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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8:3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他們每星期都會碰一下頭,迪普雷先生執意要當面對帳,要確認他的工錢。他們一開始在一家咖啡館見面,但那裡頭太嘈雜,再有,大晚上的,一個女人在一家咖啡館裡……不過,她不願意把見面安排在她家裡,因為有保爾和弗拉迪在邊上。於是,他建議可以改在他家裡碰頭。結果,每星期三晚上,弗拉迪陪著保爾留在家中,而瑪德萊娜則前往位於尚皮奧奈街的一棟大樓四層樓上的小小公寓。

  這地方讓瑪德萊娜感到稍稍有些不適,一個單身男子的家,令人相當難以應對。乾淨,清潔,沒什麼鮮明的個人特徵,沒有鑲在玻璃框中的照片,沒有掛在牆上的複製的繪畫作品,有的是一股淡淡的地板蠟的氣味,不多的餐具,沒有書籍,相當斯巴達人式的簡陋。這一匿名的表象,人們在旅館房間中常可見到。

  會見的程式一成不變。迪普雷向瑪德萊娜招呼致意,她摘下帽子,脫下外套,他則接過外套,掛到衣帽鉤上,煮咖啡,然後面對面地坐到桌子前。在上了蠟的桌布上,放著兩個杯子,一個糖罐,一個咖啡壺,無疑是為了這一會面而特地買的,跟周圍的背景稍稍有些不協調。迪普雷先生一邊做著匯報,一邊喝著他那永遠喝不完的咖啡。他的身上有種礦物般的力量,人們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還會生病,會跟鄰居吵架,或者會落到一個無法解決的困難中。

  因情境所迫,他們偶爾也會在別的地方見面。不過,她都已經習慣在他家中見他了,若是換了另一個背景,她總會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這就好像人們在大街上見到了一個平時總習慣於見他在店裡忙活的店老闆,總歸有些不同尋常。例如,今天,他們就是在夏賽爾街上的這家茶館見的面。瑪德萊娜看到他穿過一個個鋪了白色桌布的獨腳小圓桌,一盞盞帶有刻了格狀飾紋的燈罩的燈,穿越整個大廳,一直來到她跟前,他可不是人們在這裡常遇到的那類顧客。

  「道路暢通無阻,」他說著,朝瑪德萊娜微微俯下身來,「假如您需要我留下來……」

  瑪德萊娜已經站了起來。

  「不,我謝謝您,迪普雷先生。一切將會很好。」

  他們在人行道上分手,瑪德萊娜前往庫爾塞勒林蔭大道的方向,迪普雷先生朝相反的方向。

  她又看見了那個龐大府邸的又寬又沉的柵欄門,但她毫不動情。這裡依然被人們叫作「佩里顧公館」,這就像那些已經被一場大火燒毀的大樓,但它們的名稱還長期繼續存在。比如,人們一直還在叫勒布朗大夫之家的那個小樓,而實際上已經有三個家庭先後居住於此了,又比如,人們還一直在叫伯尼埃十字路口的地方,實際上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被徹底夷為平地了。

  進了屋子裡,瑪德萊娜發現一些新的裝飾,覺得趣味還不錯。女傭帶她來到書房。在那裡,她聽到一記輕輕的叫聲,她回過頭來,滿臉綻開了微笑。

  

  「你好,蕾昂絲,我希望沒有打擾您吧?」

  蕾昂絲沒有動,她真的也想擺出一副淡然的甚至是輕鬆的神態,但是她做不到。一個想法掠過她的腦際:

  「古斯塔夫快回來了!」

  這顯然有些咄咄逼人。瑪德萊娜莞爾一笑。

  「不,不會的,您放心好啦,古斯塔夫剛剛出去,天黑之前,他會一直待在外頭的。復興會要開董事會,晚上十一點之前從來就沒有結束過,您知道其中的那些周折。而且,還有呢!誰知道他是不是還沒有想好要帶幾個朋友去巴黎咖啡館,您是了解他的,他還是一直那麼喜愛牡蠣……」

  這一回答直接就把蕾昂絲給槍斃了。不僅因為瑪德萊娜跟她一樣消息靈通,要不然,就是比她本人還更靈通,尤其是她的那番話給人一種印象,好像她,瑪德萊娜,她才是茹貝爾的妻子,而蕾昂絲只是一個來訪者。

  「請過來,坐在這裡,蕾昂絲,過來……」

  女傭又轉了回來:「夫人需要點兒什麼嗎?」

  「是的,茶……」

  蕾昂絲不由自主地又補了一句:

  「可以嗎,瑪德萊娜?」

  「茶,那實在太好了。」

  她們倆就這麼緊挨著坐在那裡,各自回想著三年多來各自走過的路。今天,穿得錦簇華麗的是蕾昂絲,瑪德萊娜則穿戴簡潔,但注意細節。不再有首飾,不再有讓蕾昂絲曾經那般仇視的從容泰然的神態,也沒有了那種確信,確信世界會始終在同一方向上為她們倆旋轉。運動已經轉換了方向。蕾昂絲一邊等著下人端上茶來,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修整過的手指甲,心裡很奇怪,不明白瑪德萊娜怎麼還能滿足於一如既往從上向下俯視她,更多地帶著好奇心,而不是怨恨。她想要什麼呢?在各人想著各人心事的這一沉默中,蕾昂絲想到了保爾。

  「他很好,」瑪德萊娜說,「謝謝您。」

  蕾昂絲現在算著保爾的年齡,他該有幾歲了。她為什麼從來沒有給他寄過零花錢呢?她特別渴望知道,這小男孩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背叛。

  「我沒有對他說我來看望您了,要不然,他會嫉妒的,我敢肯定……」

  下人端茶上來。蕾昂絲開始說:

  「您知道的,瑪德萊娜……」

  「您別指責自己了,」瑪德萊娜打斷她說,「首先,一切都已經太晚了,而且……當初您興許也不可能不那樣做。我是說……」

  她伸出一條胳膊,抓過來她的手包,打開。

  「好啦,我們就不要變得多愁善感啦好不好!」

  她把一份正式文件放到了矮几上,蕾昂絲立即認了出來,然後,她不動聲色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卡薩布蘭卡市政廳。

  蕾昂絲·皮卡爾小姐與羅貝爾·費朗先生的結婚證書。

  「我明白,您可以愛上男人,」瑪德萊娜說,「但是,同時嫁給兩個男人……」

  瑪德萊娜是怎麼弄到這個的?

  「這並不太複雜。反正,並不會比獲取一個假身份證件再多結一回婚更複雜的。您犯了重婚罪,蕾昂絲。法官們可不喜歡這樣,要判一年的徒刑,外加三十萬法郎的罰款……」

  蕾昂絲嚇呆了。這可是她最害怕的。貧困,她經歷過,她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但是,監獄……

  「對羅貝爾·費朗也是同樣……」

  瑪德萊娜立即看清楚了它,這一白紙黑字的證據。蕾昂絲肯定沒有準備好要拿自己的自由來賭羅貝爾的自由。蕾昂絲偷眼瞧了一下房門。

  「您本該好好地三思而後行。要是想逃跑,就得花費很多錢。可您又有多少錢呢?您又會想了,您可以再買一些新的假證件,買它一張票,前往外國,在那裡住上幾個月,然後帶著從茹貝爾那裡偷來的幾千法郎再回來,是嗎?您跑不遠的,蕾昂絲……不,我不建議您這樣做。尤其因為您將受到通緝,您本該選擇一個不會引渡罪犯的國家,躲藏起來,但這花費很貴,無論在哪裡,您都不會太平無事的。只有那些經驗豐富的強盜才可能幹成功這樣的事。總之,為了防止您干下蠢事,您得把您的護照先交給我。」

  一陣沉默。蕾昂絲站起來,離開客廳,上樓去了她的房間。她嘗試著仔細考慮了一下自身的處境。茹貝爾從來不會給她很多錢,他更願意讓她經常不斷地問他要錢,與其說這是當丈夫的手法,不如說是銀行家的手法。她手頭只有不到一千法郎,而且,還得給羅貝爾四百法郎,他得把這四百法郎給連我都不知道的誰,他總是有一個故事要講,人們永遠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瑪德萊娜會要很多很多錢,但是,為了避免殺雞取卵,她恐怕永遠都不會多問蕾昂絲要她付不出來的錢的,她得養著這隻下金蛋的雞。蕾昂絲帶著她的手包下了樓,把她的護照遞給瑪德萊娜,瑪德萊娜接過來,翻開。

  「您的這張照片可拍得不漂亮,它沒有為您添彩……」

  她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您能不能把您的包也給我?求您了。」

  蕾昂絲只有乖乖服從的份兒。這是一個拉瑪特牌的漂亮皮包。瑪德萊娜要把它搶走嗎?不,她只是從中掏出了皮夾子、名片。

  「太漂亮了,這些英格蘭羊皮的包,很奢華……」

  然後她站起來。

  「您會是我在這棟房子裡的眼睛,蕾昂絲,我想知道跟茹貝爾有關的一切。假如您對我隱瞞了我本該知道的什麼,那麼,我將不會給您來電話,我將不會給您寫信,我將不會過來看您,我將把您直接交給警長,連同您的結婚證。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蕾昂絲還在猶豫不決。

  「到底應該對您說些……什麼呢?」

  「一切。他跟誰說了話,他跟誰吃了飯,他跟誰簽了合同,他給他的客戶送了什麼禮物,他給政治家們發了些什麼,他收買了哪些報紙的記者,一切,不許作弊,我可是會去查的。聽清楚他的電話,看清楚他的日誌,記住一切,抄下地址,還有電話號碼。我們每星期一次去王家大道的拉杜麗茶館一起喝茶,下午四點。假如有一天您不來,我就……」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了!」

  「不要太緊張,蕾昂絲!」

  瑪德萊娜抓住了她的外套。她連錢都沒有要就走了,蕾昂絲簡直都不敢相信。但是,突然,問題以一種新的角度出現在她的腦子裡:

  「您不打算至少也稍稍毀我一下嗎?」

  「我們這個時代很複雜,蕾昂絲。您將不可能同時保留住您的第二號丈夫,以及他的錢,還有您的第一號丈夫,以及您的自由。請相信我,在您所擁有的一切中,還是您的自由最有價值。」

  瑪德萊娜猜透了蕾昂絲的想法。

  「我得跟您的第一號丈夫羅貝爾·費朗好好地談一談。因為我還將需要他。」

  蕾昂絲睜大了眼睛。瑪德萊娜很和氣地微微一笑。

  「哦,對了,正是這個,婚姻。永生在一起:無論是最好……還是最壞。」

  她們都站了起來,面對著面。瑪德萊娜微微低下頭來,觀察了一會兒蕾昂絲,然後湊近去,伸出嘴在她的嘴唇上貼了一下。時間很短,卻又足夠得能感受到其中的溫柔、濕潤的熱情、微妙的香味。瑪德萊娜的動作並沒有表達什麼愛意,而只是先做了再說,為的是根本不再去想,就像人們從地上撿起錢幣一樣,先撿起來再說。她後退一步,盯住了蕾昂絲,帶著一種充滿了母愛的滿足。然後,她走向門口,又轉過身來,微微一笑。

  「請不要把這個當作一次性結清總帳。」

  她馬上就堅定地相信,她是不會對聖方濟各-沙雷氏教堂的神父提到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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