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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59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儒勒先生本不是一個天性耐心的人,餐館的顧客們常常為弄明白這一點而付出過重大的代價。他已經有兩個夜晚沒有睡在自己的床上了,其中一夜還是躺在草堆上的,但這樣做下來,還是沒有把事情處理好。那個留宿了他們的農民算是弄明白了他,當時,那農人要求露易絲付他兩法郎的錢,因為她要了一桶水,打算用來洗洗涮涮。這時候,他們立即看到,儒勒先生開始步履沉重地走了過來,他腳上的那雙方格莫列頓呢便鞋掀起了一陣陣塵土,只見他走路時像大象那般遲鈍,那般笨重,一路上磕磕絆絆地把一切全都碰倒,就像是在電影的慢鏡頭裡那樣,這裡所謂的一切,包括了院子裡頭的人,農夫的兒子,看家護院的狗,還有那個本以為揮動一把鐵叉的樣子很帥卻在趕牛的時候挨了一記頂撞的牛倌。儒勒先生很隨便地一個動作出手,就揪住了農夫的衣領,用兩根手指頭,大拇指和食指,就準確無誤地摁住了對方的喉結,並令人驚訝地把對方摁得雙膝跪地,滿臉緋紅,氣喘吁吁,眼珠子暴突。

  「再把你的價格說一遍,我的小老爹,我剛才沒有聽清楚。」

  農夫揮動著兩條胳膊,像是在驅趕著空氣。

  「我沒聽見……」儒勒先生一邊說,一邊做著鬼臉,「你說多少錢來著?」

  露易絲趕緊跑了過來,平靜地把自己的手放到儒勒先生的手上,這就如同啪嗒一聲切斷了開關,農夫頓時倒在了地上。儒勒先生瞪著眼,惡狠狠的樣子,打量著左右——「您還想要我的照片嗎?」[23]每個聽到這句話的人都覺得,還是趕緊轉身躲開吧,萬事小心為妙。

  「把你的那桶水拿走吧,露易絲,我想,現在價格應該是可行的了。」

  正當她在牲口棚的一個角落用冷水洗漱時,儒勒先生為她守在外頭,露易絲詢問著自己,小放蕩者餐館的老闆做事情何以會有這樣奇怪的方式。生平第一次,儒勒先生有點兒不太像儒勒先生了。

  

  當她洗漱完畢,從穀倉中走出來時,他早已不在門口了。她發現他待在一個大棚子底下,一台拖拉機的邊上,於是,她就徑直走了過去。

  「我不可能再給您更多了,」農夫道歉道,他已經把手提油箱加滿了油,「這之後,說實話,我們自己也沒有油來幹活兒了。」

  儒勒先生的眼睛只盯著那個油箱,「再來一點兒吧,那邊,一點兒……好!」他蓋上蓋子,手提了他的戰利品,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便朝露易絲走去。

  「我想,我們可以一直堅持到奧爾良了,甚至,到時候,還會有一點點剩餘。」

  確實,還剩下了一點兒。

  那輛標緻90S汽車喝油就像個無底洞,但是,令人好奇的是,在整整一到兩個小時期間,公路上的車流變得稀少了。車流的變量往往是一陣一陣的,真正說得上是此一時彼一時,有些時候確實要比其他時候更有利一些,但人們永遠都無法知道事情究竟會怎麼轉變。

  一上路,露易絲就重新打開了她的信件盒。

  「又是讓娜的信啊。」儒勒先生證實道。

  剛顧得上朝露易絲瞥去一眼,他的車頭就蹭到了一輛大車的車輪上,前擋泥板開始跳動起來,像是一隻被打得快要死去的昆蟲的翅膀那樣。儒勒先生不再停車,不再道歉,「打仗時就要像打仗那樣[24]。」他說。自從出發離開巴黎,他的標緻汽車一路上就像鳥兒一樣脫落下了不少羽毛,一條後保險槓留在了巴黎的出城口,一個前車燈在埃唐普的入口處,右側的轉向指示燈在之後的二十公里處,這還沒有算上在整段旅程中車殼上的無數凹陷、隆起、刮擦。經過的人看見後,會立即明白,這輛汽車的確是經歷過戰爭的。

  我親愛的:

  為什麼要這樣,一直等到最後的一分鐘才對我說?您是想懲罰我嗎?用什麼來懲罰呢?短短一秒鐘,我就成了您的寡婦與孤兒,一當就是整整兩個星期,您對我說了那個,然後您就走了……我倒是更願意給自己來上一刀呢。是的,當然,您擁吻了我,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但是,這並不像您平常做的那樣,是一種強化您在我身上的痕跡的方式,不是的,這是……您的一種道歉方式!但為什麼而道歉?我什麼都不強求您,我的愛人,您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既然您什麼都能做到!但是,若是這樣對我說,那就是兩次拋棄我。這種殘酷未免有些徒勞無益,我究竟對您做了什麼呢,我還缺少點兒什麼呢?藉口說這次走掉是突然決定的,頭一天……就仿佛您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關閉您的診所,而不事先跟任何人打招呼……您為什麼要對我撒謊,我又不是您的妻子!

  實際上,您已經推遲了對我說出這一切的時刻,因為您知道這會給我造成苦難,是不是啊?請對我發誓說吧,情況就是這樣的,僅僅是出於愛,您才讓我遭受了這一番苦,這一茬兒難!

  1905年十二月十八日

  「哎喲喂,瞧你說的,」儒勒先生打斷了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他,她的那位大夫,但是,她喜愛給他寫信。」

  露易絲抬起了眼睛。儒勒先生穩穩地開著車,一臉固執的神情。

  「是的,她愛他。」

  儒勒先生做了一個小小的鬼臉。露易絲頗為驚訝。

  「不,沒什麼,」他補充道,「假如你願意的話,就說那就是愛情。而我,我想說的則是……」

  當您遠去的時候,我計數著一天又一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這已經讓我夠難承受的了,但是,整整兩個星期都沒有您在!您讓我該怎麼辦,我拿這些日子怎麼辦?

  沒有您在場的時間,在我看來就如一片荒漠展開在我的眼前,我轉圈,我旋轉,我不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我是一片空虛。

  我真想去刨院子裡的雪,挖它一個洞,鑽進去冬眠,直到您的回歸,就在您重新回到這裡,睡在我身上那一個確切時刻醒來。我應該會躲藏起來哭泣。

  我所有的眼淚都是為您而流。

  讓娜

  當他們到達時,十點鐘的鐘聲在聖帕泰納大教堂的鐘樓上敲響了。

  奧爾良很像一個到處都遍布大集市的城市。放眼望去,看到的都只是疲憊與絕望,一個個精疲力竭的家庭,像老鼠一樣匆匆跑過的修女,亂作一團卻無能為力的行政管理系統。籠罩著那裡的,是一種狂熱而又絕望的氣氛,人們到處尋找著吃的東西,睡覺的地方,可去的地點,到處全都一樣。

  「好傢夥,」儒勒先生說,「我們是要在這裡再聚齊嗎?」

  露易絲根本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就已經走進了最近的一家餐吧。

  她四下里只顧打聽,是不是有人曾經「看到過玻璃漆成藍色的巴黎公交公司的公共汽車」,她本來還以為,這麼打聽似乎會顯得非常唐突,但是,實際上,沒有人對此表示驚訝。人們也都是在尋找著什麼,找一個煤氣罐,一輛帶篷的童車,一個能埋葬死狗的地方,一個挎著鳥籠子的女人,尋找著郵票、雷諾汽車的機械零件、自行車輪胎、一台能用的電話、一趟去波爾多的列車……在遠離首都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尋找巴黎的公共汽車,一點兒都無損詢問大潮中的和諧氛圍。但是,露易絲沒有獲得任何的答案,既沒有在監獄的門口,因為那裡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在任何一個街心廣場,既沒有在沿河的街道上,也沒有在城市的入口與出口,哪兒都沒有。沒有一個人見到過那些該死的公共汽車。

  大下午時分,她又轉回到儒勒先生的身邊,他正坐在汽車裡,捏著一枚針,忙著縫補他那雙已經破了口的便鞋。

  「幸虧我帶上了我的針線盒,要不然……」他囁嚅道,一不小心在大拇指上扎了一下,「他媽的!」

  「把它給我吧,我來幫您補。」露易絲說著,從他手中搶過了活兒來。

  疲勞開始在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上刻寫下了線條和皺紋,而這個,在年輕女郎的身上,分明就是一種不公正,但它更加強調了她嘴巴的滑膩,她眼睛的明亮,並讓人產生更強烈的欲望,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她一邊縫補著便鞋,一邊給他講述了她在城裡四處奔波尋覓的大致情況。

  「這裡的人,」她總結道,「總是心裡惦記著別的東西,而不是四下里看風景,他們眼裡頭只看到跟他們有關的一些事情。」

  儒勒先生發出了一記長長的嘆息,表現出一種豁達的明理。露易絲一時間裡停止了縫補。

  「我不知道人們在等待什麼。現在,既然我們來到了羅亞爾河畔……難道我們就不應該……」

  她不知道該如何結束她的問題。這幾十萬離開了巴黎的逃難大軍,他們都在期待什麼呢?羅亞爾河將會是一道新的馬其諾防線嗎?他們真正的希望,顯然是能夠在這裡找到一支重整旗鼓的法國軍隊,準備好了要奮勇抵抗,甚至還可能收復失地,但是,人們在這裡看到的,只是一些散兵游勇,一些被丟棄的卡車,法國軍隊早已經像蒸汽一樣消散無形了。在最近的兩次空襲警報期間,沒有一架法國飛機在空中展翅飛過。羅亞爾河本不是什麼別的,就是這個惶恐不安的國家走在潰敗道路上的一個補充階段而已。

  在這一繼續翻滾不已的流亡人潮的中心,要想找到巴黎公交公司的汽車,找到拉烏爾·蘭德拉德,實際上根本就不可能。而一趟返回巴黎的旅行,也是無法想像的。

  「根據我的理解,」儒勒先生一邊說,一邊瞧著露易絲在那裡縫補便鞋,「難民的來到,以及德國佬的逼近,開始給整座城市帶來了恐慌。難民是從北面進的城,而奧爾良人則開始從南面逃出城去……」

  露易絲已經補好了便鞋。

  「您打算穿著這雙便鞋走很遠嗎?」

  「一直到礫石坑營地吧。」

  露易絲瞧了他一眼,露出了很驚訝的表情。

  「當然是這樣的啦,我又不像一個酒鬼那樣愛泡酒吧!那麼做是出於一種責任感!我已經一連泡了五家酒吧。假如我們還不能很快找到你那個狡猾的傢伙,那麼,我恐怕就將死於肝硬化了!」

  「您是說,礫石坑?」

  「離這裡有大約十五公里的路,他們興許就在那裡。前天到達的,在夜裡。」

  「那您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怎麼著!假如我沒有便鞋穿,不能開汽車,我們又怎麼能去那裡呢?」

  礫石坑營地並沒有標明在地圖上,儒勒先生不得不先後三次停下車子,走進路邊的咖啡館去打聽,而當他終於駛上一段沒有柏油路面的寬闊大道時,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進入這段路的岔口時,他突然剎住了汽車,因為他看到有一根鏈條攔在路口,邊上還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軍事營地」。

  「對不起。」他對露易絲說,她的額頭差點兒就撞上了擋風玻璃。

  「這一次真的是時候了,我們到了。」她簡明地說道。

  「真的是好一番打聽啊,可把我給累壞了……」

  「那我們還等什麼呢?」露易絲問道,指了指道路。

  「我們等著弄明白眼下的情況再說吧!假如我們就這樣拉開鏈條,這樣貿然闖入一個軍事營地,你知道,這將意味著什麼嗎?」

  他說得對。假如貿然闖將進去,那他們就會來到一個由軍人把守著的營地,她想像著那些瞭望台、觀察哨、鐵絲網,還有那些穿軍裝的人,這會讓他們面對什麼樣的情況呢?

  「我想我們會跟一個士兵爭辯,一個看守……」她斗膽說了一句。

  「假如你想讓自己因為在一個軍事營地門口跟看守拉拉扯扯而被抓起來,這恐怕就是最好的辦法。」

  「或者,我們找一個從裡頭出來的士兵,跟他聊一聊。」

  「依據我的理解,那裡頭應該聚集了上千個傢伙,假如你撞上一個士兵,你難道還希望他能認識所有的人……」

  露易絲思索了一陣子,然後乾脆地說:

  「那我們還是稍稍等一會兒。假如我們不進入營地,那就沒有人能告訴我們什麼。我們等一下,一定會出來個什麼人的……」

  儒勒先生低聲咕噥著什麼話,它應該是表示了同意吧。

  露易絲拿出了讓娜的信件。每一次她拿起它來,一開始都會先解開細繩的結頭,到最後讀完後,又把結頭給再打上。

  1906年五月。讓娜十八歲。那一年,她剛剛進了大夫家裡當用人。

  露易絲一開始讀她母親的那些信,儒勒先生就從汽車裡下來,用一塊羚羊皮拭擦起了他的標緻車。這很有些荒唐,就像是為註定要扔棄的一件垃圾用品重刷一遍油漆。興許,他有些想念小放蕩者餐館的櫃檯的維護工作了。他就那樣幹著活,動作很大,很誇張,幾乎像是帶著脾氣。

  我親愛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您將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這我知道,這對我真的是報應。現在,既然我做下了這一卑賤的、平庸的、恥辱的行為,您當然有權利憎恨我,但假如您能知道,我有多麼地責怪我自己……

  一旦我面對著您的妻子時,我就明白到了這一點。我常常想像過她(我不認識她,卻憎恨她,因為您整個兒都是她的,卻一點兒都不是我的),儘管我心存怨恨,我還是祈求她能把我扔到門外。但是,上帝卻以我卑鄙之名義把我拋棄給了她,既然,您的妻子不但並沒有驅趕我,反而還雇用了我。

  哦,當您一走進我正在倒茶的客廳,您的目光……我真的希望能夠求求你們,請求你們倆的原諒,是的,甚至還有她,因為我是那樣不幸。

  儒勒先生始終就在車門邊上轉悠,他的在場打斷了她,擾亂了她的心。他已經從車身擦到了車玻璃,工作得就像一個消防隊員那樣認真。

  他從什麼時候起就在那裡轉悠了,在她的旁邊?

  他是不是偷偷地讀到了她手裡的信?

  為了裝出一種舉止從容的模樣,他張開了嘴巴,往玻璃上哈了一口哈氣,然後就是使勁地一陣擦,一副很專注的樣子,甚至還用手指甲在玻璃上刮呀摳呀的。對於某個開車每開上十公里就一定會碰撞一下後視鏡,或者撞翻一頭母牛的人來說,這般細緻地幹活兒實在有些令人驚訝,而對此,露易絲因為一心一意地忙於讀信,不想停下來旁觀。假如他想讀的話,那就讓他去讀好了。

  您將會撕掉我的信,或早或遲,會喊出事情的真相來,讓人把我攆走,這是很正常的,因為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怪物:我進入您的家裡,為的是傷害您,為的是讓您蒙受恥辱,而所有的恥辱卻反過來落到我的頭上。

  但是,因為,您看,您就是我整個的生命。我傻傻地想到,當我前來打亂您生活的秩序時,您就將不得不選擇我,並且保護我。這當然很不好,我知道的。但您明白,我就只有您了。

  我現在很擔心會在您自己的家裡遇到您,而我本來還以為能在那裡躲開您的……

  趕緊把我趕走吧,我會繼續地愛您,超過愛我自己。

  讓娜

  儒勒先生繞到遠處去了。她現在能看到他的脊背,他低著頭,仿佛是在觀察著腳底下的一隻昆蟲,或者在尋找一把掉在地上的鑰匙。在他的行為方式中,有著某種沮喪的、消沉的東西,它在走調,而他那低垂的肩膀底下,分明隱藏著一種被人拋棄的傷感……

  她感到很好奇,便離開了汽車,走到了他的跟前。

  「您這是怎麼啦,儒勒先生?」

  「是灰塵落進了眼睛裡。」他說著,轉過了身子來。

  他用袖子擦著眼睛。

  「這灰塵,真他媽的討厭。」

  他在他的衣兜里掏了一陣,又轉過身去,像是要避開人們的目光,到一旁去擤鼻涕。露易絲不知道該幹什麼好了。在這裡,在森林的這一角落,並不比在小放蕩者餐館有更多的灰塵啊……那麼,到底出了什麼事?

  「哦,該死的聖母啊!」他突然高聲嚷嚷起來。

  剛剛,從路上,突然出現了一輛軍用卡車,直接沖他們疾馳而來。

  「對不起……」他一邊對露易絲說,一邊就匆匆撲向方向盤。

  光是找到離合器的手擋就花了一點時間,這之後,儒勒先生又忙著掛倒擋,卡車剎住了車,鳴響了喇叭,能感覺到對方的著急,只見一個士兵從車子上跳下來,一邊拉開鏈條,一邊高聲喊道:

  「趕緊把車開走,這裡是軍事營地,趕緊給我離得遠遠的!」

  倒退時,標緻車撞上了一棵樹,車子猛地震了一下,但是,總算還是讓出了道路。

  那士兵重新把鏈條放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又高聲喊叫了一通:

  「把車開走,這裡是軍事營地!」

  卡車怒吼一聲,從他們身邊駛過。

  「跟上它!」

  儒勒先生一下子沒有聽明白。啊,在眼下這一刻,露易絲真願意自己就會開車啊!

  「保持一點距離,但是,一定要跟上這輛卡車。」

  他們的汽車重新上了路,然後,經過一個又一個的拐彎處,當他們遠遠地瞥見了前面軍用卡車的車尾時,露易絲就解釋說:

  「繼續向前,那個士官,我看清了他的軍銜,是個軍士長。我在尋南街監獄那裡見到過他押送囚犯上車。我要想辦法跟他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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