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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2:4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到了晚上,押送囚犯的長途行軍終於在聖雷米北部的空軍基地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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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囚犯們全都零零散散地坐在機場的水泥跑道上,根本不分編隊。
「他們全都在這裡了嗎?」郝思勒上尉問道。
「我實在有些擔心……」費爾南回答道。
軍官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毫無疑問,囚犯們的數量比早上出發時明顯要少得多了。
「吹哨點名!」上尉下令道。
士官們紛紛拿出他們那已經皺皺巴巴、破破爛爛的花名冊,開始念起了一個個名字,但是,很多名字念出來後,沒有人回應,這時候,士官便會在名冊上打上記號,同時大聲地喊上一聲「缺席」。上尉在一邊來回踱步,稍稍有些瘸腿,被拉烏爾·蘭德拉德打在小腿肚上的那狠命一擊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費爾南負責把各隊匯報上來的人數匯總,他把數字一一地記在自己的單子上,並最終算出了結果。
「報告,一共少了四百三十六個人,我的上尉。」
超過三分之一的囚犯溜之大吉了。現在,在公路上,差不多有近五百個逃脫的囚犯在自由自在地遊蕩,搶劫者、偷竊者、無政府主義者、逃避兵役者,以及另外的一些破壞分子。從指揮部的視角來看,這支軍隊為加固所謂的第五縱隊剛剛增添了一股數量可觀的叛徒與間諜的庫存力量。
「我的上尉,很多人不在,是因為死了……」
這一信息似乎讓上尉的精神為之一振。在一場戰爭中,一個士兵的缺席,那就是一次失敗;而一個士兵的死亡,則是一種勝利。士官們被要求做仔細匯報。他們便仔細計點了死亡人數。記錄了處死的原因。
「一共處死了十三個人,我的上尉,」費爾南宣布道,「六個逃跑者被當場擊斃。其餘七個人是被……」
怎麼說呢?
「怎麼回事?」上尉鼓勵他說下去。
費爾南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是一些……」
「一些掉隊的人,軍士長,那是一些掉隊的人!」
「沒錯,就是這個,我的上尉,一些掉隊的人也同樣被擊斃了。」
「依據命令!」
「是的,依據命令,絕對沒錯,我的上尉。」
但這裡有準備好的食物供應,這一點人們倒是並沒有想到。夠差不多一千人吃的。在礫石坑兵營,人們全都餓得飢腸轆轆,可現在,分配起來還綽綽有餘呢。
「您倒是說說,軍士長……」
費爾南轉身過來。上尉把他拉到一旁。
「您得給我寫一份關於在二十四公里處發生的事情的報告,明白了嗎?」
就這樣,人們從此便會把他們曾直接參與的那個「事件」叫作「二十四公里處事件」。
「一旦等我空下來,我就寫,我的上尉。」
「先給我做一下口頭匯報吧,讓我看看您到底都會說些什麼。」
「這個嘛,我的上尉……」
「不妨先說說,您先說說!」
「好吧。在二十三公里處擊斃了三個掉隊的人之後,您又在接下來的那一公里路上結果了一個病人,把一顆子彈打在了他的腦袋中。您甚至還準備以同樣的方式來對付另一個腿部疼痛的囚犯……」
「他拖著傷腿掉隊了!」
「絕對是這樣的,我的上尉!而當一個德國空軍中隊的飛機從公路上空飛過,造成一次佯攻時,一個囚犯突然出其不意地把您撂倒在地,並趁機帶上了一名同謀,迅速地逃跑了。」
上尉的嘴張得大大的,兩眼死死地盯住了費爾南,就仿佛是第一次見他的面似的。
「好極了,軍士長,好極了!那麼您呢,當時,他們逃走的時候,您都做了些什麼呢?」
「我開了兩槍,我的上尉。不幸的是,我的射擊受到了干擾……」
「被什麼干擾?」
「被我的擔心,我當時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馬上去援助我那位剛剛受了傷的上級,我的上尉。」
「無可挑剔!而您也確實追蹤了逃亡者……」
「完全沒錯,我的上尉,我立即投入對他們的追蹤中,這是顯而易見的。」
「而後來呢?」
「而後來,我轉向了左邊去追,我的上尉,而當時,那些逃亡者,他們興許是轉向了右邊逃走的。」
「再後來呢?」
「我的職責並不在於跟在兩個逃亡者的後面緊追不捨,我的上尉,而是押送一百二十個囚徒一直到羅亞爾河畔聖雷米!」
「完美無缺……」
他確實很高興,所有人都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所有人都無可指摘。
「當然了,我必須在您離開之前拿到您的報告。」
上尉的這句話又一次提醒了費爾南。
「對了,您不說我還正要問您呢,我的手下人都在問我,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移交他們的任務呢,我的上尉。」
「等到囚犯們出發前往波納林的基地時。」
「也就是說……」
「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呢,軍士長。再過一天,興許兩天,我也正等著上級的指令呢。」
這事情簡直沒完沒了了。
眼前,這個飛機場的種種設備還不如礫石坑兵營來得齊全,實在難以接待新來的這一撥六百多人。人們能看到有一些野營的帳篷,但是沒有睡覺的床。餐飯在數量上倒是足夠了,卻沒有用來加熱的炊具,於是,人們只能吃已經冷下來的菜湯,反正即便是熱的,這菜湯也不算什麼好東西,好吃不到哪裡去。
費爾南召集起了他所負責的那一部分囚徒。出發時候他們一共有一百來人,現在只剩下了六十七人。「少了百分之二十三的人,」[22]他心裡說,「反正,這比起平均數來,已經算是好多了。」
他決定,紀律可以稍稍鬆懈一下,只要做個表面樣子就可以了。
「我們不知道還得在這裡等上多長時間。」他這樣對手下人解釋說。
「是因為要等上很久嗎?」
伯爾尼埃常常需要別人對他重複好多遍,費爾南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
「沒有人知道。但是,假如真的需要持續很長時間的話,我們的這些傢伙用不了多久就會煩躁起來的。從現在起,還是多給他們一點兒寬鬆的氛圍為好。」
平時,下士長伯爾尼埃是一個風風勢勢的人,但這一次,跟他的習慣正相反,他一聲都沒喊。看來他也一樣,被「二十四公里處的事件」震撼住了,並且依然還承受著它的沉重負擔。
於是,他們就任由囚犯之間互相交談。一個個小組,一個個團伙就此形成,這樣的事情在任何情況下都在所難免,但是從整體來說,囚犯們還是互相友愛的。一些人想到他們喪失了一次好機會,他們本應該嘗試著溜之大吉的。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們之所以如今還活得好好的,正是因為他們當初沒有冒險一試。共產黨人一共失去了三位同伴,卡古拉黨人則死了兩個,無政府主義者也死了兩個,等等。所有人現在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來自看守人員的威脅可不是什麼華麗的辭藻,而是血腥的暴力。
飛機場的夜晚,一片靜悄悄,只聽見德國飛機在高空中飛行的聲音。對此,人們都習以為常了。
費爾南反覆揣摩著關於他自己的齷齪想法。由於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代替,他就把自己的水手包當枕頭墊在了腦袋底下。他就這樣枕著大約五十萬法郎的一大筆財富睡覺。為了這筆錢,他沒有跟愛麗絲一起離開巴黎,現在,這筆錢讓他感覺十分厭惡。這是怎樣一種浪費啊。為了滿足一種幻想,他成了一個小偷,而戰爭則殘酷無情地讓這一幻想像肥皂泡一樣地破滅了。他或許本應該老老實實地完成好他的任務,那樣的做法才更明智……在他給自己開列的罪名單子(小偷、撒謊者、懦夫等等)上,他現在可以再加上一樁新的罪行了——「叛徒」。他曾經在他武器的準星上看到了兩個逃跑者的脊背,最終卻故意朝天開了一槍。連想都沒有想一下。這一本能的反應,他現在可算是弄明白了:當時,他剛剛看到上尉朝一個囚犯的腦袋開了一槍,但他無法想像自己朝一個手無寸鐵的人的後背打槍,而這個囚徒恰恰就是那個人,僅僅幾個小時之前[23],他自己還把他未婚妻的一封信偷偷交給了他,當然,這兩件事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但這畢竟讓他跟他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費爾南憤怒地轉過身來。他把一隻手伸進了水手包,手碰到了鈔票,但它尋找著那本書,他找到了,並把它捏得緊緊的。他萬分想念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