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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4:5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我向你坦言,我實在抱歉不得不再一次回到這一點上……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得知道你對此確信無疑。有時候,人們會在憤怒中、失望中、悲傷中冒冒失失做出決定,那是因為我們的激情最終占了上風,你知道我想說的意思吧。我不知道我們現在究竟應該怎麼做,但是,總歸,我們會找到辦法……我們在一個方向上所做的,我們在另一個方向應該也能再做。我並不想過多地影響你,但是我請求你做到這一點:想想你的父母。我敢肯定,假如他們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仍然還會像以前那樣地愛你,甚至還會更愛。你父親應該是個十分勇敢十分誠實的人,你想像一下,知道你還活在人間,他會有多麼快樂。我真的不想影響你的想法。無論如何,一切都將會像你所願意的那樣,反正,在我看來,那畢竟還得仔細地掂量。你為我畫過你姐姐瑪德萊娜的像,那是一個可愛的年輕姑娘,你得好好地想一想,她得知你死亡的消息後會有多麼難過,而今天你還活著,對於她,又會是何等的奇蹟……

  寫這樣的東西一點兒用都沒有。人們甚至都不知道這些信會在什麼時候被送到,它們可能要在路上走兩個星期,甚至四個星期。總之,骰子已擲,大局已定。阿爾貝只為他一個人寫這樣的東西。他並不後悔幫愛德華改換了身份,但他若是不把一切進行到底,那他將無法具體地想像可能發生的悲慘的後果。他席地而臥,裹在他的軍大衣中輾轉反側。

  夜裡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在那裡輾轉反側,焦慮,不安,根本睡不著。

  在他的夢裡,有人挖掘出了一具屍體,而瑪德萊娜·佩里顧立即就看出來,那不是她兄弟的遺體,他實在有些太高,要不就是太矮,有時,他有著一張立即就能被人辨認出來的臉,那是一個很老的老兵;有時,人們挖出來一個戰士,連同一匹死馬的腦袋。年輕姑娘抓住他的胳膊問道:「您把我弟弟怎麼啦?」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還在一邊添油加醋,很顯然,他的眼睛發出一種如此明亮的藍光,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爾貝的臉。他的嗓音就是莫里厄將軍的那個嗓音。「沒錯,這個!」他吼道,「您說說,您到底把這位兄弟怎麼啦,士兵馬亞爾?」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噩夢中,他猛地驚醒過來,一看天,才是凌晨時分,離天亮還早著呢。

  這一時刻,整個營地的人或幾乎所有人都在熟睡中,阿爾貝攪動他的種種想法,伴隨著大廳中的黑暗,戰友們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打在屋頂上的雨滴聲,這些想法變得越來越黑暗,一分鐘比一分鐘更黑暗、更憂鬱、更具威脅。迄今為止他所做的一切,他全都不後悔,但是他無法走得更遠了。這個年輕女郎的形象,她那雙小手不斷地揉搓他那封滿篇謊言的信的動作,不斷來到他的腦海之中。他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難道真的很有人性嗎?但是,還有沒有可能挽救那一切?他有很多理由要去這樣做,也有同樣多的理由不去做。因為,他心裡想著,說到底,我現在可不想去挖掘一些屍體,以求掩蓋住一個出於善良意願才撒下的謊言!或者,那是出於懦弱才撒下的謊言,反正都是同一回事。但是,假如我不去挖出屍體來,假如我揭開整個事情的秘密,我就會被控告。他不知道他是在冒一種什麼樣的險,他只知道此事後果很嚴重,無論如何,都會導致可怕的結局。

  當天終於放亮時,他始終還沒有做出快刀斬亂麻的決定來,只是不斷地把徹底擺脫這一可怕的兩難境地的時機推向更晚。

  讓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的,是他肋骨上挨著的一記腳踢。他被踢得有些發蒙,立即坐起身子來。整個大廳已經充滿了喧鬧聲、忙亂聲,阿爾貝瞧了瞧自己的身邊,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無法一下子回過神來,但他立即就看到了普拉代勒那張嚴肅的臉、那道尖銳的目光,上尉仿佛從天而降,就站立在離阿爾貝自己的臉只有幾厘米的地方。

  那軍官久久地死盯住他,然後發出一記泄勁的嘆息,給了他一記耳光。阿爾貝本能地用手護了一下臉。普拉代勒微微一笑。開心的笑,不懷好意。

  「我說,士兵馬亞爾,我們可是聽說了一些漂亮事啦!您的戰友愛德華·佩里顧死了?您可知道,這是令人震驚的一擊啊!因為上一次我還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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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皺起了眉頭,就仿佛他在回憶中做著深遠的挖掘。

  「……相信我,那是在戰地醫院,他剛剛被送進那裡。那時候,他還是那麼生機勃勃、活蹦亂跳。好吧,就算他神色不算太好……但是說實在的,我覺得他有些憔悴蒼老。他是想用牙齒來咬住一顆炮彈呢,這也太不謹慎了吧,他完全可以向我討些建議的嘛……但是,由此要想像他就將死去,那不可能,我敢對您擔保,士兵馬亞爾,我腦子裡從來就沒有這樣想過。然而,毫無疑問,他確確實實是死了,您甚至還給他們家撰寫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們,何等優美的文筆啊,士兵馬亞爾,跟經典文學一樣優美!」

  當他說到馬亞爾這個姓氏的時候,他故意採用了那樣一種氣人的方式,把重音放在了後面那個音節上,這就給了它一個滑稽的尤其還有點兒藐視人的調性,馬亞爾似乎成了「媽丫兒」或者類似詞語的同義詞。

  普拉代勒開始小聲說話,幾乎是在嘀咕著,就像一個很憤怒的人在試圖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發火:

  「我不知道士兵佩里顧後來變得怎樣了,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莫里厄將軍責令我幫助他們家找人,於是,沒有別的辦法,我心想……」

  這句子聽起來隱約有點兒像個問題。迄今為止,阿爾貝還沒有權利說話,很顯然,普拉代勒上尉根本就不打算讓他開口說話。

  「現在只有兩個辦法,士兵馬亞爾。或者,我們說出真相,或者我們了結此事。假如我們說出真相,那您就會落得個可悲的下場:篡改身份,我不知道您具體是怎麼弄的,但是,您逃不了要進監獄的,我可以向您保證,至少要坐十五年班房。另一方面,到時候,您恐怕還得再一次講清楚當初113高地戰役的故事,以及調查委員會那樁事……總之,不論是對您,還是對我,這都是最糟糕的結果。因此,只剩下另一個辦法了:既然有人向我們要一個死去的士兵,那我們就給他一個死去的士兵好了,齊活兒,完事,這事我就聽您的了。」

  阿爾貝實在有些跟不上對方的思路,他還在消化最頭裡的幾個句子呢。

  「我不知道……」他說。

  在這樣的情況下,馬亞爾夫人一定會按捺不住的:「瞧瞧,這就是阿爾貝!當你必須做出一個決定,顯示出你是一個男人時,沒有人會像他那樣!他總是說,我不知道……還得好好看一看……興許是的……我得問一下……行了,行了,阿爾貝!趕緊做決定吧!假如你認為在生活中……」

  在這一點上,普拉代勒上尉還真有馬亞爾夫人的那兩下子。但是,他比她要更乾脆利落:

  「我來告訴您應該怎麼做。您給我趕緊行動起來,今晚,您將還給佩里顧小姐一具蓋有『愛德華·佩里顧』印記的漂亮屍體,您聽明白我的話了嗎?今天白天您得好好地幹活,然後,您才能安安靜靜地走掉。但是,您得趕緊先想明白了。而假如您想進監獄的話,我就是送您去那裡的人……」

  阿爾貝向戰友們打聽了一下情況,有人為他指點了好幾處鄉下的公墓。他就此證實了他所知道的信息:那些公墓中最大的一處位於皮耶爾瓦勒,離這裡有六公里遠。那裡應該會有更多的選擇餘地。於是他徒步趕往那裡。

  那地方位於一座森林的邊緣,四處都散布有墓地,每一片各有好幾十座墳墓。最開始,人們還試圖把那些墳墓排列成行,但是隨後,越來越酷烈的戰爭應該為墓地帶來了多得出人意料的死屍,人們只得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隨隨便便匆匆忙忙把它們一埋了事。墳墓朝向哪個方向的都有,有些帶有十字架,有些則沒有,有些的十字架已經歪倒。有的墓碑上寫有姓名。有的則只寫了「一名士兵」,用刀子刻在一塊木板上。好幾十座墳上只寫有「一名士兵」的字樣。還有的碑乾脆就是一個瓶子倒轉過來插在泥土中,瓶子裡塞進去一張紙,紙上寫著士兵的姓名,那是為了以後萬一有人前來尋找時,能知道底下土裡埋的究竟是誰。

  在皮耶爾瓦勒的墓地中,阿爾貝本來會在那些臨時簡易墳墓之間一連走上好幾個小時,直到最終選上一處,因為,他永遠都是那樣猶豫不決,但是,理性最終還是占了上風。看來,他心裡說,時間已經有些晚了,還得走回去,返回復員事務中心呢,我必須做出決定了。他轉過腦袋,看到一座墳墓,那上面的十字架什麼字都沒有寫,於是,他說:「就這個了。」

  他從一塊柵欄上揪下來的木板上拔出幾枚小釘子,又從邊上找來一塊石頭,把愛德華·佩里顧的那半片身份牌釘在了那個十字架上,然後,認定了這地方的標記,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整體的效果,就像一位在婚禮之日為新人拍照的攝影師。

  然後,他轉身返回,因為害怕,也因為良心不安,心裡充滿了痛苦,因為,即便是出於善良的本意,謊言也不是他的本性。他想到了那個年輕女郎,想到了愛德華,同時,也想到了這個無名戰士,他剛剛被偶然的命數所指定,來替代愛德華,而現在,再也沒有任何人會重新找到他了,一個迄今為止始終就沒有身份的士兵,就這樣真正徹底地消失了。

  隨著他漸漸地遠離墓地,漸漸地靠近復員中心,種種短期的危險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的腦子中,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第一張一旦倒下,就會前一個推倒後一個,直到讓全部骨牌統統倒下。假如只是來祭拜一下的話,所有這一切將會很順利的,阿爾貝心裡想。那個姐姐需要她弟弟的墳墓,而我就給了她一個墳墓,是她弟弟的,還是另一個人的,那都不要緊,關鍵是心裡得到了安慰。但是,現在,他們要挖掘,事情可就變得複雜多了。當人們要在一個坑洞的底部尋找,那就得知道他們想發現的是什麼了。沒有身份,這還說得過去,一個死去的士兵,就是一個死去的士兵。當人們把他挖掘出土,人們會發現什麼?一件個人用品?一個特殊符號?或者,更為簡單,一具過於高大或過於矮小的屍體?

  只不過,選擇已經做出,他說了「就這個了」,事情已經鎖定。沒有退路了,好賴就是它了。好長一段時間以來,阿爾貝已經不再寄希望於運氣了。

  他筋疲力盡地回到了中心。為了趕上他回巴黎的火車,絕對不能錯過它(假如有那麼一趟列車的話……),他最遲應該在二十一點時返回。這裡已經沉浸在了一種熱烈沸騰的氣氛中,好幾百個傢伙,激動得像跳蚤那樣,他們的行李好幾個小時之前就集中擺放好了,他們又蹦又跳,又唱又叫,互相拍打著肩膀、脊背。下級軍官們似乎有些焦慮,心裡在想,假如原定的列車來不了的話,他們又能做什麼,因為,這樣的情況實在屢見不鮮,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列車說是會來卻來不了……

  阿爾貝離開了簡易營房。跨過大門時,他瞧了瞧天空。晚上的天是不是會相當黑呢?

  他很瀟灑,普拉代勒上尉。一隻真正的高盧雄雞。熨得服服帖帖的軍裝,打了蠟鋥光瓦亮的軍靴,就差擦得閃閃放光的勳章了。幾個大步一邁,他就來到了十米開外。阿爾貝卻還沒有挪步。

  「我說,您倒是來還是不來啊,我的老兄?」

  十八點已過。在貨車後面,一輛高級轎車慢慢地拐過彎來,人們能分辨出發動機活塞那沉悶的響聲,能看到煙霧從排氣消音器中噴出,幾乎有些溫柔。這輛轎車僅僅一個輪胎的價錢,就足夠阿爾貝過上一年的日子了。他感到自己是那麼貧窮、那麼憂傷。

  上尉從卡車跟前走過,卻沒有停下來,他一直走到轎車跟前,只聽到那車門輕輕地咔嚓一響,讓他上了車。年輕女郎並沒有露面。

  卡車司機是個大鬍子,一身的臭汗味,坐在他那輛嶄新的漂亮貨車的方向盤前,這是一輛值三萬法郎的貝利埃CBA型貨車。他的小小算盤打得很精,此行會給他帶來相當的回報。人們立即就看出來,他慣於此道,而且只相信他自己的判斷。他慢慢地搖下車窗玻璃,仔細打量了一下阿爾貝,從頭一直看到腳,然後打開了車門,跳下車來,把他拉到了一旁。他緊緊地拉住阿爾貝的胳膊,真的是一隻力大無比的可怕手腕。

  「既然你來啦,那你就是上了這條船了,你明白這一點吧?」

  阿爾貝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他轉向轎車那一邊,排氣消音器繼續噴出那柔和的白色煙霧,我的老天,經過了這麼些年的悲慘生活之後,這精緻的氣息顯得多麼殘酷啊。

  「告訴我……」司機喃喃低語道,「你收了他們多少錢?」

  阿爾貝感覺,跟這樣的人打交道,無私的行為恐怕很難行得通。他做了一番迅速的計算:

  「三百法郎。」

  「真是一個愚蠢透頂的大笨蛋啊!」

  但是,在那司機的表達中,你還是能聽出一絲滿意來的,他已經很好地拔出了遊戲中的別針,成功地擺脫了尷尬的境地。作為一個心眼狹小的傢伙,看到自己的成功跟看到別人的失敗,他會感受到同樣的滿足和開心。於是,他把上身轉向高級轎車的方向。

  「你難道沒有看到嗎?她穿著貂皮大衣呢,她過著衣食無憂的富日子呢!你完全可以把價錢向上抬一抬嘛,四百,很容易嘛。五百,甚至也有可能啊!」

  能感覺到,這司機幾乎已經準備要公布他自己的叫價了。但是,最終,謹慎還是占了上風,他鬆開了阿爾貝的肩膀。

  「快點兒,來吧,別磨蹭了。」

  阿爾貝轉身朝向汽車,年輕女郎一直沒有下車,我不知道,她沒有下來打招呼,沒有下來感謝,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一個受僱的,一個下屬。

  他上了車,他們上路了。小轎車也跟著啟動,遠遠地跟在後頭,如此保留著不超越卡車並且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可能性,假如有憲兵出現來盤查時,他們也會說沒見過,不認識。

  夜幕已經完全降臨。

  卡車的黃色燈光照亮了道路,但是,在車內,人們看不到自己的腳。阿爾貝把一隻手放在前面操縱台的儀錶板上,透過車窗玻璃觀看著路上的景色。他說著「右拐」,或者「從這裡走」,生怕迷失方向,他們越是接近墓地,他就越是害怕。他做出了他的決定:「一旦有什麼不對勁,我就跑到森林裡躲起來。司機總不至於會跟在我身後追吧。」他一定會開車回他的巴黎,那裡有別的運輸任務正等著他呢。

  普拉代勒上尉,倒是有足夠的可能會來追他,這個混帳王八蛋,他已經顯示出了很好的反應能力。怎麼辦?阿爾貝問自己。他有點兒憋不住,想撒尿,但他使勁地忍著。

  卡車爬上了最後一個高地。

  墓地開始出現在了道路兩旁。司機費了一些周折才將車停在了一個下坡處。想要重新出發時,即使不轉動手柄,他只須鬆開剎車,就能在斜坡上發動車子了。

  停車時,發動機生出一種滑稽的沉默,就像有一件外套蓋到了你身上。上尉立即出現在車門邊上。司機答應他們在墓地的大門口警戒放哨。在此期間,他們盡可以挖土,發掘,把棺材裝上卡車,這事情就算是干成了。

  佩里顧小姐的轎車很像一頭隱藏在黑暗中的野獸,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年輕女郎打開了車門,終於露了面。小巧玲瓏。阿爾貝覺得她比頭一天更年輕了。上尉做了一個動作,想把她攔住,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她就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去了。此時此刻,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她的在場是如此離奇古怪,三個男人不禁全都啞口無言。她微微晃了一下腦袋,發出了開始工作的指令。

  於是,大伙兒動手幹了起來。

  司機帶來了兩把鐵杴,阿爾貝從車裡拖出來一大塊摺疊起來的雨布,鋪在地上,準備用來接土,這樣,過一會兒把土填回坑裡就容易得多了。

  黑夜中有些許亮光,他們能分辨出前後左右的幾十個墳包,就像是行進在一片由巨大的鼴鼠翻起了一堆堆泥土的田野中。上尉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跟死人在一起,他始終顯現出一個很有征服感的勝利者形象。在他後面,阿爾貝與司機之間,小步快走著那位女郎—瑪德萊娜—阿爾貝很喜歡這個名字。這也是他祖母的名字。

  「在哪裡呢?」

  他們走了很長時間,一條小徑,然後又是一條小徑……上尉終於開口發問了。他轉過身來,有些慍怒。他聲音很低,但他的嗓音中還是透出了一絲惱怒。他想儘快結束這件事。阿爾貝四下里尋找著,舉起一條胳膊,弄錯了,試圖重新定位。人們能看出來,他在竭力回憶,不是的,不是這裡。

  「從這裡走。」他終於說。

  「你確定嗎?」司機問道,他開始有了疑問。

  「是的,我確定,」阿爾貝說,「就從這裡走。」

  他們繼續很小聲地說話,就像是在參加一場什麼典禮。

  「您趕緊一點兒好不好,我的老兄!」上尉發火了。

  終於,他們來到了那地方。

  在十字架上,有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寫道:愛德華·佩里顧。

  男人們後退,讓開位置,佩里顧小姐走上前來。她悄聲哭著。司機已經放下了手中的鐵杴,跑去警戒了。夜色中,他們只能勉強猜想一二。只能看到那姑娘纖弱的身影。在她身後,他們都恭恭敬敬地低下腦袋,但上尉環顧著四周,有些不安。這一情景讓人實在有些不太舒服。阿爾貝主動走上前去。他伸出手,很親切地搭在瑪德萊娜·佩里顧的肩膀上,她轉身過來,瞧著他,她明白了,後退了一步。軍官遞給阿爾貝一把鐵杴,自己則拿起第二把鐵杴,年輕女郎趕緊閃在一邊。他們挖了起來。

  這裡的泥土是一種很黏重的土,一杴一杴挖起來很慢。由於靠近戰場,掩埋時很匆忙,沒時間往深里挖,屍體大都不會埋得很深,有時候,甚至淺得第二天就會被老鼠發現,刨得露出來。應該不需要挖太多時間,就能找到一點什麼出來。阿爾貝很緊張,害怕到了極點,頻頻地停下來側耳細聽,他注意到佩里顧小姐就在那裡,在一棵幾乎枯死的樹邊,身子挺得筆直,看來她也很緊張。她吸了一支捲菸,有點兒神經質。這讓阿爾貝很吃驚,一個她那樣的女人居然會抽菸。普拉代勒也朝那邊瞥了一眼,然後催促道:「快點兒,我的老兄,我們可不能一直待在這裡。」於是,大伙兒又忙活起來。

  讓人礙手礙腳的是,你挖掘的時候不能碰到正好就在底下的屍體。一杴一杴的泥土挖出來後都堆在雨布上。這具屍體,他們要拿它做什麼呢,佩里顧家的人?阿爾貝心裡想。再埋到他們家的花園裡去嗎?深夜裡,像現在這樣?

  他停了下來。

  「好極了!」上尉探下身子,吹了一聲口哨。

  這句話,他說得很小聲,他可不願意讓年輕女子聽到。屍體的一部分露了出來,不過很難辨認那到底是什麼。最後的那幾杴挖得很謹慎,必須小心兜著底,以防對屍體有任何損壞。

  阿爾貝幹得很仔細。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煩。

  「趕緊地,別磨蹭了,」他低聲提醒道,「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了,快點兒!」

  鐵杴鉤破了用來做裹屍布的軍大衣,立即,一股惡臭味撲鼻而來。上尉馬上就轉開了身子。

  阿爾貝也一樣,向後退了一步,然而,這氣味,屍體腐爛的氣味,他在整個戰爭期間聞到過多次,尤其是當他擔任擔架員的時候。更不用說,還有他跟愛德華一起住院的時候!突然,他又一次想到了他……阿爾貝抬起頭,瞧了瞧年輕女郎,她雖然站得很遠,還是拿一塊手帕捂住了鼻子。虧她還是愛她弟弟的呢!他心裡想。普拉代勒突然一把推開他,離開了坑洞。

  他邁了一大步,就來到了小姐的身邊,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讓她身子一轉,就背朝向了墳墓。阿爾貝獨自一人留在墳坑中,聞著屍體的臭氣。年輕女郎拼命抵抗著,使勁搖著頭,她想靠近。阿爾貝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有些麻木,位於上方的普拉代勒高高的身影,讓他回想起了那麼多的事情。再一次如此置身於一個坑洞之中,儘管這坑是那麼淺,儘管寒冷的空氣下落到了坑中,焦慮的心境還是讓他流汗不止,因為,他在坑洞中,而上尉就在上方,叉著腿,那整整一段昔日的故事頓時涌到了他的喉嚨口,他覺得有人將把他覆蓋、埋葬,他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但是,他又想起了他的戰友,想到了他的愛德華,於是,他強迫自己低下身去,繼續干他的活兒。

  這樣的事,確實讓你糟心。他小心翼翼地用鐵杴的尖端來刮擦。泥土黏黏糊糊的,並不太有利於有機體的風化分解,而且屍體被很嚴實地裹在了軍大衣中,這一切延緩了腐爛的進程。布料跟黏性的泥土緊緊粘在一起,死屍的腰身出現了,肋部稍稍有些泛黃,有幾塊腐爛的皮膚已經發黑,上面爬滿了蛆,因為,對那些蛆蟲而言,這裡還真的有好吃的。

  一聲叫喊,來自上方。阿爾貝抬起頭來。年輕女郎抽泣著。上尉在一旁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就在她肩膀之上,他朝阿爾貝做了一個表示生氣的手勢,趕緊干您的活兒,您還等待什麼呢?

  阿爾貝扔下鐵杴,爬出坑洞,開始跑了起來。他的心碎得像果醬一般軟弱無力,這一切,讓他心潮如此地翻滾,這個死去的可憐士兵,這個拿著別人的苦難做交易的司機,還有這個上尉,人們看得很清楚,會把隨便任何一具屍體塞進棺材裡,只要早早了事就成……而真正的愛德華,則完全破了相,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像一具屍體那樣散發出惡臭的氣味。當人們想到這個時,就會覺得很喪氣,就這樣被擊垮,走向一種同樣的厄運。

  看到他來到跟前,司機長嘆一口氣,輕鬆了下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掀起了卡車的篷布,抓住一個鐵鉤子,鉤住了放在車斗最盡頭的棺材的把手,使勁地把它拉過來。司機在前,阿爾貝在後,兩人抬著棺材開始走向墓地。

  司機走得太快,這讓阿爾貝有一點喘不上氣來,顯然,這傢伙習慣於快步走,而他呢,則一溜小跑地勉強跟在後面,有好幾次,他差點兒要鬆手,差點兒要摔倒在地。好不容易,他們終於來到了墳坑前。從這裡,散發出極其可怕的惡臭味。

  這是一口漂亮的橡木棺材,帶有幾個鍍金的把手,棺蓋上還鑲嵌有一個鑄鐵的十字。事情真有點兒古怪,一個墓地,雖然是一個用來放置棺材的地方,但是這一口棺材卻是太豪華了,顯得跟眼前的這一地方格格不入。在戰爭中,這可不是人們通常能見到的一類物件,那應該是為死在床上的資產者而備的,而不是為那些被捅破了肚子的無名年輕人。阿爾貝來不及完成他這一番漂亮的哲理思索。在他的周圍,人們全都匆匆地取消了這樣的思索。

  他們打開了棺材蓋,把蓋子放在一邊。

  司機一步就跨入了安放有屍體的深坑中,他彎下身子,伸手抓起裹著屍體的軍大衣的角落,使了個眼神過來,示意他需要幫忙。這一切顯然指向著阿爾貝,除了他還有誰呢?阿爾貝向前一邁步,跟著也跳下了墳坑,他的焦慮立即湧上了腦子;從他整個身體的動作舉止上可以看出來,他有點兒驚慌失措,因為司機正朝他喊道:

  「我說,你行不行啊?」

  他們一起彎下腰,一股強烈的腐臭味朝他們撲面而來,他們一起抓住軍大衣,使勁,一晃,兩晃,嗨—喲!上去!他們一下子就把屍體拋到了半空,落在墳墓邊上。只聽見傳來一記可怕的撲通聲。他們扔上去的那東西,不算太重啊。存留下來的,僅僅是一個孩童的重量。

  司機立即就爬出了坑,阿爾貝則很欣慰地亦步亦趨,緊跟其後。然後,兩個人再次各自拎住軍大衣的一角,使勁一晃,就把一切扔進了棺材裡,這一次,發出的響聲更加沉悶了。這一切剛剛完成,司機就放上了棺材蓋。墳坑裡興許還剩留了幾根骨頭,是剛才幹活兒時不留神遺落下的,但是,顧不上那麼多了。不管怎麼說,司機和上尉顯然認為,就他們的這一番活兒,就他們對待屍體的這一態度,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阿爾貝目光四下里一掃,發現佩里顧小姐已經上了汽車,她剛才經歷的那一切實在太艱難了,你還能期望她怎麼做呢?她兄弟早已成為爬滿了蛆的一串串腐肉了。

  他們將不在這裡釘上棺材板,那會發出太大的聲音,等上路之後再說吧。眼下,司機只是用兩條寬寬的帆布帶把棺材連同棺蓋繫緊,以防腐臭味過多地散發到卡車裡。他們迅速調轉方向。阿爾貝一個人留在了後面,另外兩個人都在前面。其間,上尉點燃了一支香菸,靜靜地吸著。阿爾貝已經累垮了,尤其是腰,又酸又疼。

  把棺材抬上卡車的時候,司機跟上尉在前頭,阿爾貝始終留在後面,無疑,他的位置就在後面,他們一起抬,嗨—喲!又一次,他們把這棺材推到車斗的盡頭,棺材底磨蹭著鐵皮做的車板,發出很大的響聲,但已經結束了,他們不再拖動了。在他們後面,小轎車隆隆地發動了。

  年輕女郎下了車,緩緩地朝他走來。

  「謝謝,先生。」她說。

  阿爾貝正想說點兒什麼。他還沒時間反應過來,她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手腕、手掌,掰開他的手,往裡頭塞了幾張鈔票,又用自己的雙手把那隻手捂住,她所做的這一切,這個簡單的動作,對阿爾貝……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她就轉身回她的車裡去了。

  司機用繩索把棺材固定在了卡車的擋板上,不讓它朝任何方向亂搖晃。普拉代勒上尉對阿爾貝做了個手勢,他指著墓地。必須迅速地填平它,假如就這樣讓坑洞敞開著,憲兵就會來介入,就會有一番調查,就仿佛人們需要那一切。

  阿爾貝抄起鐵杴,跑進小徑。但是,他突然生出一絲疑問,便轉過身子來。

  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那裡。

  那邊,靠公路一側,大約三十米遠的地方,他聽到漸漸遠去的小轎車的馬達聲,然後,則是卡車在下坡道上啟動的聲響。

  [1] 亡靈節(Jours des Morts):紀念死者的節日,慶祝時間為每年十一月二日。—編者注

  [2] 這些人都是當時法國政界、軍界的領袖人物。

  [3] 北圻(Tonkin):越南語地區名,也稱「東京」,指舊時越南北部十六省,越南人稱之為北圻,意為「北部國土」或「北部地域」。

  [4] 索姆河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戰役在1916年七月一日爆發,參戰雙方傷亡約一百三十四萬人,英法聯軍未達到突破德軍防線的目的,但鉗制了德軍對凡爾登的進攻,進一步削弱了德軍實力。

  [5] 這裡有文字遊戲:「恐怖勳章」的原文為「légion d』horreur」,與「légion d』honneur」(意思為「榮譽勳章」)只差一個字母。

  [6] 格拉弗洛特(Gravelotte)是法國洛林地區摩澤爾省的一個鎮,1870年,這裡發生了普法戰爭中最激烈的一次戰役。

  [7] 埃納河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西線的一次戰役。馬恩河戰役後,德軍退守埃納河一線。1914年九月十五到十八日,英法聯軍向德軍發起進攻,但在德軍防線前敗退。

  [8] 丁托列托(Tintoret, 1518—1594):16世紀義大利威尼斯畫派著名畫家。

  [9] 聖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 256—288)是天主教聖徒,古羅馬禁衛軍隊長,在教難時期被羅馬帝國皇帝戴克里先下令亂箭射死,被尊為聖人和瘟疫者的主保。在西方的一些繪畫作品中,他被描繪成捆住後用亂箭射穿的形象。

  [10] 瓦爾基麗(Walkyries)是日耳曼與北歐神話傳說中的生育和命運女神,也有傳說把她們形容為身披閃亮盔甲,騎著駿馬在天空中飛行的女武神。一說,她們是奧丁神的侍女,又稱「尋找英靈者」,為瓦爾哈拉神殿(Walhalla)收集陣亡的武士英靈。

  [11] 波提切利(Botticelli, 1446—1510),佛羅倫斯的著名畫家,歐洲文藝復興早期佛羅倫斯畫派的最後一位大畫家。受尼德蘭肖像畫的影響,又是義大利肖像畫的先驅者。

  [12] 卡拉瓦喬(Caravaggio, 1571—1610),義大利畫家,通常被認為屬於巴洛克畫派,對巴洛克畫派的形成有重要影響。

  [13] 博斯(Bosch, 1450—1516),荷蘭畫家。他富有想像力的畫作充滿了荒唐的形式和怪異的象徵主義。博斯出生在藝術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地方有名的畫家,本人也聲名顯赫。

  [14] 《世界的起源》(L』Origine du monde)是法國著名現實主義繪畫大師古斯塔夫·庫爾貝於1866年創作的現實主義油畫,描繪的是一位仰躺的裸女,大腿分開,頭與腳都沒有畫出來,但很寫實地表現了她的軀幹、大腿以及外陰部分。

  [15] 聖克蘿蒂爾妲(Sainte Clotilde, 474—545),史有其人:勃艮第王國的公主,據說是哥特人國王的後裔,於492年成為法蘭克國王克勞維斯的第二任妻子。後來,被羅馬天主教會和東正教教會尊為聖徒。後文所提到的國王克勞維斯和蘭斯城主教雷米,也史有其人。

  [16] 猶滴是聖經《舊約·猶滴傳》中的女主人公。當她的民族遭遇敵軍圍困時,她靠上帝的幫助,用計割下敵軍首領荷羅浮尼的頭顱,打敗敵人,拯救了全民族。

  [17] 莎樂美的故事載於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莎樂美聽從母親希羅底的唆使,在為希律王跳舞后,要求希律王以施洗者約翰的頭顱為獎賞送給她。於是,希律王殺了施洗者約翰,把頭顱割下來送給了莎樂美。

  [18] 這裡提到的幾位,都是高級軍官,而且都留有小鬍子。尼維爾(Nivelle, 1856—1924),法國軍隊統帥,一戰中曾任西線法軍總司令;加里艾尼(Gallieni, 1849—1916),法國軍隊統帥,一戰中曾任法國戰爭部長;魯登道夫(Ludendorff, 1865—1937),德國陸軍統帥。

  [19] 庫圖佐夫(1745—1813),俄羅斯帝國元帥、軍事家。參加過對奧斯曼帝國的戰爭,戰功卓著。拿破崙一世發動對俄戰爭時,他任俄軍總司令。

  [20] 「戰事委員會」(Conseil de guerre)是「軍事法庭」(Tribunal militaire)的另一種說法。

  [21] 迪富芒泰爾(Léon Dufourmentel, 1884—1957):法國外科醫生,專門從事頜面外科手術。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創建了頜面外科新技術,找到了一種修復面部傷口的方法。

  [22] 喻指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中的人物警長沙威,一直追蹤著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冉阿讓,欲給他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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