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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41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儘管大陸飯店的巨大客廳早就擠得滿滿當當,像是一個隨時都可能漲破的蛋,各色各樣的男人和女人還是源源不斷地繼續湧來。從大門口起,每個人會抓過一杯香檳酒,而這一漫不經心的動作,則透露出好幾十年的經驗,然後,他們會在栽種有綠色植物的大桶邊上認出某一個身影來,便喊出一個盡人皆知的名字,一邊穿過大廳,一邊保護著那杯香檳,就像是在一個颳大風的日子。

  實際上,四十八個小時以來吹過的風,混雜了不安與輕鬆,眩暈與信任,最大限度地刺激起了人們的感官。終於,它到來了。戰爭,真正的戰爭。人們迫切地想知道得更多。所有人都沖向了大陸飯店,這裡才是信息部怦怦地跳動不已的心臟。外交家們被求見,軍人們被攻占,記者們被圍困,種種消息從這一幫人傳到另一幫人,英國的皇家空軍轟炸了萊茵河地區,比利時人表現得令人敬佩,一位將軍捻碎了他手中的香菸,失望地嘆息道:「可惜戰爭已經結束。」這一番肯定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它廣泛傳播開來,從一個院士到一個大學教授,從一個上流社會女子到一個銀行家,一直傳到戴西雷這裡,而他的反應則受到十幾道貪婪的目光的探測。兩天來,他擔負著任務,高聲地朗讀為各家報刊提供的官方公報,人們都認定,再沒有人比他還更消息靈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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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啦,」他說,帶著一種穩穩噹噹的語調,「法國以及盟國很好地掌握著形勢,但是,最終,若是要說到一場『已結束的戰爭』,則未免稍稍心急了一些。」

  那位上流社會的女子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她的調性,其他人則只是莞爾一笑,並等待著下文。不過,他們可算是白費了工夫,因為,有一個人上來,分撥開人群,打斷了他們:

  「棒極了,我的老兄!這……多麼讓人安心啊!」

  戴西雷低下了他那雙近視的眼睛,作為謙虛的信號,因為他看得很清楚,在場的人明顯地分成了兩大陣營,一派是羨慕者,一派是嫉妒者。而在第一派中的女人數量更是大大地加強了嫉妒者陣營的密度,這位高級公務員(他在殖民地事務部中可算是鼎鼎有名的頭號大人物)出人意料的支持得到了人們特別的歡迎。戴西雷在大陸飯店幾乎呈直線狀的飛黃騰達,更是煽動起了評論的火焰,還有種種問題。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嗎,這個小伙子?人們會這樣問,但是,關於戴西雷的消息跟關於戰爭的消息一樣反照出某些規律,人們相信他們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而在眼前,這個簡單的小伙子,混雜了靦腆、魅力與堅強的小伙子,就是大陸飯店的大紅人。他的地位只在報刊信息處副主任之下,而那一位,則是一個神經質的、狂熱的、精力充沛得猶如一節電池那樣的人。

  「對這些人,我們知道我們希望的是什麼,」他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對戴西雷說,「但是,對那位創建了宣傳部的雷翁·勃魯姆[47],我要說:向您致敬。我不會說『這是一個什麼人哪!』他是猶太人不錯,但畢竟,那是個多好的想法啊!」

  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這位副主任在辦公室里踱著方步,胳膊叉在背後。

  「現在,我這麼問你,年輕人,我們的使命是什麼?」

  「告知信息……」

  他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這是很久以來他一直都沒有好好想過的一個問題。

  「是的,但是請您說……為什麼要告知呢?」

  戴西雷絞盡腦汁,瞧著四周,然後突然說:

  「為了讓人們放心!」

  「這就對了嘛!」副主任高聲嚷嚷道,「法國軍隊負責打仗,就算是這樣吧。但是,假如操作它們的人沒有一種必勝的信心,我們再怎麼讓大炮擺好陣勢都沒有用。而要做到這一點,這些士兵就應該感覺到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他們需要得到我們的信任!全體法蘭西人民都應該相信這一勝利,您明白吧!相信它!全體法蘭西人民!」

  他直挺挺地站在戴西雷的面前,而對方的個頭則高過了他一個腦袋。

  「正是為了這個,我們才在這裡。在戰時,一條確切的消息遠不如一條鼓舞人心的消息更為重要。真實並不是我們的主題。我們有一個更高、更遠大、更雄心勃勃的使命。我們,我們承載著法蘭西人民的精神。」

  「我明白。」戴西雷說。

  副主任觀察著他。人們總是跟他提起這個戴著厚厚眼鏡片卻思維敏捷的小伙子。人們都說他很謙遜,這很明顯,但他會很卓越的,這一點很有可能。

  「那麼,年輕人,您對您在這一部門中的工作是怎麼看的呢?」

  「A, E, I, O, U,」戴西雷回答道。

  副主任是了解這些字母的,他僅僅瞥去疑問的一眼。戴西雷接著說:

  「A是Analyser,即分析;E是Enregistrer,即錄製;I是Influencer,即影響;O是Observer,即觀察;U是Utiliser,即利用。先後順序是:我觀察,我錄製,我分析,我利用,以便影響。影響法國人的士氣。讓它變得更加高昂。」

  副主任立即就明白到,他已經領悟到了精華中的精華。

  從五月十日起,當德國人對比利時發動了大舉進攻時,當他們必須對報刊嚴密控制信息時,戴西雷·米戈這一姓名可就開始如雷貫耳了。

  每天的一早一晚,記者和通信員將會前來探聽前線的最新消息。戴西雷便用一種嚴肅的語調朗讀必須在半天時間裡記住且跟人們的希望最為合拍的消息,比如這樣的消息:「法國軍隊向入侵者展開了一番激烈的抵抗。」又如:「敵軍方面並沒有實現明顯的進展。」在戴西雷平靜地唱誦的這些詩篇之上,還要加上一些精確的表達(例如「緊靠阿爾貝運河和默茲河的地方」「在薩爾地區,在孚日山區的西部」),用以加強它們的真實性,卻並不揭示出可能會對敵人有用的種種細節。因為,操作的難度就在這裡:要安慰,要告知信息,但又要停留在某種模糊上,因為德國佬在毫不鬆懈地偷聽,在窺伺,在監視,在探測。什麼都不要說,上級一再這樣強調。到處,人們都張貼標語,提醒人們提高警惕,說的是禍從口出,我們所說的一切,都可能會被德國人所利用,對於戰局,一條或真或假的消息可能比一支坦克部隊還更具有決定意義,真正的戰爭部,其實是信息部,而戴西雷,則是它的傳令官。

  他們這個部請來了全巴黎的要人。這是戰爭,這是節慶。

  整個晚會上,都會有人過來拉戴西雷的袖子,探問某個確切消息,過來了解某個秘密。這會兒,《晨報》的一個記者就悄悄地把他拉到了一旁:

  「請您告訴我,親愛的戴西雷,關於那些傘兵,您是不是還有更多的消息?」

  眾所周知,在法國盟國的領土上,德國人幾乎到處都安置了一些訓練有素的武裝間諜,讓他們混跡在老百姓當中,一旦條件成熟,就為侵略者的部隊提供一種決定性的支持。這些特務被人們稱作第五縱隊,他們可以是德國人,但也有同情第三帝國的比利時人、荷蘭人,甚至還有法國人,很顯然,他們是從那些賣國賊當中發展起來的。自從三個化裝成修女的德國傘兵被人識破之後,人們現在到處都會看到間諜。戴西雷悄悄地往他的右肩瞥去一眼,然後喃喃道:

  「十二個化裝的小矮人……」

  「不!」

  「完全沒錯。十二個小矮人,全都是德國軍隊的士兵,上個月底跳傘下來的,偽裝成在萬森森林[48]中野營的少年。幸虧我們及時地抓獲了他們。」

  記者驚訝萬分。

  「全副武裝嗎?」

  「還帶著化學品,很危險,正準備要污染巴黎的飲用水系統呢。攻擊的目標還有各學校的食堂,然後,天知道還有什麼呢……」

  「那……我是不是可以……?」

  「就一條小新聞,沒有再多的啦。現在,我們正在審問他們呢,您明白的……但是,一旦可以把他們拿到桌面上亮相時,信息可就完全屬於你們了。」

  大廳的另一角,副主任帶著一種充滿父愛的柔情,觀察著他那個年輕的新成員,只見他在一群群人中間穿行,並有條不紊、遊刃有餘地回答著一個個問題。戴西雷正允許一個記者記錄下他關於德國大兵的士氣的要點:

  「希特勒最終還是決定發動進攻,因為,在他們那裡,饑荒威脅著人們,除了發動戰爭,就沒有別的出路。法國軍隊完全可以通過散發傳單,來發起一場大規模的信息戰:任何一個投降的德國士兵將有權吃到兩頓熱飯熱菜。總參謀部猶豫再三,因為那樣一來,就可能會有二三百萬德國士兵的拖累,而要給所有這些人吃的,你們倒是想像一下!」

  幾米遠的地方,副主任微微一笑,多麼美好的晚會啊。

  「他是東方語言學院的學生,是嗎?」一個高級官員指了指戴西雷,突然問道。

  這消息讓他很驚訝,他曾在河內待過一年半。

  「沒錯沒錯,」副主任說,「這個小小的奇才確實是從法蘭西遠東學校到我們這裡來的。他掌握了好多的亞洲語言呢,簡直神奇透了!」

  「這一下,他就找到說話的對象啦……來吧,戴西雷……」

  戴西雷轉過身來。他面對著一個五十來歲的亞洲人,此人正咧開大嘴沖他笑呢。

  「我給您介紹一下童先生,土著勞動力處的秘書。他是從金邊來的。」

  「Angtuk phtaeh phoh kento siekvan, 」戴西雷說著,跟他握了握手。「Kourphenti chiahkng yuordai.」[49]

  面對著這一大堆很不協調的音素,童先生實在是連一個高棉語的詞都沒聽出來,不由得遲疑了一下。既然這個年輕人在這裡一個勁地自我炫耀,顯擺他能令人驚嘆地說他的語言,要戳穿他恐怕也不太合適了。於是,童先生僅僅是微微一笑,表示一種謝意。

  「Salanh ktei sramei.」戴西雷一邊補充了一句,一邊走遠了。

  「他很了不起,不是嗎?」副主任說。

  「是的,確實了不起……」

  「德國空軍在法國領空繼續展開軍事行動,其後果不可小覷……」

  戴西雷,為了這方面的話題,早就選擇了三層樓上一個光線充足的套間,這裡,可以擠得下六十來個記者。

  「……我們的空軍部隊同樣也採取了報復行動,對一些具有頭等重要性的軍事目標進行了猛烈的轟炸。有三十六架敵機被擊落。僅僅我們的一個殲擊機機群,就在一天時間內一舉擊落了十一架敵機,更不用說在摩澤爾河和瑞士之間的地區發生的戰鬥了。」

  第一批政府公告的內容圍繞著兩個概念展開。首先,是德國人的進攻全都在我們的意料之中,甚至是在我們的期待之中;其次,我們的軍隊完美地控制著局勢。

  「我們的部隊繼續在比利時中部地區正常挺進。」

  派往當地的通訊記者向各自的編輯部發來了種種消息(還有照片),它們透露出戰鬥的激烈程度,戴西雷從第二天起就選定了他稱之為一種「有控制的戲劇化」的說法:

  「德軍的進攻以一種不斷增強的暴烈程度展開,但是,到處,我們的部隊以及盟軍都在英勇地戰鬥,跟敵人展開殊死的搏鬥。」

  從這一新聞簡報中脫身出來後,戴西雷親自待在門口,給每個與會者分發他曾經讀過的宣言書文本。

  「我就這樣把握著法蘭西的脈搏,」他曾對副主任如此解釋說,「我平息著不安情緒,我散播出信仰,我鞏固著信心。就此,我施加著影響。」

  德軍進攻開始的三天之後,一個記者天真地問他:

  「假如我們的軍隊和盟軍都像人們所說的那麼有效,為什麼德國佬還能繼續挺進呢?」

  「他們沒有挺進,」戴西雷反駁道,「他們只是做了向前的運動,這兩者是有很大區別的。」

  到了第四天,解釋起來就更難了,既然從阿登山脈那邊進軍被認定是不可能的,那麼,為什麼敵人剛剛還是突進到了納穆爾以南的默茲河沿岸,並在色當一帶發動了進攻呢?

  「德國人,」戴西雷宣稱道,「試圖從多處渡過默茲河來。我們的軍隊則發動了強有力的阻擊。我們的空軍也以十分有效的方式參與了行動。德國空軍遭受了慘重的損失。」

  副主任感到深深的遺憾,因為戰爭並沒有按照那些公報所描畫的弧線進行。德軍在默茲河和色當的進攻,就人們所知的那些消息來看(總參謀部只提供了很少的具體消息),已經讓法國軍隊處在了十分尷尬的境地。因此,戴西雷建議,不妨把他們的策略從「有控制的戲劇化」改為「戰略上的節制」:

  「戰役行動的最高利益,要求我們不能就當前的軍事行動提供什麼確切的消息。」

  「您認為,那些報紙會滿足於這些嗎?」副主任問道,他很為事態的動向而擔心。

  「當然不會,」戴西雷微笑著回答道,「但是,我們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讓它們乖乖安靜下來。」

  對那些因軍事形勢方面實際內容的缺乏而深感失望的記者,戴西雷來了一次大規模的報告會,好好地講了一講盟軍的實際狀態與運作情況:

  「到處,我們都只看到決心、勇氣、信任、確信。我們的將士以一種空前一致的熱情,履行著保衛祖國的職責。法軍的參謀部平靜而又堅決地繼續執行著長遠計劃。我們的軍隊不僅擁有強有力的物資裝備,而且還擁有一種無懈可擊的組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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