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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21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愛德華閉上眼睛,輕鬆地長嘆出一口氣,他的肌肉慢慢地放鬆了下來。他勉強還拿得穩馬上就要脫手的針筒,終於把它放在了身邊,他的雙手依然在顫抖,但他那本來像是被緊緊壓住的胸脯已經開始鬆緩開來。注射之後,他又躺了很長一段時間,身心都是空空的,很少會有困意出現。這是一種飄忽不定的狀態,他的狂躁慢慢地退去,就像一條漸漸遠離的小船。他從來就沒有對海上的東西產生過什麼好奇心,也沒有幻想過要乘船遠航,但是,裝嗎啡的那些安瓿瓶,本身應該帶有一種幸福感,它們為他提供的種種形象,常常具有一種大海的色調,這一點,他實在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它們興許像一盞盞油燈,或是一瓶瓶神藥,能把你吸進它們的世界中。若是說,針筒和針尖對於他僅僅只是一些外科器具,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惡,那麼,可以說,安瓿瓶里的嗎啡,則是活生生的。他將高舉著瓶子的胳膊伸向燈光,瞧著這半透明的嗎啡,能看到瓶子中的玩意兒,這也太神奇了,就連占卜用的水晶球,恐怕也不會有比它更高級的功能、更豐富的想像力了。他從中汲取了很多東西:歇息、安寧、慰藉。白天的很大一部分時間,他都在這種不確定的、朦朦朧朧的狀態中度過,時間不再有什麼厚度。若是獨自一個人的話,他說不定就會一味地沉迷於注射,以求能始終停留在這一狀態中,飄飄然,仿佛飄蕩在一片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始終是大海的形象,它們應該來自很遠的地方,當然,來自於母體的羊水),但阿爾貝是一個小心謹慎的男人,他每天只給愛德華注射最小的必要劑量,而且他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然後,到晚上,回到家後,他要背誦一遍日曆表,計算一遍使用量,他要像老師檢查學生作業那樣一頁一頁地仔細閱讀,愛德華任由他那樣做著。就像露易絲對待面具那樣。總之,有人照顧著他。

  愛德華很少想家,但他想瑪德萊娜,要比想其他人更多一些。他保存了很多關於她的回憶:開懷地哈哈大笑,躲在門後偷偷竊笑,手指頭彎曲起來撓他的頭頂,他們倆合謀幹的惡作劇。一想起她,他就感到心裡難受。得知他的死訊時,她應該十分悲痛,就像所有失去了親人的女人那樣。這之後,時間,這位偉大的醫生,會治癒一切的……一件喪事確實讓人悲痛,但時間一長,也就什麼都想開了。

  任何事物都無法跟鏡子中愛德華的腦袋相比。

  對他來說,死神就在那裡,永遠都在,在那裡一而再再而三地揭他的傷口。

  除了瑪德萊娜,剩下的還有誰呢?一些戰友,他們中,有多少人還活著呢?即便是他,愛德華,總是走運的人,也在這場戰爭中死了,那麼,其他人,你們倒是說說……還有他的父親,但是,這一位沒什麼可說的,他應該忙於打理他的生意,忙得焦頭爛額,萬般淒涼,兒子的死訊應該沒讓他停步太長時間,他沒有忘記坐上汽車,對司機恩斯特來上一句:「去交易所!」因為他需要去那裡做決定,或者來一句:「去賽馬俱樂部!」因為人們正在準備選舉。

  愛德華從不出門,一直待在他的房間裡,在這一悽慘的生活中。哦,不,這麼說其實並不太確切,說悽慘應該有些過頭了,不過,到了這一地步,讓人感到氣餒的,是那樣的一種平庸、那樣的一種匱乏,生活在無能為力之中。人們總是說,習慣總會成自然,可是,情況並不如此,愛德華始終習慣不了。當他有足夠的精力時,他會站在鏡子前,瞧著自己的腦袋,不,什麼都沒有減輕,什麼都沒有緩和,他恐怕永遠都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喉嚨就這麼大大地向外敞開,沒有了下巴,沒有了舌頭。只有一排巨大的牙齒。肌膚已經變得堅實,傷口已經灼焦成痂,但是這一敞開的口子的暴力卻毫髮無損,也正是基於這一點,植入假體應該是很有用的,那並不是為了減弱你的醜陋,而是為了引導你走向屈從。而說到生活的悽慘,也是同樣的道理。他自小生長於一個奢華的家境中,從不曾算計過金錢,因為從來就沒有缺過錢。當然,他也從來不是一個亂花錢的男孩,然而,在學校里,在同學中間,他卻見到過一些花錢如流水、賭錢不要命的少年……但是,即便他不愛亂花錢,他周圍的世界始終還是那麼寬廣、便利、舒適,寬敞的臥室,適意的座椅,豐盛的飯菜,名貴的衣裝,而眼下,這樣一間陋室,地板上留有大大的縫隙,窗戶是灰濛濛的,燒煤還得精打細算,廉價劣質的葡萄酒味道很差……在這種生活里,一切都顯露出了其醜陋。他們整個的經濟來源全靠阿爾貝一個人,這樣,就沒什麼可指責他的了,他辛辛苦苦地搞來嗎啡,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到手的,肯定是花了錢買通了人,真的是一個好戰友啊。偶爾,這份忠誠也讓人心暖,有了它,他永遠都不會有一絲抱怨,也不會有一番責備,總是裝出一副開開心心的模樣,但在內心中,很焦慮,當然啦。根本就無法想像,這兩個人,將會變成什麼樣。然而,假若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未來便不會有絲毫閃光之處。

  愛德華是一個累贅,但他不擔心未來。他的生活一下子就決堤崩潰了,骰子一旦擲下,無情的墜落帶走了一切,甚至包括恐怖。唯一真正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是憂傷。

  儘管,一段時間以來,情況有所好轉。

  小露易絲用她那些面具的故事令他開心,這個勤奮而又靈巧的女孩,就跟阿爾貝一樣,還是一隻螞蟻,總是為他帶回來外省出版的報紙。他的生活改善了,因為他過於脆弱,生怕失去這樣的好日子,他自己也克制著不怎麼顯現出來,而這一改善恰恰來自於報紙,來自於報紙所給予他的種種想法。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不時地感覺到有一種激動從瘋狂的內心深處升起,他越是去想它,就越是會重新發現他青少年時代的那些極樂狀態,記得那時候,他總會醞釀一種惡作劇、一種任性行為、一種喬裝改扮、一種挑釁。而現在,再也沒有什麼還能擁有他少年時代的那種窮開心、爆炸性的特點,但是,他在他體內的最深處隱約感覺到了它,「某種東西」在復歸。他幾乎都不敢說出腦海里的那個詞:快樂。一種短暫的、謹慎的、斷斷續續的快樂。當他能夠大致上有條有理地捋清自己的思緒時,他竟然會忘記現在的這個愛德華,而重新變為戰前的那個年輕人……這一點,真叫人難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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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於站立起來,恢復了他正常的呼吸與平衡。在給那枚大針消毒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注射器放進小小的白鐵皮盒子中,然後蓋上盒子,放回到擱架上。他抓起一把椅子,拉過來,眼睛來回一轉,四下里尋覓著想找到那個準確的地方,接著,稍稍有些費力地登上椅子,因為那條僵硬的腿。然後,他伸直胳膊,輕輕地推開安裝在天花板上的活動門,來到了屋頂底下的一片空間,那裡,根本就無法站立,只能彎腰進入,真不知道張掛有多少世代的蜘蛛網,積攢著多少歲月的煤灰。他從裡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包,包里珍藏著他的寶貝,一個開本很大的繪畫冊,那是露易絲淘換來的,她這麼說,但是,究竟是拿什麼換的,那可就是個謎了。

  他安坐到了他的土耳其長沙發上,一邊削起了一支鉛筆,一邊仔細注意著,讓刨花一般的木屑全都落到那張紙上,而那張紙也被他緊緊抓在手裡,並藏進包里,一個秘密就是一個秘密。跟往常一樣,他從瀏覽最裡頭的幾張圖畫開始,隨著畫作的逐步完成,他也找到了滿足與勇氣。已經有了十二幅畫圖,表現的是一些士兵、幾個女人、一個孩子,尤其是士兵,有傷員,有凱旋者,有垂死者,有跪著的,有躺著的。這裡,有一條伸出來的胳膊,他很為這一條伸出來的胳膊而驕傲,很成功,假如他能夠微笑的話……

  他開始投入工作中。

  這一次,是一個女人,直立著,一個乳房裸露著。應該讓乳房裸露著嗎?不。他又畫起了他的速寫。他遮住了乳房。他重新削鉛筆,他本來應該有一個很細的筆尖,再加一張不帶很多顆粒的紙,現在,他不得不把紙鋪在膝蓋上畫畫,因為桌子的高度不太理想,他本該有一個斜面,所有這些困難與障礙其實都是好消息,因為,它們全都意味著,他很有工作的欲望。他又一次抬起頭來,將畫紙拿遠了仔細看。相當不錯的開始,女人站立著,褶襉表現得很成功,要知道,褶襉是最難畫好的,畫面的全部意義都集中在那裡,褶襉與眼神,這就是秘密。就在這些瞬間中,愛德華幾乎宣告了回歸。

  假如他沒有搞錯的話,他將會發大財。年底之前,大吃一驚的人,就應該是阿爾貝了。

  而且,他還不會是唯一一個大吃一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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