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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2:1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露易絲的心裡其實一點兒的底都沒有,她不知道那位軍士長會不會把信件交給拉烏爾·蘭德拉德。

  「他興許只是為了擺脫掉我的糾纏,才答應下來的……」

  「我倒是感到很驚訝,」儒勒先生說,「他本來完全可以拒絕的呀。依據我對那些正人君子的了解,我覺得他若是不想幫你的話,他完全有可能斷然說『不』的。」

  既然信已經發出了,軍用卡車也走遠了,那麼,還應該做點兒什麼呢?德國軍隊正在如浪潮一般滾滾湧來,掉頭返回就等於白白地把肥羊肉送到狼口,只有死路一條。那麼,留在這裡又如何呢?在這裡等待,同樣也是死路一條,到頭來,那惡狼也會張開血口,毫不留情地把你生生地活吞了。於是,剩下的就只有一個辦法了,那便是目前已經有幾十萬逃難的人正在採用的辦法,一直往南方逃去,逃得越遠越好。一直要逃到哪裡才是個頭呢?沒有人會知道。人們根本就不去想別的,就只有一個念頭,逃跑。

  「我們可以在這裡吃晚餐,」儒勒先生說,「但是,就不應該留下來睡覺了,這裡很荒涼,很危險。」

  「晚餐……」露易絲回答說,很有些疑惑。

  他們已經不再剩下什麼可吃的東西了。儒勒先生只能朝汽車的後備箱伸出一條胳膊去,找出來一個紙口袋,從中,他掏出來四塊三明治。另外,還有一瓶葡萄酒。

  「就算是要去一家家酒吧餐廳找你的那傢伙,我不是也應該趁機補充一下我們的食品嘛。」

  在一個買到一杯水都算得上是輝煌戰果的階段,儒勒先生是如何想辦法弄到那四塊三明治的呢,這還真的是一個神奇的秘密。露易絲沒有做別的,只是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好了,行啦,行啦……更何況你將看到……」

  他指了指打開了的三明治。那一片火腿,薄得就像是一張聖經紙。他拿起他的開瓶器,打開了那瓶葡萄酒,然後,兩人開始咀嚼起了早已變硬的麵包。

  露易絲拿出了讓娜的信箋。

  儒勒先生目光凝定在了汽車的擋風玻璃上,以一種令人不安的節奏啜飲著大杯的葡萄酒。

  「我也想喝一點。」露易絲說。

  儒勒先生從他的麻木遲鈍中警醒過來。

  「哦,對不起,我的美人兒,很抱歉……」

  他顫巍巍地為她倒上酒,她不得不自己伸手抓住酒瓶的瓶頸,好讓酒不灑到杯子外面。對一個酒吧餐館的老闆來說……

  「您還行嗎,儒勒先生?」

  「為什麼這麼問,我看著不行嗎?」

  這是一種咄咄逼人的腔調。露易絲嘆了一口氣,他就是這樣的,粗暴有餘,理性不足,沒治了,這可不是一次世界大戰就能讓他改變得了的。

  她更願意回到她的閱讀中去。

  這一封信寫於1906年六月,那時候,讓娜·貝爾蒙已經受僱到梯里翁大夫的家中當了女用人。

  我親愛的:

  我造成了一種局面,卻根本沒有料想到它所產生的結果。

  露易絲感到,儒勒先生正在朝她俯下身來,他從她的肩膀上瞥來一道目光,在偷看信件。

  如果說,她很想讓這一閱讀變成一種純粹隱私的行為,她卻並不想就在這輛汽車裡當著儒勒先生的面那樣做。於是,她就裝作仿佛沒有發現他在一旁偷窺的樣子,而是繼續一個人讀著。這是一封很長的信。讓娜在信中表達了她受僱於大夫家的別有所圖,但她的心情也十分矛盾,因為她擁有——她是這麼寫的——「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感覺到您在跟前的那種幸福。眼下這一刻,我就享受著這一竊取的地位,僭越的權利,因為是它構成了我的生命。」

  當她把手中的信放下來時,她看到,儒勒先生在一旁早已是熱淚盈眶。這是一個心情沉重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的粗大淚珠。

  露易絲頗有些窘迫難堪,只得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但他依然久久不能釋懷。他的鼻涕都流了下來。露易絲尋找著她的手帕,掏出來替他去擦,就像是給一個孩子擦淚擦鼻涕。

  「好啦,」她說,「好啦……」

  「正是這一文字,你明白嗎?」

  露易絲不明白,她等待著,手裡拿著手帕。儒勒先生瞧著眼前。

  「好的,我可不是大夫,我,興許正是因為這樣……」

  這話若是出自無論哪個人的嘴,都會顯得很滑稽。但是,它從儒勒先生的嘴裡說出來,就一點兒都不滑稽了。露易絲明白了自己的那種盲目糊塗,明白了她曾強加給這個男人的那種殘忍。

  「除了你的母親,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你明白嗎?」

  終於,這話就這樣說出了口。

  「沒有任何人……」

  他接受了露易絲的手帕。

  閥門已經打開,水嘩嘩地直流。

  「我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她進入了這個故事裡……我又能做什麼呢,嗯?她可是誰的話都不聽的啊。」

  他一邊凝視著他的空杯子,一邊揉捏著那塊手帕。突然,像是得到什麼靈感似的,他轉身朝向露易絲。

  「我是個胖子,你明白。而胖子們,是很特別的種類。人們很喜歡跟他們說悄悄話,吐露心聲,但人們從來不會愛上他們。」

  儒勒先生應該感覺到,一種滑稽的情感死死地守定了他,他不由得撓了一下自己的喉嚨。

  「於是,我就結婚了,娶了……仁慈的天主啊,我甚至都記不得那個女人的名字了。哦對了,熱爾曼娜!是這個名字,熱爾曼娜……她後來跟一個鄰居跑了,她跑得確實很有道理。跟著我,她一定會活得很不幸的,因為,在我的生活中,除了你的母親,從來就沒有別的女人。」

  黃昏的景色,如同尋常日子裡頻繁見到的那樣,賦予了眼下這一刻一種令人傷心的肅殺氣氛。

  「我所愛的從來就只有她……」他重複道。

  這一番坦言,他應該對自己說了已經有成千上萬遍,這會兒就像涌浪一樣把他自己也都全部淹沒了。熱淚又一次湧上了眼眶,而露易絲則把它們一一擦乾,她心中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認定自己還是跟儒勒先生處在同樣的地位中。兩個人全都希望得到一個女人的愛,而這女人的激情卻明明投放到了別處。這一番坦言緊緊地揪住了露易絲的喉嚨。在這輛標緻汽車裡,這兩個緊緊倚靠在一起的人設置了挑戰,他們很自然地做到了這一點。

  「我來給您讀信的下文吧,您願不願意?」

  「假如你願意的話……」

  「這是在1906年。」

  「啊……讓娜懷孕了,是這樣嗎?……」

  「我相信是的……」

  最開始的幾個詞是最有價值的,「我親愛的」。這樣寫既痛苦,又簡單,還很必要。

  我親愛的:

  您不會拋棄我的,不是嗎?我把我的整個生命都給了您,您是不能夠在我目前的情況下離開我的。

  我等著您的答覆,我現在只是因為您才活著,假如我將失去您的話,我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請儘快回復我。

  讓娜

  「他是怎麼答覆的?」儒勒先生問道。

  「我這裡沒有他的信,我只有我媽媽的信。」

  她最後一次想到母親而從嘴裡說出「媽媽」一詞時,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呢?

  「哦,反正別管了……她後面是怎麼說來著?」

  我親愛的:

  我馬上就要走了。我聽從了您的說理。我贊同了您的允諾。

  我只能現在才告訴您,因為什麼都無法再改變了。我很害怕。知道了我懷上的是您的孩子,而我不得不把他丟棄,這讓我心如刀割。

  請不要再拋棄我,我求求您了。

  讓娜

  1906年十二月四日

  儒勒先生什麼都沒有說。他把潮濕的手帕緊緊捏在手中,皺起了眉頭。他的腦袋在肩膀上輕輕地晃動,像是被風兒吹動了一般。

  露易絲繼續念道:

  我親愛的:

  我的信將會很短,我為我只能如此而痛心疾首。

  我從來不曾想像過這一時刻會來到:我不能再見到您了。不是因為我不再愛您了,那是不可能的。而是因為我心中的某些東西已經破碎。我已經不再是我自己。也許在未來,對於您,我還會繼續意味著什麼。哦,假如您能看到他那張小小的臉……我只見過他一眼。人們團團地圍住了我,不讓我看到他,這實在有點兒太殘忍了,於是,我不管心中的痛苦,站了起來,我飛快地穿越了房間,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我一直跑到把他抱在懷中的護士那裡,一把扯下裹著他的襁褓。

  哦,這嬰兒的小臉!

  它將永遠留在我的腦海中。

  我昏了過去。當我又醒來時,一切已經太晚,這就是人們對我說的,他們說,一切已經太晚,你已無能為力。

  我終日以淚洗面。

  儘管這一切給我帶來悲痛,我還是在繼續愛著您,但是,要想看到您,在目前,卻是我力所不能及。

  我愛您,我離開您。

  讓娜

  1907年七月十日

  儒勒先生恢復了鎮定。

  「她告訴我說,孩子是個死胎,你明白嗎?她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假如連對我都不能說,她又能對誰去說呢,嗯?對誰?」

  讓娜分娩了,也看到了她的嬰兒,但就在那一刻,人們把孩子從她懷中奪走了。僅僅是這個形象本身,就證明了露易絲一心想找到拉烏爾的意願是多麼合乎常情。

  現在,她已經不是為了他在行動,而是為了讓娜,為了這位應該受了那麼多苦的母親。

  「1912年九月八日。」露易絲又讀了起來。

  儒勒先生和她都感到心頭一震。這個通過幾封信件在他們眼皮底下講述的愛情故事突然有了另一種走向。

  讓娜跟阿德里安·貝爾蒙是在1908年結的婚。

  露易絲是在次年誕生的。

  分別五年之後,讓娜又跟大夫恢復了聯繫,那是在她的婚姻之外。

  是誰主動尋求了這一重敘舊好?是讓娜:「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啊,您沒有把我忘記,您同意再跟我見面……」

  她只是很簡單地提出了要求:「我不再強求。我遠離著您,但是您始終就在我的心裡,於是,我下定了決心。只要能投入您的懷抱中,就算要付出受懲罰的代價……」

  露易絲不禁渾身猛一激靈。

  「你莫不是有些冷嗎?」儒勒先生問道。

  露易絲沒有回答,久久地瞧著窗外,看著夕陽的光芒,那光彩幾乎是金黃色的,似乎就從樹木叢中落下來。

  「對不起,您說什麼?哦不,我不冷……」

  假如露易絲對自己父親的了解更多一些,讓娜信件的這一部分興許就會引起她的悲痛來。但是,父親只是以一張照片的形式在她的生活中存在過,而且還是一張很平庸的照片,那實在太微不足道,無法激起什麼痛苦來。

  「您想不想聽到後文?」

  「假如這不讓你太為難的話……」

  我親愛的:

  為什麼要做下一件這樣的事?難道這場戰爭有那麼需要再多一個死人,您竟然會選擇在沒有義務參加的情況下出發參戰?

  您為了離開我竟然到了如此的地步?

  我每一天都在祈禱,祈求能讓我的小露易絲留住她的爸爸。難道還需要我整夜整夜地哭泣,祈求這場戰爭留住我唯一的愛?

  您對我保證了您的愛,但是,這樣的一種愛,您喜愛戰爭更甚於喜愛它,這樣一種愛,它又是什麼?

  您會回來的,不是嗎?

  回來尋找我吧。把我留住吧。

  您的讓娜

  1914年十一月

  梯里翁大夫的參戰是令人相當驚訝的一件事。他的年齡本來已超過了五十歲(人們不會拒絕任何一個人參戰,尤其不會拒絕一個醫生,所有人都可以找到事情做),但是,他選擇的是冒險到前線去作戰。

  讓娜向他提出的問題,如今同樣也掛在了露易絲的嘴唇上:為什麼要這樣?出於信念嗎?那是可能的。

  突然,在露易絲的腦海里,閃現出了對那兩個參戰老兵的回憶,那是她母親在戰後招來的房客。在他們之前,讓娜從來沒有同意過把她家的那棟小小的披屋租出去。她是不是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某種東西,是她早先愛過的兩個參過戰的男人身上也曾有過的?

  「我想像不出他也參過戰,這個小子。」儒勒先生鬆口說了一句。

  露易絲也覺得,這種愛國主義中存在著某種跟這名稱不太相符的東西。她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為沒能得到大夫寫的信件而感到遺憾。弄明白這個愛情故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發現其中的一半……可以確定的是,大夫作出了犧牲。他參戰是為了保衛祖國。或者,是為了他自己的愛情。

  我丈夫於七月十一日戰死。

  J.

  1916年八月九日

  這封信寫在從一個學生練習本上撕下來的一張紙上。

  這一次,父親的死亡緊緊地揪住了露易絲的心。

  這一樁婚姻,是一團多麼糟糕的亂麻啊。她本人,作為孩子,一點兒忙都沒有幫上。她擤了一下鼻涕。

  「好啦,好啦。」儒勒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把她擁在了懷裡。

  還只剩下一封信了。

  這一次,是儒勒先生主動過來讀的。他用的是一種顫顫巍巍的低沉嗓音,每個詞念出來時,都好像會隨時咳嗽。

  我親愛的:

  給您寫我最後的一封信,我的心裡很激動,這讓我回想起了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的心跳得就跟當時一樣激烈。

  唯一的區別,就是希望,既然您把它給剝奪了。既然您拒絕再跟我會見,跟我生活在一起,而現在,這事情卻是可能的。

  您知道,您這是在殺死我,而您還是這樣做了。

  我能給予自己的安慰,就是相信我生活在我所懷著的對您的愛情中。我應該感謝我的小露易絲,不像您拋棄了我,我不願意拋棄她。若是沒有她,我會馬上就死去,不帶遺憾。

  我只愛過您一個人。

  讓娜

  1919年十月

  這跟儒勒先生一個小時之前說的是同樣的詞。愛情到處都是彼此相像的。

  因此,現在,成了寡婦的她本來完全可以跟他一起重敘舊情了,但這一次,是大夫拒絕了她。

  「真是渾蛋一個。」儒勒先生說。

  露易絲搖了搖頭。

  「他同意把讓娜的孩子拉烏爾養大,卻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件事。現在,一切都已太晚了。他成了這一樁機密的囚徒,假如他跟讓娜一起出走,那麼,梯里翁夫人就會把一切都講述給她聽……無論如何,這是他們那個故事的終結。大夫早已經被束縛住了手腳,他已經什麼事都做不了了。」

  他們就這樣在那裡待了好一陣子,正視著這個故事的一派亂象。

  儒勒先生獨自啜飲著那瓶葡萄酒。而她的那杯酒,則還是半滿的。出於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兩個人最後都噴了一下鼻息。露易絲把她杯中的剩酒倒出車窗外。儒勒先生則下車去,搖動著發動機的手柄,好讓汽車點火啟動。

  他們離開了樹林,彼此都沒有說話。

  這之後,傍晚的金色彩霞也消散了,他們也回到了奧爾良出口附近的大路上,只見有很多大車,裝載著家具雜物,從田間走過,乾渴的馬兒在那裡頻頻地跳過柵欄,跑向田野。富人們的出走在幾天之前就結束了,現在,艱難地走在大路上的則是其他人了,跟他們混雜在一起的,有穿軍裝的人,還有農民、平民、傷殘者,整整一大批民眾,全都走在公路上,一大幫子寄宿者亂七八糟地擠在一輛市政汽車中,還有一個牧羊人帶著三隻綿羊。

  汽車慢慢地顛簸在逃亡者的人流中,而這人流不是別的,就是這個被撕裂、被拋棄的國家的真實寫照。到處,都是一張張臉,除了一張張臉,還是一張張臉。一長列無頭無尾的葬禮隊伍,露易絲想到,這變成了一面確鑿的映照出我們的苦難與失敗的鏡子。

  在以步行一般的速度行駛了二十來公里之後,標緻車停在了羅亞爾河畔聖雷米公路上的一場大堵塞中。

  邊上,有一個女人也停了下來,她正推著一輛手推車,車上裝滿了衣服包。

  「請問你們還有水嗎?」

  儒勒先生回答說他們還有一瓶水,應該就在後備箱裡的什麼地方。他是用努嘴表明這意思的,可以明顯看出,他這樣做是很違心的。露易絲趕緊去找,把那瓶水遞給了女人。

  「我們不是不想給您……」

  這時候,露易絲方才看清楚了,原來,在她手推車上的,不是一包包的衣服,而是孩子。一共三個孩子,全都熟睡著。

  「兩個大一點的,有十八個月了,」那女人說,「那個小女孩,還沒有九個月大呢……」

  原來,她是幼兒園的女教師,她說了她那個城市的名字,但露易絲沒有聽明白。他們的市長下令立即撤離。家長們就匆匆地趕來幼兒園接自己的孩子。

  「只剩下三個孩子沒人接,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自從出發以來,這一句「為什麼」,她一定反覆嘮叨了不知道有多少遍。

  「那兩個大孩子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家,他們一定是被什麼事情給耽誤了……而那個小女孩,我們都不知道她母親是誰,她不久前才剛剛入園,您明白嗎?」

  她一個勁地顫抖,是因為害怕,也是因為疲竭。

  「她可真是遭罪啊,這小女孩,她都還沒有斷奶呢……您又能怎麼的,她都還不怎麼會吃東西呢,她只會喝奶……」

  女人把水瓶子還回來。

  「您就留著它吧。」露易絲說。

  儒勒先生摁了一記喇叭。當車流繼續向前挪動時,人們永遠不知道它到底會向前走一米,還是走一公里,正是這樣,人們迷失在了這一座活地獄中。露易絲緊緊抓住了讓娜的書信,並不是因為想再去讀它,而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的機械動作,那透出了她內心的百般焦慮。

  她剛剛把書信捏在手裡,一種不幸便突然降臨,恰如一陣暴風雨滿頭滿臉地傾瀉下來,就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樣,毫無預警。瞧,就在他們頭頂上幾十米的空中,出現了一架飛機,它如同一條展翅飛翔的羽齒龍,發出了一種超強的吼叫聲,擦著人們的頭頂,嗖的一下就飛了過去,它飛得是那麼低,簡直可以說,它伸出的利爪能一下抓走柏油路面、路邊的樹木、行駛的車輛,還有逃難的人群,但它沒有那樣做,而是朝公路上掃射了足足一百米長的距離,然後就怒吼著升上高空。所有逃難的人全都臥倒在地,被這一突然出場的暴力所粉碎、石化、消滅,所有人都恨不得能遁跡於地下。

  儒勒先生一看到敵機,就急忙撲到車門邊上的地上,臥倒在地。露易絲則留在了汽車裡,仿佛癱瘓了一般,根本來不及出來。汽車前部的一記震動讓她猛地驚跳起來,她的臉一下子就貼到了擋風玻璃上,強勁的警報呼叫聲從四面八方穿透她的全身,密集的槍彈發出的清脆的、平淡的、重複的聲響,鑽進了她的內心,沒有人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傷了,因為這時候,誰的腦子都已經不轉了。

  這之後,那條羽齒龍的同類便迫不及待地參與到這場饕餮大餐中,只盼望能分得一杯羹,它們接二連三地出場,兩架,三架,四架,來播灑恐懼,每一架都攜帶了同樣精確的憤怒,有條不紊,殺氣騰騰,讓它們耶利哥的號角[5]激昂地吹響,摧毀著人的意志,旋轉著鑽入人的整個軀體,它穿透著耳膜,搜索著胸膛,充滿著肚腹,淹沒著腦子,直至骨髓。機槍的槍彈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路掃過,便撕毀了一切。露易絲被驚得幾近於麻木,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不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是活。她躺在彈跳不已的汽車的車座上,早被斷斷續續的炸彈爆炸與機槍掃射嚇得蒙了頭,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她的頭腦,如同她的軀體,都已經被融化掉了。

  突然間,它們又匆匆飛走了,留下的是一片令人揪心的寂靜。

  露易絲的雙手從腦袋上鬆開。

  儒勒先生在哪裡?

  她用肩膀推開車門,發現汽車的前部已經破碎,正在冒煙,露易絲顫巍巍地繞著汽車走了一圈,看到儒勒先生就躺在公路上,肚子貼地,他那碩大的屁股占據了很大一個空間。她彎下腰來,碰了碰他的肩膀,他這才慢慢地朝她轉過了腦袋來。

  「你怎麼樣啊,露易絲?」他問道,嗓音有些低沉。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輕輕拍打了幾下自己的雙膝,瞧著汽車,這一下,旅行算是徹底終結了,已經再也沒有汽車了。此外,什麼也都不再有了。放眼望去,所見之處,那一輛輛車全都開膛破肚,那一個個人全都躺在地上,到處傳來一陣陣呻吟聲,卻沒有人能上前幫忙。

  露易絲向前走了幾步,轟然倒下。

  幾米遠的地方,她認出來幼兒園女教師的那件藍色長裙,那女人就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顆槍彈穿過了她的喉嚨。

  小推車上,三個小孩子哇哇大哭。

  「看來,我將要留在這裡了。」儒勒先生說,他過來找到她。

  她瞧著他,不明白。他低下了眼睛,抬腳展示了一下他的方格子莫列頓呢便鞋。

  「步行,我可是走不了太長的路的……」

  他又指了指三個被嚇壞了的孩子。

  「你得把他們給帶上,露易絲,他們不能留在這個地方。」

  儒勒先生第一個覺察到有隆隆的聲音在天空中響起。他抬起了腦袋。

  「他們又回來了,露易絲,我們得趕緊走!」

  他推了她一下,抓住了推車的車把,把它們遞給她,「快點兒,趕緊逃命去吧……」

  「可是,您怎麼辦……」

  儒勒先生根本沒有時間來回答。

  第一架殲擊機,在那邊,已經開始往公路上掃射。露易絲一把抓住了手推車,推了起來,它實在重得驚人,必須使出全部的力氣,它才能最終滾動起來,前進一步。

  「快點兒!」儒勒先生叫嚷道,「快點兒,趕緊逃走啊!」

  露易絲轉過身來。

  他留給她的最後形象,是一個站立在自己那輛標緻汽車殘骸旁邊腳穿那雙便鞋的大胖子,他,冷眼斜對呼嘯著朝他飛速俯衝而來並一路瘋狂掃射的飛機,正在揮手示意她趕緊遠離,趕緊走掉,走掉。

  露易絲,被恐懼所刺激,一抬腿,邁過那個穿藍色長裙的、喉嚨處還在汩汩流血的女人的屍體,把她留在了路邊。

  孩子們號叫著,飛機在迫近。

  推著手推車的露易絲已經奔跑在了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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