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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0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阿爾貝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說出兩個想法來,無法想像事情將會如何發展;他試圖理清他的思緒,但沒有任何東西能歸於秩序。他大踏步地走著,手裡只做著一個動作,伸在衣兜里,機械地撫摩著那把刀的尖刃。時間可以一分一秒地過去,地鐵可以開過一站又一站,出了地鐵,還可以繼續在街上走,但一絲有用的想法都沒有想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做的事,可他畢竟已經都做了。他準備好了去做一切。
弄嗎啡這件事兒吧……從一開始起,就是一個一粘上就會弄髒手的墨水瓶,很棘手。愛德華已經依賴上它了,須臾不得離開。迄今為止,阿爾貝始終還能夠勉強解決他的需求。可這一次,這一次,他再怎麼刮抽屜底地搜索都不管用了,他再也沒有什麼錢了。因此,當他的戰友實在忍受不了這日復一日、沒完沒了的痛苦,而苦苦哀求他乾脆結果了他的小命時,同樣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阿爾貝,也就不再做什麼思考了:他順手就從廚房抄起一把菜刀,這也是他手邊能找到的第一把刀,他匆匆下了樓,像一個自動玩偶似的,他去乘地鐵,一直坐到巴士底站,然後就隱入到了希臘人的街區,就在塞代納街那一邊。他一定要為愛德華找到嗎啡,假如需要的話,他甚至會不惜動刀殺人。
當他看到那個希臘人時,他的第一個想法終於在腦子裡生成,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皮膚很粗糙,身材很厚實,走起路來兩腳分得很開,每走一步都會氣喘吁吁,儘管十一月的氣溫已經偏低,他還是大汗淋漓。阿爾貝瞧了瞧他,心裡有些驚慌,因為他肚子巨大,胸脯肥實,在他的呢絨套頭衫底下鼓鼓囊囊地亂晃亂搖,他脖子粗粗的,跟牛脖子一樣,他的腮幫子肉很鬆弛,耷拉下來,阿爾貝心裡想,對付這麼一個大漢,他的小刀可一點兒都不管用,他需要一把刀刃至少十五厘米長的刀,或者二十厘米長。形勢的對比本來就很不妙了,眼下,裝備的低劣更是讓他士氣萬分低落。他母親早就說過了,「你總是這樣的,從來都沒能好好地安排一切!你只能是一個沒有遠見的人,我可憐的孩子啊……」而她,一定會高高地抬起眼睛,瞧著天花板,祈求上帝做證。在她的新丈夫(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他們實際上並沒有結婚,但是馬亞爾太太總是把這一切看作正常情況)面前,她總會更多地抱怨自己的兒子。那一位繼父,他—莎瑪麗丹百貨公司的部門經理—總是把事情弄得更煩瑣、更細膩,但是,他的抱怨也是同樣的。面對著他們倆,即便阿爾貝找到了力量,他還是很難有效地自衛,因為他幾乎每天都在為他們多提供一點點抱怨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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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切都在聯合起來反對他,那真的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
約會定在了聖薩班街街角那個公共小便池附近。阿爾貝對事情到底會怎樣發生是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他在一家咖啡店裡給希臘人打了電話,說自己是朋友的朋友介紹過來的;希臘人什麼也沒問,因為他的法語連二十個詞兒都說不上來。他的全名是安東納普洛斯。所有人都叫他「普洛斯」,就連他自己也這麼叫。
「我是普洛斯。」他來到的時候這樣說。
對一個如此肥碩壯實的人來說,他走路的速度快得驚人了,他小步緊湊,健步如飛。刀子太短小,而這傢伙卻太過敏捷……阿爾貝的計劃實在有些差勁。希臘人往四周掃了一眼後,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進了小便處。那裡頭有很長時間沒有沖水了,尿臊味沖鼻,氣氛有些令人窒息,但是這一切看來根本就沒讓普洛斯感到絲毫彆扭。這個臊臭的地方,幾乎就像他的候見廳。而對懷疑所有空間都是幽禁之地的阿爾貝,折磨則是雙倍的。
「錢呢,帶來了嗎?」希臘人問道。
他想看到錢,便用目光指向了阿爾貝的衣兜,但他不知道裡頭藏了一把刀,而那把刀的尺寸實在有些可憐,尤其因為,現在兩個男人緊緊地擠在窄小的小便間裡頭,那把刀就顯得更小了,小得甚至都微不足道了。阿爾貝輕輕地轉過身來,讓對方看另一個衣兜,並故意讓好幾張二十法郎的鈔票露了出來。普洛斯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五安瓿[5]。」他說。
這是電話里已經談好了的價錢,希臘人準備轉身離開。
「等一等!」阿爾貝叫嚷起來,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普洛斯停下腳步,一副不安的表情,瞧了瞧阿爾貝。
「我還需要更多……」阿爾貝囁嚅道。
他說得很誇張,還手舞足蹈(當他跟外國人交談時,他經常會表現得仿佛對方是聾子一樣)。普洛斯皺起了他那粗粗的眉頭。
「我要十二安瓿。」阿爾貝說。
他展示出他那整整一沓子鈔票,但他是不能夠動用它的,因為這是他維持接下來大約三個星期生活的所有錢。看到錢,普洛斯的眼睛發亮了。他朝阿爾貝伸出了手指頭,點點頭表示同意。
「好,就十二安瓿,你留在這裡!」
他走出了小便處。
「不!」阿爾貝叫住了他。
小便池的臊臭氣味,再加上一種想離開他越來越感到內心焦慮的這一彈丸之地的意願,這一切,促使他採用了一種很有說服力的語氣。他唯一的計策就是,找到辦法跟著這個希臘人走。
普洛斯一個勁地搖頭,表示不行。
「好吧,同意。」阿爾貝說,很果斷地趕到了他的前面。
希臘人抓住了他的衣袖,遲疑了一秒鐘。阿爾貝的樣子讓人心生憐憫。有時候,這其實也是他的力量。為顯出一副可憐樣,他並不需要刻意地誇張表達。在經歷了八個月平民百姓的生活之後,他始終還穿著復員軍人的軍裝。在他退伍時,他可以在一件軍裝和五十二法郎之前做出選擇。他當時選擇了軍裝,因為他感覺到冷。實際上,國家只是把匆匆重新染過的舊軍大衣賤賣給法國老兵而已。當天晚上,雨水一淋,軍裝就開始掉色了。好一個憂傷者的條條斑痕哪!阿爾貝返回去,說是最終他更願意要五十二法郎,但是為時已晚,木已成舟,他本該早早考慮好的。
他同樣還保留了他那雙壽命早過了一多半的高幫皮鞋,另外還有兩條軍用蓋毯。所有這一切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而且不僅僅是染色的痕跡;還有這一張沮喪、疲竭的臉,很多復員軍人的臉都是這樣的,這是萎靡不振與委曲求全的神態。
希臘人端詳了一番這張疲意滿滿的臉,馬上做出了決定。
「好吧,去吧,快點兒!」他輕聲囁嚅道。
從這一刻起,阿爾貝又返回到陌生人的角色中,對自己到底應該怎樣解決這個問題,他連一點兒概念也沒有了。
兩個男人走上了塞代納街,一直走到薩拉涅爾通道。到了那裡後,普洛斯便指了指人行道,再一次說道:
「你等在這裡!」
阿爾貝掃視了一番四周,荒蕪一人。十九點過後,附近唯一的燈光就是一家咖啡店裡的燈光,離這裡有大約一百米。
「就在這裡吧。」
一道命令,只能服從,不能上訴。
這不是嗎,希臘人根本不等他回答,就遠去了。
有好幾次,他走著走著還回過頭來看,以確認他的客戶還乖乖地留在原地。阿爾貝眼睜睜地瞧著他越走越遠,無能為力,但是,當那希臘人突然朝右一拐,阿爾貝便馬上跑了起來,儘可能快地跟上他來到那條通道,眼睛則一點兒都不離開普洛斯剛剛消失的那個地方,那是一棟破敗的樓房,從中飄散出一股濃烈的飯菜味。阿爾貝推開大門,進到一條走廊中。走了幾步後,他就來到一處通向地下室的半底層,於是,他便走了下去。從一扇玻璃很髒的小窗上,投射進來街上路燈的一點點光亮。他隱約看到希臘人蹲在那裡,伸出左臂,正在牆洞裡挖著什麼東西。在他旁邊,他還特地用一扇小小的木頭門擋著,以遮住那個洞口。阿爾貝一秒鐘也沒停下來,連忙跑過去,穿越地窖,雙手抓起了那扇木門,它比他想像的只稍稍重那麼一點兒,朝希臘人的頭猛地一砸。這狠狠的一擊下去,像是敲響了一記鑼,普洛斯頓時倒在了地上。只是在這時候,阿爾貝才明白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他的心中是如此懼怕,只想著要趕緊逃跑……
他好不容易才恢復了鎮定。那個希臘人死了嗎?
阿爾貝俯下身子,側耳細聽。普洛斯正喘著粗氣呢。很難知道他受傷是不是很嚴重,但是,有一道細細的血流正從他的頭頂上流下來。阿爾貝處在了一種驚慌失措的狀態中,近乎於昏厥,他捏緊了拳頭,反覆念叨道:「穩住,穩住……」他彎下腰來,把胳膊探入牆洞中,掏出來一個鞋盒子。如假包換的奇蹟:滿滿一盒子二十毫克和三十毫克的嗎啡安瓿瓶。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阿爾貝對嗎啡安瓿瓶的劑量早已熟稔於心了。
他合上了鞋盒蓋,站起身來,突然,他看到普洛斯的手臂在空中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弧形……這個人,他至少很善於武裝自己,那是一把真正的彈簧短刀,帶有槽口,尖刃很鋒利。此人出手是那麼迅速,刀口劃到了阿爾貝的左手,他只覺得一種劇烈的熱辣感。他原地一個旋轉,猛地抬起一條腿,腳後跟就踢中了希臘人的太陽穴。希臘人的腦殼一反彈,就撞到了牆上,發出了敲鑼般的哐的一響。阿爾貝手裡緊緊拿住了鞋盒子,用皮鞋狠狠地踩了幾下普洛斯那依然握著刀的手,然後,他放下盒子,又用兩手抓住那扇木頭門,開始砸起對方的腦袋來。然後,他停下手。因為使了勁,也因為害怕,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流了很多血,他手上的傷口很深,他的軍大衣也都血跡斑斑了。每見到血,他總是害怕。而這時候,他開始感到了疼痛,這也提醒了他必須採取一些緊急措施。他在地窖里亂找一通,找到了一塊滿是灰塵的布,用它緊緊地包紮住左手。然後,他很膽怯地朝希臘人的軀體俯下身來,仿佛他不得不靠近一頭正在睡覺的野獸。他聽到了對方低沉而又有節奏的呼吸聲,毫無疑問,他的腦袋真的是很硬啊。之後,阿爾貝一胳膊夾住鞋盒子,顫顫巍巍地離開了那棟樓房。
帶著這樣明顯的傷口,只能放棄坐地鐵或者有軌電車了。他總算勉強遮掩住了他手上胡亂的包紮,還有軍大衣上的血跡,在巴士底附近叫住了一輛計程車。
司機的歲數應該跟他差不多。他一邊開車,一邊帶著疑惑的目光,久久地觀察著他的顧客,只見他面色蒼白得就如一塊白布,蜷縮在座位上,身子搖晃不已,一條胳膊緊緊地捂住了肚子。當阿爾貝因車內這一封閉空間引起了一種很難遏制的不安情緒,而擅自打開車窗時,司機的擔憂不由得劇烈倍增。司機甚至想到,他的顧客這是要嘔吐了,就吐在那裡,他的車裡。
「您這不會是生病了吧?」
「不,不,沒有。」阿爾貝回答道,調動起了自己僅剩的一點點緊張度。
「因為……要是您生病了,我就只能讓您下車了!」
「不,不,」阿爾貝否認道,「我只是有點兒累。」
儘管如此,在司機的心中,疑慮有增無減。
「您確定您有錢嗎?」
阿爾貝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張二十法郎的鈔票,展示給司機看。司機這才放下心來,但這隻持續了一小會兒工夫。他已經習慣這樣了,他有過此類的經歷,而這是他的計程車。然而,他只不過是天性有一個商業頭腦而已,絕不是一個無恥小人。
「嗯,很抱歉!我說這個,因為像您這樣的人,常常……」
「像我這樣的人,都是一些什麼人?」阿爾貝問道。
「這個嘛,我是想說,復員的軍人,這個,你可別誤會了……」
「因為您不是復員軍人吧?」
「啊,我不是,我是在這裡參的戰,我有哮喘病,我的一條腿比另一條短。」
「畢竟,還有不少人參戰上了前線。有些人回來的時候,一條腿比另一條顯然短了好多。」
司機覺得很彆扭,事情總是這樣的,那些復員軍人,總是不斷地插嘴,拿他們的戰爭來說事,總是給所有人上課,現身說法,人們都已經開始受夠了那些戰爭英雄!真正的英雄已經死去了!那些人,是的,對不起了,他們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此外,當一個傢伙對你講述太多他在戰壕中經歷的事,你最好還是提防他一下,小心為妙,大多數人還是在一個辦公室里度過整個戰爭的。
「您興許是想說,因為我們沒有盡到我們應盡的責任,是不是?」他問道。
「那些復員軍人,他們又知道些什麼呢,對我們經歷過的生活,對一切生活資料的剝奪?」諸如此類的句子,阿爾貝實在是聽得多了,耳朵都聽出了老繭,聽得都能背一個滾瓜爛熟了,什麼煤的價格啦,麵包的價格啦,正是這一類信息,他最容易記在心上。自從他復員以來,他已經證實:想要安安靜靜地生活,最好還是把勝利者的軍功牢牢地鎖進抽屜中[6]。
最後,計程車把他拉到了西馬爾街的拐角,司機要了他十二法郎車錢,並等著阿爾貝付一些小費,然後才走掉。
這一帶居住了數量眾多的俄羅斯人,但醫生是個法國人,他就是馬爾蒂諾大夫。
阿爾貝是在六月份認識他的,那是愛德華最初的發作期間。我們不知道愛德華住院治療期間是如何搞到嗎啡的,但是他早已習慣於依賴嗎啡來止痛,對它上了癮。阿爾貝竭力試圖說服他:我的小祖宗啊,你現在已經從斜坡上往下滾了,真不應該這樣繼續下去啦,你得好好地治一下啦。愛德華卻根本聽不進去,他表現得跟當初拒絕接受假體下巴時一樣固執。阿爾貝對此實在弄不明白。他說,我認識一個雙腿截肢者,他就在聖馬丁郊道街上賣彩票,他曾經在夏隆的二月軍營中住過院,他跟我說到了他們現在做的假肢,很好,即便小伙子們沒有變得很漂亮,卻畢竟讓你有了一副人模狗樣,但愛德華連聽都不想聽,堅定地連連回答一個字:不,不,不。他繼續在廚房的桌子上玩他的紙牌通關遊戲,用一個鼻孔吸著紙菸。他嘴裡不斷地散發出一種可怕的臭氣,顯然,他整個喉嚨是完全敞開的……他用一個漏斗喝水喝飲料。阿爾貝為他尋覓到一個二手的研磨器(那玩意兒的原主人在做完假體手術之後死掉了,留下了好多東西沒用上,一個真正的倒霉鬼!),這就稍稍簡化了日常生活中的進食,但是,儘管如此,一切還是很複雜。
愛德華六月初從羅林醫院出院,幾天之後他就開始表現出令人不安的焦慮症狀,從頭到腳渾身哆嗦不已,而且大汗淋漓,會把吃下的一點點東西全都吐出來……阿爾貝感到自己無能為力,束手無策。因缺乏嗎啡而來的最初一輪打擊是如此劇烈,阿爾貝不得不把他綁在床上—就如去年十一月份在醫院時那樣,真的該這樣做,那時候戰爭剛剛結束—還得把房門給堵死了,以防房東們為平息他的痛苦(還有他們自己的痛苦)而進來殺死他。
愛德華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怕,像是一副精瘦精瘦的骨架中住進了一個魔鬼。
馬爾蒂諾大夫就住在附近,同意過來為他打上一針,這是一個表面很冷淡的人,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說他1916年在戰壕中曾經做過一百十三次截肢手術。聽到這些後,愛德華找回了心中的一點點平靜。正是通過大夫,阿爾貝聯繫上了巴希爾,後者則成為了他的嗎啡供貨人。此人一定是在藥店裡、醫院裡、診所里大大地偷了一把,他對各種藥品十分在行,他可以為你找到你想要的一切。不久之後,阿爾貝就撞上了大運,巴希爾為他提供了一批他亟須脫手的嗎啡,以某種形式的促銷價清倉處理。
阿爾貝在一張紙上小心翼翼地記錄下他為愛德華注射嗎啡的次數以及用量,什麼日子,什麼時候,什麼劑量,以求能幫愛德華控制他的消費量,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為他把一道關,然而,這並沒有取得什麼太好的效果。但是,至少,在那一時刻,愛德華在走向好轉。他哭得少了,只不過,他不再畫畫了,儘管阿爾貝還在為他帶來本子和畫筆。可以說,他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躺在恢復用的長沙發上度過,在那裡想入非非。這之後,到了九月底,嗎啡的存貨所剩無幾了,可愛德華卻一點兒都無法斷奶。六月份時,他每天要注射六十毫克,而三個月之後,劑量卻增加到了每天九十毫克。阿爾貝實在看不到何時才是個頭。愛德華總是獨自幽居,很少說話。而阿爾貝,只有在跑去找錢付房租,買吃的食物和燒的煤的時候,才會停止跑去找錢買嗎啡。至於衣服,根本就不在考慮之列,因為實在太貴了。錢花出去,就跟水嘩嘩地流出去一樣快。阿爾貝早已把能拿去典當的東西拿到當鋪去當了,他甚至還跟機械鐘錶店的胖老闆娘莫奈斯提埃太太睡了覺,他就在她店裡做一些包裝,而她則給他一些錢,以做生活貼補(這就是阿爾貝心裡想的,在這個故事中,他自願扮演了犧牲者的角色。實際上,他對這一情景並沒有什麼不滿,畢竟他差不多六個月里沒碰女人……莫奈斯提埃太太胸部巨大,他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它,但是她待他很是親切,毫不吝惜地給她丈夫戴上了綠帽子,這丈夫簡直就是一個跟在身後的大傻瓜,總是在那裡說,那些沒有得到戰爭十字勳章的人全都是貪生怕死的可憐蟲)。
很顯然,開支中的最大部分,依然還是嗎啡。物價在飛漲,因為一切都在飛漲。而這一藥品的價格也跟所有其他東西一樣在飛漲,它的價格指數完全取決於整個的生活指數。阿爾貝總在抱怨,政府為了遏制通貨膨脹,竟然強行推出了一種「國標上裝」,賣價一百一十法郎,同時,卻並沒有讓一種「國標嗎啡」只賣五法郎。它本來完全可以同樣也推行一種「國標麵包」、一種「國標煤」、一種「國標鞋」,或者一種「國標房租」,甚至,一種「國標工作」,阿爾貝不禁問起自己來,帶著這樣的一類想法,人們是不是會變成布爾什維克?
銀行沒有再留用他。想當年,國民議會的議員們曾經用手捂著心口宣告,國家「對它那些親愛的士兵有著一筆榮譽與感激的債務」,可是,那個時代早已成為遙遠的過去了。阿爾貝收到過一封信,信中解釋說,國家目前的經濟形勢不允許銀行重新雇用他,為此,它不得不辭退那些人員,同時感謝他們「在這場殘酷戰爭的五十二個月期間,為我們的公司做出了卓有成效的業績……」,等等。
對於阿爾貝,找錢已成為一種全職工作。
當嗎啡供貨人巴希爾被捕時,形勢已經變得特別複雜了,這個巴希爾涉及一樁骯髒的案件,人們發現他不僅身上藏滿了毒品,而且雙手沾滿了藥劑師的鮮血。
朝夕之間沒有了供貨人,阿爾貝便去一些曖昧的酒吧,到處打聽相關的地址。最終發現,要搞到嗎啡其實也並不是那麼難的事:鑑於日常生活中物價不斷地上漲,巴黎已經成為各種黑市貿易的交會點,人們可以找到所有的東西。就這樣,阿爾貝找到了希臘人。
馬爾蒂諾大夫給他的傷口消了毒,把它包紮起來。阿爾貝疼得要命,只能咬緊牙關忍住。
「這是一把好刀。」醫生只是脫口簡單說了一句,沒做任何別的解釋。
打開門時,一見是他,醫生就讓他進來,既沒有討論,也沒有提問。他住在四層樓上,一個幾乎空蕩蕩的公寓,一天到晚都拉著窗簾,房間裡堆放著破了口的裝書的箱子,還有一些繪畫,全都面朝著牆根,角落處有一把扶手椅,進門處的走廊用來當作候診室,另外還有兩把可憐兮兮的椅子,面對面地擺放在那裡。假如這位醫生沒有這間小小的屋子,沒有屋子裡的這張病床,以及那些外科手術器材,那麼,他本來會成為一個公證人。他問阿爾貝要的費用,比計程車費還要少。
出門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阿爾貝突然就想到了塞茜爾。
他決定,剩下的路就步行走了。他得來點兒運動。塞茜爾,以往的生活,以往的希望……他覺得自己很傻,真不應該向這樣一份荒唐的懷戀讓步,但是,在大街上這樣行走,鞋盒子夾在胳膊底下,左手纏著繃帶,反覆回憶著所有這些如此快就變成了往昔的事情,他感覺自己是一個沒有了國籍的人。自今晚以來,他就成了一個流氓,興許,甚至還是一個殺人兇手。至於這一條螺旋線怎樣才能停下來,他心中連一丁點兒的概念都沒有。除非還會有一個奇蹟出現。因為,所謂的奇蹟,自從他復員以來,也確實有過那麼一兩次,不過,它們全都轉化為了噩夢。好吧,那就塞茜爾吧,既然阿爾貝還在想著她……不過,跟塞茜爾,最難的事情已經變成一個奇蹟,而其中的信使,則由他的准繼父來充當了。他本來應該小心提防的。自從銀行拒絕重新聘用他以來,他就一直在找工作,找啊找,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活兒,他甚至都參加了滅鼠運動。殺死一隻老鼠可以得到二十五生丁的獎賞,他母親對他說過,靠做這個是根本發不了財的。此外,他所做成功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被別人給牢牢地咬住,沒什麼可奇怪的,他總是那麼笨拙。這一切再清楚不過了,他回來已經三個月了,依然窮得跟約伯一樣,身無分文,你說到有一份禮物要給他的塞茜爾,馬亞爾太太很明白這個。沒錯,她是那麼漂亮、那麼標緻,他又能帶給她什麼樣的未來,根本就沒有保障;人們看得很清楚,就是把塞茜爾換成了馬亞爾太太,窮日子還是窮日子。因此,在三個月的零打碎敲,嘗試了各種雜活之後,他依然還在等待人們總是說到的那筆復員費,但政府一直就沒有能力支付。而就在這時,來了一個奇蹟:他的繼父為他找到了一份在莎瑪麗丹百貨公司開電梯的差事。
百貨公司的領導層更願意招聘一個復員的老兵,有很多的勳章可以展示,以期「討好顧客」,但是,好吧,能找到什麼樣的就用什麼樣的吧,於是,他們雇用了阿爾貝。
他操作一部帶透光柵欄門的漂亮電梯,並負責通報電梯所到達的樓層。他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事(他僅僅給他的戰友愛德華寫過信),因為他並不太喜歡這份工作。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在六月的一個下午,他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天,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塞茜爾在一個肩膀很寬的年輕傢伙的陪同下進來了。收到塞茜爾給他的最後那封信以後,他們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而對那封信,他只是簡單地回答了一句:「同意。」
看到她的第一秒鐘,他就犯下了第一個錯誤,阿爾貝假裝並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全神貫注地操作著電梯。塞茜爾和她的朋友要去商店的最高一層,而電梯每一層都要停一下,這就構成了一段沒完沒了的上升過程。通報每一個樓層的相關櫃檯時,阿爾貝的嗓音變得有些嘶啞,好一段骷髏地的行程。他不由自主地呼吸著塞茜爾新牌子香水的氣味,而她是那麼優雅、奢華,散發出金錢的氣息。那個年輕人也一樣,散發出金錢的氣息。他很年輕,比她還要年輕,阿爾貝覺得這一點很叫人驚訝。
對於他,受侮辱的,倒不是跟她的相遇,而是被她撞見自己身穿著剪裁得很別致的軍裝,如同一個微不足道的士兵,戴著有流蘇的花里胡哨的肩章。
塞茜爾低下了眼睛。她真的很為他羞愧,這是顯而易見的,她一個勁地搓著雙手,看著自己的腳下。那個寬肩膀的年輕傢伙,則一個勁地稱讚著電梯,顯然已經為現代科技的這一奇觀所驚呆。
對於阿爾貝,除了戰場上被活活埋在炮彈坑裡的那一刻,從來就沒有幾分鐘的時間顯得如此漫長過。此外,他覺得,這兩個事件之間有著一種讓人難以言表的相似性。
塞茜爾和她的朋友在內衣櫃檯的那層樓出了電梯,他們甚至都沒有彼此交換一下目光。電梯回到底樓後,阿爾貝一秒鐘都沒有等,就脫下他的制服,扭頭走出了百貨公司,根本就沒有去討要他的工錢。一個星期就這麼白幹了。
幾天之後,因為看到他委曲求全地屈尊於這一僕役般的差事,塞茜爾心裡大概生出了些許憐憫之情,退還給了他訂婚戒指。是通過郵局寄還的。他很想把它退回去,他根本就不求別人的施捨,他看上去難道真的窮酸到了極點嗎,即便是穿著他那套僕役的寬大制服?但是,時世當真非常艱難,一包下士牌香菸都賣到了一法郎五十生丁,煤的價格也已漲得極其離譜了,錢必須省著用。他就把那枚戒指送去了當鋪。從停戰以來,人們總是把市立信託寄售商店掛在嘴邊,這聽起來更有共和派的味道。
很多東西就這樣被送進了當鋪,而假如他沒有在那上面畫了一個十字的話[7],那他現在恐怕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它們一件一件地贖回來。
這一插曲故事之後,阿爾貝沒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只能去街上做GG三明治人,他把兩塊GG牌像穿衣服那樣穿掛在身上,一塊在胸前,一塊在背後,那玩意兒,簡直就跟死驢一樣沉重。牌子上的招貼畫吹噓著莎瑪麗丹百貨公司的商品低廉的價格,或者是德迪翁-布東自行車上乘的質量。他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再次碰上塞茜爾。穿一身花里胡哨的制服,對他就已經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了,而現在,要身裹著為金巴利公司做宣傳的招貼畫,這對他幾乎就是難以克服的折磨。
真的是一個該扔進塞納河裡去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