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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2:0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那農民是一個很自豪的人,自豪他的肚子,他挺括的上裝,他的牲畜,他老婆的順從,還有那種種的確信不疑,好歹,那也是祖上四代人承續下來的絲毫不變的遺產,自從六十年之前傳承給他以來就一點都沒有變過。

  正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費爾南最終明白他應該做什麼了。

  「你們這些人,全都在那邊等著我……」他說,然後,一把抓起他的水手包,從卡車上跳下來,同時高喊了一聲,「徵調!」

  

  他大步走過了他倆之間的最後三十來米距離,但那個農夫的臉還是有完全的時間變樣。從他腰身的僵硬上,從他拳頭伸進衣兜的動作上,從他腦袋縮進脖腔的方式上,費爾南明白,他這一次算是選對了方法。他直挺挺地站到農夫的面前,又一次高聲喊道:

  「徵調!」

  他轉過身去,背向著卡車,他那個小隊中誰都沒有看到,他正在咧嘴大笑,並且用一種更為節制的穩重語調補充道:

  「當然,毫無疑問,我們所徵用的一切,全都會照價付錢……」

  對於那個農夫,消息倒是好消息,但還不夠好。他們將要徵調什麼?他們會為拿走的東西付多少錢呢?

  「我需要一百來個雞蛋,二十五隻雞,一百公斤土豆,還要一些生菜、西紅柿、水果,諸如此類的東西……」

  「首先,所有這一切,我並不是全都有!」

  「那您有什麼我就要什麼好啦。」

  「這個麼……我得去看一下……」

  「好的,聽我說,我不會在這裡過夜的。我是來徵調的,我付錢,我裝車,然後,完事。我這麼說,聽清楚了嗎?」

  「明白,明白,明白!」

  「那麼雞蛋,多少錢一個?」

  「這個嘛,五法郎吧。」

  比市價要貴五倍。

  「同意,我要它一百個。」

  農夫算著數。我的天呢,五百法郎就這樣來到了他的手邊上。

  「我應該只有二十到三十個,沒有更多的了……」

  他的遺憾是發自內心的。

  「我都要了。母雞呢,有多少?」

  儘管由於沒能達到對方要求的數量而內心憂傷不已,那農夫還是經歷了他整個農夫生涯的最輝煌時刻。他把他家的家禽賣出了高於市場價八倍的天價,生菜的價格高了十倍,西紅柿是二十倍,土豆則是三十倍。對每一種產品,他都給出了充分的論據來提價,什麼品種稀有啦,雨水豐沛啦,陽光充足啦,不過,這位長官也是個真正的大傻瓜,他這一輩子恐怕只會碰上一次,那是一個十足的白痴,始終盲目地輕信一切,從不討價還價。

  這時候,一絲疑問掠過了他的腦際:

  「請您告訴我,這樁生意,該怎麼付款呢?我這裡可是不允許賒帳的!」

  費爾南一門心思地瞧著士兵們往卡車上裝貨,甚至都沒有轉過頭來。

  「現款交易。付現錢。」

  那農夫明顯注意到了:法蘭西軍隊,它幹得也實在太漂亮了,我是不會把我的錢包託付給它的。

  「請到這邊來一下……」

  他們來到稍遠的地方,消失在了牲口棚的一角,費爾南從他的馬桶包里掏出來厚厚一疊面值為一百法郎的鈔票,跟閹雞的腿一般厚,看得農夫簡直傻了眼。

  「拿著。」

  費爾南又一次走開了。但是,當他轉過身來的那一刻,他恰好看到,他的對話者正忙著把剛拿到的錢塞到褲兜中去。

  「哦,對了,我想對您說,德國佬離這裡只有三十公里啦。假如您還留在這裡的話,您將會度過一段糟糕的時光!」

  農夫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三十公里……這可能嗎?就在前一天,他們甚至還沒有到達巴黎呢!警察局裡,有人就是這麼說的!

  「那你們,你們步兵部隊那邊,或者我不知道的什麼部隊,你們又在什麼地方?」

  「我們,我們剛剛到達礫石坑營地,前來保衛這一帶的村莊,還有農莊。」

  「啊,原來是這樣啊。」農夫說,稍稍有些安心。

  「但是不包括您。您,您將不得不自己獨自保衛自己。」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也來保衛我們呢?」

  「您賣給了我們您的產品,那麼現在,對於我們,您就不再是一戶農莊,而是一個供貨人,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不可同日而語。請注意,嗯,那些德國佬,他們是不會來徵調的。他們只會占領,他們只會享用,臨走的時候,他們會點上一把火,燒毀一切。那是一些野蠻人,您走著瞧好了……好吧,您就加把油,鼓點勁吧。」

  費爾南本該為這一番謊話而羞恥,但是,這個農夫焦慮不安地等待著敵人來到的未來前景讓他感到略略的寬慰,無論如何,那樣的一種敵人總歸是會來到的。

  他們經過了兩家合作社、三家麵包鋪和四家農莊,在那裡,他們又掃蕩了一些土豆、包心菜、蘿蔔、蘋果、梨、火腿、奶酪。為了他的部隊,費爾南到處大聲吼叫:「徵調!」然後,便悄悄地把東家拉到一旁,打開他的水手包,掏出一疊面值一百法郎的鈔票。

  他利用了他的手下人忙於往車上裝貨的這一機會,買下了可以獎勵給他自己人的東西,那是一些小玩意兒,他瞞住了其他人的眼睛,偷偷藏了起來。

  對附近地區的那些農人,這場戰爭體現為一種罕見的意外收穫,他們把自己的產品賣得很貴,有時是非常貴,甚至是貴得離譜。費爾南並不計算,他拿下一切無須太多準備便可入口吃的食品。

  當他們經過梅西庫爾小鎮時,他高喊一聲「停車」,卡車上裝載的貨物在車斗中滑動,士兵們則彼此撞了一個正歡,費爾南卻早已跳下了車,「在這裡等我一下。」說話間,他就走進了郵電所,真是一個奇蹟,郵電所居然還開著門。

  第二個奇蹟緊接著發生了。裡頭有一位女郵務員在工作。

  「能打電話嗎?」

  「這要看什麼時候了,完全憑運氣。我已經整整兩天沒有碰上話務員了……」

  這是一個瘦瘦的女人,瞧她那副架勢,簡直就是一個脾氣不好的女管家。

  「我們還是試一試運氣吧。」費爾南說著,把他姐姐在羅亞爾河畔維爾納夫的那個電話號碼給了她。

  他從玻璃窗中看到,他的手下人正一邊抽著煙,一邊帶著懷疑的神態往這邊瞧,瞧著杳無一人的人行道,以及空蕩蕩的街道,他們似乎很納悶,一個機動衛隊的小小軍士長竟然有那麼大的能耐,一下子就徵調了那麼多的食品,而且,還是那麼輕而易舉,而與此同時,戰區指揮部方面根本無法提供一塊能讓三十人食用的卡芒貝爾乾酪。

  「中繼站不回答。」

  「您能再催催他們嗎?」

  趁著女郵務員在那裡重新嘗試之際,費爾南湊近了櫃檯。

  「您還沒有走掉嗎?」

  「瞧您說的,那麼,誰來守著郵局呢?」

  費爾南微微一笑,女郵務員突然低下了腦袋。

  「你是姬奈特嗎?這裡是莫妮克!那麼你是回來了嗎?」

  那位姬奈特開始了一番長久的解釋,梅西庫爾的郵務員報以嗯嗯啊啊的回答,最後,她們終於接通了維爾納夫。她伸出一根食指,為費爾南指了指電話間。

  「啊,是你啊,我的小傢伙!」

  並不是他有多麼迫不及待,也不是他沒想到要問候一句他的姐姐,只是他實在是等不及了:

  「告訴我,愛麗絲她怎麼樣了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呢……」

  費爾南突然感覺一陣寒冷,就仿佛他被抽乾了鮮血。

  「她一直就待在貝羅禮拜堂……」

  他姐姐的嗓音顯得很嚴肅,幾乎有些災難性。費爾南一開始沒有聽出來這裡頭的……但是,他並沒有耽擱太久就明白了。他很熟悉它,那個貝羅禮拜堂,處在偏僻的鄉間,是一個很古老的小建築,早已廢棄不用,掩藏在枯枝老藤之中,四周是一片墓地,而那些墳塋也全都坍塌敗壞了。他甚至在心裡問自己,它的一部分屋頂是不是已經倒塌。

  「我的小傢伙,首先,那裡很遠的!」

  這一定義還是相對的,他姐姐從來沒有去過比蒙塔日更遠的地方。在費爾南的記憶中,這個禮拜堂位於離維爾納夫幾公里的地方。

  「正是因為那樣,她才去睡在那裡!」

  實在叫人很難弄明白。愛麗絲恰好在這個階段增強了她的虔誠與崇敬,這件事原本沒什麼可驚訝的,她堅信,她應該把她依然還活在世上這一點歸功於她熱烈的虔誠之心。但是,難道為此竟至於非要去睡在離雜貨店有好幾公里遠的一個偏僻的禮拜堂里嗎?費爾南很快就聽明白了,那古老的禮拜堂眼下已經被用來作為難民的收留中心了。

  「她說,他們一共有幾百人,人們又不能拋棄他們,我的話倒是很願意,但是,假如她在那裡丟了健康……」

  「你有沒有對她說,那樣做是不合理的呀?」

  「她什麼都不想聽!無論如何,自從她去了那裡後,就一直沒有回過維爾納夫,因此,要跟她說話……」

  一想到愛麗絲目前的情況,費爾南就不免有些慌亂不安,愛麗絲懷著一顆像他那樣的心,隨時準備一下子就努力擰松螺絲,作為一個志願者,日日夜夜就在那樣一個破敗的禮拜堂里度過,在那樣一個混亂的臨時收留中心工作,她會睡在什麼地方呢?人們會派給她很重很累的活兒嗎?費爾南敢肯定,愛麗絲不會對任何人提到自己的健康情況的……

  他一邊聽他姐姐在電話中嘮叨,一邊透過窗戶瞧著外邊。開上卡車,沖向那個見鬼的禮拜堂,只需要在公路上行駛幾個小時就成,找到愛麗絲,把她隱藏起來……要不就那樣瘋狂地來一下,要不就還是去給囚犯們送吃的。一時間裡,他感覺自己簡直就變成了伯爾尼埃,對那些囚犯不禁恨之入骨。興許正是跟那位下士長的這一點相似,這一點令人實在有些惱火的相像,在迫使他尋求一種智慧的形式。

  「我很快就會去那裡的……」

  他的姐姐,因為自己實在沒辦法看住愛麗絲,不禁哭了起來,那麼,還是快去吧,在這樣的條件底下繼續你的工作吧……

  從郵電所中出來時,他首先看到的,是他那些士兵們的目光,一雙雙睜得大大的眼睛,他隨著那些目光的軌跡轉過去,只見有一個漂亮的女郎正站在他的面前,藍色的眼睛,疲憊的表情。

  「軍士長先生?」

  露易絲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跟軍隊中那些軍銜高的人打交道,她也不記得了,當初,在巴黎,當這個男人背著他的水手包,出現在街角上,準備走向尋南街監獄的時候,那個囚犯的妻子或女兒是以什麼方式來稱呼他的。

  費爾南在她面前僵住了。他已經被他與姐姐之間的那番簡短的通話給震驚了,被他剛剛得知的愛麗絲的消息給嚇壞了,被他帶領機動衛隊隊員的責任與他想去尋找愛麗絲的欲望切割得四分五裂。這個年輕女郎的突然出現一下子就粉碎了他的心,只見她朝他遞過一封信來。

  「我是為了找一個叫拉烏爾·蘭德拉德的囚犯……」

  她有著筋疲力盡的女人的那種嘶啞的嗓音。

  蘭德拉德,蘭德拉德,他在腦海中苦苦搜索著……

  年輕女子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就在她的身邊,停了一輛苟延殘喘的老牌標緻車,方向盤前,端坐了一位戴著貝雷帽的男人,他長了一張大臉,那應該是她的父親吧。

  蘭德拉德。這個姓氏浮上了他的腦海。

  「是不是名叫拉烏爾?」

  露易絲的臉頓時放出了異樣的光彩,她那漂亮的嘴上勾勒出了一絲微笑,那是一種跟愛麗絲一模一樣的微笑,為了這一微笑,費爾南早已死心塌地地忍受了痛苦,並且還將繼續死心塌地地忍受痛苦。

  「是的,就是拉烏爾·蘭德拉德。假如您能夠……」露易絲說。

  費爾南伸出了手,接過信封。這並不符合規矩,當然了,但是,眼前這樣一個階段,違例早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他在幾家農莊以及幾處合作社的那一通遊歷,他撒下的那些謊言,還有他準備撒的那些謊,所有這一切,難道都是「符合規矩」的嗎?

  「他到底犯了什麼罪?」露易絲問道。

  不,費爾南心裡想,他不能走向那一步,泄露軍事法庭的指控原因,他做不到。

  只不過,在這一時刻,他剛剛從郵電所中出來,滿腦子滾動著愛麗絲的那些令人吃驚的消息,他在年輕女子的那張焦慮不安的臉上看到的,其實就是他自己的形象。此刻,兩人一樣地因愛迷惘,彼此滿心渴望得到慰藉。

  「搶劫……」

  這個詞剛說出口,他立即就後悔起來,露易絲明白了,她低下了眼睛,就好像他並沒有回答似的。

  他把那封信塞進自己的衣兜,從原則上,他只能這麼說:

  「我什麼都不能承諾……」

  但這實際上已經是一種承諾。

  郝思勒上尉立即就有些驚慌失措:

  「假如只有你們的小隊得到食物,那麼,我們的背上就會有九百五十個鬧事者,這絕不可能!」

  「所有的人都會得到一些東西的,我的上尉。儘管不太多,但我們還是能堅持他一天兩天的。足以平息一下情緒,然後……」

  這對上尉來說本應是一個好消息,但在他眼中,卻首先是一個撲朔迷離的奧秘。

  「您是如何獲得這一切的呢?」

  「徵調的,我的上尉。」

  難道就是如此簡單嗎?

  「軍隊在農民中間開了一個帳戶。假如我們贏得戰爭的話……」

  「您這是在嘲笑我嗎?」

  「那麼,繼承這筆債務的就將是德國人啦。」

  郝思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人們在大盆中煮土豆,把火腿切成小塊,再倒入已經煮好的雞肉濃菜湯,每個人幾乎都分得了一個水果,得不到水果的人,則會分到奶酪。人們還抽取了幾個囚犯來當廚師,一切都在士兵們的監視底下,而士兵們的肚子其實早就跟囚犯們一樣餓了。

  費爾南把他小隊的人員都拉到一旁,給他們分發他所謂的「一份獎品」,那是在眾人分享之外的一小份東西。

  一些人收到了肉腸,另一些人則收到了一個肉罐頭,伯爾尼埃得到的是一瓶燒酒。抓住酒瓶的時候,他的下嘴唇不禁顫抖起來,他的眼睛也是熱淚盈眶。費爾南不禁在心裡問自己,這份獎品會讓他那咄咄逼人的熱情平靜多長時間,而對於這一問題,他實在是不太樂觀。

  從精神層面上說,一批軍需物資的來到應該會帶來一些好處,但是熱烈的衝動卻被一次空襲警報給打斷了。

  一下子,所有人全都臥倒在地。德國飛機這一次並不是高高地飛在空中,而是在低空俯衝。一次空中偵察任務。對所有的人來說,它很明顯預示著一輪進攻,一番轟炸。

  兩個空軍中隊前後飛來,一會兒沖一個方向飛,一會兒又轉換了一個方向,而且飛得越來越低。從飛機上看過來,幾百個人俯臥在地應該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仿佛那是一批垂死的人,就差讓他們來逮捕,或者來掃射了。

  如果說德國人是得到了準確情報的(人們清楚地知道,他們也確實是如此,德國人已然熟知,這裡頭關押著的滿是支持他們事業的同情分子),那麼,人們卻看到,他們對這一地方的轟炸卻炸得很差勁,很無效。沒有人知道這裡頭到底有什麼緣故。

  從警報一開始拉響,拉烏爾就趕緊瞄準機會,偷偷拿上了三個蘋果,拔腿就走,加布里埃爾緊跟在他後面,低下身子緊貼著地面跑過,他們匆匆趕往一個地方,準備臥倒,從那裡,他們能看到早先的那個軍需處。

  「非常好……」

  拉烏爾很高興,他的直覺並沒有欺騙他。一個障礙物已被排除掉,但還存在著另一個。他猜想,他們能夠一直來到那棟幾乎倒塌的樓房前,但問題是,接下來如何穿越鐵絲網呢?

  「梯子……」

  這一次,輪到加布里埃爾了。

  利用德國飛機又一次飛過營地上空,而所有人全都把臉緊緊捂在肘彎里的時機,這兩個男人匍匐前進了幾米。

  拉烏爾突然一把抓住了加布里埃爾的手腕,以此來表示對他的祝賀。仁慈的上帝,這是多麼明智的想法啊!他們倆肩並肩地趴在被德國飛機震得直顫抖的地面上,彼此瞧了一會兒。在樓房的左側,地上躺著一把木頭梯子,是油漆匠們用來刷牆的,興許還是屋面工用來鋪瓦片的。辦法就那麼映入眼帘。他們可以把梯子的一面放在鐵絲網上,然後爬到那上面去,然後,再把梯子搬過去,從梯子上爬下……直到圍牆的盡頭。

  當德國飛機徹底結束了它們在礫石坑上空的長途航行,所有人都從地上爬了起來,被這一空中威脅所震撼,但菜湯已經煮好了。而且,還有麵包吃。

  他們開始點名了。每天都有四次點名,這還沒有算上那些預料之外的臨時點名,而這一類點名,完全是由各個棚屋自行決定的。隨著德國飛機的頻繁空襲而來的,是犯人的不時出逃,它成了看守人員另一件傷腦筋的大事。不過,餐飯終於還是等來了。

  為了避免打架鬥毆。人們安排了輪流前往食堂,於是,那些被安排在最後去的人就抱怨了,他們擔心,到時候就不剩下什麼好吃的了。所以從不解除武裝的伯爾尼埃會跑去警告他們。

  「吵什麼吵!你是願意乖乖等著,還是想馬上就吃我一刺刀?」

  他的那把刺刀的故事總是在那裡一說再說,反覆無數次,人們聽了總感覺心神不寧,根本就不會去碰第二次壁。兩個對一切都生倦意的同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拉他走開了。這一宿命論的動作更是增添了費爾南心中的焦慮。假如這一階段永遠地持續下去,所有人就會全都拖得疲憊不堪,那麼,就不會再有任何人來平息下士長伯爾尼埃的心境了。

  費爾南建議他那負責其他棚屋的同事們,允許那些囚犯先在外面散步半個小時,然後才讓他們回到宿舍。反正,飯已經吃完了,警報也都過去了,就任由他們在院子裡行走一番吧。

  「囚徒蘭德拉德!」

  拉烏爾停住了腳步,心中一驚。難道是他們做事不謹慎,露了什麼馬腳?莫不是他們的逃亡計劃走漏了風聲?他慢騰騰地轉過身來,沒有動地方。反倒是軍士長大踏步地朝他走來。

  「搜身。」他宣布道。

  蘋果。他偷了三個蘋果。

  「你們其他人,全都在那邊待好了。」軍士長對他的三個手下人叫嚷道,他們本來已經朝他靠近,準備來對他施以援手了。

  拉烏爾略略有些不安,但還是乖乖地服從,岔開了雙腳,把雙手舉起,放在後脖子上,感覺到這軍官搜得很仔細,搜遍了規則和實踐告訴他一個人身上可能暗藏了武器的所有地方。他在發抖,感覺到軍官的雙手停在了一個蘋果上,然後又是第二個蘋果上……他閉上了眼睛,準備接受一頓老拳的暴揍。加布里埃爾就待在離他只有幾米遠的地方,身子凝定,瞧著眼前的場景……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軍士長的手繼續著它們那緩慢而又系統的旅程,然後,只聽得一聲:

  「好了。繼續走吧!」

  拉烏爾大為驚訝,忐忑不安地來到了早已等在房屋拐角邊上的加布里埃爾身旁。加布里埃爾不動聲色,只拿一道懷疑的眼光詢問著他。拉烏爾正要回答他什麼,這時候,他的手在褲子的屁股兜里突然碰到了一張紙,那是早先並不在褲兜里的。

  「例行檢查。」他告訴加布里埃爾說。

  但是,加布里埃爾的注意力剛剛已經被喚向了別的地方。一個囚徒傳播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巴黎已經宣布打開城門了。」

  這消息傳播得就如野火燎原一般迅速。趁著這一切造成的動亂,拉烏爾趕緊跑遠了去,來到了由兩個士兵把守的那個地方,也就是白天期間他能被允許去撒尿的那個地方。士兵們也跟囚犯們一樣,對剛剛聽聞的消息議論紛紛,但對拉烏爾並沒有加以太大的注意。拉烏爾一下子就捏住了那張紙。原來是一個信封,他從信封中抽出信紙來,迅速地讀了起來,就像一個渴壞了的人,見到一碗水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親愛的拉烏爾先生:

  您應該不認識我,我叫露易絲·貝爾蒙。由於我擔心您會把這封信給扔掉,我接下來就給您提供種種有力的證據,我希望,它們將會向您證明,證明我並不是個瘋子。

  您於1907年七月八日被拋棄,然後又在同一年的十一月十七日送給了一家人收養。民事登記的法定人為您取名為拉烏爾·蘭德拉德,分別取自七月七日與八日的本名日聖徒的名字。您在居住於訥伊鎮奧貝爾容林蔭大道67號的梯里翁大夫的家中被養大成人。

  我實際上是您的姐妹,我們有著同一個母親。

  我有很重要的信息要通知予您,是關於您的出生以及您的童年生活的環境。

  我克服了很多的困難才找到的您,但是目前的情況對我們的重逢非常不利。因此,假如我始終都無法在什麼地方找到您的話,那麼,您得牢牢地記住,我住在巴黎第十八區的佩爾斯死胡同。假如我一時間不在那裡的話,您可以從儒勒先生那裡打聽到我的消息,他是附近位於街角的小放蕩者餐館的老闆。

  假如你允許的話,我就冒昧地在此向您致以親切的問候。

  露易絲

  而在此期間,囚徒們聊天正聊得火熱:

  「『打開城門』,」那個年輕的共產黨人問加布里埃爾,「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從他來到此地後,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那件軍大衣,他渾身的痙攣也只是在得到食物之後才稍稍平息那麼一會兒,但他的臉永遠都是蒼白的,他的眼圈永遠都是黑黑的,這一切全都預示著不好的苗頭。

  「德國人進了巴黎城啦,」加布里埃爾解釋道,「人們本來可以保衛城市的,但那樣一來,德國人就會轟炸它,搶劫它,短短几天時間裡就會把它變成一堆廢墟。通過宣布它『打開城門』,法國政府就是在對他們說,用不著毀滅它了。它已經為他們把它盛到盤子裡送上桌來了。」

  這樣的後果是可怕的。政府已經把首都作為禮物拱手送給了敵人,它也就應該趕緊溜之大吉,免得成為俘虜。而礫石坑營地中上千個甚至無法餵飽飯的囚徒的命運則懸在了那裡,全都取決於總參謀部的決定了。而在這樣一個遇難的國家中,軍隊的參謀部也早就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了。

  「這麼說來,我們就得在這裡乖乖地待著,直到被德國鬼子抓住了?」伯爾尼埃問道。

  費爾南,他也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他的疲憊是從腰身那裡發作的,他感到深受壓迫,就仿佛他背負了一身沉重的甲殼。

  他走過去,坐在了一塊石頭上。彎腰的時候,褲子兜開了一個大口,露出來了他的那本書,於是,他就順手把書拿了出來。在《一千零一夜》的封面上,是一個萬分迷人的山魯佐德[25],她裹著一塊紅色的披巾,但它只遮住了她的胸脯以及下腹部,她跟他的愛麗絲一樣,有一頭黑色的頭髮,那美麗的秀髮在她的額頭上勾勒出一種倒過來的心形圖案。

  費爾南頓時熱淚盈眶。

  她正在幹什麼呢,我的老天,在那個貝羅禮拜堂里?

  他有些迷失了方向,他尋求著找出他在其中苦苦掙扎的那個混亂情境的一種暗中意義。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原來在做祈禱。除了從他們夫妻倆當中偷得的幾次彌撒之外,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獨自一人地做過祈禱。他靜下心來,瞧了一眼四周,這可不是一個士官在諸如此類的情況下應該做出的舉動……為了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他又合上了書,瞧了瞧邊上那個正偷偷藏起來讀信的那個囚犯。

  立即,他就感受到了羞恥。他為什麼讓自己降低到了如此的一個層次,干出了這樣的一件事?是因為打給他姐姐的那個電話對他產生了一種緩和劑的效果嗎?而這,難道配得上他的軍銜,還有他的職責嗎?假如有另外一個士官做出了像他那樣的行為,他又會怎麼想呢?他因為自己違反了規矩而感到羞愧。

  這時候,一個問題就對他提了出來:假如那個送信的姑娘是一個間諜呢?

  而假如這封來信是一個信號呢?在巴黎即將被占領的消息與這封書信的到達之間,是不是存在有一種必然聯繫呢?

  費爾南突然就相信,自己已經被那個年輕女子愚弄了,這女人通過展示自身的女性魅力,通過利用他在此時此刻的特有的敏感性,真正地把他給騙了。他突然決定,要向那個囚徒追究責任。

  他大踏步地朝他走去,心中充滿了一種憤怒,而這憤怒更因其虛榮心受到了傷害而倍增。

  整個營地的人立即全都轉向了這一邊,人們全都瞧著這位軍士長,那麼魁梧,那麼笨重,但同時又是那麼驚人地勇猛,只見他腦袋縮在脖腔中,一頭沖向了那個囚徒,而那囚徒,則眯縫著眼睛,仰頭瞧著雲彩,仿佛他根本就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

  費爾南永遠都走不完他的這一段路了。

  他還沒有走完一半的路,就聽見一陣低沉的轟隆聲震動了營地的上空,震得空氣直顫動,並以一種令人擔憂的速度加大了音量,成倍增強的音量,於是,所有人的臉全都轉向了天上。

  費爾南一下子就停在了半道上。

  一批德軍轟炸機中隊呼嘯著飛來,往地面投下了它們那密集而又游移不定的影子。軍士長一下子忘記了他剛才趕過來的原因,因為飛機已經投擲下一大批炸彈,落在了不到五百米距離的火車站上。方圓幾公里的大地全都震顫起來,營地里所有的人全都被震呆了,不知所措。這之後,緊接著是一陣驚慌的運動。所有的囚徒全都趴倒在地,同時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拉烏爾瞧了一眼加布里埃爾,這正是他們期待已久的時刻。

  [1] 愛德華·達拉第(Edouard Daladier, 1884—1970),法國政治家,激進社會黨領袖,曾任共和國總理(1933—1934, 1938—1940)。1938年代表法國和希特勒簽署《慕尼黑協定》。1940年三月被迫下台辭去總理職務,但仍任國防部長,同年五月辭去國防部長之職,改任外交部長。他因一貫支持甘末林將軍的作戰計劃而於不久之後被維希政府逮捕,1942年受審。1945年釋放後任國民議會議員(1946—1958)。

  [2] 愛德華·德·卡斯特爾諾(édouard de Castelnau, 1851—1944),法國將軍。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十分有名,在軍中為好戰的天主教派代表,後領導了法國的「全國天主教聯合會」這一短暫的運動。二戰中,反對貝當為首的維希政府,支持抵抗運動。

  [3] 亨利·約瑟夫·歐仁·古勞德(Henri Joseph Eugène Gouraud, 1867—1946),法國將軍,一戰時以領導法國第四軍而聞名。

  [4] 《降臨吧,造物主聖靈》(Veni Creator)這是天主教教會中傳播最廣泛的讚美詩之一,篇首兩句即為「降臨吧,造物主聖靈。臨望你那忠誠者的靈魂」。

  [5] 博薩爾(Henri Roger Marie Beaussart, 1879—1952),法國天主教神父,1935年到1945年間任巴黎教區的助理主教。

  [6] 聖米迦勒(Saint Michel)在《舊約》中為天使;而在基督教文化中,米迦勒是天使長,具有凡人所沒有的勇氣與無可比擬的威力,還有最英俊的外表。他性情勇猛果敢,好戰,同時充滿慈悲心,是「絕對正義」的化身。

  [7] 古德里安(Heinz Wilhelm Guderian, 1888—1954),德國將軍。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提倡坦克與機械化部隊使用於現代化戰爭的重要推動者,他為德國建立了一支最具效率的裝甲部隊,並於二戰初期以新型的「閃擊戰」的形式屢屢擊敗敵軍。

  [8] 機動衛隊(la garde mobile),也譯成「國民別動隊」,是法國於1868年成立的輔助部隊,通常擔任要塞的守衛以及維護當地秩序等武裝任務。

  [9] 伊西-雷-穆里諾(Issy-les-Moulineaux)在巴黎的西南近郊。

  [10] BdF是「法蘭西銀行」的字母縮寫標誌。

  [11] 奧馬勒(Aumale),是法國諾曼第地區的塞納濱海省的一個市鎮,在巴黎的西北方向。努瓦永(Noyon)是瓦茲省的一個歷史悠久的市鎮,離貢比涅不遠,在巴黎的遠北郊。

  [12] 奧斯特里茨火車站是巴黎市內的一個火車站。

  [13] 奧爾良(Orléans),法國中部城市,為羅亞爾省的省會,在巴黎以南,距巴黎大約一百二十公里。

  [14] 遊蕩騎士(Chevalier errant)這個詞也可以用來指一種美洲黃足鷸。

  [15] 萬森林園在巴黎的東郊,裡面的最著名建築就是萬森城堡,在歷史上,曾經長期充當過監獄,而萬森城堡邊上的深溝,曾經是著名的行刑之地。很多死刑犯人,包括一些歷史名人,都是在那裡被執行槍決的,例如王室成員路易·安托萬·德·波旁(1804)。1972年,法國曾經拍攝過一部電視劇,其劇名就叫《萬森的深溝》。

  [16] 博讓西(Beaugency)是法國羅亞爾省的一個城鎮,離奧爾良不遠。

  [17] 路西法(Lucifer)是傳說中的宗教人物。原先出現於《舊約·以賽亞書》第十四章第十二節,意思為「明亮之星」,用來影射古巴比倫的王尼布甲尼撒。經過後世傳播,成了基督教傳說中的墮落天使。

  [18] 聖旺大街(Avenue de Saint-Ouen)是巴黎第十七區和第十八區的一條街道,一直通往巴黎城外屬塞納-聖但尼省管轄的聖旺鎮。下文中的奧爾良大道(Avenue d』Orléans),則是巴黎第十四區的一條南北向交通幹道,北起丹費爾-羅什洛廣場,南到奧爾良門。1948年起改名為勒克萊爾將軍大街,以紀念菲利普·勒克萊爾將軍在1944年八月二十四日率領第二裝甲師由此進入首都,徹底解放了巴黎。

  [19] 熱訥維利耶(Gennevilliers)是巴黎北面的近郊城鎮。

  [20] 勒克雷姆蘭-比塞特爾(le Kremlin-Bicêtre)是巴黎南面近郊的一個市鎮。

  [21] 「卡古拉黨」(La Cagoule)法國的一個政治組織,正式名稱為「革命行動秘密委員會」(Comité secret d』action révolutionnaire),是法國法西斯主義和反共產主義的恐怖主義組織,從1935年到1941年期間,使用暴力來推進其活動。

  [22] 此處原文為attaquer,也表示疾病的發作。

  [23] 「您還想要我的照片嗎?」(Vous voulez ma photo?),這是法語中的一種說法,意思是:「你還在盯著瞧什麼呢?」

  [24] 「打仗時就要像打仗那樣」(a` la guerre comme a` la guerre)是法語中的一個諺語,意思是:危急時刻,為達到目的就不能講究方式方法,另一意思是:聽天由命,隨遇而安。

  [25] 山魯佐德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主要人物,是串聯起全書中一個個故事的女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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