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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2:2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加布里埃爾的身邊有五六個囚犯,正透過一扇窗戶的縫隙向外察看,看院子裡發生了什麼情況。因為整整一夜沒睡覺,他們中的多數人已經精疲力竭。那個卡古拉黨徒多爾熱維爾一直躺在那裡哼哼唧唧的,沒有間斷;正當人們剛剛蒙矇矓矓地入睡之際,痛苦卻迫使他喊出了聲來,真是要了人的老命啊。「快死吧,你這行屍走肉!」無政府主義者們嚷嚷起來,有時候,那些共產黨人也跟著湊著起鬨。
還不到早晨六點鐘,但是,可以看到室外已經有士兵和機動衛隊隊員在做日常的早間活動了。他們緊束在一身軍裝中,互相遞著一支菸捲抽,行走在蓬蓬的塵土中,他們觀察著他們的軍官,而軍官則板著臉,在高個子上尉的身邊團團圍成了一圈。
「出了什麼事情啦?」年輕的共產黨人問道,他站起身來,有些搖搖晃晃。
「昨天的轟炸讓他們害怕了,」一個囚徒回答道,眼睛死死地貼在窗戶的縫隙上,「他們正在作決定呢……看這陣勢,這事恐怕並不簡單。」
如同每次整個集體感覺到威脅時那樣,一眨眼間,消息就會在棚屋中四下流傳開來,這一下,頓時就有十五六個囚徒急忙擠到窗戶旁:「出了什麼事啦。」「讓我看一眼吧。」
「我不知道他們在偷偷地策劃什麼,但是……看來,軍士長似乎並不同意上尉的意見……」
加布里埃爾把一隻手搭在年輕人的肩上,這年輕人始終還是沒有恢復自己的體力,他常常會莫名地顫抖不已。
「你應該好好地休息一下……」
然後,他又回頭去觀察外面的場景。現在,是軍士長在發表意見。上尉那浮誇、造作、威風凜凜的架勢則證實,空氣中籠罩著一種明顯的分歧……
加布里埃爾為自己描畫的那幅費爾南軍士長的肖像,始終都在不斷地改變。他跟伯爾尼埃下士長完全就是兩類人,說到伯爾尼埃,他無疑是受到了烈酒短缺的影響,脾氣頻頻發作,自然而然地遭到了囚徒們的仇視,頭一天,他就暴露出了他的率真性情,瞎說胡說了一通。而這位伯爾尼埃下士長越是顯得脾氣暴躁,頭腦發熱,那位費爾南軍士長就越是顯得冷靜果斷,遇事不慌。看起來,他似乎拒絕任由自己沉沒在這樣一種集體性的海難中而毫無作為,他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所有的人,包括囚犯和看守,就這樣束手就擒,坐以待斃。加布里埃爾早就明白到,大傢伙昨天晚上能稍稍像樣地吃上一頓,應該全都歸功於費爾南軍士長的出手。不過,恐怕沒有人在內心中問過,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為一個有差不多一千個餓鬼的營地提供了食物,儘管食物數量有限……人們實在是餓慌了,顧不得去想這些問題。
昨天晚上偏晚些時候,當軍士長過來看望傷員時,拉烏爾便要求多給一些水,還有乾淨的內衣。後來,他自己又親自跑去一趟,帶來了他所能找到的不多的那些東西,跟加布里埃爾以及多爾熱維爾分享,加布里埃爾為他那被子彈打穿的大腿而痛苦,他很需要止痛藥。而多爾熱維爾,他的腳已經腫得粗了一半,子彈應該嵌在了裡頭,需要一個外科醫生來處理,軍士長答應,他來負責協調這件事。
實際上,加布里埃爾的傷口遠沒有人們擔心的那樣複雜。子彈只是斜向地穿透了大腿,創傷是痛苦的,也是駭人的,但是,並不那麼令人不安。拉烏爾安慰他說:
「只不過是傷到了肌肉,我的中士長,沒別的!再過幾天,你就能跑得跟兔子一樣快了。」
然後,深夜來到,這難熬的一夜,眾人被多爾熱維爾的苦苦呻吟弄得幾乎無法入睡。
拉烏爾處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中,他仰面而躺,雙手久久地捏著露易絲的那封信,信中的好幾行字早已經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了。對於他,貝爾芒或者貝爾蒙這個姓氏跟什麼都掛不上鉤,但是,這個女人一定是知曉內情的。他的出生日期精確無誤,恰如他家在訥伊鎮的地址……而對這奧貝爾容林蔭大道的回憶,就像一道深深的傷口那樣令他痛苦。他從來就沒有比在那棟寬闊的房屋裡更為不幸的時光了,那時候,他就是那個瘋狂的女人,那個偽善者熱爾曼娜·梯里翁的獵物……
「我是您的姐妹,」信中這樣寫道,「我們有著同一個母親。」她應該有多大年紀了?她到底是比他年長,還是比他年幼呢,一切皆有可能,有一些女人可以在二十年長的時間段里生孩子。但是,一再回到他腦海的那個最頑固句子是:「我有很重要的信息要通知予您,關於您的出生以及您的童年生活的環境。」
她知道得比他要多得多了。他自己就不知道他被送到梯里翁家收養的那個日期。
「你睡不著覺嗎?」加布里埃爾問道。
「還行,有點兒……那你呢?你難受嗎,我的中士長?」
「它在發作,我擔心它會感染……」
「別擔心,傷口很乾淨,應該會自己變好的,它還會讓你難受一陣子,但也就如此了。」
他們低聲低語地說著,彼此腦袋挨得很近,只有幾厘米。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呢?」
「這封信……它是怎麼來的呢?」
傾心訴說並非拉烏爾的自然本性,而提及這封信,就等於說起它的內容。他可不願意這樣做。有一些孩子,由於童年期受到殘暴與不幸的打擊,就漸漸地變得膽怯,然後又變得懦弱。但是,在拉烏爾的身上,情況正好相反,這些打擊讓他變得更為堅強,讓他成了一個勇於反抗,甚至於勇於挑戰的人,自覺自愿地抵抗種種的拖延與傾訴。但是,這一封信,仿佛從天而降的神跡,在他心中創造出了某種化學反應一般的沉澱,讓他的心靈為之震動,這一神奇的效果震撼了他,種種隱情正在什麼地方等待著他,關於他的母親,他的生身母親,這正是他毫無心理準備卻必須去對付的什麼事。他從小就沒有母親,他早已經習慣了,更何況,那個替代了他母親的女人恰是他憎恨的對象。但是,他總是禁止自己去想念那另一個,那個真正的母親,那個曾經把他……依據不同的階段,依據不同的年齡段,他會說……「拋棄」的人,是她把他給「拋棄」或者「丟失」或者「保護」或者「出賣」了,總之,對此的說法是很多的。
「你並不是非說不可……」
「是軍士長,」拉烏爾鬆口說,「是他在搜身的時候把那封信塞到我的褲兜里的。」
對加布里埃爾來說,這實在是一個謎。拉烏爾是不是以前就認識軍士長呢?為什麼這位軍官要扮演一個郵遞員的角色,為他所看管的一個囚犯親自送信呢?
「這是我的姐妹寫來的一封信……說到底,也不一定……」
情況變得複雜起來。他總是把昂麗艾特看作自己的一個姐姐,儘管他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那麼,現在,他是不是就應該把一個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面的女人看作他真正的姐妹呢?而興許,他還將永遠都無法見到她,哪怕僅僅一面呢!他沒能從這個營地中逃脫,現在,既然連加布里埃爾都已經受了傷,一次新的越獄嘗試就更不可能了。看準一個好機會,逃出營地,去找到那個女人,這樣的一個希望變得十分渺茫。
很多事情都讓他擔憂。就像這個日期,1907年十一月十七日,他在那一天被梯里翁家收養。
「一個嬰兒,通常是多大的時候斷奶的?」他問道。
這問題問得那麼驚人,加布里埃爾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呢。
「我不知道,我是獨生子,」他回答道,「我也沒有過奶媽……但是,我會說,應該是在九個月到十二個月之間,差不多都是那樣的。」
當拉烏爾被梯里翁家收養的時候,他只有四個月大。
種種的疑問越來越緊地壓迫著他,他有些透不過氣,他坐了下來。
「你不舒服嗎?」加布里埃爾問道。
「沒事,沒事。」拉烏爾撒謊道,解開了衣領想更暢快地透透氣。
這是一個變化無常的人。若是說,面對著加布里埃爾,他總是表現出咄咄逼人,脾氣暴躁,弄虛作假,甚至還充滿惡意,那還真的是說得太輕了。拉烏爾對他表現出的新態度,加布里埃爾記得是從炸特雷基耶爾河上的橋那一天開始的。這一戰役行動,雖不能在軍事史上打下什麼太深的烙印,但他們是在一起共同完成的。加布里埃爾並不太喜歡強調什麼「戰鬥情誼」的概念,人們在所有的小說中都能找到這個,這是一種陳詞濫調,他可不願意成為它的犧牲品。然而,他還是應該承認,他們之間有一種關係已經建立起來了。
正當他瞧著拉烏爾在那裡解開衣領子,伸出一段脖子來使勁地透氣時,突然,他的腦海里升騰起了兩個圖像,興許是因為他談到了嬰兒什麼的,或是因為令人聯想到了童年。第一個圖像是,拉烏爾·蘭德拉德在他們行使搶劫的那個大房子裡往臥室中的床上撒尿;第二個圖像,則是他留在自己記憶中卻並非特別關心過的一個事實:在尋南街監獄中,拉烏爾曾經跟一個看守討價還價,讓他幫他寄一封信給他的姐姐。
「你的姐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拉烏爾沒有動彈。他應該說什麼才好呢?昂麗艾特嗎?還是露易絲?回答說「我不知道」是愚蠢的,即便那才是最佳的回答。他只是把手裡的那封信遞給加布里埃爾。
屋子裡太暗,根本沒法兒閱讀。那邊倒是有一道光線,在軍官們住的那個房間的門底下。加布里埃爾一瘸一拐地悄悄走過去,一直來到那裡,躺倒在地上,把信件伸到照過來的一線細細的燈光下,與其說是讀出,還不如說是猜測出了露易絲·貝爾蒙那封信的意思。
「他們是不是就要打起架來了?」一個囚徒突然問道,眼睛一直就瞄著窗戶那邊。
那邊,院子正中央,軍士長正神態堅定地回答著上尉的問題。這是目前階段軍中流行的通病,軍銜高一些的軍官再也不能保證對下級人員的權威。
「我們接到命令要一直開往羅亞爾河畔聖雷米。」
上尉展開了一張地圖,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裡搞來的。
「在聖雷米,一份軍需供應已經得到了預先的保障。到晚上,物資應該就能準時到位。」
這消息並沒有激發起他所預期的那種熱情。前兩天,就有人宣布會有一批供應物資送到,但是根本就沒有送來,若不是有一位手法比別人更神通的軍士長創造了奇蹟,人們恐怕就會活活餓死在這裡,因此,人們也就傾向於不再相信什麼好消息,以及上面的種種承諾了。
「從聖雷米,」上尉繼續道,「囚徒們就將坐上卡車,被運往位於謝爾河流域的波納林的營地。」
他先是瞧了瞧費爾南,然後又補充說:
「機動衛隊隊員們,將在聖雷米被人接替。他們的使命到那時就將結束。其他的部門則繼續完成剩下的工作,直到趕到波納林營地,而到了那裡後,他們也將被人接替。」
費爾南發出了一記輕鬆的嘆息。對於他,這消息則是再好不過了。聖雷米離這裡只有三十公里的路。坐卡車去,他們用不了兩個小時就能到。到那時,他也就算是正式完成了任務,自然會有人來接替他們。然後,他興許只有十公里的路要走,就能到達羅亞爾河畔的維爾納夫,甚至,都不必走那麼多的路,既然那個貝羅禮拜堂就位於兩者之間。中午時分,他就能到達那裡,就能在那裡見到愛麗絲了。之後,他就會在他姐姐家裡住上一段日子,至於什麼時候返回巴黎,那就得看形勢的變化再作決定了。
「這就是我們理論上的計劃。」上尉最終總結道。
所有人全都怔在了那裡。
「而在實踐上,我們並沒有可以把我們運往聖雷米的汽車,我們得步行前往。」
這消息頗費了好一段時間才進入人們的頭腦中。需要在公路上嚴密地看守、監視、押送差不多一千個囚徒,而且既然這裡頭有傷員,同時還要照料他們……這真的就是一個瘋狂之舉。
見上尉在一旁一聲不吭,他們頓時明白到,其他的壞消息也正等待著輪番傳過來呢。
「此外,某些部隊還被分配去了保衛當地。因此,我們投入此次行動的實際人員將會有稍微的減少。」
所有剩下的人都成了此次行動的專門人員,越南兵以及摩洛哥僱傭兵是主力,不少士兵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已經出發了。
「我們有三十四公里的路要走。我們將在八點鐘出發。這樣,我們會在十八點的時候到達聖雷米,這是絕對完美的。」
他具有那些自信滿滿的人所具有的天真,他為如此的機遇而讚嘆不已,按照他的計算,從眼下的礫石坑營地到目的地聖雷米,不多不少,正好就是一整天的行軍。
「我決定把隊伍分成八個中隊,每一隊包括一百二十個囚犯,分別由一個機動衛隊的士官來負責,他的手下則配上十五個士兵,聽從他的命令。」
十五個士兵來看押一百多個囚犯……費爾南尋找著詞語,真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這是不可能的。」
這句話像是一聲叫喊。上尉朝他轉過身來。
「您說什麼?」
其他的士官全都轉身瞧著費爾南,終於,因為有別人跳出來發表了不同看法,他們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小輕鬆,無論如何,這樣的一種情境完全超越了人們的理解能力與執行能力。
「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在公路上看守住一千個步行的囚犯……」
「然而,這確實就是總參謀部委託給我們的使命。」
「難道就沒有卡車,沒有火車了?」
上尉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把地圖卷了起來。
「執行命令吧!」
「等一下,我的上尉……我那裡有兩個傷員,一個走路很困難,第二個則完全不能行走。還有……」
「我那裡也一樣,也有幾個傷殘人。」有人喃喃道,但嗓音是那麼低微,讓人根本聽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說話。
「那只能說很遺憾了。」
上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一字一頓地宣布道:
「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一個人都不能落下。」
這一威脅,說得不能再清楚了。
「這就是說……」費爾南還是開口問了一下,他實在不敢相信對方剛才的話。
郝思勒上尉並沒有預料到,自己還會在這一確切的時刻,在這一問題上詳細地解釋到這一地步,但是,迫於情境之需,他用一種堅定的嗓音宣布道:
「五月十六日,赫林將軍[12],巴黎的軍區司令,向國家的最高權力機關申請,要求得到准許,朝可能的逃跑者開槍,並且獲得了這一準許。我認定,這一準許也適用於我們。對那些故意逃跑者和拖拖拉拉的掉隊者,都將一視同仁。」
死一般的沉默,伴隨有一張張泥塑般的臉,還有每個人對此情此景而做的種種想像。
「可是有法規在。」於是,費爾南這樣說。
他的嗓音很堅定,沒有顫抖,郝思勒上尉的心頭為之一震。
「什麼,法規?」
「法規的第251條規定,『若是未經過醫學檢查並認可,認定能夠忍受旅行之疲勞,則任何囚犯都不得被驅趕上路行走』。」
「請問,您是在哪裡找到的這一條法規,嗯?」
「在憲警法規中。」
「啊!這樣好了,等到法國軍隊也將服從憲警法規的那一天,您再來跟我講這個好了。但眼下,您是在我的命令之下。您的所謂法規,您盡可把它放在我想像中的任何地方。」
爭論就此終結。
「執行吧,他媽的臭狗屎!你們準備好今天晚上的那一頓吧,現在,你們把剩下能吃的全都給他們吧,我只想要八點鐘的準時出發!」
費爾南集合起了他的小分隊。
「我們有一百來個囚徒要押送,需要走上四十多公里的路。但是我們沒有汽車。」
「我們就這樣走著去……靠兩條腿啊?」下士長伯爾尼埃問道,十分憤慨。
「你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就為了這幫子渣滓,我們難道還要冒著被飛機掃射的危險嗎?」
在他周圍,能明顯感覺到一陣陣嘟囔聲,眾人分明都是在呼應他呢,費爾南一看前景不妙,便趕緊上前,想把他們全都打斷:
「是的,這恰恰就是我們要做的事。」
他讓寂靜的氛圍只飄蕩了短短几秒鐘,然後就用一種希望能夠鼓舞士氣的口氣補充說:
「然後,我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今天晚上,一切都將結束,明天,我們就能回家了。」
費爾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回家……」其實,他是越來越難相信這一點了。
在囚犯中間,反應也並不顯得更為熱烈。
「聖雷米。」有人說,「少說,也有三十公里的路呢。」
加布里埃爾艱難地站立起來,亮出了自己的大腿。
「它實在是緊得很……」
「讓我看一看……」
拉烏爾解開了繃帶。在軍隊中,他見多了各種各樣的傷口。
「還不算太糟糕呢……走一下給我看看……」加布里埃爾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但總算是走了下來。
而那個卡古拉黨徒的傷口,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假如不儘快地委託一個外科醫生來給他作一番處理,他馬上會患上敗血症。
要好好準備一千個囚犯長達十多個小時的行軍,可不像打一個響指那樣輕而易舉。準備工作拖了很長時間。人們把剩餘的生活物資都分了分,以免還要背著口袋走,士官們不得不出面干涉了好幾次,才總算核實了份額的公平分配,避免了囚徒之間產生新的騷動與衝突。郝思勒上尉在一隊隊人馬之間走過,把手中的那張捲成馬鞭子一樣的作戰地圖弄得嘩啦嘩啦直響。他對事情的態勢表現出一種十分滿意的樣子,並對他的人馬下達著最後的一批指令。幾個並沒有被分配去外地的士兵都把橄欖帽從他們的後脖頸上頂起,在一旁圍觀著這一悲慘的情景。
囚徒們撿起他們從尋南街監獄以來就一直隨身攜帶,而且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小的小小背包,排成了兩排隊,在太陽底下等待著。排在隊伍末尾的穿軍裝的人,似乎相當稀疏。
時間幾乎已到了上午十點鐘。
上尉堅持要求,「嚴格落實戰時對囚犯行為的禁令」,在囚犯面前,武器必須子彈上膛。步槍槍栓的咔啦咔啦聲紛紛響起,讓人感到一種嚴肅與威脅。
「企圖逃跑的行為將立即遭到鎮壓!」他高聲喊道。
然後,他站到了縱隊的前頭,命令第一分隊立即出發,只聽到一聲軍哨聲響起,他邁開堅定的大步,走在了整個隊伍的前頭。
人們看到,前一百來個囚犯正排著長隊,一個接一個地漸漸走遠,院子裡頓時飛揚起一團團的塵土。
「各個分隊會一個接一個地出發,」費爾南對他那個分隊的成員解釋說,「我們的位置在最末尾。需要絕對避免的,就是把隊伍拉得太長,最前面的人離最後面的人距離太遠。要緊緊地團聚在一起,這是關鍵所在。前面的人,不要走得太快,後面的人,則不要拖得太慢。」
從理論上說,這似乎是可行的,但一絲疑慮始終飄蕩在人們的心頭。儘管,從德國軍隊展開進攻以來,人們已經接受了很多次命令,卻沒有人對一道如此愚蠢的命令有過切身的體驗。
他們久久地等待著其他分隊的人輪流出發遠去。
現在,既然費爾南已經花了他的一部分錢,用來為營地提供食物,他的水手包也就有了更多的剩餘空間。他便避開眾人的目光,給他的那本翻得很舊的《一千零一夜》的封面匆匆地送上一個親吻,然後就把它塞進了包里。
輪到他吹哨下令出發了。
頭頂,高高的天空上,飛過了一個德國空軍中隊。時間是將近上午十一點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