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十一月 10
2024-10-11 00:25:0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安坐在一把寬大的皮面扶手椅中,漫不經心地把右腿擱到椅子的扶手上,一手舉著一大杯頗有些年頭的白蘭地,在燈光底下慢慢地轉動。他帶著一種故意假裝的超脫,聆聽人們的談話,刻意顯現出他是一個「懂行的傢伙」。他很喜歡此類多少有些隨意的表達。假如他的言行只關乎他一個人的話,他甚至會變得粗俗不堪,會當著一大群無法感到自己被激怒的人的面,從容不迫地說粗話,並從中體驗一種真正的樂趣。
要做到這一點,他還缺少五百萬法郎。
有了這五百萬,他興許就能徹底沉湎於一種奢侈的生活了。
普拉代勒每星期要到賽馬俱樂部來三次。並不是因為這地方特別能讓他開心—相比較於他的期望,他覺得這裡的水平很令他失望—而是因為,它構成了他社會地位上升的一種象徵,對此,他會不厭其煩地讚賞再讚賞。水晶吊燈、呢絨帷幔、掛毯地毯、鍍金飾品、服務人員刻意顯出的矯揉造作的尊嚴,還有數額高得令人驚愕的年費,這一切都讓他感覺到一種滿足,而結交名流顯貴的無數機會,則使得這一滿足感倍增。他是四個月之前進入這家俱樂部的,此事還差一點沒能成,因為賽馬俱樂部的頭面人物對他頗有些提防。但是,若是必須婉拒所有新貴加入俱樂部的話,那麼,經過最近幾年的戰爭大屠殺,俱樂部就將成為空蕩蕩的中央大廳。此外,普拉代勒擁有某些靠山,那是人們很難繞過去的,首先得數他的岳父大人,對他的任何要求,人們是根本無法拒絕的。此外,還要加上他跟菲爾迪南的關係,此人是莫里厄將軍的孫子,儘管他只是一個社會等級很低的小青年,而且多少有些頹廢沒落,但是他集結了整整的一個社會關係網。扔掉一個環節就等於拋棄整整一條鏈子,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了人脈,有時候會導致你受困於那些事情……至少,他奧爾奈-普拉代勒,是有一個名分的人。有一種心狠手辣的性格,但畢竟出身於貴族。因此,最終,他被人們接受了。再說,俱樂部的執行主席德·拉羅什富科先生認為,這個高個子年輕人用衝鋒的步子穿越大廳,像一股永恆不息的風,對整體景觀來說也沒那麼不堪。他的那種高傲自大充分印證了一句格言:一個征服者總有某種醜陋面[1]。因此,儘管相當庸俗,但是,還是一個英雄。就如同人們需要有漂亮女人那樣,在一個美好的社會階層中,人們總是需要有那麼幾個英雄的。而在那樣一個時代,人們很難找到在他這年紀還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人,而像他那樣的人就已經相當能裝點門面了。
迄今為止,奧爾奈-普拉代勒只是在一味吹噓自己在大戰中的表現。甫一退伍,他便投身於軍用存儲物資的回收與販賣。幾百輛法國和美國的軍車,種種發動機,種種拖車,幾千噸的木材,還有布料、雨布、工具、五金製品、小零件,都是國家不再使用,並需要處理掉的。普拉代勒購買了一整批這樣的裝備,然後轉賣給鐵路公司、運輸公司、農業企業。由於這些存儲領域的看管防護存在著極其嚴重的漏洞,他從中贏得的利潤十分可觀,只要稍稍給一點酒錢小費之類的好處費,你當場就能用買一輛卡車的錢拿到三輛,用兩噸貨物的錢換得五噸。
莫里厄將軍的關照,還有他自身民族英雄的身份,為奧爾奈-普拉代勒打開了一道道方便之門,而他在全國老戰士聯盟—它通過幫助政府粉碎最近的好幾次工人罷工,而顯現出了它的用處—中所起的作用,則為他帶來了很多額外的好處。全靠了這一切,他已經擁有了處理庫存物資的重要市場,得以成功賣掉軍需物資,並買下幾萬法郎的債券,而把這些債券賣掉後,他就將擁有幾十萬法郎的利潤。
「你好,老兄!」
來者是雷翁·雅爾丹-波利厄。一個有身份的人,但生來個子矮小,比常人要矮十厘米左右,其實,這一點說來既可以算很少,也可以算很多,對他而言,實在很要命,他認出了對方,便匆匆朝他走來。
「你好,亨利。」他回答道,微微晃了晃肩膀,他以為這樣一來會讓他顯得稍稍高大一點兒。
對於雅爾丹-波利厄,能有權直呼奧爾奈-普拉代勒的名字,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為了這一點,他簡直可以出賣父母雙親,說來,他也確實曾經這樣做過。他裝模作樣地學著別人的腔調,以為自己就跟別人一樣了,亨利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朝他伸出一隻軟綿綿的手,接著,他用一種低沉而又緊張的嗓音問道:
「怎麼樣,最近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沒什麼,」雅爾丹-波利厄回答道,「一點風聲都沒放出來。」
普拉代勒抬了一下眉頭,略略有些不適,他特別擅長抓住小人物的心理,根本不用聽什麼言談,就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我知道,」雅爾丹-波利厄連連道歉,「我知道……」
普拉代勒已經非常不耐煩了。
早在幾個月之前,國家就已做出決定,授權一些私人企業去挖掘埋葬在戰場附近的陣亡軍人的遺骨,有關部門的法令倡導「建造數量儘可能少的但容量儘可能大的墓地」,該計劃的目的就是把那些相對零散的遺體集中到大型的軍人公墓中。因為到處都有軍人墓地,到處都埋有士兵屍體。一些即興修建的墓地就在離戰場僅僅幾公里的地方,有的甚至離前線只有幾百米距離。有些建有墳塋的土地現在必須恢復農業耕作。早在好幾年前,差不多從戰爭一開始起,就有陣亡者的家庭要求到他們為國犧牲的孩子墓前致哀。這一番對墳地的重新整合,並不排除將來有一天向那些提出要求的家庭歸還他們為國犧牲的孩子的屍骨,但政府還是希望,在那些巨大的陵園中,已故的英雄們能夠安息「在他們為國捐軀的戰友身邊」,由此,也能夠安撫陣亡者家屬熱切的悼念之心。此外,這樣做也能避免一家一戶地單獨運送遺體,從而再次減輕國家財政的負擔,並且,轉送屍體往往會帶來公共衛生方面的問題,這也是一件真正傷腦筋的事,單單運輸的費用就是一大筆錢了,而只要戰敗的德國遲遲不肯賠款的話,國庫幾乎始終空空如也。
集中整合為國犧牲的士兵的遺體,這一倡導公民道德與愛國意識的巨大工程,如人們期望的那樣,連接起了整整一條有利可圖的產業鏈,有好幾十萬的棺材要製作,因為大部分陣亡者當初直接就埋在了泥土中,有的也僅僅只用軍大衣簡單地裹了裹。有幾十萬具遺骸要用鐵杴來挖出(有文件明確規定,必須儘可能小心謹慎地做到這一點),同樣數量的屍體要裝進棺材,用卡車運輸到出發的火車站,同樣數量的重埋移葬要在目的地陵園中來做……
如果說,普拉代勒贏得了這一市場的一部分,那麼,他手下的中國勞工們就將挖掘幾千具屍體,而每具屍體的挖掘只需花費幾個生丁的成本,他的車子將運載幾千具腐爛的遺骸,他的塞內加爾勞工將把這一切埋進修建得整齊劃一的墓地中,而每一座墳上都會有一個價錢很貴的漂亮十字架。而他通過這一切的一切賺得的錢,足夠他在不到三年時間裡徹底重建他在拉薩勒維耶的家業了,而它也確實是一個要命的無底洞。
算起來,每具屍體的移葬價格是八十法郎,而實際上的成本只是二十五法郎左右,普拉代勒希望能夠由此淨賺二百五十萬。
此外,假如部裡頭還有一些雙方自願的訂單,那麼,即便刨去一些小小的賄賂費用,還是能夠賺取差不多五百萬。
好一筆千載難逢的世紀大生意。對於商業貿易,戰爭確實提供了很多好處,即便在戰後,也是如此。
雅爾丹-波利厄的父親是國會議會的議員,他消息很靈通,通過他,普拉代勒幹什麼都能提前一步行動。從大規模的士兵復員工作展開以來,他就創建了普拉代勒股份公司。雅爾丹-波利厄和莫里厄家的孫子每個人都為公司入股了五萬法郎,同時還帶來他們寶貴的社會關係,普拉代勒個人投資了四十萬。這樣,他成了老闆。如此,能獲得百分之八十的利潤。
那一天,公開合同的招標委員會召開了投標大會,整整討論了十四個小時。靠了他的積極介入,外加十五萬法郎的賄賂,普拉代勒已經把委員會給徹底搞定了:三人委員會必須從不同的競標者中斷然做出選擇,必須公正不偏地做出決定,結果,三個委員中有兩個被普拉代勒收買,合穿了同一條褲子,他們應該會認定,普拉代勒股份公司出的價錢最合理,它出具的擺放在殯儀公司貨櫃中的棺材樣本最符合要求,既維護了為國捐軀的法國士兵的尊嚴,又充分考慮到了國家財政的實際情況。有鑑於此,普拉代勒應該看到了自己在諸多方面遙遙領先,假如一切順利的話,會有十來個小項領先,興許還更多。
「部里可有什麼消息?」
雅爾丹-波利厄窄窄的臉上綻開了一絲寬寬的微笑,他回答說:
「事情已經十拿九穩了!」
「是的,這個,我知道,」普拉代勒吐露道,稍稍有些厭煩,「問題是,什麼時候呢?」
他的擔憂並不僅僅跟招標委員會的討論有關。統一負責戶籍事務、財產繼承、軍人墓地的那個處室隸屬於戰爭撫恤部,在緊急情況下,或者在它認為必須的情況下,部里授權該處室來負責各方都能達成一致的市場行為。此時,便無須通過一種競爭來解決問題。而在這一情況下,一種真正的壟斷形式便會向普拉代勒股份公司敞開懷抱,它就基本上能做到它所希望要的,每一具屍體一百三十法郎的價……
普拉代勒裝出上流社會精英在最緊張的情況下也會有的那種冷漠神態,但實際上,他的神經質讓他幾乎都快要瘋了。很可惜,對他提出的問題,雅爾丹-波利厄暫時還沒有什麼答案。他的微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我不知道……」
他面色蒼白。普拉代勒移開了目光,這是要打發他走。雅爾丹波利厄趕緊撤退,假裝認出了賽馬俱樂部的一個成員,可憐兮兮地趕緊跑向寬敞大廳的另一頭。普拉代勒看著他遠去,這傢伙,鞋後跟分明墊了什麼東西。假如他不因自己個子矮而自慚形穢就好了,他本來會是一個聰明人,而眼下,他的自卑情結讓他徹底喪失了冷靜,真的太可惜了。普拉代勒在自己的計劃中拉攏他,看中的可不是這一品質。雅爾丹-波利厄有兩大彌足珍貴的價值:一個當議員的父親,一個身無分文(要不然,誰會願意嫁給一個如此的小矮個!)卻美妙動人的未婚妻,這是一個褐發女郎,有一張美麗的小嘴,再過幾個月,雅爾丹-波利厄就要娶她為妻了。在第一次見面介紹認識時,普拉代勒就感覺這個姑娘忍辱負重,默默地承受著這一聯姻,她知道這樁婚姻要以她的美貌為代價,她能贏得種種好處。這一類女人的付出是需要回報的,看到她在雅爾丹-波利厄家的客廳中走動的樣子—對這一切,普拉代勒的目光從來就不會出錯,他心裡說,這就像他在挑選賽馬那樣,從來不會看錯眼—他敢打賭,她應該是很會做人的,甚至都不會期待什麼婚禮儀式。
普拉代勒轉過頭來,看著自己手中的那杯白蘭地,心中無數次地盤算該採取什麼樣的計策。
要製作如此大量的棺材,就得把生意轉包給很多的專門公司,而這個,卻是被跟官方簽訂的契約所嚴厲禁止的。但是,假如一切全都正常進展的話,那就沒有什麼人會來細查。因為,為了利益,所有人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重要的是—在這一點上,大家的觀點完全一致—在一個適當的期限內,讓國家擁有數量雖不多卻容量很大的漂亮墓地,得以讓每一個人都能把這場戰爭最終歸類到種種糟糕的記憶中去。
而普拉代勒,除此之外,還將贏得權利,得以舉起他的那杯白蘭地,並在賽馬俱樂部的大廳中肆無忌憚地打嗝,而不會有任何人覺得此舉有什麼可指責的。
他一直在那裡苦苦思索,竟沒有看到他的岳父走了進來。只是突如其來的一陣鴉雀無聲,才讓他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小小的過失,那是一種如同被裹進了棉花包一般的死寂,讓人不寒而慄,恰如主教進入了大教堂。等他明白過來,已經為時晚矣。老人家來到時,你還停留在這一懶散的狀態中,真的是一種大不恭的行為,實屬不可原諒。而要過於快速地改變態度,則等於在所有人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從屬關係。總之,左右都是糟糕的結果,怎麼選擇都不妥。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刺激他人,普拉代勒寧可自取煩惱,在他看來,這樣做似乎代價最小。於是,他往後挪了挪屁股,儘可能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同時還撣了撣肩膀上一粒看不見的灰塵。他把原本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右腳放下,滑到地面,身子在扶手椅中挺起來,裝出一副好臉色,同時在他那張復仇的清單中默默地記錄下這一情境。
佩里顧先生邁著一種緩慢而又溫厚的腳步,走進了賽馬俱樂部的大廳。他假裝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他女婿的舉止,就把這一舉動歸類到了欠下債務終須一還的行列。他從一張張桌子之間穿過,不時地伸出一隻仁慈君王般的軟綿綿的手,同時,以一種總督大人的高貴口氣,隨口叫出在場之人的名字:「你好,親愛的朋友巴朗熱。啊,弗拉皮耶,您也在這裡。晚上好,戈達爾,還拼命展現自己特有的幽默感,但是……假如我沒有弄錯的話,這不是帕拉梅德·德·夏維涅嗎?」走到亨利身邊的時候,他僅僅微微低了一下眼皮,帶著一種心領神會的神態,像一個神秘莫測的斯芬克斯,然後,繼續他在客廳中的穿行,一直來到壁爐邊上才停下,他伸出兩隻分得很開的手,顯出一種極其誇張的滿足感。
他轉過身來,看到了女婿的後背。這姿勢明顯是故意擺出來的。被人如此地從背後觀察,應該是很不舒服的。而人們看到這兩個人彼此較勁的樣子,會很容易猜到,兩個男人正在下的這盤棋才剛剛開局,之後一定會波瀾起伏,好戲連台。
他們之間,嫌惡之情向來是自發的、平靜的,而且幾乎是安寧的。那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敵視。一開始,佩里顧就立即嗅出,普拉代勒身上有一種荒淫無恥的惡棍味道,但是,他抵擋不住女兒瑪德萊娜對此人的迷戀。對此,沒有任何人說什麼,但是,只須花一秒時間察看兩個人在一起的情景,人們便會明白,亨利很討她的開心,而她也不會停留在這一步,這個男人,她是要的,她是死死地要定了的。
佩里顧先生很愛他的女兒,當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愛著,他從來就不太感情外露,只要她不是那麼傻乎乎地一味沉迷於對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的狂戀,那麼,知道她很幸福,他也就感到幸福了。出身於豪富家庭,時時養尊處優的瑪德萊娜·佩里顧,向來就是一些浪蕩公子垂涎三尺的追求對象,儘管她長得只是稍稍說得過去,還是有很多男子迫不及待地來向她獻殷勤。她可並不傻,只是性子火暴,容易發怒,像她已故的母親,總之,這是一個很有性格的女人,不是那類能輕易得手,能向誘惑讓步的人。還在戰前,她就早早識破了那些人的真面目,這些野心勃勃的小人,發現她從正面看上去很是一般,但從嫁妝那一面看上去非常漂亮[2]。她以一種相當有效而又隱秘的方式讓他們打消了念頭。三番五次地有人前來求婚讓她心中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太多的信心,因為,當戰爭爆發的時候,她才二十五歲,而當戰爭隨著她的弟弟陣亡而告結束時,她也才三十歲,當然,弟弟之死對她是個可怕的打擊,就在這一階段,她覺得自己開始變老了。這一點興許能夠解釋那一點。她在三月份遇識了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七月份就嫁給了他。
男人們實在看不出來,這個亨利,他究竟有什麼神奇的地方,竟可以激得佩里顧大小姐如此心急難熬,他這個人倒是不錯,這一點我們也認可,但是……這是男人們的看法。因為,女人們,她們可是抓得很緊的。她們瞧著這副如此俊朗的容貌、這波浪般捲曲的頭髮、這明亮的眼睛、這寬闊的肩膀,還有這皮膚,天哪,她們明白,瑪德萊娜·佩里顧當初真的很渴望品味這一切,而之後,則深深地為之心醉神迷。
佩里顧先生沒有堅持他的反對意見,這是一場還沒開始就已註定要失敗的戰役。他只是謹慎地提出他的最終底線。在資產者階層中,這叫作婚姻契約。瑪德萊娜從中沒有發現什麼可指責的。而那位英俊的女婿卻相反,看到那份由家庭律師制訂的計劃書時,則很不高興地板起了臉。兩個男人彼此對視,一言不發,好謹慎的措施。瑪德萊娜繼續是家族中唯一的資產持有人,並成了婚後所收穫的一切的共同物主。她很明白她父親針對亨利的那些疑慮重重的保留措施,這份契約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證明。當一個人擁有一份如此巨大的財產時,小心謹慎也就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她微笑著對她丈夫解釋說,這不會改變什麼的。而他普拉代勒,則知道,這已經改變了一切。
首先,他感覺自己受了騙,他的努力只得到了糟糕的回報。在他不少朋友的生活中,婚姻解決了他們所有的問題。不過,有時候,一段好姻緣也是很難贏得的,必須巧妙周旋,精心經營,但是,一旦成功的話,那就會帶來滾滾財源,從此以後,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然而,對於他,婚姻沒有改變什麼。從名譽地位這方面來看,這個,沒什麼說的,他獲得了利益,真的很輝煌。亨利本是個窮小子,現在過上了奢侈的生活(在他的個人小金庫里,他很快就挪用了差不多十萬法郎,並立即投到了他故鄉家業的修葺上,但是,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一切都坍塌了,真的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啊)。
亨利還沒有發大財。同樣,買賣也遠沒有失敗。首先,因為這樁婚姻為113高地的那段給他帶來些許悲傷的老故事畫上了句號,就讓戰爭場景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好了(人們以為早已忘卻的一些陳年往事,有時還會一再地顯現),那已經不再是一種威脅了,因為現在,他成了富人,即便只能通過委託書來實現財產轉移,他也有了一個有權有勢的家庭來撐腰。娶瑪德萊娜·佩里顧為妻幾乎讓他成為無法傷及的人,真正刀槍不入。
其次,他獲得了一個巨大的好處:家族的關係聯絡網(他是馬塞爾·佩里顧的女婿、德夏奈爾先生的好友,還是普恩加萊先生、都德先生[3],以及其他眾多社會名流的朋友)。而他對投資上的最初那些回報感到很滿意。再過幾個月,他就能夠直視他未來的岳父了:他睡了他的女兒,他一手控制了他的關係網,而三年後,假如一切能按他的意願發展下去,那麼,在賽馬俱樂部,他就能更加一帆風順,而那老頭兒,就進他的吸菸室抽菸去吧。
佩里顧先生從旁人口中得知了他女婿迅速致富的方式。毫無疑問,這小子顯現出下手快、效率高的特點;他統領著三家公司,短短几個月時間,他就賺取了大約一百萬法郎的純利。在這一方面,他可真算得上時代的寵兒,但是佩里顧先生從心底里質疑著這一成功。太懸乎了,有很不確定的敏感問題。
好多人團團圍繞在了顯貴周圍,成了他的客戶:天下財富沒有一種是缺乏奉承者的。
亨利看著他岳父忙他的事。他從中學到不少,而且暗暗欽佩不已。毫無疑問,這固執的老螃蟹真是能幹。多麼鎮定,泰然自若。他帶著一種有所選擇的慷慨,提出種種意見、吩咐、推薦。周圍的人都早已學會了把他的建議當作命令,把他的保留看成禁令。他是這樣一類人,當他拒絕了你某一件事情時,你從來就不可能對他發火,因為留在你這裡的,他隨時可以從你身上拿走。
這會兒,拉布爾丹滿頭大汗地走進了吸菸室,手上捏著一塊很大的手帕。亨利忍住了一聲表示輕鬆下來的嘆息,一口喝乾了杯中的白蘭地,站起身來,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膀,把他拉到隔壁那個客廳。拉布爾丹在普拉代勒身旁快步緊走,來回倒騰著又粗又短的小腿,仿佛他還沒有流夠汗……
拉布爾丹是一個笨人,從小到大始終處在他的愚鈍之中。他的愚蠢總是帶有一種特別固執的形式,政治上無可爭議的美德,尤其是,他的愚鈍只是來自於他無法改變自己的觀點,來自於想像力的一種徹底缺乏。這一愚昧可笑常常被人看作很實際、很通用。拉布爾丹各方面都很平庸,幾乎總是很可笑,他屬於那樣一類人,無論被放在哪裡,都會體現出一種忠誠,像是一頭牲口,人們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除了生來不夠聰明這一點,其餘都是巨大的優點。他把一切全都明明白白地掛在了自己的臉上,他的敦厚和善,他對食物的趣味,他的懦弱,他的微不足道,而尤其,還有他的貪慾好色。他根本就抵抗不住說下流話的欲望,並總是用十分貪婪的眼光來瞄看所有女人,尤其是對那些年輕的女僕,一旦她們轉過身去,他就會伸手去摸她們的屁股。以前,他總愛去妓院,每周要去三次。我說「以前」,是因為他現在已經當上了區長,而他的名望也漸漸地超出了他的那個區,很多乞求者會在他當班時紛紛前來找他,他也不得不把他上班的日子增加了一倍,而他也總是能找到一兩個上門服務的女郎,讓他不必專門跑一趟窯子,這樣他就能留在辦公室里享樂,同時還能簽一個字、蓋一個章、發一道命令、來一次特殊接待什麼的。拉布爾丹,他很幸福,這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大腹便便,褲襠飽滿,總是準備著在下一張飯桌上飽餐,為下一撥屁股脫褲。他當選區長,全靠了一小撮很有影響力的人的支持,而那些人則全都乖乖地聽命於佩里顧先生。
「你將被命名為招標委員會的成員。」普拉代勒有一天曾這樣對他宣布說。
拉布爾丹很希望能進入這樣的委員會、評委會、代表團,他從中看出一種對自身重要性的證明。他毫不懷疑,這一最新的任命應該來自於佩里顧先生本人,而老先生也一定聽取了他女婿的建議。他小心翼翼地記錄下他應該遵循的那些珍貴指令,每一個字都寫得很大很大。下達了所有這些命令後,普拉代勒指了指那一紙文件。
「您該不會給我開空頭支票吧……」他說,「您也不會把它放到樂蓬馬歇百貨公司的玻璃櫥窗中去,只讓人飽飽眼福吧!」
對於拉布爾丹,這是一個噩夢的開始。一想到他會辜負使命,他就膽戰心驚,夜裡就睡不好覺,就會胡思亂想,一一回想起那些指令,但是,他越是重複,就越是把它們弄得一團糟,這一招標命名變成了對他的苦苦折磨,而這一委員會,則成了他最不待見的東西。
那一天,他在會議過程中耗盡了僅有的那點精力,他應該是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口舌,最後弄得個精疲力竭。雖然精疲力竭,卻很高興,因為他很滿意他完成了任務。在計程車上,他反覆咀嚼著在他看來「很有分量」的那幾句話,其中這一句他最為得意:「我親愛的朋友,不是我吹牛,我想我可以這麼說……」
「貢比涅,有多少?」普拉代勒立即打斷了他的遐想。
客廳的門剛一關上,這個高個子年輕人不等他開口說話,就用凝定的目光看穿了他的內心。拉布爾丹想像到了一切,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一點,這也就等於他什麼都沒有想到,如他平常習慣的那樣。
「這個嘛,嗯……」
「究竟有多少?」普拉代勒大發雷霆道。
拉布爾丹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貢比涅……他放下了手帕,趕緊去掏他的衣兜,找到了那幾張疊成四折的紙,那幾張紙上,他記下了商討後的最後結果。
「貢……比……涅……」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個,貢……比涅,我們來瞧瞧……」
普拉代勒早就迫不及待了,他從對方手中一把搶過紙來,轉身走開了幾步,目光投到了那些數字上。貢比涅一萬八千口棺材,拉翁軍區五千,科爾馬地方六千出頭,南錫和呂內維爾軍區八千……至於凡爾登、亞眠、埃皮納爾、蘭斯……的數量,則還有待於確定。結果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預期。普拉代勒無法抑制自己發自內心的一絲滿意的微笑,這當然也被拉布爾丹看在了眼裡。
「明天上午我們還要開會討論,」區長補了一句,「還有星期六!」
於是,他認定,說他那句話的時機終於來到了:
「瞧瞧,我親愛的朋友……」
但就在這時,客廳門猛地一下開了,有人叫了一聲:「亨利!」邊上也傳來了一陣喧鬧,真的是人聲鼎沸。
普拉代勒向前走去。
大廳的另一頭,壁爐腳下,圍了一群騷動不已的人,還有人繼續從彈子房,從吸菸室,從四處飛奔著趕過去。
普拉代勒聽到有人在呼叫,也趕緊朝那邊跑了幾步,他眉頭緊鎖,好奇心更多於焦慮感。
只見他岳父就坐在地上,背靠著壁爐架,雙腿伸直在身前,雙目緊閉,臉色蠟黃,他的右手緊緊抓住背心靠心口的地方,仿佛他想摘掉自己的一個器官,或者想把它保留住。「快拿嗅鹽來!」一個嗓音高喊道,「快給他扇扇風!」這是另一個嗓音,俱樂部總管也聞訊趕來,招呼著讓人們散開。
醫生從圖書室那邊大步趕來,問道:「出了什麼事?」他的平靜給人印象深刻,人們紛紛閃開,讓出位置給他,同時卻伸長了脖子,只為看得更真切。布朗什大夫一面給老人把脈,一面問道:
「我說,佩里顧,您到底哪裡不舒服?」
然後,轉過頭來,悄悄地對普拉代勒說:
「我的老弟,趕緊叫一輛車來,情況很嚴重。」
普拉代勒快速跑了出去。
老天啊,這是怎樣的一天啊!
他岳父即將槍口朝左[4]一命歸天的那一天,也是他成為百萬富翁的那一天。
這樣好的運氣,簡直叫人無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