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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2:3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在八個透著光留著空隙的木板條箱子中,裝了十二隻母雞,同樣數量的童子雞,外加三隻火雞、五隻鴨子,以及兩隻大鵝,叫起來可真是一片咯嗒咯嗒,嘰嘰喳喳,咕嘟咕嘟。這些小生命全都從木板縫裡伸出腦袋來,仿佛迫不及待要讓人割下腦袋似的。不過,這些家禽都還算好對付的呢,難伺候的就數那頭小牛崽了。它只系了一條繩子在脖子上,繩子另一端拴在了一塊車擋板上,在車斗中滑來滑去的。天主之卡車開得倒是並不太快。但每逢一個拐彎處,那小牛還是會站不穩,腳下打滑,身子撞在車沿的擋板上,幾乎就要摔出車斗外去了。

  「請告訴我,我的神父,」塞茜爾嬤嬤問道,「您打算拿這些畜生做什麼用呢?」

  

  「瞧您這問題問的,我親愛的嬤嬤,當然是吃啦!」

  「我想,在星期五,人們應該齋戒吧。」塞茜爾嬤嬤說。

  「我的嬤嬤,」戴西雷神父以一種懇求的嗓音回答說,「我們這裡五天裡頭倒是有四天在齋戒呢!仁慈的天主全都知道……」

  比利時人菲利普不停地轉過身去瞧,以證實那畜生還保持著平衡。修女則還在一個勁兒地堅持問道:

  「那麼,您打算自己動手來殺它們嗎,我的神父?」

  戴西雷神父趕緊畫了個十字:「耶穌,瑪利亞,約瑟。」

  「當然不會啦!願天主讓我免去一種如此的考驗吧!」

  說著話,兩個人全都轉過身來,朝向那頭漂亮的小牛崽,只見它耳朵支棱得大大的,目光柔和,鼻孔濕潤……

  「我得跟您說實話,我的嬤嬤,我們的情況很糟糕,事情很難辦。」

  「還是得有一個屠夫……」比利時人菲利普脫口說,嗓門特別尖厲,把聽的人全都嚇了一跳。

  「在你們的教徒當中,是不是有一個屠夫呢,我的神父?」塞茜爾嬤嬤問道,「天主應該會派一個來解你們的燃眉之急的,不是的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聳聳肩膀,攤開雙手,表示他只能信賴救世主了。

  這頭小牛崽的來到,讓天主之卡車在貝羅禮拜堂贏得了人們的一場隆重歡迎。人們卸下了那些家禽,人們把小牛拴在了墓地邊上的草場中,人們燒開了水,準備來燙雞燙鴨拔毛。

  「他是不是真的太能幹了?」愛麗絲問塞茜爾嬤嬤。

  她們倆全都瞧著戴西雷神父在那裡忙活,一邊把大鵝往圍欄中趕,一邊還逗著圍在他身邊看熱鬧的孩子們笑。

  「是的,太能幹了,毋庸置疑。」塞茜爾回答道。

  兩個女人一起來到耳堂的隱蔽角落,在那裡,愛麗絲拉扯起幾塊床單,充當隔斷,她把那幾個她認為病得最厲害的人隔離在裡頭。他們精疲力竭,營養不良,缺少良好的衛生條件,傷口還沒有結疤……

  在為一個靜脈曲張性潰瘍病人的灼烙部位換敷料紗布的時候(「病人應該多吃點肉食,蛋白質的提供將有利於治癒……」),修女注意到了愛麗絲手指上戴著的戒指。

  「您結婚了?」

  「結婚已經二十年了……」

  「他是穿軍裝的嗎?」

  「已經三十年了。他是機動衛隊的。」

  愛麗絲趕緊低下了腦袋,因為感受到內心的一陣突然激動。一時間裡,兩個人不免都有些尷尬。

  「我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您明白嗎,我的嬤嬤。他留在了巴黎,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應該前來找我的,但是……」

  她在她的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來她的手帕,擦了擦眼睛,顯出一副表示抱歉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如何……」

  她強裝出一絲微笑來。

  「我每天都跟戴西雷神父一起祈禱,希望我的費爾南能早早過來。」

  塞茜爾嬤嬤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

  在給病人做了護理照料之後,修女便讓愛麗絲陪同她一起去找戴西雷神父。

  「您這裡有三個病例情況很嚴重,必須住院治療。」

  說完這話,又轉身朝向愛麗絲說:

  「這種靜脈曲張性潰瘍很有可能轉變為嚴重的壞疽。還有,您讓我看的那個少年表現出了典型的症狀,令我馬上聯想到一種糖尿病的併發症,但是在這裡,我因為缺少條件,無法為你們作出確診。至於那個中年男子的病,假如你們能向我證實,好幾天以來他的大便就已經帶血的話,那麼,我擔心他會有一種腸胃方面的問題,而且,已經到了一種相當嚴重的程度……」

  愛麗絲激動得身子有些顫抖,她感覺自己有罪。戴西雷神父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裡。

  「我的孩子,這裡頭根本就沒有您的錯,在我們這樣要什麼沒有什麼的條件下,您已經盡了您的全部力量!我不得不說,這些人眼下都還能活在世界上,就已經是一個奇蹟了!我們這裡一個人也沒死,完全就是靠了您才有的奇蹟啊!」

  塞茜爾嬤嬤想讓自己表現得更講究實效,便補充說:

  「在蒙塔日醫院那邊,早已經沒有床位了。另外,那裡也沒有別的醫院。」

  「啊,」戴西雷說,「我們將需要天主來幫助我們!但是,在等待接受他即將來到的援助期間,我們興許還能夠盡我們的綿薄之力做點兒什麼,您對此是怎麼看的呢?」

  他要求比利時人菲利普準備好卡車,在即將要出發的時候,他總是會這樣做,他一心想操縱好這輛卡車,就仿佛要把它像套馬車那樣套好。趁此機會,修女拉起了愛麗絲的胳膊,悄悄地把她拉到一旁僻靜的地方。

  「您的工作做得實在是太出色了,愛麗絲,棒極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啊……」

  在這個句子中的什麼地方,隱藏了一種言下之意,讓愛麗絲感覺到有些含含糊糊的味道。因此,她也不急於馬上回答。

  「但是,您瞧瞧,我們實在無法給出更多的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要把所有那些人拋棄在目前那種狀態之中?是不是意味著要放棄?愛麗絲隱約表示了同意,她認為對話已經結束,便走了一步,但是塞茜爾嬤嬤一把拉住了她。修女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然後,她的手往下滑到了她的手腕處,她的另一隻手抬起來,伸向了她的臉,她的大拇指就摁在了她的眼睛底下……

  「實際上,這裡並不是只有三個病人,而是有四個……而且還很危急。愛麗絲,您是不是有健康方面的問題啊?」

  她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把著她的脈搏,還摸著她的喉嚨,談話已經不再是談話,而是轉向了一種臨床檢查。愛麗絲試圖從這一狀態下掙脫出來。

  「不要亂動。」塞茜爾嬤嬤用一種堅定的嗓音說道。

  她沒有經過允許,就把一隻手摁在了愛麗絲的胸前,靠近心臟的位置上。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您的健康狀態怎麼樣?」

  「我有過一些擔心,但是……」

  「心臟病方面的?」

  愛麗絲靜靜地點了點頭,表示了肯定。修女沖她微微一笑。

  「現在,您最好還是乖乖地休息。由於醫院現在沒有床位,戴西雷是否能給您找到一個解決辦法,我表示懷疑,但是……」

  「哦,」愛麗絲打斷了她的話,「他會找到辦法的,您就放心好了,他一定會找到辦法的。」

  在她的嗓音中,有著一種堅定的信念,讓修女聽了為之震撼。

  「塞茜爾嬤嬤!」修士已經在那邊叫她了,他正站在卡車駕駛艙邊的踏腳板上,滿臉堆著微笑,車子馬上就要開出禮拜堂了。「我們將面臨著命運的挑戰。我們將會一路祈禱,願救世主賜給我們他的援助,為了祈求他的援手,我們兩個人並不算太多,我相信……」

  不到一個小時之後,天主之卡車就駛入了蒙西埃納的軍營,正好趕上法軍第29步兵師的好幾支部隊進入那裡宿營,也就是人們曾經見到過的從西普里安·普萬雷家農莊附近路過的那些部隊。

  天主之卡車的突然闖入引起了人們的驚異。已經接到上頭撤退命令的士兵們,此時此刻有了一種近乎於降半旗誌哀的悲傷心境,因為停火的傳聞已經像老鼠那樣滿處奔走,突然間,看到這樣一個巨大的十字架,這樣一個痛苦的耶穌,在一片裹著白色煙霧的錦繡飾帶之中,隨卡車進入軍營,還有耶穌腳下的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修士,高舉起雙臂,朝著蒼天召喚著救援,看到眼前的這一切,人們還是像沒頭蒼蠅一樣,徹底地亂了套。

  緊接著是一陣沉默,不少人連連畫著十字,伯塞弗伊上校從走出屋子,來到院子裡。

  年輕的修女從駕駛艙中出來,一下讓所有人的喉頭髮緊,一些人是因為她戴著圓錐形的修女帽,另一些人則是因為,她穿得一身白,就像一個天使那樣凌空現身。

  戴西雷神父也跟著走向前去。這一對男女如從天降,威風凜凜。

  「我的神父,請問您有何貴幹?」上校問道,這是一個臉長得四四方方像個盒子一樣的男人,一雙眼睛閃著明亮的光,一臉的絡腮鬍子,下巴上的白色鬍鬚很濃很密,上嘴唇上的小鬍子則是棕紅色的,幾乎有些偏向橘紅色。

  「我的孩子……」

  從對方跟他打招呼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恭恭敬敬,甚至是畢恭畢敬的方式上,戴西雷明白到,這位上校是一個信徒。

  「我很願意相信,是天主把我派給了您……」

  他們前往上校的臨時辦公室交談去了。

  在院子裡,士兵們開始一邊抽菸,一邊瞧著那位修女,只見她乖乖地待在卡車邊上等著,而那位比利時人菲利普,則始終留在方向盤前沒有下車,仿佛生怕有人會過來偷他的方向盤似的。一個士兵奓著膽子走上前來。塞茜爾嬤嬤立即就成了所有人注意力聚焦的中心,有人提議請她喝一杯咖啡,她終於微微一笑,興許還是喝水吧,有水嗎?她謝絕了。

  「但是,假如您能勻給我們幾袋咖啡、白糖和麵包干,我將很樂意接受……」

  與此同時,戴西雷神父和伯塞弗伊上校也透過窗戶,瞧著正在院子裡的他們此番談話的對象:那是一輛帶有大大的紅十字會標誌的載重卡車,它是野戰醫院的有機組成部分……

  「這是不可能的,我的神父,您應該很明白的……」

  「我的孩子,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呢?」

  上校安靜地等待著。

  「廣播電台早在幾個小時之前就宣布了消息。巴黎已經被德國軍隊占領。眼下,第三帝國的旗幟似乎正在艾菲爾鐵塔上面高高地飄揚呢。依您看來,還要等多長時間,法國政府就會向敵人投降呢?」

  這種表達方式也實在太傷人了。要求實現停火,那就是建議和平。而向敵人投降,那就是接受失敗。

  「我實在是不理解……」

  「我來給您解釋,我的孩子。在這裡,您有多少個傷員?」

  「這個嘛……眼下……」

  「一個都沒有,您這裡一個都沒有。而在我的禮拜堂里,明天就將死去十來個人,而後天,還會有另外十來個人要死去。您會怎麼對您的上級說,我都無所謂,要緊的是,當您來到救世主的面前時,您該如何對他說。您能不能夠毫不在意地對他說,您更願意服從您的上級,而不是聽從您的良心?您還記得這句話嗎:以色列的子孫們對永恆的神說:『請為我們指明路途,我們將沿著它前進。請告訴我們哪兒是通道,我們將借它為自己要行的路……[15]』」

  這位如今的上校,在前往聖西爾軍校[16]大顯身手之前,曾經在修道院裡修過道。但是,即便他絞盡腦汁地回憶,還是想不起來這一句詩文究竟出自哪一篇《聖經》……

  戴西雷神父已經緊接著說了下去:

  「假如真的有需要的話,用不了兩個鐘頭,這輛汽車就可以重新回到您這裡。那時,有誰會覺得被冒犯?而對我們來說,我的孩子……『人的心在哪裡奉獻出信仰,神的手就會放到哪裡。』[17]」

  很明顯,上校的回憶走得比他自己認為的還更遠,因為,這一行詩文同樣並沒有讓他聯想到什麼神聖的經文。

  戴西雷對他自己的發現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滿。啊,他真的是太喜愛幹這樣的活兒啦!即興創作一些詩文,就如同是在重新撰寫《聖經》。

  終於,那輛救護用大卡車來了一個迴轉,跟上了天主之卡車。當它們從上校的跟前駛過的時候,上校畫了一個十字。車子帶走了一些藥品,一些紗布繃帶,一些器具,還有一位軍醫,他將負責在最多四十八小時之後就把所有一切送還回來。

  在卡車駕駛艙里,塞茜爾嬤嬤轉身朝向戴西雷。

  「您說話真的是太有說服力啦,我的神父……記得您說過,您是屬於哪個教派來著?」

  「聖依納爵。」

  「聖依納爵……這倒是很奇怪啊……」

  由於戴西雷神父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她,她就又補充了一句:

  「我是想說,聽起來好像不是太有名噢。」

  在那年輕女子的嗓音中,戴西雷分明聽出了一絲絲的堅定口吻,他便答以一個大大的微笑,那是他所能給予的最誘人的笑容了。

  但願人們都別搞錯了,戴西雷可不是一個專門誘惑女人的男人。並不是他缺少引誘的機會,他那多種多樣的化身常常能為他吸引來女性們的好感。他的身份變化多端,一會兒是律師,一會兒是外科醫生,一會兒是飛行員,一會兒又是小學教師,真的是想做什麼人就是什麼人,而且很討女人喜愛。然而,有一個規則他從來就沒有違背過:在他工作期間,絕對沒有女人。之前,有的;之後,很願意有;但是在其間,絕不會有。戴西雷是一個職業老手。

  不,他之所以對塞茜爾嬤嬤笑得那麼燦爛,只是為了贏得時間。不是那一種簡單地把問題與回答分隔開的短暫的時間,而是人們——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會慷慨給予那些誘惑了我們的人的時間。這類人的魅力一時會暫緩我們的懷疑,使我們把理性的檢查推遲到後面,而我們本來是會趁機利用瞬間的愉悅感來懷疑這一理性的。

  因為塞茜爾嬤嬤的那些語調分明並不屬於嘲笑之類。它們在戴西雷的心底喚醒了一種警覺,他辨別得清清楚楚,絕對沒錯。現在,已經有人懷疑到他的真實身份了。

  實際上,毫無例外地,這一預兆或遲或早都會導致他不得不溜之大吉,他對這樣的結局也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是,一個問題在深深地困擾著他。為什麼這一次會這麼早就被人識破真身,他們才剛剛認識不到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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