾很是驚訝地說:

  「這不會帶來什麼厄運吧,你敢肯定嗎?」

  「戴西雷神父發現,這甚至還受到了大大的推崇。他說,這些墳墓都充滿了智慧。這應該算得上是坐浴療法的一種普世性的變種。」

  露易絲為這樣一種很形象的想法而感覺微微有些臉紅。

  「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他朝她伸出手去。

  「我,我叫加布里埃爾。」

  「我,我叫露易絲。」

  他一下子就把她的手給抓住了,這個動作只能是一個偶然舉動,露易絲,叫露易絲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拉烏爾收到那封信僅僅只是三四天之前的事啊,它無疑來自這附近的某個地區,既然那是軍士長親手轉交給他的……

  「是叫露易絲……貝爾蒙嗎?」

  「正是貝爾蒙。」她回答道,萬分驚訝。

  加布里埃爾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不知怎麼,露易絲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要去找一個人……您必須在這裡等著我回來……拜託您了……」

  一會兒工夫之後,他回來了,帶回了他的同伴,他只是對他的同伴簡單地說了一句:「露易絲就在這裡……」

  「露易絲,我給您介紹一下我的戰友,他叫拉烏爾·蘭德拉德。你們聊聊吧,我就不陪同了……」

  說完,他揚長而去。

  這也是我們將要做的事。因為,露易絲和拉烏爾需要一種只屬於他們倆的私密氛圍,而且,我們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故事。僅僅請你們瞧一瞧這個,就已經是多麼的令人激動了。拉烏爾在露易絲的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還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呢,他就在自己的衣兜里亂翻了一陣,最後掏出來一張紙,只是小小的一截,那正是他所保留的那封信的唯一部分,她的簽名:露易絲。

  他們一聊就是整整的一天,只是在露易絲必須去照料小瑪德萊娜時,他們才稍稍離開了那地方短短一會兒,但是,隨後,他們又回來,一直在那裡繼續聊著,拉烏爾想知道他母親的一切,那個瘋狂的故事,那段抑鬱的經歷,引發了他的一種不無痛苦的激動。他發現,他的母親原來就生活在巴黎,跟他近在咫尺,只需要那個大夫對他說出真相,他原本就能有一個母親……他終於明白到,讓娜從來就不知道她的孩子就生活在訥伊,離她只有三步遠,就在她曾經做過女僕的那棟房子裡……而正是這一點,才是最可怕的,才是最讓他痛苦不堪的:他明白到,那個大夫,那個把孩子丟棄給他自己妻子,丟給狠心後媽的魔爪之下的人,原來竟是他的生身父親。而且,他從來就沒有動過一下小手指頭來保護他免遭後媽的折磨。

  上午差不多過去了一半的時候,戴西雷神父外出籌糧回來,下了天主之卡車,從他們旁邊經過,便停下了步子,仔細瞧了一眼他們,看到他們的手彼此交纏在一起,看到他們的面孔彼此離得很近,看到拉烏爾正動作笨拙地擦著眼淚,他頓時明白到,這兩個人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動人心弦的事。

  「救世主,」他開始說,「把你們放置在了同一條道路上。無論你們感受到什麼樣的憂傷,你們都要告訴自己,他做得很對,因為這憂傷讓你們變得堅強。」

  他在他們的頭頂上畫了一個十字,然後離去。

  中午時分,拉烏爾伸出雙手,從露易絲那裡接過了那個小小的盒子,盒子裡裝的正是露易絲在戰火中奇蹟般地保留下來的讓娜的信件。

  「讀一讀它們吧。」她說。

  「等一會兒再讀吧。」他回答道,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呢。

  然後,終於,他們彼此提出了千百個問題,他們故事的風景開始明朗起來,拉烏爾豁了出去,解開了細繩的結頭。

  「不,請你留下來。」他說。

  他開始讀了起來:

  「1905年四月五日。」

  差不多已經到十九點鐘了,夜幕開始降臨。戴西雷神父始終堅持,要讓晚餐早一點開飯。那都是為了孩子們,他說:「他們最好還是跟家人一起吃飯,但是,因為他們得睡得早,所以,我們就得早一點兒吃晚餐。」對於所有來到這裡的人,晚餐的這一時候才是最大的驚喜。通常,午餐都不是大家在一起吃的,每個人都按自己的習慣吃自己的,但是,晚餐,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這多少就像是我們的彌撒。」戴西雷神父如此解釋說。

  到了預定的時刻,一家家、一隊隊的人全都分散坐在了墓碑石上,不多的幾張桌子則特地留給了最年幼的孩子,還有最年長的老人。但是,只要戴西雷神父還沒有念起他的餐前祝福經來,任何人都不敢動刀叉開始吃。那一時刻,所有人的臉全都轉向了他,而叉子和匙子仿佛也都眼睜睜地朝著天。只見他,目光轉向天上的雲彩,用響亮的嗓音開講道:

  「為我們祝福吧,救世主,祝福這一分享的時刻。請允許我們的身體增加力量,好為您效力。請允許我們的靈魂變得強壯,好迎接您的光臨。阿門。」

  「阿門!」

  所有人都開始靜靜地吃了起來,然後,一個個嗓音輕輕地囁嚅,很快地,就變成了食堂中常見的嘰嘰喳喳,這讓戴西雷神父覺得陶醉。他很喜歡這一時刻。他特別希望能結合當天的情景來念講他的餐前經,甚至於最好能結合眼前的形勢。

  那天晚上,他說:

  「救世主啊,你為我們提供了滋養我們身體的食物,你還滋養了我們的心靈,因為你允許我們遇識他人,這他人是如此親近,又如此不同,在這他人身上,我們認出了我們自己,你還幫助我們為他打開我們的心,就如同你為我們打開你的心。阿門。」

  「阿門!」

  人們吃起飯來。

  通常,在餐前經的那一刻,愛麗絲總會顯現出一張迷迷糊糊的臉,好像她的心被天主的仁愛、被這一刻的美、被戴西雷神父的優雅所充盈。

  但是,今天晚上她不是這樣。

  她的目光被花園入口處隱隱約約的一點給吸引住了。那裡,站著一個留了一把大鬍子的男人,他身穿骯髒的軍裝,手中提落著一個水手背包。

  「費爾南!」

  她立即站了起來,雙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唇,說道:

  「我的天啊……」

  「阿門!」戴西雷神父說。

  「阿門!」眾人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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