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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07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當佩里顧先生確信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那裡時,他便又睜開了眼睛。只見整個的賽馬俱樂部里一派沸沸揚揚……所有人全都手忙腳亂,就仿佛,他在眾人面前的突然暈倒還不足以丟臉……
接著,瑪德萊娜、女婿、女管家都趕來了,在病房周圍緊張地絞著手。大廳里,電話鈴響個不停。過來的還有布朗什大夫,帶著他的點滴管、他的藥片、他那神父般的嗓音、他那沒完沒了的千叮嚀萬囑咐。由於他找不出任何具體的原因,他就說大概是心臟的問題,太疲勞,太操心,還有巴黎的空氣,總之,他是在隨口亂說,反正,這一位在醫學院裡還是有地位的,他是一個醫學權威。
佩里顧家族擁有一座特別寬敞的府邸,正面的那些窗戶都面對著蒙梭公園。佩里顧先生已經把他這房產中的絕大部分讓給了他女兒,女兒結婚後,按照自己的趣味重新裝飾布置了一番整個三層樓,她跟她丈夫就住在那裡。佩里顧先生,則獨自居住在最高一層中,那是一個帶六個房間的套間,不過,實際上,他真正占據的只是其中那個巨大的房間—它同時被用作圖書室和辦公室—外加一個浴室,小小的,但對一個單身男人來說已足夠大了。對他而言,整個家完全可以簡化為這一套間。從他妻子去世以來,除了去底樓那個華麗壯觀的餐室吃飯,他的腳幾乎再也沒有踏入其他房間一步。要是有什麼招待活動,那就只有他一個人參與,一切都會安排在瓦辛餐館進行,回到家裡後也不會再談及。他的床安放在一個凹進的角落裡,由一道深綠色的天鵝絨帷幔隔開,他從來不在這裡接待女人,為女人,他會去別的地方,這裡,絕對是他一個人的專有空間。
當人們把他帶回家之後,瑪德萊娜很長一段時間裡就坐在他的床邊,耐心地照看他。當她最終抓住了他的手時,他感覺有些受不了。
「這還真像是守靈呢。」他這麼說。
換作是別人,聽他這麼說,一定會提出抗議,但瑪德萊娜只是微微一笑。對他們而言,如此長時間地彼此單獨相見,這樣的機會還真的很罕見。她真的不算太漂亮,佩里顧心裡說。他老了,他女兒心想。
「那我就走了。」她站起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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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了指喚人用的鈴繩,他點頭示意了一下,是的,沒問題,你不用擔心,她又檢查了一遍水杯、水瓶、手帕和藥片。
「請幫我關上燈。」他說道。
但是,他很快就為女兒的離去而感到遺憾了。
就在他感覺已經好多了的時候—賽馬俱樂部中的那次不適,如今僅僅是一個回憶了—他又認出來這一股曾突如其來地把他擊倒的涌浪。它抓住了他的肚子,然後向上侵襲,湧上胸脯,一直來到肩膀上,最後到達腦袋。他的心跳得幾乎要破裂,人們簡直會說,它都沒有位子可待了,佩里顧尋找拉鈴繩,但又放棄了,某個聲音在對他說,他還不會死去的,他的死期還沒有來臨呢。
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陰影中,他瞧了瞧書架上的那些藏書,還有那些繪畫、那些掛毯上的圖案,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們。他感覺自己十分衰老,尤其因為,周圍這一切在他眼中顯得都是那麼新,甚至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新。壓迫感是如此劇烈,他的喉嚨像是被一把老虎鉗死死地鉗住,而且那鉗子一下子又掐得更緊了,淚水頓時湧上了眼眶。他開始哭了起來。只是簡單的淚水,大量,盈眶,一種悲傷,他記不得那是不是他所曾熟悉的,哦,不,孩提時代興許有過,它給他帶來一種奇特的放鬆感。他任由自己陷入悲傷之中,讓眼淚就那麼嘩嘩直流,毫不羞愧,這很溫柔,如同一種慰藉。他用被單的一角擦了擦臉,想繼續他平靜的呼吸,但怎麼都不管用,眼淚還是止不住地繼續流下來,痛苦侵入身心。這是衰老,他想道,卻並不願意相信。他欠起身來,靠在枕頭上,拿起床頭柜上的手帕,擤了擤鼻涕,同時把腦袋縮到被單底下,他不想讓人聽到他哭,讓人擔心,讓人過來。讓人看到他在哭泣嗎?不,不要這樣。他不喜歡這樣,當然,一個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還要像一頭牛崽那樣哭個沒完,那可就有點兒太跌份兒了,說到底,他寧可獨自一個人默默忍受,也不要他人來安慰。
鉗子輕輕地鬆開了,他的呼吸還是有些不暢。漸漸地,眼淚不再流淌,哭泣聲也平息下來,讓位給了一種巨大的空虛,他已然筋疲力盡,但困意遲遲不來。他這一輩子,睡眠總是很好,包括最艱難的那些日子,比如說,他妻子過世之後的那一段,他都吃不下什麼飯了,但他依然睡得很沉,他就是這樣的人。然而,他深深地愛著他的妻子,那是一個可愛的女人,擁有各種各樣的優點。可惜那麼年輕就去世了,可見,老天真的是太不公平了!不,真的,對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來說,找不到困意,真的是太不尋常了,甚至是太令人費解、令人不安了。這不是心臟的問題,佩里顧先生心裡想,布朗什大夫真的是一個傻瓜。這是焦慮的問題。有某種東西在他之上飄蕩,沉甸甸地籠罩著他,威脅著他。他又想到了他的工作,他下午的約會,他在尋找。整整一個白天,他就那樣很是差勁,上午就已經如此亂糟糟的。這畢竟不是跟證券經紀人的那種爭論,沒有必要發火的,沒有任何太異常的東西,職業就是這樣嘛,證券經紀人就是這樣嘛,在三十來年的職業生涯中,他已經消耗掉好幾十個經紀人了。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開月度總結會議時,銀行家、經紀人、中介人,所有人在佩里顧先生面前都會恭恭敬敬地站立,跟士兵見了長官就得立正敬禮一樣。
恭恭敬敬地站立。
這一表達法毀滅了他。
當他明白到,他為什麼會痛苦到這一地步時,他的眼淚一下子又流了下來。他緊緊咬住了被單,發出一記長長的、低沉的、狂怒的、絕望的吼叫,他在那裡所體驗到的,是一種可怕的異乎尋常的煎熬,他知道自己根本就無法忍受。它還是那麼暴烈,尤其因為,他不……他實在找不到字詞來說明,他的想法仿佛被一種難以估量的苦難液化了,毀滅了。
他為他兒子的死而哭泣。
愛德華死去了。在眼前這確切的一刻,愛德華剛剛死去不久。他的小男孩,他的兒子,他已經死了。
在他生日那天,他甚至都沒有想起他來,形象就像一陣風,早已消散無形,一切的積累都在那一天爆炸了。
實際上,他的死要追溯到一年前。
一年來,他內心中的巨大苦難始終有增無減,事實是,說到底,這還是愛德華第一次為他而存在。他突然就明白到,他曾有多麼愛這孩子,悄悄地愛著,情不自禁地愛著;那一天,他突然就明白了這一點,因為,正是在那一天,他意識到了這樣一個難以忍受的事實,即他永遠都無法再見到兒子的面了。
不,還不完全是這個,眼淚在對他說,夾住他心胸的老虎鉗、抵住他喉嚨的利劍在對他說。
更有甚之,他感覺自己有罪,因為他從他兒子的死訊中感受到了一種解脫。
整整一夜,他一點兒都沒有睡,他又看到了孩提時代的愛德華,他向著深深隱藏在內心中的回憶微笑,他發現並挖掘出它們來,仿佛它們始終嶄新如初。這一切全都那麼亂糟糟的,絲毫沒有任何秩序可言。他甚至都無法說清楚,愛德華是不是化身成了小天使(但是,他還長著墮落天使路西法的耳朵,他看待什麼事情都沒有個嚴肅樣,他應該是八歲的樣子),反正,他那樣子應該遠遠早於那一次與學校校長的會面,那都是因為他的那些素描畫,我的上天啊,他的那些素描畫,何等羞愧啊,但又是何等的才華。
兒子的東西,佩里顧先生什麼都沒有保留下來,沒有一件玩具,沒有一張草稿畫,沒有一幅油畫,沒有一張水粉畫,什麼都沒有。興許,瑪德萊娜保留了什麼?不,他從來就不敢問她這個問題。
而夜晚就這樣過去了,種種回憶,種種悔恨,到處都是愛德華,小孩子,少年郎,長大成人,還有這笑聲,這是什麼樣的笑聲,這一生命的喜悅,假如他沒有過那種行為方式,那種無休止的挑釁鬧事趣味……跟他在一起,佩里顧先生一直就不得有好日子過,他總是受不了他的胡作非為。這孩子的很多地方很像他母親。當年,與妻子結婚時,他就成了有錢人(她的娘家是瑪爾基斯世家,世代經營棉紡業),他也繼承了她家的文化傳統,而在這一傳統中,好些東西被認為是很不幸的災難。比如,成為藝術家。但是,即便是兒子的藝術家方面的才華,在當時,佩里顧先生還是很習慣的,總之,有不少人,通過為市政部門或政府繪畫,還是能在生活中達到某種成就的。不,佩里顧先生一直無法原諒他兒子的地方,並不是他所做的事,而是他原本所是的人:愛德華有一個太高太尖的嗓音,身體也太瘦,而且太關注他自己的穿戴,他還有一些動作太……這一切並不太難看出來,他真的有些女性氣質。在他的內心中,佩里顧先生甚至從來都不敢對自己說出那些字詞來。當著他朋友們的面,他總是為兒子感到難為情,因為,那些卑鄙下流的字詞,他很明顯地從他們的嘴唇上讀了出來。他可不是一個壞男人,而是一個可怕地受了傷、受了侮辱的男人。這個兒子就是對他認定為合法希望的一種活生生的侮辱,他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懺悔過這一點。他女兒的誕生對於他曾是一個大大的失望。他認為,一個男人希望有個兒子是很正常的事。他想道,在一個父親與一個兒子之間,存在著一種狹窄而又神秘的聯盟,因為後者就是前者的繼承者,當父親的建立並傳承,當兒子的則接受並發揚光大,這就是生活,從古到今,向來如此。
瑪德萊娜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他很快就喜歡上了她,但是,他依然不耐煩地等待夫人能生個兒子。
而這個兒子遲遲沒有來到。夫人有過幾次流產,不幸的事件,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佩里顧先生甚至都等得有些生氣了。然後,愛德華就來到了這個世上。終於。他把這一誕生看作他意願的一個純真結果。此外,他的妻子在不久之後去世了,他從中看到了一個新的信號。最初那幾年,為這兒子的教育他投入了多少心血啊!他心中孕育著多大的希望,承擔了多大的責任啊!後來,失望便緊隨而至了。而當這一點看得很清楚的時候,愛德華已經八九歲了。那是一次失敗。佩里顧先生還沒有太老,應該能重建他的生活,但他出於自尊心拒絕了那樣做。他拒絕了向挫折低頭。他把自己關閉在了苦澀之中、悔恨之中。
如今,既然這兒子已經死去(此外,他並不知道兒子是怎樣死的,他從來就沒有問過),於是,對自己的種種指責,所有那些強硬的、決定性的字詞,那些緊緊關閉的門、緊緊關閉的臉、緊緊關閉的手,就全都從心底里翻湧了上來,面對著這個兒子,佩里顧先生曾經把一切都關閉得緊緊的,他只為他留下了戰爭,讓他可以死在裡頭。
即便是在聽聞兒子的死訊時,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又看到了那一幕。瑪德萊娜暈倒在地。他扶住了她的肩膀,表現出了榜樣的樣子。尊嚴啊,瑪德萊娜,尊嚴,他無法對她說,這一失蹤回答了他曾不斷地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因為,連他自己都還沒有弄清楚這一點: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怎麼會忍受得了一個像他那樣的兒子?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愛德華這個括號剛剛關上了,這裡頭有一種公正。世界的平衡重新找到了基準。當年,經歷了妻子的去世,他感嘆命運的不公,因為她死得太年輕,但是,他得知兒子的死訊時,同樣的想法卻沒有來到他的腦子裡,無論如何,兒子死得更年輕啊!
他終於又哭了出來。
我哭,但我的眼淚是乾的,他心裡想,我是個無情的人。他真希望自己也消逝了。生命中第一次,他喜歡另外一個人更甚於自己。
由於整整一夜都沒合眼,到早上,他已經疲憊不堪。他的臉色透露出他心中的憂傷,但是,由於他始終什麼都沒有說,搞得瑪德萊娜一頭霧水,十分害怕。她朝他俯下身來。他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他的心境無法用言語表達。
「我要起床了。」他說道。
瑪德萊娜準備反駁他。但是,面對這張沮喪而又堅定的臉,她沒有張口,抽身離去。
一個小時後,佩里顧先生走出了他的套間,颳了臉,換了衣服,他什麼也沒吃,瑪德萊娜見他連藥都沒有吃,身子很虛弱,耷拉著肩膀,面色蒼白。他穿著外套。他坐到大廳中的一把椅子上,讓僕人驚訝不已,因為,通常,人們會把待不了太長時間的來訪者的外衣放在那椅子上。看到瑪德萊娜,他就朝她伸出手來。
「把車叫過來,我們出去。」
如此簡短的話語中所包含的一切……瑪德萊娜下達命令,跑回自己房間,換好衣服返回。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裡面是一件腰部帶有褶襉的黑色呢絨衫,頭上戴了一頂同樣是黑色的鐘形女帽。看到他女兒這樣出來,佩里顧先生心中想到,她是愛我的,他很想說,她很理解我的心。
「我們走吧……」他說道。
來到人行道上後,他告訴司機,他不需要他開車,請他回去。他自己開車,這事情並不常見,他不太喜歡這樣,除非他願意獨自一人待在車上。
他只去過一次公墓。那還是在他妻子去世的時候。
即便是在瑪德萊娜前往戰區找回了弟弟的屍體,並把它帶回家族墓穴之後,佩里顧先生還是沒有動身前來。是她一再堅持要讓她的弟弟「回來」的。對這件事,他並不怎麼堅持。兒子已經為國捐軀了,跟那些愛國者埋葬在一起,這就符合萬物的秩序。但是瑪德萊娜希望那樣。他曾經堅定不移地解釋說「在他的立場上」,讓他女兒做一件如此徹底違禁的事,那絕對是無法想像的,而當他的詞語中求助了那麼多的副詞時,就不是什麼好兆頭了。瑪德萊娜卻並不那麼感覺,她當時回答說,活該倒霉,那她就自己去干好了,萬一出了什麼問題,他只消說他不知道這件事就行了,她會獨自一人承擔一切後果來的。兩天後,她在父親留下的一個信封中,看到了她所需要的錢,還有寫給莫里厄將軍的一份囑託。
當夜,他們就給所有人發了錢,給墓地的保安、裝殮工、司機,一個工人挖開了家族的墓穴,兩個人放下了棺材,然後,又封上了墓穴的門。瑪德萊娜默哀了一小會兒,然後,有人過來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因為在黑夜,這樣久久地待著不是個事兒,既然她兄弟已經埋在了這裡,她什麼時候想來完全可以再來,但是,眼下,最好還是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佩里顧先生對此絲毫不知情,也從來沒有提過任何問題。在開往公墓的汽車裡,在默默無語的女兒身邊,他想到了頭天夜裡自己反覆回憶過的一切。以前,他什麼都不想知道,而今天,他卻表現出一種渴望,他想了解最細的細枝末節……一想到兒子,他就產生了想痛哭一場的衝動。幸好,尊嚴很快又占了上風。
佩里顧先生心裡想,要把愛德華安葬在家族墓穴中,首先必須把他從陣亡者公墓中挖出來。而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口就發緊,引來一陣疼痛。他嘗試著想像死去的愛德華躺在那裡的形象,但那始終是一種平和死亡的圖像,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皮鞋鋥亮,四周點燃了蠟燭。這很愚蠢。他搖著腦袋,對自己很不滿意。他又回到了現實中。過去了那麼多個月,一具屍體又會像什麼呢?他們是怎麼做的呢?一些形象浮現在了他的腦際,那都是一些老生常談,其中有一個問題凸顯出來,黑夜也不足以讓它消隱,他很奇怪,自己以前怎麼就從來也沒有提出過這一問題:為什麼他對兒子死在了他前頭從來就沒有感到過奇怪?這可不是世間萬物應有的秩序。佩里顧先生已經五十七歲了,他很富有,受人尊敬,他從來就沒有打過任何仗。然而,他時時處處都是勝利者,甚至包括他的婚姻。如今,他還好好地活在人世間。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奇怪的是,瑪德萊娜所選擇的,恰恰正是眼下的這一刻,兩個人坐在汽車中的這一時分。她透過車窗,瞧著飛快地向後掠去的街道,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就仿佛她什麼都明白似的。她明白我的心,佩里顧先生心裡說。這讓他感覺很好。
還有那個女婿。當時,瑪德萊娜前往她兄弟戰死的鄉下尋找他(他到底是怎樣死的?他對此一無所知……),返回時就帶上了那位普拉代勒,第二年夏天,她就跟那一位結了婚。當時,這一事實根本就沒有引起佩里顧先生的什麼看法,而今天,他卻覺得其中有一種奇怪的交換意味。在他兒子徹底消逝之時,他迎來了這個男人,而且要把他作為女婿來接受。這是無法解釋通的,就仿佛他要把此人看作對他兒子的死亡負責任,這固然很愚蠢,但他情不自禁還是那樣想了:其中一個人的出現恰好就在另一人消亡的那一刻,兩者之間因果關係的建立,似乎是以機械的方式,而對他而言,這就是說,是以自然的方式。
瑪德萊娜曾試圖對她父親解釋,她跟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當時是怎麼相遇認識的,他表現得又是如何殷勤體貼、關懷備至,佩里顧先生卻聽不進去,他完全是一副裝聾作啞的樣子。為什麼他女兒要嫁給這個男人,而不是別的人?對於他,此事始終就是個奧秘。他對他兒子的生活是一點兒都不了解,對他的死也是一點兒都不了解,說到底,他對他女兒的生活也是一點兒都不了解,對她的婚姻也一樣不了解。從人心的角度來看,他真的是什麼都不了解。公墓的保安失去了右胳膊,跟他打照面時,佩里顧先生不禁想到:他是肢體的殘疾者,而我,我則是一個心靈的殘疾者。
墓地中,早已是人聲嘈雜。佩里顧先生作為觀察敏銳的商人,早已覺察到,那些在露天賣祭品的人心情都很愉悅。他們賣著菊花,有花束和花捧,全都賣得很好,真的是一筆好生意。尤其是因為,今年,政府希望所有的紀念活動都在十一月二日亡靈節那天舉行,而且整個法國都要在同一時刻行動。整個國家都將以一個統一的運動來向烈士默哀。從他的小轎車裡,佩里顧先生就已看到了種種的準備工作,有人拉開了布條,有人安置了路障,管樂隊都是平民著裝,正在做著練習,但並不吹奏出聲響來,人們清洗了人行道,撤走了停在那裡的馬車和汽車。佩里顧先生瞧著這一切,臉上毫無表情,他內心的悲傷純粹是個人的。
他把汽車停在了公墓門口。父親和女兒互相挽著胳膊,緩緩地走向家族的墓區。天氣晴朗,一輪清涼、明媚、黃色的太陽,把已經擺放在墓前墓後、小徑四周的鮮花照得鮮亮。佩里顧先生和瑪德萊娜兩手空空地來了。兩個人誰都沒有想到要買花,然而,墓地入口處有的是賣花的人,有的是選擇。
家族之墓是一個小小的石頭房,門楣上鑲嵌有一個十字架,它有一道鐵門,門上釘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佩里顧家族」的字樣。石屋的每一邊,都鐫刻有死者的名諱,不過,這一切只是從佩里顧先生的父母那一輩才開始,因此,還很新,還不到一個世紀。
佩里顧先生雙手插在他燕尾服的衣兜中,並沒有摘下他的帽子。他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所有的思緒全都落在他的兒子上,全都圍繞著他的兒子,在那裡打轉。他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他不知道,愛德華的形象,其實在他心中還是留下了不少,先是一個小男孩,然後是一個年輕人,而他所憎惡的那一切又一次讓他強烈地懷念不已,他的笑聲,他的叫喊聲。頭一天夜裡,他看到曾被長期遺忘的一些場景重新出現,事情可以追溯到愛德華的童年。那時,他對他兒子的真實本性只有些許懷疑,面對兒子的素描畫,他可以任由自己走向一種適度的、可控制的滿足,確實,那裡頭有著一種罕見的成熟。後來,他又看到過兒子的另一些素描。愛德華是一個屬於他那個時代的小孩子,他的想像力充滿了一些異國情調的形象,一些火車頭,一些飛機。有一天,佩里顧先生被愛德華的一幅畫所震撼,畫的是一輛高速行駛的賽車,用一種難以想像的寫實主義手法,他自己從來都沒有從這樣一個角度觀察過一輛汽車。在這張畫面凝定的草圖中,到底是什麼給了人以如此的感覺,讓一輛行駛得如此迅速的高速賽車看起來像是就要飛起來?真是一個奧秘。愛德華那時才九歲。在他的素描里,總是有很多的運動。甚至連百花也在召喚著微風。他還記得有一幅水彩畫,畫的是花卉,究竟是什麼花,他卻沒有認出來,花瓣非常細膩,他能說的只有這些。表現在一個十分特殊的框架中。佩里顧先生儘管對這一藝術不太在行,卻還是看明白了,這裡頭有著某種極具創意的東西。此外,這些素描,它們都到哪裡去了?他這樣問著自己。瑪德萊娜是不是把它們保留了下來?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它們,他更願意把它們留在自己的心中,他再也不希望這些形象從他的身心中出來。從他的回憶中挖掘出來的東西中,尤其有一張臉反覆浮現。愛德華曾經畫過很多很多的人臉,各式各樣的臉都有,但他對某些面容線條有著一種特別的偏愛,這一點,人們經常能發現,佩里顧先生在問自己,人們稱之為「有一種風格」的東西,指的是不是就是這個。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純正的臉,嘴唇很厚實,鼻子稍稍有些長,很挺,下巴正中央有一道很深的溝溝,但尤其是有一道奇特的目光,稍稍有點兒斜視,沒有一絲笑容。他試圖想說的那一切,如今還能找到詞語吧……但是,又能向誰去說呢?
瑪德萊娜假裝被稍遠處的一座墳墓給吸引住了,朝那邊走了好幾步,把他留在了原地。他掏出了他的手帕,擦了擦眼睛。他讀著他妻子的姓名:萊奧波爾迪娜·佩里顧。娘家姓瑪爾基斯。
愛德華的名字不在那上面。
這一發現讓他非常驚愕。
當然啦,既然他兒子並沒有被認為埋在這裡,就不可能鐫刻上他的名字,好的,這一點很顯然,但是,對於佩里顧先生,這就如同命運拒絕了他對一次正式死亡的最終認可。當然,官方倒是寄來過一紙證書,那份文件證明,他為法蘭西而戰死,但是,這樣的一座墳墓又是什麼,人們甚至都沒有權利在此讀到他的名字?他把這一切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試圖說服自己,最基本的並不在於此,但是,他所感覺到的那一切,無論如何都無法超越。
你倒是站在他的立場上來替他理解一下,讀到他死去兒子的名字,讀到「愛德華·佩里顧」,在他的眼中,突然具有了一種極其重要的意義!
他左右來回地搖了搖頭。
瑪德萊娜來到他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兩人一起返回。
星期六那天,他接到了很多電話,都是來詢問他的健康狀況的。「請問先生,您感覺好點兒嗎?」有人這樣問他,或者,「您可是把我們著實嚇得夠嗆,我的老兄!」他則冷靜地一一作答。對所有人來說,這就表示了一個信號,即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佩里顧先生嚴格遵循布朗什大夫的叮囑,整整一個星期天都在休息,喝藥茶,服藥片。他還整理了一下各類文件,在那個銀制的托盤上,就在信件旁邊,發現了由一張特別女性化的紙做成的一個小盒子,那是瑪德萊娜特地放在那裡的,裡頭裝了一個小本子,以及一封已經打開了的手寫的信,看那樣子,是一封很久之前寫的信。
他立即認出了它,他喝了茶,拿起信,念了一遍,又是一遍。他久久地停留在愛德華的戰友回憶他犧牲情景的那一段:
(……)發生時,我們的部隊正在攻打一個德國兵的陣地,這對我們贏得勝利至關重要。你們的兒子,他常常沖在隊伍的最前頭,此時當胸中了一顆子彈,當場就犧牲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他並沒有什麼痛苦。你們的兒子,他總是提到,保衛祖國是他最高的職責,他應該為自己像個英雄那樣死去而感到光榮。
佩里顧先生是一個商人,領導著好幾家銀行、海外商行、工業企業,因此,他凡事都會抱定懷疑的態度。對這樣一個現成的傳奇故事,他是連一個字也不相信的,這是刻意編排出來的,很像是一幅蹩腳的彩色畫片,專門用來安慰陣亡者家屬的。愛德華的戰友寫得一手好字,但他是用鉛筆寫的,信紙已經老化了,字跡在消退,就像一種編得很糟糕的謊言,沒有人會真正相信。他把信疊起來,塞進信封中,然後放到書桌的一個抽屜里。
之後,他打開了那個本子,一個用得很舊了的物件,用來纏住硬紙板封面和封底的那根橡皮筋已經松得喪失了彈性,人們幾乎可以說,它已經繞地球轉了三圈,就如同一個探險家的航海日誌那樣。佩里顧先生立即明白到,這裡頭是他兒子畫的畫。畫的是前線的士兵。他知道他可能無法一下子就翻閱這整個本子,而為了面對這一現實,面對自己那十分壓抑的罪惡感,他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停留在了那一頁上,那上面畫著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戴著頭盔,坐在那裡,他兩腿分開,平貼在地上,肩膀低垂,腦袋微微低下,這是一種疲憊不堪的姿勢。若是他不留有一撮小鬍子的話,那就活脫脫是一個愛德華了,他心裡想。在他始終沒有見他的這幾年戰爭歲月中,他是不是老了很多?他是不是跟那麼多的士兵一樣,也留了一撮小鬍子?我又給他寫過多少次信呢?他這樣問自己。所有這些用藍色鉛筆畫的素描,是因為他只有藍色筆用來畫畫嗎?瑪德萊娜應該給他寄去過包裹的,不是嗎?回想到此,他感到有些倒胃口,他記得自己曾經對一個女秘書說過這樣的話:「別忘記給我兒子寄一個包裹過去……」那位女秘書也有一個兒子在前線當兵,1914年的夏季失蹤了。佩里顧先生仿佛又看到了這個女人當時返回辦公室時的情景,她完全變了個人。整個戰爭期間,她給愛德華寄過幾次包裹,就像是在給她自己的兒子寄,她說得很簡單,我準備好了一個包裹,佩里顧先生向她致謝,他拿起一張紙,他寫道:「祝你一切都好,我親愛的愛德華。」然後,他猶豫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落款,寫「爸爸」也許有些不合時宜,而寫「佩里顧先生」,則不免顯得可笑。最後,他只簽上了自己姓名的縮寫。
他又瞧了一眼畫本中這個疲憊不堪、幾乎癱倒在地的士兵,他恐怕從來都不曾確切知曉他兒子都經歷了一些什麼,他只能滿足於聽聽別人的一些故事,例如,他女婿的故事,一些同樣也發生在那裡的英雄故事,同樣也跟愛德華戰友的那封信一樣,滿是謊言。關於愛德華,他能有的也只是這些了,一些謊言而已,除此之外,他可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一切都已消逝。他重新合上了繪畫本,裝進了上衣的內裡衣兜。
瑪德萊娜對她父親的反應感到驚訝,但她從來就不會流露出來。這一次突發奇想地前來公墓,這一把眼淚,是那麼意外……那道把愛德華跟他父親分隔開的鴻溝在她眼中始終顯得如同一個地質學的數據,自古以來就已存在,就仿佛這兩個人本來就是兩個大陸,位於兩個不同的地質板塊上,兩者的相遇,不會不產生劇烈的海嘯。她經歷了一切,見證了一切。隨著愛德華漸漸長大成人,她看到了,來自於父親方面的懷疑與猜測也逐漸變成了排斥、敵意、拒絕、憤怒、否認。愛德華則表現為相反的運動,一開始,那只是對親情的要求、對呵護的需要,後來卻漸漸地轉變為蓄意的挑釁、劇烈的發作。
戰爭爆發。
因為,這一場奪走了愛德華生命的戰爭,它很早就爆發在了家庭內部,就在這個像德國人似的死板的父親與這個膚淺的、騷動的、迷人的、充滿魅力的兒子之間。它由一些秘密的軍隊行動而告開始—那時候愛德華只有八九歲—而這些行動暴露出了兩個陣營的焦慮不安。父親先是表現出關切,然後是焦躁。兩年之後,兒子長大了,就再也沒有了一絲絲的疑慮。於是,他變得冷漠、疏遠、輕視。而愛德華,也變得冒失、叛逆。
隨後,兩人之間的鴻溝不斷地加深,直到發展為徹底的沉默,一種連瑪德萊娜也無法確定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沉默,反正,到後來,兩個人彼此之間根本就不再說話,同時,也拒絕彼此爭鬥與對峙,而更願意保持一種無聲的敵視、一種冷漠的情感。她必須追溯到很遠很遠,方能夠回想起幾乎成為潛在內戰狀態的衝突中那個爭執的時刻,雖然衝突一直就沒有斷過,但那一刻,她卻是再也找不到了。興許,曾經有過一個標誌性的突發事件,但她早已無法定位它了。那還是愛德華十二三歲的時候,一天,她突然覺察到,這父子倆已經不再面對面地直接交流,而是通過她來傳話了。
她在青少年時代一直扮演著外交家的角色,夾在不共戴天的死敵之間,隨時準備聽取這一方或那一方的抱怨,緩和父與子所有的敵意,扼殺種種衝突的企圖,遏制任何爭鬥的意願。由於始終忙於關注這兩個男人,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自己都變得其貌不揚了。當然,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難看,只是有些平庸,但是,在一個那樣的年紀,平庸,便是不如很多別的人那樣漂亮。太過經常地,瑪德萊娜的身邊總是圍著一些迷人的年輕姑娘—有道是,有錢男人娶美麗女人,能生漂亮孩子—終於有一天,她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相貌平平。那時候,她十六七歲的樣子。她的父親看到她時,總是親吻一下她的額頭,卻並不仔細瞧她。家裡頭也沒有女人告訴她,作為一個姑娘她該怎麼做,該如何打扮,她只得多多琢磨、多多猜想,她只能觀察其他女人是怎麼做的,模仿她們,但做得總是略略有些欠缺。她本來對此類的事就沒很大的興趣。她看到,她的青春,它本來可能會是她的美麗,至少也會是她的性格,現在已經消融分解,已經散成絲絲縷縷,因為沒有人會來關心她。她有的是錢,這個,在佩里顧他們家是不會缺少的,它甚至取代了所有一切,於是,她大把大把地付錢請化妝師、美甲師、美容師、女裁縫,根本不計較成本。瑪德萊娜並不是一個醜女人,她是一個缺少愛的年輕姑娘。她期待能給她一道愛的目光的唯一男人,能夠為她提供一點點必要保證,讓她成為一個幸福姑娘的唯一男人,是一個十分忙碌的男人,很忙很忙。人們說到他,就如同說到一塊被敵人占領的領土,而這個敵人不是別的,就是生意,就是競爭的對手,就是股票市場,就是政治影響力,捎帶著,還有他根本就不在乎的那個兒子(這一任務也費了他很多的時間),所有這些事情會讓他說出這樣的話:「啊,瑪德萊娜,你原來在這裡啊,我剛才沒有看到你,親愛的,你自己去客廳里玩吧,我這裡有工作要做!」而她那時候其實剛剛換了一個新髮型,或者剛剛穿了一條新買的裙子,而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她。
一邊是這個有愛之心卻無愛之行的父親,另一邊就是愛德華了,如涓涓溪水的愛德華,十歲了,十二歲了,十五歲了,如洪水恣意泛濫的愛德華,世界末日般的可怖者,喬裝打扮者,演戲者,滑稽可笑者,行為過分者,燃燒的火炭,創造性,那是一些畫在牆上的有一米來高的圖畫,讓僕人們看到後為之尖叫,女用人則紅著臉,哈哈大笑,咬著拳頭,從走廊中匆匆跑過,因為佩里顧先生的臉被畫成了腫脹的魔鬼樣,兩隻手抓住了自己的雞雞,那副模樣,簡直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瑪德萊娜擦著自己的眼睛,立即叫來油漆匠刷牆。佩里顧先生回到家裡,見滿屋都是工人,感覺很驚訝,瑪德萊娜則解釋說,只是一個小小的家務過失,沒什麼太嚴重的,爸爸,她那時十六歲,他則說,謝謝,我親愛的,如此,便輕鬆下來,為家中有個人處理這一類日常雜務而感到欣慰,畢竟,一個人總歸是分身無術,不可能長得三頭六臂嘛。因為他嘗試過了一切,但一切都歸於失敗,請保姆,女管家,家庭教師,寄宿女伴,所有人全都走了,誰也待不下去,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啊!這孩子,愛德華,真的是有某種魔鬼附了身,太不正常了,我向你們保證。「正常」這個偉大的詞,佩里顧先生總是掛在嘴邊,只因為它很有些意思,能用來指一種沒什麼意思的親子關係。
佩里顧先生對愛德華的敵意變得如此根深蒂固—其中的理由瑪德萊娜猜得很對:愛德華的行為舉止畢竟很像是一個女孩,有多少次,她費盡全力地把他拉回到「正常地」笑,然而,種種的努力工作往往以眼淚而告結束—因此,佩里顧先生的敵意變得如此要命,連瑪德萊娜最終都不免感到了一絲慶幸,因為這兩塊大陸始終沒有彼此相遇,這樣反而更好。
當有人前來家中,告知愛德華的死訊時,她接受了佩里顧先生默默地放鬆的心境,首先是因為,她父親是她現在所僅剩的一切了(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她有那麼一點點像是那位瑪麗亞公主[8]);其次,因為戰爭已經結束,即便它完結得很糟糕,至少,它總算是結束了。她久久地掂量著那種意願,想把愛德華的遺體運回老家。她十分想念他,知道他離得那麼遙遠,就好像被遺留在一個陌異的國度,想到此,她每每感覺心痛。那是不可能的,政府不會同意的。但她始終默默地醞釀著這件事(這一次,她做得依然如同她的父親),而一旦決心下定,就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她了。她四處打聽,完成了種種必不可少的秘密交易,找到了人,安排了行程,就出發—一開始,她就違背著父親的意願,隨後,也沒有得到他的同意—去她兄弟戰死的地方尋找他的屍體了,她把他埋葬在了將來有一天她自己也會埋在那裡的地方。這之後,她就嫁給了在那裡遇識的英俊的上尉奧爾奈-普拉代勒。每一個人都儘可能以自己的方式來做自我了結唄。
但是,當瑪德萊娜把她父親在賽馬俱樂部中感覺到的不適以及後來他如此不合常規的衰竭聯想在了一起時,她對他要去從來都不曾去過的墓地這一突如其來的驚人決定,實在感到有些詫異,讓她詫異的,還有他最後流下的眼淚。她十分擔憂。這場戰爭結束了,死敵本來也是能言歸於好的,只不過,其中的一方付出了死亡的代價。甚至,連和平也變得毫無意義。整個家,在這1919年的十一月,充滿了憂傷的氣氛。
快到中午時,瑪德萊娜上得樓來,敲了敲她父親書房的門,發現他直挺挺地站在窗戶前,若有所思。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捧著一束菊花,能聽到一陣陣軍樂聲傳來,反覆迴蕩在大街上。看到父親如此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瑪德萊娜便建議他換換腦子散散心,兩個人一起去吃飯,他欣然接受了,儘管他顯然一點兒都不餓,他幾乎什麼都沒吃,把餐盤裡的菜又退了回去,只喝了半杯水,一臉憂慮的神色。
「告訴我……」
瑪德萊娜擦了一下嘴,用疑惑的目光詢問他。
「你弟弟的那位戰友,那個……」
「阿爾貝·馬亞爾。」
「是的,或許……」佩里顧說著,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們可曾……」
瑪德萊娜微笑著表示同意,又點了點頭,像是在鼓勵他。
「對他表示了感謝,是的,那是當然。」
佩里顧先生閉嘴不說什麼了。對他來說,這樣一種趕在他之前便早早理解了他心中感受到什麼、嘴裡想表達什麼的方式,真正是他自尋煩惱的一個無窮無盡的源泉,這也給了他種種渴望,想讓自己也變成一個尼古拉·博爾孔斯基王子[9]。
「不,」他繼續道,「我是想說,我們也許應該……」
「邀請他來我家,」瑪德萊娜說,「是的,當然,這是一個很好的主意。」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倆閉口無語。
「顯而易見,沒有必要再……」
瑪德萊娜抬起了眉毛,幾乎有些很開心的樣子,這一次,她久久地等著遲遲不來的結局。在董事會上,佩里顧先生可能會用一個很小很小的眼神,打斷任何人的發言。而在他女兒面前,他甚至都無法說完他自己的句子。
「但是,當然啦,爸爸,」她微笑著繼續道,「沒有必要對著人家的屋頂大張旗鼓地吶喊。」
「這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佩里顧先生認可道。
當他說到「其他任何人」時,他想說的就是「你丈夫」。瑪德萊娜很明白,這並沒有傷及她。
他站起來,放下手裡的餐巾,對著他女兒莞爾一笑,準備離開房間。
「哦,還有……」他說著,停下來一會兒,仿佛他突然想起來一個什麼細節,「你願不願意給拉布爾丹打個電話,讓他過來見我一下?」
當他用這種方式來說話時,那一定是有緊急情況。
兩個小時之後,佩里顧先生在自己家富麗堂皇的大客廳中接待了拉布爾丹。在這位區長來到時,他並沒有前往迎接,也沒有去握他的手。他們就在那裡干站著。拉布爾丹容光煥發。如同往常那樣,他急匆匆而來,早已準備好要提供服務,要表現出有用,既是送上門的禮品,又能提供一些奉獻,啊,他可是真的願意像妓女那樣,為人帶來歡樂。
「親愛的朋友……」
他總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說話的。拉布爾丹已經按捺不住,為之激動起來,人們需要他,他樂於助人。佩里顧先生很清楚,他的女婿總是在利用他的一些關係,而拉布爾丹近來被推舉進了管理那個軍人墓地事務的招標委員會,他並沒有過問得太緊,他只是滿足於了解一個大概情況,但是最基本的信息他都掌握了。無論如何,到了他想知道所有一切的那一天,拉布爾丹想必會為他和盤托出的。再說了,這位區長,他也早就準備好了,堅信自己這一次就是應邀來談這件事的。
「您的那個戰爭紀念碑的計劃,」佩里顧問道,「都進展到了哪一步啦?」
拉布爾丹很驚訝,咂了咂嘴唇,睜開了一隻山鶉般的粉紅色眼睛。
「我親愛的主席……」
他對所有人都稱「主席」,因為,現今,所有人都是主席,不是這個機構就是那個機構的主席,這就如同在義大利誰都是「博士」那樣,拉布爾丹就喜歡這樣簡單易行的叫法。
「我親愛的主席,為了告訴您一切……」
他顯得有些尷尬。
「是的,」佩里顧鼓勵他說,「告訴我一切好了,這樣做最好。」
「這個嘛……」
拉布爾丹並沒有足夠的想像力去胡編亂造什麼,於是,他便說:
「我們還沒有……任何進展呢!」
瞧他們幹的好事。
這項計劃差不多已經燒了他近一年的錢。因為,明年在凱旋門建一個無名戰士的墓,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很好,但還遠遠不夠;每個區的居民們,以及各個老戰士協會都想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紀念碑。所有人都在要求這個,在議會中都已經投過票了。
「人們甚至都命名了專門人員!」
這說明,拉布爾丹對待此事認真到了何等地步。
「但是,有很多障礙,我親愛的主席,很多的障礙!您都想像不到的!」
他有些喘不上氣來,因為他確實遇到了很多困難。首先是技術上的困難。需要組織募捐,展開競賽,籌建一個委員會,找一個辦公地點,但是,哪兒哪兒都找不到地方,更不用說評估計劃的可行性了。
「那是因為,一切都需要花大錢,這玩意兒實在不便宜呢!」
人們沒完沒了地爭論,總是有一些事情會耽擱,拖後腿,有些人想要一個比臨近那個區更雄偉的紀念碑,有人說要建一座紀念性的標誌牌,有人說要來一幅巨型壁畫,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主張,強調著自己的經驗……各種各樣的爭執與論戰持續不斷,沒完沒了,拉布爾丹硬是從中擺脫了出來,一拳頭砸在了桌子上,然後,他戴上了帽子,直奔妓院去躲清閒了。
「因為,尤其缺少的就是金錢,這您是知道的……國庫已經空了,這個您不會不清楚的。因此,一切都得依靠民間的募捐。但是,人們又能募捐到多少錢呢?假設,人們只能籌集到修建紀念碑一半的錢,那剩下的另一半我們又怎麼解決?看來,我們必須介入了!」
他等了飽含意義的沉甸甸的一秒鐘,好讓佩里顧先生自己去掂量這樣一個悲劇性結果。
「我們總歸不能對他們說:『把錢拿回去吧,這事情辦不了啦。』您明白嗎?而從一方面來說,假如我們沒有籌集到足夠的資金,就隨隨便便地豎立起一個滑稽可笑的玩意兒,那我們又該如何來面對選民們呢,那樣的話,可就糟透了,您明不明白?」
佩里顧先生心如明鏡,明白得很。
「我向您發誓,」拉布爾丹總結道,他有些被這一任務的艱巨性所壓垮,「表面來看,這事情很簡單,但實際上,它真的是可—怕—至—極。」
他解釋了一切。他從前面向上提了一下他的長褲,那模樣像是在說:現在,我得好好地喝他一杯。佩里顧掂量了一下,想知道自己在何等程度上輕視了這個畢竟有著—這樣的事畢竟是會發生的—驚人反應能力的人。比如說,現在,此人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但是,您,主席……您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呢?」
傻瓜們有時候也會有驚人的言行。這一疑問其實並不太傻,因為佩里顧先生並不住在他的那個區。那麼,他為什麼要摻和到這一個紀念碑的故事中去呢?這種直覺是很準確、很清醒的,從拉布爾丹這方面來看,證明了這一次是思維上的一個意外事件。以前,跟一個聰明人,尤其是跟一個聰明人,佩里顧先生從來就不曾讓自己表現得如此真誠,他實在做不到那樣,而眼下,面對著一個如此的傻瓜,那可就……再說,就算他願意,那也是說來話長了。
「我很想做點什麼,」他乾巴巴地說了一句,「您的那個紀念碑,我來付錢好了。全部由我來付。」
拉布爾丹張大了嘴,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好,好……」
「您先找一個地方,」佩里顧繼續說道,「假如需要的話,先剷平地基。但願它會很漂亮,不是嗎?它將值得它所值的。發起一場競爭吧,召集一個評委會來討論一下形式,但是,最後得由我來拍板,因為是我掏的錢嘛。至於這樁生意的GG嘛……」
佩里顧先生已經有了幾十年的銀行家生涯,他的財富一半來自於證券交易,另外一半則來自各種工業企業的開發。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比方說吧,投身於政界:政治已經誘惑了他的很多同行,但他們在政界中卻什麼都沒有贏得。他的成功總是建立在他自己的本領之上,而政治成功則往往取決於跟選舉一樣不確定、有時甚至可說是一樣愚蠢的環境,他感到很厭惡。此外,他也自認為沒什麼政治細胞。要干那一行,首先得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不,他的玩意兒、他的伎倆,只是金錢。而金錢總是喜歡暗著來。佩里顧先生把謹慎當作一種美德。
「至於GG,很顯然,我是不想要的。您來創建一個慈善機構吧,一個什麼協會,您看著辦好了,我會為它提供所需的一切的。我給您一年時間。到明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我希望它能落成。在那碑文上,我要看到所有出生於本區的死難將士的姓名。您明白嗎?所有的死難將士,一個不缺。」
僅僅一次,就有那麼多的信息,拉布爾丹花了不少時間才抓住關鍵。當他終於將所有這一切一一具體記住時,當他明白到他還有什麼需要去做,並明白到主席先生是何等地急於看到他的意志得到了執行時,佩里顧先生早已把手伸向了他。拉布爾丹有些暈頭轉向、驚慌失措,便緊跟著也伸出手來,但他的手落到了空無之中,因為佩里顧先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就返回到了他的套間中。
佩里顧先生沉浸在自己的萬千思緒中,他站立在窗前,眺望著大街卻並沒有真正地細看。愛德華的名字並沒有留在家族之墓上,算了。
現在,他將讓人建立起一座紀念碑。定製的。
那上面,將會有他的名字,還有他戰友們的名字,在他周圍。
他在一個漂亮的廣場上看到了這一切。
就在他出生的那個區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