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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2:2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露易絲推著小車跑在了田野中,身前的小推車在地表上使勁地顛簸,車裡的孩子們也使勁地哇哇大哭,而就在她身後,那邊,德國飛機又對著公路掃射起來,一衝一衝地,像是鳥兒啄食一般。露易絲心裡想,若是再這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可就成了一個明顯的活靶子,於是,她便加速奔跑起來,不料,一個車輪磕碰了一下一個樹根,車子立即大晃起來,差點兒失去平衡,幸虧露易絲眼疾手快,及時把住了推車,孩子們的哭叫聲越發地響亮了,她無暇顧及,繼續奔跑著。很顯然,沒有一架德國殲擊機的飛行員想到過,或甚至動過念頭要改變一下航線,來追蹤一個推了一輛小車,正奔跑在農田中的逃難者。儘管如此,她還是擔心會被槍彈掀翻在地,她氣短,胸悶,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卡得死死的,她的兩眼死死地看準了前方遠處的一排樹木,她認定了死理,拼命地奔向那裡,她那急促的呼吸開始像吹哨一樣發出聲響,她的肺像在沸騰。
她逃著命,不顧一切,絕對地不顧一切,一時間裡,她覺得自己又成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漫無目的地奔跑在一條林蔭大道上……
她終於停下了腳步,氣喘吁吁,轉過身來。公路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她根本分辨不清發生在那邊路上的種種事情的細枝末節,但是,飛機的隆隆聲,還有警報器尖厲刺耳的鳴叫聲,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就仿佛她自己還處在那些飛機的肚皮底下。她又接著跑了起來,一直來到樹林跟前,樹林邊伸展開一條小路,她選擇了朝右一拐,接著跑去。她仿佛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著了火。她終於放慢了腳步,企圖稍稍緩過氣來。眼前的景色已經不同於剛才,微微有些岡巒起伏,零零星星地有一些小樹叢,還有一家農莊,這是唯一的一家。該怎麼辦呢?進去嗎?一想到儒勒先生和她這幾天從農民那裡受到的接待,她更願意繼續在路上走下去。再向前走上一公里或者兩公里,她興許會見到一些小樹林,說不定,還會有一些大樹林呢。
突然,她意識到,自她從公路那邊逃走以來,三個小孩子一直就沒有停止過哭叫,她的心頓時又揪得緊緊的了。
她停下步子,朝那個臨時搖籃俯下身來,第一次,她定睛仔細地瞧了瞧那三個孩子。兩個小男孩都穿著一件手工編織的藍色毛衣。她抓起蓋被的一個角,給他們擦了擦流下來的鼻涕。這個動作具有一種鎮定的作用。興許,他們發現了他們的眼前出現了一張新的臉……
「來吧,」她說著,抓住了第一個,把他扶了起來,「看看我們是不是已經會站立了?」
他小腿一蹬,站了起來,一隻手還抓住了推車的車輪。第二個男孩也跟著他站了起來。她一邊溫柔地跟他們說著話,一邊遠遠地監視著她的左側方向,看著公路那邊,現在,德國空軍進攻的所有痕跡全都消失了,天空又變得十分安寧和平靜,就像一塊裹屍布。
她又把那個小嬰兒抱在了懷裡,眼睛久久地盯住遠處的煙霧,那裡,肯定是有車輛起火在燃燒。她唱起了一首搖籃曲,小嬰兒開始安靜下來。
她彎腰下來,仔細察看了一番小推車中的東西,掀起孩子們身子底下的那一大堆毯子被單之後,她發現了那個用細繩綑紮好的裝有讓娜信件的小盒子,那是剛才在行路途中滑落進去的,她只記得,當飛機掃射的危急關頭,她把這東西往眼前一扔,誰承想就扔進了小推車裡,這恐怕就算是她唯一脫險的物件了,因為空襲發生的那一刻,她手中握著的東西就只有它。她趕緊把它又塞進毯子被單底下,繼續她的翻找,結果發現了幾個瓶子、杯子、勺子之類的東西,還有白鐵的刀叉,幾件亂七八糟的衣服。她找到了食物:一片麵包、一小桶水、兩瓶水果泥、幾盒子餅乾、一大塊已有些融化的巧克力、三個蔬菜罐頭、一小袋白米、一小包嬰兒奶粉。於是,她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把最小的那個嬰孩抱住,放在兩腿之間,就開始把那片麵包撕成小塊,遞給雙胞胎兄弟。那兩個孩子一下子就接了過去,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貪婪地咀嚼起來。那小姑娘身上傳出了一股臭味,露易絲找到一塊沒用過的襁褓布,著手為她換尿布。她還真不知道那襁褓布的三個角應該朝哪個方向摺疊,由於一下子找不到嬰兒用別針,她便把孩子就那麼一包,一裹,然後打上一個結,如此胡亂的處理,恐怕撐不了太長時間。而對那塊髒了的尿布,她更願意順手扔掉了事,而不是那樣髒兮兮地團起來帶走,她又該怎麼洗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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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了。滿心疑慮的露易絲又觀察了一番右側不遠處那個唯一的農莊,覺得它處在一種孤獨之中,它呈現出了馬蹄鐵形房屋常常令人聯想到的那種自我封閉性,那是一種並不太友善的外貌。她把那一對雙胞胎兄弟放回到推車中,然後又讓小嬰兒在裡頭躺好,就繼續上路了。
馬爾布魯打仗去啦,
米羅東,米羅東,米羅代納,
……
此時此刻,來到她頭腦中的就是這首歌謠[13]。一時間裡,孩子們就這樣被它催眠了。
露易絲獨自一人推著小車,走在這條筆直的小路上,朝著遙遙在望的小樹林的方向而行,她心裡列著清單,盤算著必須做的幾件事,給這些孩子換尿布,餵他們吃的,給他們尋找一個睡覺的地方,尤其是,要為他們找到一個接待站,通常,人們發現的孤兒該往哪裡送呢?
我帶來的壞消息,
米羅東,米羅東,米羅代納,
我帶來的壞消息,
讓您眼中充滿淚。
儒勒先生孤獨一人留在公路上的形象突然映入了她的腦海中:「快去吧,露易絲!趕緊逃命!」穿著便鞋的儒勒先生,是不是已經被一架德國飛機殺死在了一條鄉間的公路上?
看到他靈魂在飛,
米羅東,米羅東,米羅代納,
看到他靈魂在飛,
穿越了月桂樹叢。
一時間裡,肚子得到了麵包塊的填補,雙胞胎兄弟便又沉沉入睡,而小女孩卻開始哭了起來,露易絲心裡被惹得火急火燎的,她受到的交叉打擊實在太多,讓她幾乎有些精神崩潰:這一突如其來的出逃,還有一路上所遇到的種種事件強加給她的這種責任……她頗有些抱怨這一本能的反應。不一會兒,人們就看見她一邊慢騰騰地走著,一邊用一條胳膊推著小推車,而另一條胳膊,則抱著那個腦袋縮在脖子裡的小嬰兒。
當她走到小樹林那邊時,鄉間的夜空中已經鑲嵌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這地方原本並非像她以為的那樣是一座樹林,而是一條路,而且,恰恰就是她兩個小時之前離開的那一條路。斷斷續續的逃難者人流還在繼續流動,人們帶著行李箱,步履沉重,機械地向前而去。有一些自行車,但再也沒有了任何汽車……
露易絲有點兒辨別不清方向了。她把儒勒先生連同他那輛燒得半焦的標緻車丟下的那個地方,到底是位於她的右邊,還是在她的左邊?三個小孩子全都醒來了。當務之急,就是要好好安排他們的吃喝拉撒,要給他們提供濃稠的食物,要為他們換尿布,要給他們水喝……「他還沒有斷奶呢……」這句話又一次返回到她的腦際。怎麼給一個還不怎麼會咀嚼的孩子餵食呢?她有沒有必需的那一切呢?所有這一大堆問題壓得露易絲幾乎有些迷迷糊糊,心不在焉,於是,她就這樣又一次走上了那條路,跟逃難的人群又融匯在了一起,只要她還沒有安排好那一切,她就始終拒絕停下腳步,她的歌聲變得越來越嘹亮,只希望能平息一下那些震撼著小推車的哭鬧聲。
有的人夫妻團聚,
米羅東,米羅東,米羅代納,
有的人夫妻團聚,
有的人孤苦伶仃。
沿著公路望去,只見不計其數的小汽車和大卡車都躺在深深的路溝中,就像是墓地中的屍骨殘骸。一些車裡頭的發動機還在冒著煙,車身外殼已然面目全非,車門也都大大地敞開著,讓人能瞥見車內一摞摞破了洞的旅行箱,一隻只敞了口的硬紙箱,都已經被一雙雙貪婪的手瘋狂地掏騰一空了。露易絲走得相當快,因為旅行者的涌流早已經稀疏下來,但同樣還因為,他們當中很多人選擇了停下來就地過夜,他們在公路的一側,就是深溝對面的那一側,即興搭起了臨時宿營地,很簡單地在地上用雨布一鋪,毯子一墊,床單一蓋,每個人應該都在祈禱老天不要下雨,不要在人禍之上再加天災。
引導著露易絲一直向前走的,是一團火光。那是沿著斜坡亮起的一道火光,燃料是枯木,圍繞著那堆篝火的,是一家人,他們背對著公路,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飯。
露易絲把手推車停在了離他們只有幾步遠的地方。三個小孩子的哭叫聲讓他們全家人都扭過了腦袋。一剎那間,露易絲分明看清了兩個少年郎的麻木不仁,父親的敵意,還有母親的憂傷。
露易絲讓那兩個雙胞胎席地而坐,把小嬰兒抱在懷裡,開始把自己擁有的不算多的食品從車裡拿出來,放到地上,全都加起來也不過只有零零碎碎的一點點,不足以構成一頓飯。她又一次把麵包片撕成小塊,遞給兩個小男孩。篝火邊上的那個女人,拿一個眼角偷偷瞥著她。人們能聽到,田野中有幾頭奶牛在哞哞地叫個不停。露易絲打開了奶粉口袋,裡頭的奶粉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草氣味,她舀出一點來,裝在馬口鐵皮的小碗中,又倒了一點水進去。一大塊稍帶有些稠糊的凝塊立馬就形成了。兩個小男孩一邊嚼著麵包,一邊好奇地瞧著她,小嬰兒則有些迫不及待了,露易絲想用匙子背把凝塊壓碎,但是,那凝塊就是拒絕化開來。
「如果您不把水給加熱了,它就不會化開來。」
那女人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五十來歲的年紀,相當健壯,身穿一件帶花枝圖案的長裙子,但那裙子看起來很像是一條床罩。
「別管她了,泰萊絲!」那男人說,他還留在篝火前。
但是,那女人大概是早就聽慣了他的嘮叨,而根本就不願意聽進去。她過來拿起了那隻鐵皮碗,把裡頭的所有東西都倒到一口小鍋里,原來,這家人裝備得比露易絲要強得多了。正當她在那裡忙活,在火上加熱糊糊羹時,她丈夫在一旁低聲跟她聊起天來,他的那些話不時地被打斷,只能聽出來,他說話的語調有些急促,有些命令式,還有些爭論的味道。
在這期間,露易絲把懷裡的小孩子放了下來,給了她一個玩具——那是一個木頭做的哨子,帶有一個小小的把手,小嬰兒捏在手中使勁地揮動著——而自己則忙著把那幾瓶水果泥掏了出來,但是瓶蓋子蓋得緊緊的,她的手勁不夠,根本就擰不開。於是,她就走向了那個男人,而他則直瞪瞪地瞧著她一路走來,仿佛準備好要跟她打上一架。但她並沒有一直走到他跟前,而是停在了兩個少年中年長的那一個跟前。
「我沒有力氣,您能不能……」
他立即捏緊了瓶子,一擰,只聽得輕輕的「撲通」一聲,瓶蓋就打開了,接著,他一手把瓶子遞給了露易絲,另一隻手則把蓋子也遞還過去,就像遞過去了一份戰利品。
「謝謝,」露易絲說,「您可真的是個好心人……」
她本該提議去旅館過上一夜[14],那他則會感到再幸福不過了。
當母親的那一位在鍋里攪拌著糊糊。
「小心啊,」她說,「很燙的……」
要餵那個小女孩吃東西可真的是費了她老大的勁。孩子一直在不耐煩地哭鬧著,不肯乖乖張嘴,一定是期待著有一個奶頭,或者一個奶嘴給她,即便張嘴,她也只是把露易絲好不容易餵到她嘴裡的那一點點東西給吐出來。經過半個小時堅持不懈的努力,年輕女郎終於累垮了,小女孩也一樣。而那兩個雙胞胎,則坐在兩步遠的地方,開心地玩著瓶蓋子。露易絲想出了一個想法,把那一碗糊糊做了進一步稀釋,直到把它變成一種液體狀,然後,她再一匙子一匙子地往小女孩的嘴裡灌,而那孩子,已經累得不得了,喝著喝著就睡著了,像是被她的無謂努力給催了眠,而她的小肚子裡幾乎就沒餵進去什麼。
露易絲還是第一次仔細地打量她。小小的臉上,線條分明,眼睫毛又彎又長,小耳朵曲線玲瓏,小嘴唇粉紅粉紅,這小女孩長得是那麼漂亮,看得她心中一陣陣地激動。她不由得很快聯想起了讓娜寫的那封信中所說的:「哦,這嬰兒的小臉蛋啊!」她被她們的命運所選定走的這條道路給徹底弄迷糊了。讓娜和她,她們倆都被剝奪了一個小嬰兒。而現在,露易絲的懷抱里一下子有了三個。
雙胞胎是男孩,很愛玩,也很愛笑。露易絲跟他們玩起了藏東西,把匙子、杯子、小碗什麼的藏起來又拿出來,再藏起來再拿出來,逗得他們咯咯大笑。那一家的兩個少年這一下也把背轉向了篝火,不去看他們的父親,而是瞧著這位有著一雙白白淨淨的手的漂亮年輕女郎,她那精疲力竭的臉,也被一種不無痛苦的微笑給映照得亮堂堂的。
兩個小時之後,一切歸於寧靜。
孩子們都換過了尿布,小嬰兒也醒轉過來,露易絲終於往她的嘴裡餵下了幾匙子已經有些涼了的稀湯糊糊。
她所能找到的,就是在小推車中蜷著腿腳躺下來,把小嬰兒抱在她的肚子前,兩個小男孩則一邊躺一個。
在他們的頭頂上,天空透出一種深藍色,漫天的星斗閃耀著微光。三個小孩子的呼吸是那麼平穩,那麼清爽,露易絲輕輕撫摩著那小嬰兒熱乎乎而又毛茸茸的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