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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8:1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時光荏苒,歲月輪轉。傳來的都是好消息。
瑪德萊娜的資產的賣出是一次成功:佩里顧銀行是一家以信任為本的機構,它的股份立即就找到了新的持有人。至於由羅馬尼亞石油集團發行的大筆債券,從字面上說,瑪德萊娜對股票的大量購買所導致的連鎖效果,引來了其他投資者的熱情,一次毋庸置疑的成功,各方都在爭搶。《巴黎晚報》發了一篇題為「羅馬尼亞的神奇能源」的文章。幾個星期里,羅馬尼亞石油股票持續著它那緩慢卻又繁榮的上升。
如今,茹貝爾應該帶著他那些信件簽名夾,前往其他控股董事那裡,只是偶爾才會過來一下,就如同人們拜訪的不再是家族企業的女主人(在下一次全體大會上,瑪德萊娜將不再成為他人的笑柄),而是佩里顧銀行所經營的最大一筆財富。
至於保爾應索朗日之邀去米蘭的這次旅行,經過軟磨硬泡,瑪德萊娜終於不得不讓了步。
得花費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來準備一個極其詳細的計劃,安排好瑪德萊娜對她兒子的陪同。顯然!我可不會讓保爾跟那個瘋女人單獨待在一起的。
索朗日,則被保爾的前來刺激得興奮不已(「我非常高興你可愛的媽媽會陪你來」),一天會給他寫兩封信,一旦想起來有什麼話要說,她就會馬上寫信發出。兩個女人就旅行與小住的種種細節交換了各自的意見,但是,可惜啊,眼看著差不多該達成一致了,事情卻又有了始料未及的遺憾因素。瑪德萊娜訂不到最適合索朗日前來接他們的那趟火車的票;而索朗日方面,她又很遺憾地沒能訂下瑪德萊娜根據導遊手冊選定的那家餐館的座位;瑪德萊娜曾經要求對方專門派人前往米蘭火車站,等他們一到,就幫助搬運一下行李,但很不幸,直到他們到達的第二天之前,索朗日沒有手下人可以使用。至於瑪德萊娜(「我實在很抱歉,我親愛的索朗日……」),她實在不可能前去為那女明星買只在巴黎才找到過的那種香水,還有,索朗日本希望能找一個導遊,就像瑪德萊娜希望的那樣,在星期五下午陪同他們參觀著名的米蘭大教堂,「不幸的是,沒有什麼能夠確定不變,義大利人,您知道的,親愛的瑪德萊娜,那是一些無法預料的人……」等等。到後來,幾乎當真還得讓索朗日發出威脅要取消這次旅行——儘管只是以諷喻的方式——才能讓瑪德萊娜勉強同意女歌星與她的「小匹諾曹」單獨在餐館待一個晚上。
「一次燭光晚會,真還說得出口!」瑪德萊娜哀嘆道,「我倒要問您一下了,蕾昂絲!」
「您不妨利用一下這個機會,自行安排一次外出。換作我是您的話……」
跟腦子裡已經有了主意的蕾昂絲不同,瑪德萊娜絕對想像不出,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獨自一人還能在米蘭做點什麼。
「還有,把他叫作匹諾曹,我覺得真是倒胃口,保爾可不是一個小木偶!她應該改一下口氣,我這麼對您說吧!」
保爾卻帶著某種狂喜來看待他母親的這一番敵意,就仿佛小姑娘們在一個沙池中你爭我奪地玩遊戲。「這……這……沒……沒什麼……要緊的。」他回答蕾昂絲道,他覺得這很逗。
出發定在了七月九日,十八點四十三分的列車。行李兩天前就已經捆好了。裝衣服的大箱子四天前就託運走了。瑪德萊娜幾乎每個小時都要來驗證一遍,她確實是帶上了錢、護照,她拿種種的細節沒完沒了地折磨家中的用人,這充分證明她缺乏旅行經驗,她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歐里亞克,去一個表姐妹的家中,而那年她才九歲……
但是,七月九日,出發的那天,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傳來,如同晴天裡的一記霹靂:《晨報》第一版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對羅馬尼亞石油的重大威脅」。
瑪德萊娜坐在獨腳小圓桌前,一邊吃早餐,一邊等著蕾昂絲的到來。茶杯啪的落到了地上,瑪德萊娜被一種暈厥攫住,她怕自己倒下,不得不使勁抓住桌沿,結果連桌子都搖晃起來,桌上的一切全都撒到了地上,她自己也膝蓋一軟,倒在了地上。她的頭腦很清醒,內心卻又很不安,她知道,這一消息肯定會牽出另外的一系列消息來。
她花了好幾分鐘時間控制住心中的慌亂,終於把文章從頭到尾地讀了一遍:
負責在潘諾尼亞平原鑽井與石油開採的羅馬尼亞石油聯合集團剛剛宣布,他們「遇到了重大困難」,遭到了破產的威脅,呼籲羅馬尼亞政府給予幫助。
法國政府已通過駐布加勒斯特使館的商務參贊,要求羅馬尼亞官方給予進一步的解釋,因為重大貸款基本上是由法國投資者所做,他們如今有理由擔心局勢會變得更糟,股票持有人的最後希望是羅馬尼亞王國……
瑪德萊娜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瘋狂地撕著報紙,極度的焦慮讓她根本無法思考問題,而蕾昂絲還遲到了……
她摁響了喚人鈴,命令司機馬上出發,前去蕾昂絲小姐的家中找她,十萬火急。
懷疑攫住了她:《晨報》的信息當真那麼確切嗎?
她趕緊跑去讀《時報》,還有《費加羅報》。所有的報刊都重複了同一個消息,幾乎一字不差。只有對事態嚴重性的感覺有細微區別,從「令人極度憂慮」,到「令人惶恐」而已。夏爾?古斯塔夫?安德烈?蕾昂絲?她應該去找誰問呢?
她讓人打電話給茹貝爾。
「不,還是打電話給夏爾·佩里顧先生吧。」
女傭睜大了眼睛,瞧著地毯上,盤子、麵包、果醬瓶、茶壺,一地凌亂。
「不,還是打給……」
打給茹貝爾嗎?他今天又會有什麼建議呢?要不,打給夏爾吧?
「是的,就這樣,打電話給佩里顧先生!」
夏爾的辦公室沒人接電話,那就打給茹貝爾先生吧。但茹貝爾先生的電話占線。
仿佛靈光突然一閃,瑪德萊娜跑著重新上樓,雙手使勁地捋報紙,要把揉皺的報紙捋平,然後重讀文章……深呼吸,她心裡說,不會是一場如此嚴重的災難的。確實!石油聯合集團「剛剛請求」羅馬尼亞政府提供援助!什麼都還沒有開始呢!最糟糕的事還沒有確定。此外……她疾步走向辦公桌,胡亂地拉開一個個抽屜,膝蓋跪在地板上,把古斯塔夫給她留下的文件撕成碎片。
就是這個!嗚呼。她氣喘吁吁,心跳如同擂鼓。她竭盡全力地試圖恢復所謂的平靜。是這樣的,茹貝爾對她說過:「不會讓您過半的財產都投到您的……羅馬尼亞石油中去的。」這代表了她財產的一半。屬於她的財產!因為保爾的財產毫無傷及,都放在了國庫的債券中!當然囉,她心裡想,他們可以靠著瑪德萊娜·佩里顧的一半財產活著,儘管她無法具體地想像,這會對她的生活產生何等後果。
「必須分散財產,這是不言而喻的,」古斯塔夫當時強調過的,「由此構成一個協調的財富框架。」她翻騰著巨大的文件夾,想找到……在那兒呢!古斯塔夫曾經讓她買下一些其他股票,英國公司(薩默賽特工程公司)、義大利公司(普羅佐集團),還有美國公司(福斯特、坦普爾頓-格萊富)的股票……
現在,她終於確定自己並沒有喪失一切,而僅僅只是一半,於是,這一崩潰的風險讓她心中產生出一種憤怒,一種悔恨,只有她一個人被排除在這一憤與恨之外:這是所有人的錯。是夏爾的錯,因為他警告她提防假定的卻最終從未到來的危機;是古斯塔夫的錯,因為他沒有找到恰當的詞語來說服她;是報紙的錯,因為它們現在都說那是一次崩潰,卻避而不談當初恰恰是它們最早誇耀了這裡頭的好處;是蕾昂絲的錯,因為她第一個聯想到了……對了,現在,她這個人究竟在哪裡呢?如果說有那麼一天,她的這個朋友的在場是不可或缺的話,那恰恰應該就是今天啊……我的天,都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他們晚上還要坐火車出發呢,而她現在卻還沒有上樓去看保爾,去告訴他突發的情況呢。
當保爾發現他母親那張慌亂的臉時,他很想問她一個問題,但當他繼而成為一種過於強烈的激情的俘虜時,他甚至都找不到要說的話的最開頭幾個音節了。他趕緊抓起小黑板,寫道:「怎麼了,媽媽?」
瑪德萊娜頓時哭出聲來,淚如雨下。她跪在兒子的輪椅旁,長久地哭著,一面哭,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沒什麼,我的寶貝,出了一個小問題,我向你保證。」但保爾很難相信,讓他母親陷入如此絕望狀態的會是什麼無關痛癢的小問題。
「蕾昂絲沒跟你在一起嗎?」他寫道。這個問題至少總算讓瑪德萊娜止住了滾滾的熱淚,她艱難地站立起來。
「結束了,我的寶貝,這並沒有什麼太要緊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但是這次旅行,我的小天使,就沒有可能……」
保爾的號叫聲幾乎要把整棟樓震塌了。
兒子完全變了個模樣的臉,讓瑪德萊娜心中冰冷冰冷的。他的叫喊來自喉嚨、腹部、心靈,如此地緊張,如此地絕望,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保爾將會又一次從窗戶中跳下去。她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腦袋,事情會好轉的,我的心肝,我們會找到一個辦法的,可他還在抽泣不止,我向你保證,這個,這,媽媽會找到的……
「我將不得不留在這裡,被很多的……事情拖住了,但蕾昂絲將會跟你一起走!」
她為自己的這一想法感到幸運。她把保爾推開一點,死死地瞧著他的眼睛。
「你覺得怎麼樣?我想讓蕾昂絲陪同你去,你願意嗎?」
同意。他點頭,他臉色煞白,是的,同意,跟蕾昂絲。
女傭前來通報說,茹貝爾先生來了。
瑪德萊娜穿著她皺巴巴的室內便裝,衣服上儘是茶漬和果醬嘎巴,她也沒有梳頭,臉上還留有淚痕,一副焦慮的神色……從古斯塔夫的目光中,她明白到她給人的這副模樣實在糟透了。他還沒有說一個詞,她就已經出了房間門,嘴裡連聲喃喃道,我馬上就回來。當她梳了梳頭,穿上了厚厚的浴衣,再度返回時,古斯塔夫在那裡一直沒有動。很少見到他這樣空著雙手,這情景幾乎讓人有些擔憂了。
「當我讀到這消息後,」他簡略地說,「我想我最好還是過來一下……」
他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報紙。
「我證實了……這些……羅馬尼亞人向我們隱瞞了他們的實際情況。」
他的嗓音比平常要更粗暴,更堅決,含有他難以控制的激動。瑪德萊娜倒在了扶手椅中。她全然顧不上什麼雅不雅觀,難不難為情,又開始哭了起來。
「我當初是提醒過您的,」古斯塔夫說,「……但您不願意聽我的……」
這一回憶帶有某種粗暴而又傷人的意味,他又繼續道:
「您放心吧,羅馬尼亞王國將不會任由一切就這樣沉淪下去的!」
「但是……假如它拒絕施以援手呢?」
「難以想像。商談應該會在最高級別上開始,事件並不僅僅是金融方面的,它還是政治上的。興許您的叔叔會了解得更多……」
但夏爾始終不見蹤影,瑪德萊娜給議會那邊,給值班處,還有奧爾藤絲那裡留了十幾個口信,沒有人說得出他到底在哪裡。他們應該在開會,興許,他們已經向羅馬尼亞政府發去了嚴重警告,古斯塔夫說過了,事情成為了政治事件,夏爾一定是忙不過來了。
已經十一點了。
瑪德萊娜早就向保爾承諾了,蕾昂絲會陪他去旅行的,可是,那就得去找蕾昂絲,把事情安排好。於是,她匆匆梳妝穿戴好,司機把她送到普羅旺斯街4號。但是,那裡的女看門人明確地告訴她說,「很久以來」就再也沒有姓皮卡爾的人在此居住了,看門的是一個矮矮的、圓嘟嘟的、開心快活的女人,頭上總戴著超大的方頭巾,像是一個頭裹纏巾的印度人。
「怎麼回事呢,您是說,很久以來嗎?……」
「哦,已經有整整一年了,我想。等一下(她把一根食指放到了嘴唇上,眯縫起了眼睛),不太難的……貝特朗先生,這個該死的,本應在地獄中遭火烤,是去年五月死掉的,我記住了那個日子,就像記住一個生日,我們可不是每年都能碰上這樣的好消息的,假如您……」
「五月份,您是說……」
「正是,而皮卡爾小姐也就走了,那是在一兩個星期之後。已經有十三個月了,我剛才說了,一年,反正都差不多,是吧?」
她伸出手來,瑪德萊娜給了她二十法郎。
在汽車裡,她屈指算了起來。去年五月,那應該是古斯塔夫發現她「偷竊」的那個階段。從工資中扣錢的措施,大概給了蕾昂絲一個太重的負擔,使她無法再留在普羅旺斯街,而不得不去找一處稍稍更便宜的租房。
她搬家了,但出於羞愧,沒有跟任何人說起。
瑪德萊娜又一次指責起了自己的自私自利,她竟然什麼都沒發覺,什麼都沒詢問。蕾昂絲搬去什麼樣的陋室中生活了?瑪德萊娜不會讓這情況長期持續下去的。她想知道真相……不,不是真相,那會很傷人的,不,她將告訴蕾昂絲……說她可以搬來住在佩里顧家的公館。就這樣。用不著改變太多。既然現在安德烈已經搬走了,那就沒有什麼能阻擋得了蕾昂絲來占據那個小房間,當然,得給它翻新一下,稍稍修飾一下,但那用不了太長時間的……
她意識到,她要做得仿佛生活還在繼續,沒有什麼太邪乎的事發生過,這個投資的故事只是一場噩夢,日常生活的回歸會很容易把它給驅走的……
家中,沒有一張唱片在轉,保爾正等著她。氣氛很凝重。弗拉迪驚人地沉默著,坐在一把靠牆的椅子上,雙腿併攏,雙手放在膝蓋上,像是在一個候見室等待著。保爾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的母親。
「蕾昂絲恐怕很難能陪你去了,我的天使……」
保爾慢慢地鬆開了嘴唇。正是在這一刻,他面如死灰,就像瑪德萊娜當時在慈善醫院看到過的那樣。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就那麼巴巴巴地說了一通:
「就讓弗拉迪陪你一起走吧。行嗎,弗拉迪?」
「Tak,oczywiscie! Zgadzam sie!」[30]
「我這就去準備證件……」
去一趟義大利使館,更正一下火車票上的姓名,緊急發送兩件行李給弗拉迪,簽署一份委託書,同意由女護士陪同她未成年的兒子一直到米蘭,這一切得花費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但是,到十七點三十分時,所有人都已經到了車站,保爾穿著旅行裝,那是蕾昂絲建議特地買的。弗拉迪盛裝打扮,人們幾乎會說,她是用窗簾的布料為自己定做了一件裙袍。瑪德萊娜有些緊張,但她放棄了再一次囑咐保爾,因為他早已經聽過了十幾遍,她也不想囑咐弗拉迪什麼,反正她什麼都不懂得,她在那裡緊緊地握住一個看不出是什麼年頭的皮夾子,裡面夾著厚厚一沓子義大利里拉,那是瑪德萊娜以一種無比瀟灑的風度遞給她的,那可絕不是出於信任的本性。
搬運工準時地等候在里昂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弗拉迪一直把保爾推到車廂門前。在行李箱、木頭箱、匆匆忙忙的旅客、興奮的家人、激動的情侶的不停運動中,他們把輪椅安放到車廂一頭的行李架那裡,把保爾一直抱到座位上,座位靠窗,在一等車廂的一個包廂中,紅色的呢絨,淺色的木頭隔板。他們把旅途用的個人物品放到座位上方的網兜中,瑪德萊娜無法阻止自己去找列車長,托他多多照顧一下保爾以及他的女陪同,列車長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寬闊的胸脯,短短的腿,在兩條如天線一般翹起來的濃眉的遮掩下,目光似乎透著一種野性。
看到她的孩子就這樣遠去,瑪德萊娜的心揪得很緊,孩子,那樣興高采烈,根本不會想到他母親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變故。當真想不到嗎?興許還不會那麼不在意吧,因為,當瑪德萊娜不得不離開車廂時(列車員早就在一再催促,列車馬上就要出發了,夫人,您現在得下車了),保爾在她耳邊喃喃細語道:
「會……會……過……過去的,媽……媽。因為我……我愛……愛……愛你。」
列車駛離車站已經有好幾分鐘了,瑪德萊娜依然站在月台上。
保爾還是第一次遠離她呢,奇怪的是,她心中有著一種平靜的傷感,這讓她變得十分堅定。一切都可能降臨到她的頭上,但她都可以忍受,只要她的保爾得到了保護。
保爾也一樣,處在某種喜憂參半的矛盾情感中,因扔下他母親一個人在巴黎而心情沉重……而他所聽說的那些事,差不多也就是一切,預示了未來時日的無比艱難。但無論會發生什麼,這次旅行的記憶將會留存下來,他將前去米蘭的斯卡拉歌劇院,將在那裡聽索朗日演唱,他在那裡經歷的一切,將永遠都不會被人奪走。
列車長是個波蘭移民的兒子,相信自己這一次負有重大的使命,因為瑪德萊娜塞給了他五十法郎。儘管是個法國人,但他父母的語言,他還是講得很好的。當列車順利出發,他也按照工作條例完成了必要的工作時,他就開始跟弗拉迪聊開了天,保爾則通過那女子的嘎嘎大笑、咯咯暗笑、哧哧冷笑,毫無困難地猜測到對話的內容與結果。那些笑聲,跟當初弗拉迪帶著他去見米洛美尼爾街上煤炭商的兒子,或者去見住在托克維爾街的艾菲爾鐵塔的電梯工時所見識的種種笑聲,全都是一樣的。
保爾和她安坐到了餐車上為他們預留的位子上,這是一張漂亮的桌子,鋪了印有鐵路公司字樣的白色桌布,頂上有一盞小燈,投下一圈漫射光。桌子上擺了銀制的餐具,水晶的杯子,就像畫報GG中的那樣,弗拉迪點了半瓶紅葡萄酒,她如在雲霧中。
夜色開始降臨,保爾在臥鋪上躺下,蜷縮在了上了漿的被單和蘇格蘭羊絨毯子下,任由舒適的瞌睡感昏昏襲來,很快,他就只感覺到弗拉迪與列車長的嗓音,幾分鐘後,他就被年輕女護士的喘息聲以及車輪有節奏的隆隆聲催了眠,只覺得車輪聲就像波萊羅舞曲極其明顯的節拍,而就在幾個星期之前,巴黎唱片店的售貨員才剛剛讓他欣賞過這首舞曲中那無休止反覆的旋律。他沉浸在了搏動著激情的睡眠中。
瑪德萊娜甚至都沒有躺下睡一覺,她花了大半夜的時間重讀了那些文件,它們確保了她在英格蘭、美國和義大利股票的所有權。
一到六點鐘,她就開始梳頭,穿衣,但她的胃沉甸甸的,喉嚨發緊。奇怪的是,她的臉上卻看不出有什麼焦慮的跡象。蒼白,嚴肅,專注,很像是那些囚犯的臉,正疲竭地等待著死刑的到來,平靜而又堅定地走向死神的懷抱。蕾昂絲八點半之前是不會到的。她叫司機備好車,然後馬上就出了門。
「啊,是你啊!」
奧爾藤絲穿了一件有花枝圖案的便袍,腳上是一雙綴有毛皮的拖鞋。她的腦袋上滿是捲髮夾子,活像是花婆娘,讓所有男人不禁想入非非地猜想自己將有一天會擁有她。她沒有請瑪德萊娜進門,而是叉起了胳膊擋在了那裡。
「我來找我的叔叔,我需要跟他談一談。」
「夏爾很忙,你能想像的!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這可是一個出眾的議員,總是有人來找他,他自己連一分鐘的空閒都沒有。」
「即便連自己的侄女都不見嗎?」
「敢情他還有個侄女啊?啊,這可真的是天下頭號新聞哪!」
「我得見他……」
奧爾藤絲哈哈大笑起來。
「啊,這就是佩——里——顧——馬——塞——爾家族!他們只消動動嘴,所有人就全都得忙死!」
這一突如其來的敵意,更因她平素的愚蠢而顯得明白無疑。
「我不明白這……」
「沒什麼可驚奇的!你父親也不會明白的。」
奧爾藤絲的嗓音很尖,她連連搖頭,幾個捲髮夾子便一個勁兒地亂晃,然後就掉了下來,她卻一點兒都沒有覺察到。她的臉被一大堆捲髮紙給框定,它們像是上了發條似的,在腦袋邊上不停地亂跳亂顫。
「所有人都得聽從命令!這一切已告結束!啊!佩——里——顧——馬——塞——爾家的人,他們將從高處跌落!」
奧爾藤絲憤怒地朝瑪德萊娜邁了一步,伸出一根復仇的食指,指向她。
「第一,夏爾用不著聽小姐的命令;第二,誰笑到最後才笑得最好;第三……」
也不想一想這第三會是什麼,她就連忙總結道:
「這會讓你目瞪口呆的,哼!」
瑪德萊娜一句話也不多說,轉身就走。
她讓車子開往《巴黎晚報》報社。
編輯部的大會,就是說,記者們聽取領導意見的會議,還沒有結束,他們讓瑪德萊娜坐在客廳里等一下。
基約多四十分鐘之後才來到。他連聲道歉,親愛的,這報紙都讓我快要瘋了,我想我已經太老了,幹不了這一行了。早在十年前,他就對所有的來訪者這樣說,但誰都知道,他會一直干到死在辦公桌前。瑪德萊娜沒有站起來,她盯著他瞧,等著他講完那一套廢話。最後,他坐到了她的旁邊,像是有所悔恨。
「我想像,對您來說,情況很是複雜吧?」
「都是誰的錯呢?」
這一問題讓基約多怔住了,像是觸了電。他一手放到胸前,仿佛自己受到了侮辱。
「您的報紙,」瑪德萊娜繼續道,「連篇累牘地不停誇讚這一羅馬尼亞石油股票的價值。」
「啊,是的,這個……哦……」
他穩住了神,這看得出來。
「這可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信息,而是一些消息。一家日報總要向出錢買它的人傳播一些有用的消息吧。」
瑪德萊娜很難弄明白。
「什麼……這些文章……是付錢請人寫的嗎?」
「開門見山就說大話!一家我們這樣的報紙,沒有經濟支撐根本無法生存,這您是知道的。當國家支持一種如此重要的債券時,那是它認為,這對國家的經濟是必要的!畢竟,您不該指責我們的愛國行為!」
「你們是在有意地發布虛假信息……」
「不是虛假,您說得有些太過了!不,我們只是從某一個特殊角度來展現現實,僅此而已。另一些同行,則站在對立面上,寫一些相反內容的東西,這樣就讓一切趨於平衡了!這就是觀點的多樣化。同樣,您總不至於會指責我們的共和國精神吧!」
瑪德萊娜為自己表現出的天真無知感到內疚和羞愧,她帶上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