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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2:5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拉烏爾·蘭德拉德對付那個肥皂箱推車實在有些死腦筋,他一直堅持要在車後面費力地推,而不是在前面拉它,這實際上把事情弄得複雜化了。因為,那樣一來,小推車就總是會不停地斜向溜出去,偏離原來的軌道,還迫使他的肢體做出各種各樣的扭曲動作來,無端地加重了他的疲勞,而自從當時在河岸邊一步一步地拉縴牽船以來,他早已經累得夠嗆了。
「你還是到前面來拉它吧。」加布里埃爾建議他。
但是,拉烏爾拒絕了他的建議,因為,在後面推著車,他就能看到米歇爾,就能監視著它。這並非他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而是因為那條狗快要死了,它已經一動也不動了,眼神呆滯,毫無精神,它那龐大的腦袋耷拉在一側,舌頭拖了出來,四肢軟綿綿的毫無力氣。帶鐵輪子的推車發出的聲響,持續地刺激著人的神經。一路上,拉烏爾還得東繞一下,西繞一下,以避免到處可見的坑坑窪窪,以及裂縫罅隙,費勁的時候,他會做出鬼臉,齜牙咧嘴,面色變得煞白,就像被人塗上了一層米粉。
加布里埃爾也曾想過要接替他一下,但是,他自己拄的拐杖就妨礙了他。
如果說,大狗米歇爾眼下的情況很是不好,那麼,加布里埃爾自己的傷口也根本沒有得到妥善處理。換了任何一個別人,看到拉烏爾對一條兩天之前還不認識的狗,比對一個共同經歷過整個戰爭期間的戰友還更上心,恐怕都會有些惱火的,但是,加布里埃爾一點兒都不生氣。最近這幾天,他看到拉烏爾徹底地變了個樣。這一切,還要追溯到那封信的送到,儘管他已經憤怒地擺脫了它,但它早已深深地打擊了他。它所提出的種種問題,以及問題所帶來的種種答案,早讓他那將自己生活建立其上的精神建築產生了深深的裂縫,加布里埃爾開始稍稍懂得了他,他的情況不太好。
隨著他們越來越走近貝羅禮拜堂之際,加布里埃爾也越來越焦慮地問著自己,一個教士又能用來做什麼,畢竟他需要的是一個醫生,興許還得是一個外科醫生。他想像自己成了一個獨腿的人,就像他在兒童時代中看到過的那些經歷過偉大戰爭的老戰士那樣,靠著在第戎的大街上賣國家樂透彩票為生。
當他俯下身來時,他看到了半死不活的米歇爾的碩大嘴臉,就在拉烏爾那挺得直直的身影的另一邊。
正是在這樣的一種精神狀態中,他們來到了貝羅禮拜堂前,來到了那一道很不起眼的打開了的柵欄門的門前。
他們停住了腳步。看到了這一番靈巧而又混亂的奇特喧鬧。
「請問,是在這裡嗎?」拉烏爾問道,「他們說有人在這裡創造出了奇蹟?」
他實在有些大惑不解,這裡簡直就是茨岡人的一個宿營地嘛。
「是的,我的兄弟們,」一個嗓音回答道,「正是這裡!」
他們正納悶呢,不知道這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清脆洪亮的歡呼聲來自何處,便抬起頭來尋找,結果發現,就在靜靜地守衛著禮拜堂的門檻的那棵榆樹上,出現了一件隨風飄舞的長袍,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是一隻烏鴉呢。定睛一看,才看出來,這是一個神父。只見他從一根繩子上出溜下來,下了榆樹,兩腳著地。他很年輕,笑容滿面。
「看起來,我說,」他說著,俯身看了一眼那輛小推車,「這真的是一條好狗啊。」
接著,他瞧了一眼加布里埃爾,又說:
「還有一位士兵,他好像十分需要救世主的幫助。」
誰都沒有想到,連加布里埃爾也沒有想到:聽到這句話,拉烏爾身子一軟,一下子就癱倒在了地上。
他的戰友試圖扶起他來,但是,他被自己的拐杖礙住了手腳。拉烏爾的腦袋碰撞到了一塊石頭上,發出了一記沉悶的響聲,讓人不由得心裡一緊。
「救世的天主啊!」戴西雷神父說,「到我這裡來,仁慈天主的孩子們!到這天國來!」
愛麗絲和塞茜爾嬤嬤同時來到。
修女在拉烏爾身邊跪下來,扶起他的腦袋,證實了一下他的挫傷,然後,把他的腦袋又輕輕地放回到地上。
「快去找一下擔架,愛麗絲,請您快點兒……」
愛麗絲趕緊跑向了卡車。塞茜爾給拉烏爾把了把脈,又瞧了瞧正俯身朝著自己的這個年輕人,只見他搖搖晃晃地拄著一根拐杖。
「他累垮了,這小伙子……累垮了。那麼您呢,您這是怎麼啦?」她問加布里埃爾。
「一顆子彈穿透了我的大腿……」
修女眯縫起了眼睛,接著,就用一連串迅速得驚人的動作,三下五除二地解開了加布里埃爾的繃帶。
「這也實在太不好看了,但是……(她輕輕地觸摸著傷口的邊緣)……我們還來得及。過一會兒,您就將看到醫生了。」
加布里埃爾點點頭表示明白,接著,他轉過身去,瞧了瞧拉烏爾那一動也不動的軀體,然後,又轉向了那輛小推車。
「會有人來照料一下他的狗嗎?」
「我們這裡只有一個大夫,」塞茜爾嬤嬤回答道,「我們沒有獸醫。」
這句話對加布里埃爾產生了重大效果,這從他的臉上就能看得出來,只見他的面部線條緊縮了起來,他張開了嘴,正在這個時候,戴西雷神父過來插嘴道:
「仁慈的天主愛著他的一切造物。在他眼中,萬物皆同,毫無例外。我敢堅信,我們的醫生也會做得一樣。是不是啊,我的塞茜爾嬤嬤?」
她根本就沒有讓自己去費勁地作什麼回答。這時候,戴西雷神父轉而對加布里埃爾說:
「您就抓緊時間好好地休息一下,我會來照料您的狗的。」
說完這句話,他就推起那個肥皂箱推車,朝營地中軍用卡車的方向走去。
愛麗絲帶著擔架回來了,那就是一大塊布綁定在了兩根充當把手的棍子中,活像一台轎子。塞茜爾嬤嬤觀察了一眼愛麗絲,只見她臉色蒼白……
「您怎麼樣呢?」
愛麗絲試圖擠出一絲微笑來,「還行……」
「您就留在這裡吧,」修女接著說,「我去另外找一個人來。菲利普!」
那個比利時人菲利普,正在附近的天主之卡車上,忙著卸下車上的所有東西。聽到有人喊他,他就趕緊大踏步地趕來。幾秒鐘之後,兩個人就把拉烏爾卷吧卷吧抬到了放在地上的擔架上,然後,一路小跑地抬向了醫務卡車那邊。
他們剛剛走遠,加布里埃爾就看到愛麗絲張大了嘴,一隻手扶住了心口……她突然膝蓋一軟就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倒下了,時代的信號。
他趕緊扔掉手中的拐杖,把她攙扶起來,緊緊地一把抱住她,一瘸一拐地奔向了醫務卡車那邊,看到這一景象,人們一定會說是一對新婚夫婦正在走向花燭之夜的洞房。
露易絲正遠遠地見證著這整個場面,但她無法過來插手。一切發生得是如此迅速,她得寸步不離地照看著一些不到十歲的小孩子,她正經歷著人們完全可以稱之為「雙胞胎面對世界的其他人」這一永恆場景的一個新階段,這可不是人們可以不加監視地任其自流的那類情境。更不用說,那個小女嬰還正沉沉地睡在她的懷中,因為她實在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把她放下。
她看到那隊人馬來到了大卡車的跟前,車門打開了,擔架進去了,然後,加布里埃爾抱著愛麗絲也跟著進去了。有過那麼一刻的混亂,那之後,一隻手又把加布里埃爾推了出來,車門咔吧一響又關上了。
現在,跟加布里埃爾一起待在金屬台階前面的,就只有比利時人菲利普,以及那部推車了,那小車,是戴西雷神父帶到這裡來的,車子裡躺著奄奄一息的大狗米歇爾。
露易絲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一瘸一拐地穿越了營地的一大部分,而且懷裡還抱著一個昏過去的女子,而那個年輕女子,恰恰就是整整兩天以來悉心照顧著她以及她的三個孩子的那一位,此時此刻,露易絲的內心被深深地感動了。
她仔細地觀察著他。
他一直就那麼瞧著那條狗,隨後,突然,仿佛他已經掂量好了他的決定,他焦躁地爬上了金屬台階。他準備用拳頭敲打那道車門,不料那門竟然自己打開了。出來的是修女,她手裡捏著一根針管,用胳膊肘撞擊了一下他,說:「別待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她匆匆跑下了台階,俯下身來瞧了瞧那條狗,然後,捏住了它的一把皮,把針尖扎了進去。
「它會好的,」她說,「那些畜生,真的是很強壯的。但是,還是請您挪開一下身體!」
這時,她又用肩膀頂了一下加布里埃爾,請他為她讓開通向卡車的走道,她進到車裡之後,那道車門又一次咔吧一下在她身後關上了。
加布里埃爾俯下身來瞧,那條狗似乎已經死了,他把自己的手放在狗的前胸上。原來它是睡著了。
年輕人又轉悠回來,撿起他的拐杖,還有那些被修女扯下來的繃帶,然後,他走向稍遠處的一條石頭長椅,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幾乎就是癱躺在了那裡,而不是端坐著。
「請問,我可以在您這裡坐下來嗎?」露易絲走過來問道。
他微笑著,稍稍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把他的拐杖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這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他問道。
「一個女孩。叫瑪德萊娜。」
露易絲又不知不覺地喃喃補充了一句:
「哦,我的天啊……」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加布里埃爾打聽道。
「沒有,沒有,一切都很好。」
「瑪德萊娜,」她剛剛才回想起來。這個名字不是別的,正是愛德華·佩里顧的姐姐的名字,而愛德華,就是那個臉部被炮彈片毀壞了的年輕戰士,偉大戰爭結束之後,貝爾蒙太太曾接受他作為房客住在她們家的房子裡。阿爾貝·馬亞爾,那個跟愛德華合夥住的同伴曾經說過,愛德華的姐姐是一個十分可愛的人,儘管他曾有一天去過佩里顧的家中吃過晚餐,而且他回來的時候顯得十分沮喪。露易絲本人也曾經瞥見過她一回,這個瑪德萊娜,她也不知道這個女子後來成了什麼樣,但是,愛德華曾經一直一個勁地說到她,就仿佛她是他們那個家中唯一一個真正愛過他的成員。
「她確實很漂亮,這個小瑪德萊娜……」
其實,加布里埃爾更多地說到了孩子的母親,但是,這是他在此類情境中本不應該說到的話題。露易絲並沒有弄錯,她微笑著接受了讚美,就仿佛這話是直接說給她聽的。
加布里埃爾指了指整個的營地,問道:
「這裡,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呢?」
「說到底,我相信沒有任何人確切知道這一點。它很像是一個難民營,但是,它又是一個教堂,它隸屬於本村的教區,它還是童子軍的營地。總之,這是一個宗教機構的……營地。」
「正是因為這樣,這裡才有修女的嗎?」
「不是的,塞茜爾是唯一的一個修女。那是戴西雷神父贏得的某一種贖金。他狠狠地敲詐了專區區長先生一把……」
「那輛醫務用卡車也是嗎?」
「我猜想,戴西雷神父更多地會把它看作一份戰利品。暫時地……」
她瞧了瞧加布里埃爾腿上的傷口。
「是一顆子彈打穿了我的腿。一開始,一切還都沒什麼,但是,後來傷口就有些感染……」
「我想醫生會來給您看的。」
「看來如此。修女已經給我看過了一眼,她說情況並不太嚴重,我很想自己去找他看一看……總之,我並不會抱怨的。我更擔憂的是我的同伴,他在路上就累倒下了……」
「你們來自很遠的地方嗎?」
「從巴黎來的。然後,是從奧爾良,那您呢?」
「我想,所有人都是來自同樣的地方。」
說完這話,他們沉默了好長一陣子,只顧靜靜地瞧著營地這個螞蟻窩一般的地方。這兩個人都有著一種隱隱約約的共同感覺,那就是,他們已經到達了某個地方,在這個動盪、混亂而又帶靈性的地方,有著一種令人欣慰的、令人安心的氛圍,那是他們倆很長時間以來各自都不曾熟悉的氛圍。她不由得想到了儒勒先生,從她來到這裡之後,她就特別想他。他是不是也找到了一個庇護之地?她拒絕去想像他已經死去。
自從她也來坐到他所坐的石頭長凳上來,自從他看到她那樣俯身安撫著小嬰兒,加布里埃爾的腦子裡一直就有一個問題在打轉轉:
「那麼,這個小瑪德萊娜的爸爸呢……是個士兵嗎?」
「沒有爸爸。」
說出這句話時,她莞爾一笑,完全不是一個宣告了某種壞消息的女人的那副臉容。加布里埃爾繼續若有所思地按摩著自己的腿。
「您本應該去卡車那裡,在台階底下等著輪到您看病。」露易絲說。
加布里埃爾示意他完全明白。
「是的,您說得有道理,但是,在那之前……您知不知道我能夠去哪裡弄點什麼東西吃嗎?」
露易絲為這年輕人指了指菜園子邊上的烤肉架。
「您就去那邊看一看,去問一下布爾尼埃先生。他會嘟嘟囔囔地發牢騷的,他會說還不到時間呢,但是,他會給您一點兒吃的,讓您能一直頂到晚餐的時刻。」
加布里埃爾微微一笑,謝過了露易絲,然後就走向了熱鬧非凡的營地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