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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27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露易絲翻來覆去地一讀再讀法官勒普瓦特萬的傳喚書,同時,千遍萬遍地思量,質疑與掂量這一「與您相關的案件」。沒有任何結果。夜裡頭,不安的情緒悄悄地爬上了她的腳,一直向上爬,爬到了她的喉嚨口。假如事情真的如法官所認定的那樣,涉及有傷風化罪,那他為什麼還要傳喚她呢?現在,它難道不就已經是法庭審判的一樁案件了嗎?她不禁想像到,自己正面對著一大群高級法官,他們全都神經質地撫弄著手中的眼鏡,直到把它們折斷,他們還準備把她送上斷頭台,而刑場上的劊子手長了一副跟勒普瓦特萬一樣的嘴臉,用一種尖厲的嗓音高聲叫喊道:「啊,我們要顯露一下她的……還有她的……」她赤身裸體,法官瞧著她的胯間,凝定的目光實在令人不安,她猛地驚醒過來,大汗淋漓。
星期四,她七點就準備停當,早早地穿上了外套,到得實在太早,她要到十點鐘才被傳喚到場呢。她重新去沏咖啡,手有些發抖。時間終於到了。總之,快到了,活該就這樣了,早到就早到吧,她洗乾淨了咖啡杯,正在這時,門鈴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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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地走向窗戶那裡,發現小放蕩者餐館的老闆正一邊在人行道上跺著腳,一邊直瞪瞪地盯著街牆。她不想給他開門,跟他爭論。在這件不幸的事情上,儒勒先生什麼責任都沒有,也什麼關係都沒有。露易絲的行事方式就像古代的那些市政官員,他們會無端地殺死那些帶來壞消息的人,但是,您又想怎麼樣呢,她把餐館跟這一番倒霉的經歷密切聯繫在了一起,總需要找到一些罪人吧,仿佛儒勒先生沒有負起好好保護她的使命。實在是太奇怪了,要來敲露易絲家的門,他只消穿過街道就行,但是,他穿戴得就像是要去參加什麼隆重的典禮,緊身的上裝,鋥亮的皮鞋,要是再配上一束花就更像了。他那模樣很像一個前來求婚的男子,但他一臉忍辱負重的神色又很像一個註定要失敗的戀人。
早在好幾天之前,要被露易絲用來作為保護的公共汽車來晚了,她不得不直愣愣地衝過去。正當她快步走過餐館門前的時候,她發現儒勒先生正端著盤子忙活呢。這是一個悲愴動人的場景,她很少有機會聽人說到它,因為,那些時候,往往都是她沒能夠來餐館幫忙招呼客人的時候。對待伺候客人,傳菜上酒,就如同對待一場場對話那樣,儒勒先生什麼都聽不進去。他會弄錯桌子,弄錯點的菜,他會穿越餐廳再取一個小小的匙子,他會忘記端上麵包,菜餚上桌時往往都已經快要涼了,等帳單會等上整整一刻鐘,人們會等得實在不耐煩,而儒勒先生也會發起怒來,那你們就上別處去吃好了,顧客們放下餐巾,很好,很好,我們會那樣做的,常客們便重重地喘上一口氣。露易絲少有的幾次不到場,總是危害到了這家餐館的聲望,還有它的營業額。正因為如此,儒勒先生從來就沒打算過找人代替她,他更願意自己在後廚間與堂食大廳之間應付,寧可丟失一些顧客,但是要招聘別的人來接手,想都別想!
露易絲朝掛鍾瞥去一眼,時針在轉動,她應該下定決心打開家門了。
儒勒先生,雙手背在背後,瞧著她向前走來,一直走到門口。
「你本該過來一下的啊……因為,我們都有些擔心的!」
這一聲「我們」,在他的頭腦中,指的是餐館的顧客,是眾鄰居,並推而廣之,是整個大地,這很像是一種尊稱複數[22],只是,他覺得這麼說還真有些笨笨的。
「我是想說……」
但是他說不下去了。他打量著露易絲。
她本應該打開花園的柵欄門,但她什麼都沒有做。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透過大門上細細的橫擋瞧著對方。就好像儒勒先生來到了一個叫露易絲·貝爾蒙的接待窗口前。她不知道,人們對她的缺席還有她的回歸都說了些什麼。反正她都無所謂。
「你應該還好吧?」儒勒先生問道。
「還好……」
「你這是要出門去吧……」
「不。哦,對了,是的。」
他點了點頭,像是明白了什麼,突然,他用兩手緊緊地抓住了大門上的橫擋,就像一個囚徒那樣。
「你會回來的,是吧?」
露易絲看到他那胖胖的臉湊近過來,他的貝雷帽都被擠到了柵欄,並向後倒在了後腦勺上,這讓他的模樣顯得稍稍有些滑稽。而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這個問題緊緊地揪著他的心,它占據了他的整個腦子。
露易絲聳了聳肩膀。
「不,我想不會的。」
她的心中有某種東西碎了。不僅是因為梯里翁大夫的自殺,因為要去一個預審法官那裡走一趟,因為那個有傷風化罪,甚至是戰爭的宣布,這個決定將她推到一種新的生活里,這讓她害怕。
對儒勒先生也是一樣,他在打擊之下連連後退,眼睛裡滿是淚水。他試圖裝出一絲笑臉來,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是的,那是當然。」
露易絲心裡明白,她把他給拋棄了,她因此心中很是沉重,並不是因為她後悔就這樣一走了之了,而是因為她很愛他,他已經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這部分的生活,剛剛已經告一個段落了。
儒勒先生,身穿求婚者一般的上裝,歪戴著貝雷帽,兩隻腳來回倒騰著,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站了。
「這個,那好吧,我也該走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就那麼瞧著他漸漸走遠,他那肥大的臀部一顛一顛地晃蕩著,那件上裝對於他實在是過於緊巴,而褲腿則掉到了腳後跟上,連衣服背上的縫線似乎也快要斷氣了。
露易絲沒有出門,而是走上了台階,她掏出一塊手絹,從窗戶中往外瞟了一眼,而就在這一瞬間,儒勒先生走進了小放蕩者餐館,在身後關上了門。就在這一刻,她才意識到,方才,他還沒有問她任何的問題呢。對於已經發生的事,他都知道了一些什麼?他又是怎麼知道其中一些事的呢?他肯定注意到了大夫的缺席(這是幾十年以來的第一次),但是,他又如何會把這件事跟她自己的缺席聯繫在一起的呢?這一樁社會新聞是不是已經刊登在了《巴黎晚報》上?這是不是就幫助他聯想到了露易絲?
她很快就又出了門,而這一次,她根本就沒有遮遮掩掩,她從餐館面前大搖大擺地經過,走向公共汽車站。她的腦子被與儒勒先生的這次簡短會面所震撼,好不容易才把心思集中到正等待著她的那一場聽證會上來。她從她的包里掏出了那張「跟您有關的案件」的傳喚書。
「確實,這件事跟您有很大很大的關係!」勒普瓦特萬法官說道。
他不再戴著眼鏡,它們應該是送去修了。代替眼鏡在手中擺弄的,是一桿羽毛修成長方形的蘸水筆,對他的那雙小手來說,這杆羽筆相當大。他眯起眼睛,瞧著露易絲。
「您……」
能感覺到他很失望。上一次,這個年輕姑娘是那麼疲憊,那麼迷惘,躺坐在醫院的病床上,在他眼中反倒顯得很誘人——他是很喜歡她在馬路上時像珂賽特[23]的那一面——而現在,到了他的辦公室,她卻顯得很平庸,很狹隘,毫不足道。人們簡直會說,這是一個嫁了人的已婚女子。法官鬆開了手中的蘸水筆,把鼻子埋到了他的卷宗堆里。
「說到有傷風化罪……」露易絲開口說,她的那種堅定口吻讓她自己都覺得驚訝。
「呸,說到這個嘛……」
從他不無失望的疲倦口吻中,露易絲明白到,甚至就連這一條罪行的指控也會被丟棄掉。
「在這種情況下,你有權利重新審訊我嗎?」
她本來可以使用任何一套其他詞彙,那樣的話,法官都是要回答的。但是,這一次,她說到了「權利」,也就是說司法,而這則是他的地盤,於是,他就發作了。正在做記錄的年輕的書記員應該早就習以為常了。他交叉起胳膊,望著窗外。
「怎麼會這樣,居然問我是不是有『權利』?」勒普瓦特萬叫嚷起來,「您現在面對的是公正的『司法』[24],小姐(人們感覺到他給所有的詞都加重了語氣)。您應該回答『它』,回答『司法』!」
露易絲依然保持著平靜。
「我看不出來,我在這方面做了什麼……」
「那是因為,地球上並不是只有您!」
露易絲並不明白法官的這句話影射的又是什麼。
「就是這樣……」他補充道。
對於露易絲似乎是壞消息的東西,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好消息。
他對年輕的書記員做了一個手勢,只見書記員嘆了一口氣,離開了辦公室,幾秒鐘之後,又返回來,帶過來一個六十來歲的女人,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裙,很顯優雅,臉上和目光中透出一種憂傷。由於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她就在露易絲的邊上坐了下來,露易絲立即就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香水味,時髦而又神秘,屬於她從來都沒有為自己提供過的東西。
「梯里翁夫人,我很不好意思讓您受累……」
他指了指露易絲,露易絲則滿面漲得通紅。
梯里翁夫人直愣愣地瞧著眼前。
「當然啦,涉及……您丈夫的去世……的那件事都已經過去了。」
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像是專門為了既強調一下這一評定的後果,同時也強調一下這一新傳喚的神秘。露易絲不禁心中咯噔了一下,立即不安起來。她現在又會冒什麼危險呢……既然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那是因為還有別的事!」法官一字一頓地說道,像是一步不落地緊隨著她的想法。指控賣淫的罪以及有傷風化罪都已經丟棄了,但是還有……
這種善於製造某一懸念的方式,在一種公正客觀的司法的常用手段中是那麼少見,其中真是具有某種怪誕的、淫邪的、但同時也很可怕的帶有威脅性的東西。它散發著一種自由決定權的司法味道。
「完全是敲詐勒索!因為,假如『小姐』沒有『出賣』色相,那麼,這樣的一筆金錢是用來做什麼的呢?那就是一種要挾,確定無誤!」
露易絲驚得張大了嘴巴。她又能對梯里翁大夫敲詐什麼呢,真是荒唐至極。
「多虧了您的申訴,夫人,我們將能夠調查並證實這裡頭存在著敲詐勒索,甚至搶劫!」
他轉身朝向露易絲。
「至於您,等待您的將是三年監禁,外加十萬法郎的罰金!」
他用蘸水筆使勁敲打著桌子,以此表明他的演繹已告結束。
露易絲感到天在塌,地在陷。她剛剛擺脫了一種罪名,卻不料又落到了另一個罪名的威脅中……三年的徒刑!她正準備放開嗓子號啕大哭呢,這時候,她突然感覺到,而不是真的看到,梯里翁夫人做了一個小小的動作。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請您再好好想一想,夫人。您已經遭受了一種巨大的損失。那便是失去一個德高望重的丈夫,他可不是一個『愛找姑娘』的男人。他把錢給了『小姐』,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真是活見鬼啊!」
露易絲感覺梯里翁夫人的身體在發僵。她看到她打開了手包,掏出她的手絹來,擦了擦眼睛。很顯然,法官勒普瓦特萬已經不是第一次鼓動大夫的妻子來申冤了,他的努力直到那時為止還沒有效果,但他還是在始終不放棄地說服她。
「這筆過分的錢額是從夫妻共同的家庭開支中抽取的!我們可以發現這裡頭的原因,並且懲罰那個女罪人!」
他爆發出一陣神經質的、戲劇性的大笑。露易絲很想插嘴說些什麼,但這個寡婦的在場,以及她悄悄擤鼻涕的動作,讓她身上一陣陣地發冷。
「沒有什麼能表明,小姐沒有向您的丈夫騙取得更多!這肯定不是第一次啦!這個尤物已經對您故世的丈夫敲詐了多少錢啊!還有對您本人!」
面對著如此有利的證據,他的臉頓時放出了光亮。
「因為這筆錢本來是您的,夫人!這是您的女兒昂麗艾特該得的遺產!如果沒有您的控告,就沒有警方的調查,而如果沒有警方的調查,也就沒有真相的披露!而假如您作了指控,我們就可能把這一切全都揭示得一清二楚。」
露易絲準備要插話,她不想讓別人認為她對這筆錢有所圖謀……想當初,她甚至都沒有動手去拿它,那個信封始終就留在房間裡的那個五斗柜上……她被那些證據弄得難以喘息,她被法官止住了。
梯里翁夫人搖了搖頭。
「哎呀!」法官高叫道,「書記員!」
他很不耐煩地揮了揮他的小手,一切都來得如此迅速,尤其是那個書記員,只見他深深地嘆了一大口氣,從一個擱架上取下了別人並沒有看清楚的某件東西,然後轉身,走向了法官的辦公桌。
「而這個,梯里翁夫人,畢竟不是空擺設!」
他指著一把廚用刀,那是露易絲當時帶在身上的,他們應該是在她的衣服里找到的。現在,有一個土黃色的小標籤貼在它上面,標籤上寫有貝爾蒙這一姓氏,以及一個編號,這樣看上去,這一平庸的廚房工具就顯現出了一種危險的兇相。可以很容易想像它被握在一個殺人兇手的手中。
「一個衣兜里藏著它到處漫步的『姑娘』,會有什麼天真純潔的意圖嗎,我倒要問一問您啦!」
但是,人們實在不知道,法官是在向誰提問題。眼下的情況讓他陷入了這樣一種尷尬境地中,讓他頓時就火冒三丈。他想狠狠地懲罰她,啊,這姑娘真的激怒了他!
「夫人,您倒是指控啊!」
他猛地抓住了那把刀,簡直讓人以為他就要去刺殺某個人,要不,就是去刺殺這個如果沒被指控就得被釋放的邪惡女郎;要不,就是去刺殺那個拒絕為他提供手段好讓他去懲罰惡人的寡婦。
但是,不就是不,梯里翁夫人從左向右地轉動著腦袋,她不願意,她無疑是想一勞永逸地了結此事。她突然離開了辦公室,走得是那麼快,弄得年輕的書記員措手不及。法官也一樣,措手不及。他沮喪至極。
對於露易絲,案件則是第二次告終。
她也站了起來,走向了門口,擔心一個嗓音會響起,下達命令,讓她重新坐下,但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她離開了司法宮,一身輕鬆。這一次,事情真的結束了,但是那個寡婦的出現還是給了她狠狠的一擊,她感覺到胸口壓上了一份重量。
就在她從連拱廊底下走過的那一時刻,她很驚訝地看到梯里翁夫人站在一根立柱邊上,正跟另一個女人交談著什麼,那女人的風姿比她要略微遜色一些,興許那是她女兒,從她們的樣子看來,兩人隱約像是一家人。見她走過來,兩個人都注視著她。露易絲使勁地克制著自己,不讓腳步變得更快。她穿越了大平台,目光一直盯著地面,她很羞愧。
整整一天或是兩天,她就在家裡打轉轉,從一個房間轉悠到另一個房間,然後,她寫信給學校的校長,說她下個星期一會接著去上班。
之後,她就去了墓地,就像她感到無聊的時候常常做的那樣。
她一直來到家族的墳墓前,往水盆里倒上水,然後把帶去的一束花插在盆里。她父親和母親的照片依然並排牢牢地貼在大理石墓碑上,但已經像魚鱗一樣斑斑駁駁了。它們似乎並不屬於同一個年代,同一個世界。這興許是因為,她父親死於1916年,而她母親在他死後又活了二十三年。
露易絲對自己的父親早已沒有了任何記憶,他只是一張過了時的照片,而一切都把這張照片跟她的母親聯繫在一起。她母親曾經是那麼和藹可親,但是,抑鬱症把她給徹底擊垮了,把她變成了一個幽靈。
露易絲童年生活的一大部分,都在忙著照顧一位生不如死的母親,母親整天死氣沉沉的,但她感覺到她跟她很親近。因為她們彼此很相像。露易絲從來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凝定在她眼前的這一張臉,是跟她一模一樣的臉,同樣的一張嘴,尤其是,同樣的一雙罕見地閃閃發光的眼睛。
這是讓娜去世之後的第一次,露易絲特別渴望跟她說說話,她很遺憾在當初時間還來得及的時候沒能夠那樣做。
而現在,她的喪期已經過去,而正是這一點讓她感覺憂傷:後悔不再能夠跟一個她曾如此愛過的,但實際上已經不再為她而哭的女人說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