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24-10-11 00:25:18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司機又一次來稟告夫人,說是夫人的車正等著夫人呢,還問夫人是否準備屈尊移步上車,而瑪德萊娜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謝謝,恩斯特,我這就來,同時,轉向另一位,用一種流露出抱歉意味的口吻說: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我得跟您告別啦,伊馮娜,我真的很抱歉……」
伊馮娜·德·雅爾丹-波利厄擺了擺手,行啊,行啊,行啊,但並沒有做出一個起身的動作,心說這裡實在太好了,根本就想不到還要送人。
「你有一個多好的丈夫啊!」她十分羨慕地說,「多好的運氣啊!」
瑪德萊娜·佩里顧平靜地微微一笑,謙卑地瞧了一眼她的指甲,心裡想:「真是個臭娘兒們。」然後就簡單地說:
「好啦,你可是並不缺少追求者的……」
「哦,我……」年輕女人回答道,假裝出一種默默忍受的樣子。
她的兄長雷翁個頭太矮小,算不上一個男人,但是伊馮娜,她,還算長得相當漂亮。當人們喜歡婊子時,當然啦,瑪德萊娜心裡暗暗又補了一句。一張大嘴,平庸不堪,迫不及待,讓人立馬就想像到種種骯髒的行為,男人們是不會弄錯的,到了二十五歲的年紀,伊馮娜就已榨乾了扶輪社[17]的一半人。瑪德萊娜不免有些誇大了:扶輪社的一半人,這麼說似乎也太過了吧。稍稍為她辯白一下,人們就能理解她,她同樣也是很嚴肅的,伊馮娜只不過是和亨利睡了兩星期的覺,而這一如此迅速地朝他妻子家猛衝,以求享受這一場景的方式,實在有些太不地道。比起被她自己的丈夫干來,這樣總是多點什麼,這事情,本身,倒是並沒有什麼難的。亨利的其他情婦都表現得更為耐心。為了細細品味她們的勝利,她們至少在等待著機會來臨,模擬著一次意外的偶遇。這之後,她們全都一樣,頻頻出入社交界,面帶微笑,神態諂媚:「啊,我親愛的,你真是有個好丈夫啊,我實在太羨慕你啦!」就在上個月,她們中有一位甚至還毫無顧忌地嚷嚷道:「親愛的,你可得留點神啦,有人可是要從你身邊把他搶走呢!……」
幾個星期以來,瑪德萊娜幾乎沒有見過亨利,很多次出門旅行,很多次約會,幾乎沒時間跟他妻子的女朋友們調情,政府的這番訂貨任務緊緊地纏住了他,讓他分身無術。
當他回家時,通常都很晚了,她會爬到他身上做愛。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而就在這之前,她會再一次爬到他身上做愛。
剩下的時間,他就爬到別的女人身上做愛,他四處出差,打來電話,留下口信,謊話連篇。他的不忠盡人皆知(從五月底起,就有流言開始傳播,有人發現他跟呂西安娜·徳·奧爾古泡在一起)。
佩里顧先生為這一情境而痛心,「你將會很不幸。」當女兒說到要嫁給亨利時,他曾這樣預言道,但他的話完全不起作用,她只是伸出手,搭在她父親的手上,僅此而已。他最終還是同意了,不然,他又能怎樣呢?
「好了好了,」伊馮娜咯咯地笑著說,「這一回,我就告辭了。」[18]
她已經完成了她的任務,看到瑪德萊娜臉上凝定的微笑就已足夠,口信也已經帶到,伊馮娜欣喜若狂。
「感謝你的光臨。」瑪德萊娜說著,站了起來。
伊馮娜揮了一下手,哪裡,哪裡,她們彼此交換了一個吻,臉頰貼著臉頰,嘴唇留在空中,我走了,再見。毋庸置疑,這個女人是所有賤貨裡頭最賤的那一個。
這一意外的來訪耽擱了她很長時間。瑪德萊娜瞧了一眼大掛鍾。最終,這樣反倒更好,已經十九點三十分了,她有更多的運氣,會在自己家中等到他。
當汽車停到佩爾斯死胡同的入口處,讓她下車時,已經是晚上二十點多了。從蒙梭公園到馬爾卡代街,只有一個區的間隔,但那也是整整的一個世界,人們這就從美麗的富人街區,過渡到了平民住宅區,從奢侈豪華過渡到了三教九流。在佩里顧家族的府邸面前,通常會停著一輛帕卡德雙六型敞篷車和一輛V8發動機的凱迪拉克51型車。而在這裡,瑪德萊娜從柵欄門那已經被蟲蛀蝕了的木頭支架之間看過去,發現的是一輛把手已經掉落、輪胎已經磨損的破破爛爛的手推車。但她並沒有被眼前這一敗落的場景嚇住。她從她的母親那裡繼承了高級轎車,而從父親那裡繼承了手推車,而父親的祖輩都曾是卑微的貧苦人。甚至,貧窮的狀態,從父母家兩方面來看,都能追溯到遙遠的朝代,瑪德萊娜家的歷史中始終都有這個,匱乏,拮据,就如同清教主義或者封建制度,它們一直就沒有徹底消失,種種痕跡如同烙印,深深地留在了一代代後人的身上。司機,他就叫恩斯特—在佩里顧家族中,從第一代恩斯特開始,人們就把所有的司機都叫作恩斯特—他看到夫人就這麼一步步遠去,便帶著鄙夷的神態,朝院子裡瞥了一眼,在佩里顧家的府上,他做司機僅僅還只是第二代。
瑪德萊娜沿著柵欄走過,摁響了房屋的門鈴,耐心地等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看到走出來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便說自己是來求見阿爾貝·馬亞爾先生的。那女人納悶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過來對方要找的人是誰,才把這一求見與眼前這個女人聯繫到了一起,只見她年輕,華貴,楚楚動人,化了妝,渾身散發出一陣陣的香水味和脂粉味,恰如一段塵封多年的回憶。瑪德萊娜又重複了一遍:馬亞爾先生。女人一聲不吭,指了指院子,那邊,就在她左邊。瑪德萊娜點了一下頭,在女房東和司機的雙重目光注視下,伸出一隻手,堅定地推開了那道被蟲蛀了的柵欄門;接著,就毫不猶豫地大步走在了泥濘不堪的院子裡,一直走到那個小棚屋的入口處,往裡一進,沒了蹤影。但是,一進到屋裡,她立馬就停住了腳步,因為就在她的頭頂上,樓梯在一個正走下樓來的人的腳步底下顫抖了起來,她抬起眼睛,認出來了士兵馬亞爾,只見他一手提了一隻裝煤用的空桶,他也猛地一下停住了腳步,站定在了樓梯中,問了一聲:「嗯?怎麼啦?」他的模樣像是丟了魂兒似的,如同那一天在墓地中一樣,就是他們前往小墓地挖掘可憐的愛德華遺骸的那一天。
阿爾貝一下子就怔住了,半張著嘴巴。
「你好,馬亞爾先生。」瑪德萊娜說。
短短一瞬間裡,她觀察了一下這張沒有血色的臉,這一臉焦躁不安的神色。她的一個女性朋友曾經養了一條總在不停顫抖的小狗,那不是一種病,它天生就是那樣,它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從頭到腳都在不停地顫抖,有一天,它終於死於心臟停止跳動。阿爾貝的樣子讓她立即想到了那條狗。她用一種非常溫柔的口氣對他說話,仿佛生怕他會被這一如此的驚奇所嚇倒,會一下子熱淚滾滾,或者會跑到地窖中躲藏起來。他一直一聲不吭,左腳右腳來回地挪動著,像是在跳舞,並使勁地咽著口水。然後,他突然轉身,朝樓上走去,神色有些不安,甚至還有些慌張……瑪德萊娜在這小伙子身上注意到了這一表情,這一長久的畏懼,這一永恆的驚慌失措,怕是有什麼事情背著她發生了:去年,在墓地中,他就已失去理智,不知所措。帶有這樣一種溫柔與天真的表情的男人,往往都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
而阿爾貝,哪怕要讓他付出少活十年的代價,他也不願意處在這樣一種進退兩難的情境中,生生地夾在瑪德萊娜與她的兄弟之間,一頭,是站在樓梯底下紋絲不動的瑪德萊娜·佩里顧,而另一頭,則是被說成已經死去的愛德華,現在就在樓上,正戴著一副飾有藍色羽毛活像是一隻鸚鵡的綠面罩,用鼻孔吸著紙菸。眼下這一刻,他還當真變成了一個受到前後夾擊的三明治GG人。當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跟這年輕女子打招呼時,他就晃了晃手中的煤桶,像是在抖著一塊抹布,他剛剛想要向她伸出一隻黑乎乎的手,馬上就道著歉收了回來,把手放到了背後,然後,走下最後的那幾級樓梯。
「您在給我們的信中留下了您的地址,」瑪德萊娜用一種很溫和的口吻說,「我就去那裡找了。您的媽媽給了我您這裡的地址。」
她微笑著,指了指四周的背景,棚屋、院子、樓梯,就仿佛她看到了一套資產者的公寓。阿爾貝點了點頭,卻連一個音節都說不出來。她完全可能在他打開鞋盒子的那一刻來到,由此撞見他正在那裡取嗎啡。他想像著,要是萬一愛德華親自下樓來取煤的話,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呢,那可就更糟糕了……正是通過這樣的一些細節,人們才能看出來,人的命運實在是一場荒唐戲。
「是的……」阿爾貝大著膽子說,也不知道是在回答著一個什麼問題。
他其實很想說,不,不,我無法邀請您上樓來,來喝點兒什麼,這是不可能的。瑪德萊娜·佩里顧並不覺得他不禮貌,她把他的這一舉止歸結於驚詫、尷尬。
「是這麼回事,」她開始解釋,「家父很想認識您。」
「我嗎,為什麼?」
這句話,一絲緊張的嗓音,就如同一記來自內心的吶喊。瑪德萊娜聳了聳肩膀,表示這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您見證了我兄弟生命的最後時刻。」
她說這一切時帶著一絲和藹的微笑,好像她在提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要求,對他就必須傳遞上些許的任性。
「是的,那是當然……」
既然已經緩過神來了,阿爾貝就只有一個意願,那便是不等愛德華焦慮不安地下樓來,就先打發她早早走人。或者說,在樓上,他會聽見她的說話聲,他會明白誰在這裡,離他僅只有幾米遠。
「同意……」他補充道。
「明天,您看行嗎?」
「哦,不,明天,那是不可能的!」
瑪德萊娜·佩里顧為這一回答的明確感到十分驚訝。
「我是想說,」阿爾貝繼續道歉,「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改一天吧,因為明天我……」
實際上,他根本就無法解釋第二天為什麼就不能是他接受邀請的好日子,他只不過需要恢復一下鎮定。一時間裡,他稍稍想像了一下他母親與瑪德萊娜·佩里顧之間的對話會是怎樣,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慘白。他羞愧萬分。
「那麼,您哪天有空呢?」年輕女子問道。
阿爾貝又一次轉過身,面向樓梯最上面。瑪德萊娜以為樓上有一個女人,而她的來到礙了他的事,她可不願意牽累到他。
「那麼,就星期六吧?」她建議道,「我們一起吃晩餐。」
她的口氣十分愉悅,幾乎都算故意逗她了,就仿佛這個想法是剛剛突然來到她腦子中的,就仿佛他們將一起度過一段美妙的時光。
「好吧……」
「太棒啦,」她決定道,「那我們就定在十九點好了,這個鐘點對您合適嗎?」
「好吧……」
她沖他微微一笑。
「家父一定會很高興的。」
上流社會的小小客套結束了,出現了一段短暫的猶豫,雙方就像是陷入沉思中,而這把他們打發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他們回想起,他們倆當時互相併不認識,卻有著某種同樣的害怕、某種同樣的禁忌:那個秘密,挖掘一名死亡士兵的屍體,偷偷地把它給運走……這一具屍體,他們把它安葬在哪裡了?阿爾貝在心裡問,他緊咬著嘴唇。
「我們就住在庫爾塞勒林蔭大道上,」瑪德萊娜說著,又戴上了手套,「就在普羅尼街的拐角處,很容易找到的。」
阿爾貝點了點頭,十九點,沒問題,普羅尼街,很容易找到。星期六。一陣沉默。
「那好,我就告辭了,馬亞爾先生。十分感謝。」
她轉過身去,接著,又轉過身來朝向他,目不轉睛地凝視了一下他。一臉嚴肅的表情很符合她的身份,但也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成。
「家父從來都不知道那些……細節,你明白的……我希望……」
「當然,這您不用擔心。」阿爾貝急忙說。
她微微一笑,充滿了感激之情。
他擔心她會又一次把鈔票塞到他的手裡,作為他的封口費。這一想法讓他覺得有些受辱,他便趕緊轉過身去,上了樓梯。
只是到了樓上的過道中,他才想起他還沒有去拿煤,也沒有去拿嗎啡。
他又疲憊不堪地走下樓梯。他始終就理不清他的思緒,也想不明白,被邀請去愛德華的家做客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胸口繃得很緊,感到一種畏懼,當他操起長長的鐵鍬,開始往桶里裝煤時,他聽到,街上傳來了豪華轎車開動時發出的沉悶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