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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8:4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保爾很理解他母親。他們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他們節衣縮食,粗茶淡飯,對於他們來說,前往柏林的一次旅行實在是不可想像的。但是,正因為索朗日的登台演出越來越少了,他才格外盼望能再一次去聽她的演唱。

  「你的朋友很皮(疲)勞,我的小寶貝,她巨(拒)絕了一些日程,她取消了另一些日程,你的這個索朗日已經是一個老駝(陀)螺了,你知道……」

  當保爾這樣抱怨她時,她恐怕很喜歡被人如此抱怨:「您有理由好好地休息。假如您感到累了,那是因為您一心想讓所有人都開心,哪裡有人邀請您,您就去哪裡演唱。不過,有時候,學會拒絕也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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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他是很機械地寫下的,因為它在他的腦子裡轉悠了很久很久。某種情緒在他心中翻騰,他卻不知道那是什麼。

  當他在報紙上讀到,一個名叫凡·德爾·盧貝的荷蘭共產黨工會積極分子,在二月二十七到二十八日的夜間,也就是在德國選舉的頭一夜,放火燒了柏林的國會大廈[12],他開始明白這一情緒究竟是什麼了。保爾看到了這一龐大建築熊熊燃燒的形象,讀到了警察頭子赫爾曼·戈林針對共產黨人策劃的一個宏大恐怖計劃的報復聲明。

  保爾並不太明白德國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不難看出,那裡的氛圍有些嚴峻。離選舉只有幾天,社會民主黨的報刊被禁止出版半個月,有兩百個人被逮捕,憲法中關於個人自由的幾個條款被懸置在一邊,三萬個佩戴納粹十字符號的輔警被派出來維持秩序。早上發給他們一個袖章和一把上了子彈的手槍,晚上發給他們三馬克的錢。三萬人聚集在體育宮,聆聽總理希特勒講他的種族主義政策,這顯然大大地震盪了歐洲的這一邊。

  很奇怪的是,有兩個小事件打擊了保爾。由一個荷蘭俱樂部組織的一齣戲劇演出和一場盛裝舞會在柏林遭到禁止。他實在很難把這些信息跟索朗日的滿腔熱情聯繫在一起思考,她從正在休養的瑞士城市盧采恩給他寫信說:「我在洗溫泉,我正(整)天都在那裡。但我在繼續工作,你可知道嗎?準備柏林的這次重大演唱會,時間還不算太晚。順便問一下,你親愛的媽媽這次真的就不讓你來了嗎?我希望,該不是因為錢的問題吧!你該不會對你的老朋友包(保)守這類秘密的,是不是?為了柏林的演唱會,我正在考綠(慮),節目單怎樣包含最有德國特色的、最出人意料的東西,並不是所有人每天都能聽到的東西。但是,必須要儘快。並且訂製一套布景!」

  她還在信里附上了幾張法國和外國報紙的剪報,那上面大肆地宣揚她今年秋天的德國之行:「加里納托將為希特勒演唱」「索朗日·加里納托將在柏林讚美德國音樂」……

  保爾的懷疑一直有增無減,三月中旬,他從報刊上讀到了德意志第三帝國的一項法令,它要求解散相當數量的不願意討好新制度的音樂協會。在一個以喜愛音樂而聞名於世的國家中,有人卻在打擊為音樂而努力做貢獻的種種運動,他實在有些弄不明白。

  而恰恰正是在那裡,索朗日竟然要興高采烈地前去登台演出。

  保爾質疑起了自己。有些事情超乎他的想像。通常,在這樣的情境中,他會轉身向他的母親討主意,但是,首先,兩個女人之間微妙的敵對關係最好還是留在她們之間,除了這一點,他還覺得自己應該謹慎行事,畢竟小心為妙嘛,誰知道呢,太深奧了……他有些害怕,擔心索朗日的演出計劃不是一個好主意。

  安德烈拖著雙腿,前往蒙泰-布克薩爾的家。這一類的邀請實在不太好拒絕,真是一番苦役,還是一番考驗。安德烈進入了一套巨大的公寓中,配有一個滿是藏書的書房,除了圖書,裡頭還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藝術品,令人印象深刻,版畫啦,小擺件啦,簡直就是一個珍玩鋪子。所有這一切向他顯示出,那全都是他渴望擁有的,希望成為的,但同時,它們離他似乎又是那麼那麼遙遠。

  他把半邊屁股坐到長沙發上,準備一有機會就溜之大吉。

  「啊,義大利……」

  蒙泰-布克薩爾投入到一番海闊天空的滔滔演說中,聖維塔教堂、貝爾尼尼、塔爾奎尼亞的聖母……一個一個地從這位彎腰駝背的小矮個老人的嘴裡迸出來,這百科全書般雜亂無章的一大堆,倒像是一套收集起來的老照片。安德烈如坐針氈。他還待在那裡做什麼呢,我的天!

  眼下已經是四月初了,天氣變得很溫和。春天到了,對此,老院士卻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隨著他越來越老,他也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事件。時不時地,他會轉到半開的窗戶前,眯縫起眼睛,像是一隻貓,呼吸著湧進室內來的新鮮空氣,然後重又一頭埋入故紙堆,嘆息一聲,仿佛帶著遺憾。

  「我們很想您。」

  安德烈正全神貫注地想著什麼,聽了這話,猛一抬頭,頓時忘記了話題。

  「我嗎?……」

  「是啊。」

  安德烈真的聽見了嗎?一本雜誌?

  「不,一份日報!如此更緊湊,您明白的。假如我們想傳播我們的想法,說服別人,就得用這個。」

  法蘭西-義大利委員會的一些卓有影響力的成員,一些工業家,幾家名門望族,已經決定出資辦一份報紙,該報紙的宗旨就是大造輿論,把今天的義大利重新打造成為一個偉大的拉丁民族。

  蒙泰-布克薩爾費勁地站立起來,走了幾步,一直來到長沙發前,一屁股倒在了那裡。他用手心拍了拍身邊的位子:「過來坐這裡。」

  「法西斯主義是一種現代學說,這一點我們都同意。」

  老作家的手有些涼,有些粗糙,安德烈差點兒把自己的手縮回去,但一種根深蒂固的文明禮貌習慣阻止了他。

  「在巴黎,實在有著過多的漂亮筆桿子,巴不得跟這樣一個旨在成為政治喉舌的報刊合作呢。就等著這份美差了。」

  他的腦袋轉向了安德烈。主導一份巴黎的報紙!

  「我們在墨西拿大道上有辦公場所,這可不是能憑空生出來的!」

  蒙泰-布克薩爾發出了一種相當女性化的笑聲。「一開始,往往可能只有三四個記者,但是,到最後……」

  「看來,您得見一見我們那些慷慨的捐贈人。我們可以在九月份啟動。當然,假如您對這件事感興趣的話……我們還缺一個名稱,但這不難找到。」

  「叫『斧棒手』[13]好了。」

  那是自己蹦出來的。

  「稍稍有點兒……太博學了,不是嗎?好了,我們走著瞧。」

  蒙泰-布克薩爾站立起來,重又掖上了睡袍的下擺,談話結束。

  安德烈激昂不已。

  幾個星期後,他就將作為一家新報紙的頭頭,處在時事政治的聚光燈底下,新報雖然幼小稚嫩,卻充滿無限生機……

  在那裡,他不會比在基約多手下掙得少。

  羅貝爾跟人打招呼時總是說:「我操,你說,瞧這天氣咋的?」無論天氣如何,即便是在夜裡,這麼說都總能對得上,而且並不需要人家回答。今天晚上也照樣不例外,這之後,羅貝爾跳上汽車,瞧著道路,一支接一支地吸起了煙,眼神茫然,心情愉悅,迪普雷真想把他從車門推下去。

  他們午夜時分來到了夏蒂雍。

  迪普雷還沒有進鎮就關上了車燈,然後,把車子慢慢地一直開到工廠門口。他按照預定計劃把車停得很遠。

  按照組織的條令,對羅貝爾,他做了各種各樣的試驗。全都沒有用。他總是缺少一種要素。「啊,對了,是這樣的,我忘記了!」羅貝爾嘻嘻哈哈地說著,在他眼中,什麼都不太重要。在沉浸於一片黑暗的汽車裡,迪普雷做了最後的一次嘗試。

  「啊,是嗎?」羅貝爾對每個句子都會這樣反應,仿佛他是第一次聽說,叫人真想扯起嗓子對他大聲吼叫。

  於是,迪普雷做了他不想做的。他十分沮喪地掏出一張紙,紙上是條令,大寫字母寫的,字間行間距離都很大。在這傢伙的手中留下如此的痕跡,無異於自殺行為,他連想都不敢想一下,但不這樣又能怎樣?

  羅貝爾大聲地胡亂念了一通。你怎麼也無法確定他是不是明白了他剛剛所念的內容。

  「好的,快點兒,」迪普雷別無他法,只能說,「去吧。」

  他曾經想過讓他們倆顛倒一下各自的角色,但這樣等於把汽車交給了羅貝爾,那他一碰上緊急情況,十有八九就會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而把迪普雷丟棄到一個不可想像的情境中……

  「知道了。」羅貝爾說。

  他倒是並不計較。他下了車,打開了箱子。

  「你在幹什麼,渾蛋!」迪普雷吼叫道,趕緊跳下汽車。

  「嗨,我是在拿……」

  「你這個大傻瓜,你的那張紙上是怎麼說的?」

  羅貝爾趕緊在兜里亂掏一氣。

  「我把它放在哪兒啦,這紙片……啊,找到了!」

  四周一片黑暗,羅貝爾拿出他的打火機,迪普雷趕緊上前,一把奪了下來。

  「還想讓人把你定位啊,這個……」

  迪普雷別無他法,又提醒了他一次禁令。羅貝爾點頭同意。

  「啊,是嗎,真的,我現在想起來了……」

  「真的,是這樣的。來吧,趕緊走,大傻帽兒。」

  他瞧著羅貝爾遠去,手裡捏著一把大鉗子,像是拿了個燭台。一碰上麻煩,他就把他丟在那裡,他心裡這麼說,但很清楚他什麼都不會做的。儘管羅貝爾·費朗在他心中引起了那樣的惱火,甚至是那樣的厭惡,但在他頭腦中的什麼地方,始終蟄伏著那些工人團結的價值觀,他承認,跟這樣一個壞小子在一起時,真不知道這些價值觀已經躲到了什麼犄角旮旯里,但是,他永遠都沒有辦法違背它們。

  他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只見遠處模模糊糊地顯現出了工廠圍牆的昏暗身影。

  羅貝爾來到了車間前,是在右邊呢,還是在左邊?他記不太清楚了。這應該寫在那張紙上,但他得把那張紙給找到啊,他是永遠都不知道東西放在哪個兜兒里的。再說,要想讀出字來,就這樣,沒有燈光,也沒辦法啊……他決定就往左邊去。

  過了不一會兒,他又懷疑起自己來了。他正想返身迴轉呢,卻不料一眼就發現了柵欄門。他一下子對自己直覺的可靠性放下心來,便繼續走去,並用鉗子三下兩下地打開了柵欄的通道,他現在已經進入了工廠的院子。廠房讓他稍稍覺得有些異常。

  留在遠處的迪普雷相當神經質。這事情本身倒並無什麼複雜之處,但跟這個蠢蛋在一起,誰都無法確保無恙。因此,當他聽到腳步聲,並看到羅貝爾滿面笑容地走過來時,他真的非常驚奇。

  「得手了嗎?」他忐忑不安地問,「你看到守夜的保安了嗎?」

  「當然啦!」

  迪普雷嘆了一口氣。

  「你打開了閥門嗎?輕輕地?」

  「當然啦,就像你對我說的那樣。」

  迪普雷沒有回過神來。

  「好了,快,我們趕緊去。」

  他們從車上卸下了兩桶汽油,開始上路。

  來到柵欄門那裡,羅貝爾又一次鑽了進去。迪普雷把油桶一個一個地遞給他,他接過之後就跑向了車間,用萬能鑰匙打開了門。迪普雷曾對這地方做過一連三個夜晚的觀察,他知道,守夜保安的下一趟巡邏不會在一個小時內過來。

  「很好,」他喃喃道,「你就在那裡等我吧。」

  「知道了!」

  「可別抽菸!」

  「知道了!」

  迪普雷悄悄地溜進了車間。一股濃烈的汽油味。他走向油罐,確實,那裡的閥門已經被輕輕地打開了,碳氫燃料流成了一條細細的溪流,一直流到了水泥地上。他在好幾個不同的地方慢慢地把兩個小油箱倒空,氣味開始嗆到了他的喉嚨。隨後,他把空油桶放在了門邊,久久地觀察了一番周圍,然後從衣兜中掏出已經揉得皺巴巴一大團的報紙,點燃了,扔到油窪中。他趕緊跑出來,用鑰匙重新鎖上車間的門,回到柵欄門前。

  當爆炸聲響起時,他離汽車有大約三十米距離。一件相當簡單的事,但是火焰一定迅速地追隨了那幾條汽油帶,因為,在他們駛上了返回巴黎的道路時,從公路上還能看到火災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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