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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4:5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這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喧鬧。在這裡,成百上千的士兵走過來,又走過去,他們來到這裡,從早到晚地留在這裡,堆積成一種無可名狀的混沌狀態。復員事務辦理中心被擠得幾乎水泄不通,人們必須做大量的疏通工作,先弄出去幾百人再說,但是誰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每天都有不同的命令下達並發出,機構也在不停地變化。士兵們疲憊不堪,滿臉不高興,到處打聽著消息,消息卻遲遲不來,不一會兒,突然爆發出一聲叫喊,如同一股高高的涌浪,幾乎就是一聲威脅。幾個下級軍官大步穿過人群,用一種疲憊的口吻,回答著不知道是誰拋出的問題:「我也不比您知道得更多,您讓我說什麼好呢!」就在這時候,幾記哨子聲響了起來,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憤怒的情緒轉移到了別的地方,原來是一個傢伙在破口大罵,那邊盡頭,人們只聽見,「文件嗎?他媽的,什麼文件?」接著,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嗯,怎麼回事,軍人證嗎?」出於本能,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前的衣兜或者屁股後的褲兜,彼此送去疑問的目光,「我們在這裡都等了四個鐘頭了,真他媽受夠了!」「你就別抱怨啦,我都已經等了三天啦!」另一個人問道:「你倒是跟我說說,你這雙半筒靴是怎麼弄到的?」不過,看起來,現在只剩下大號的了。「那麼,我們怎麼辦呢?」一個傢伙激動起來。然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等兵,而他對一位上尉說話時,語氣隨便得就像是在對一個雇員說話。他實在是火冒三丈,重複道:「嗯,我們怎麼辦呢?」那軍官埋頭查看他手中的單子,在一些名字上打鉤。上等兵火氣熄不下來,來回地調轉腳跟踱步,嘴裡則嘟囔著叫人根本就聽不懂的話語,除了一個詞:「渾蛋……」上尉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他紅著臉,他的手顫抖著,但是,周圍有那麼多人,這些話早已飄到了人群中,像泡沫那樣消失了,在那邊,已經有兩個傢伙爭吵了起來,甚至拔出拳頭,打在對方的肩上。第一個人嚷嚷道:「這是我的短軍衣,我跟你說了。」另一個則說:「他媽的,缺的也就是這個啦!」但他還是立即鬆了手,走掉了,他已經嘗試了一把,他還將再開始。這樣的偷竊行為,可並不少見,每天都有,恐怕該為這個開闢一個特別辦公室,一個專門負責索賠的辦公室,你或許會想,這不可能吧?這正是那些排隊打湯的小伙子心中所想的。湯是溫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人們理解不了,咖啡是熱的,菜湯是涼的。至於其他時間,當他們不用排隊時,他們就四處打聽消息。(「可是,去馬孔的火車,明明就標得清清楚楚的!」一個傢伙這麼說。「當然是的,它已經標明了,只不過它不在那裡,你到底想讓我對你說什麼呢!」)

  昨天,終於有一列火車出發去了巴黎,四十七節車廂,本來可運輸一千五百人,結果擠上去了兩千多人,得好好瞧一瞧,擠得都跟沙丁魚一樣,但人們都很高興。好些玻璃被擠碎了,一些軍官趕到,談到了「損壞公物」的問題,一些士兵不得不下了車,列車在原本晚點了十個鐘頭的基礎上,又多晚點了一個鐘頭。最終,列車總算開動了,到處響起一片罵聲,上車走得了的人罵,下了車沒能離開的人也罵。等到廣闊的平原上只剩下了絲絲縷縷的煙霧,人們早已列隊向前,尋找著一道熟悉的目光,打探種種消息,重新提出同樣的問題,哪一支部隊要全部復員,事情得按照什麼順序來?上天啊,這裡到底有沒有管事的人啊?當然有啦,但是,管什麼事的呢?誰都不明白任何什麼事。人們只能等。有一半士兵席地而睡,裹在軍大衣中,在戰壕里,每人占有的位置可能還要更大一些呢。好了,這跟在戰壕中可不太好比較,在這裡,如果說沒有了老鼠,那虱子依然還是存在的,因為那些小蟲子是隨人帶過來的。「我們給家人寫信,甚至都無法告訴他們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家。」一個士兵發著牢騷,那是個老兵,有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一道黯淡的目光,他不停地抱怨,讓人感到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人們認為會臨時增加一列火車,果真也來了一趟列車,但是,它不僅沒有捎走等在那裡的三百二十名士兵,反而還多捎來了二百人,都是新來的,人們再也不知道該把他們往哪裡放。

  隨軍神父試圖穿越拉得很長很長的士兵隊列,卻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他的那杯咖啡有一半都灑到了地上,一個小個子士兵沖他眨了眨眼:「我說,上帝待您可是不太友善啊!」說完就大笑起來。神父咬緊了牙關,試圖在一條長椅上找個空位子坐下來,看起來,他們還將運來另一些長椅,但究竟什麼時候來,那可就沒人知道了。等待期間,已經在那裡的長椅被一搶而空。神父找到了一個位子,因為小伙子們都往緊里擠了擠,倘若來的是一位軍官的話,那就沒這樣的好運了,但是,一個神父嘛……

  擁擠的人群,對阿爾貝的焦慮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天二十四小時中,他沒有一刻不緊張的。人們根本就找不到一個能好好待著,而不受到別人從左面或右面來的擁擠的地方。嘈雜與喧鬧可怕地騷擾著他,鑽進他的腦袋瓜,他不停地驚跳著,一大半的時間都用來無謂地來迴轉身了。有時候,就如同艙口合上,人群的聲響突然從他的周圍消失,而代之以一些低沉的窒息般的回聲,像是從泥土底下聽到的炮彈爆炸聲。

  自從那一次發現普拉代勒上尉以來,他現在越來越經常地能在大廳的最裡面碰上他。他兩腿分開站立,雙手背在身後,這是他最喜歡的姿勢,就這樣,他十分嚴肅地觀望著這一可憐兮兮的景象,他的那副模樣,似乎別人的平庸讓他有些傷感,但傷害不了他。重新想到他的時候,阿爾貝抬起了眼睛,注視著身邊的那群士兵,心中頓生出一種焦慮來。他不願意對愛德華說到這些,說到普拉代勒上尉,使他感覺到此人無處不在,就像一個邪惡的精靈,總是在什麼地方悠然飄蕩,就在近處,隨時準備著要向他襲來。

  你說得有理,人畢竟還是自私的。瞧瞧,我的信寫得有多麼亂……

  「阿爾貝!」

  你看吧,這是因為,我們的腦子全都想得過於錯綜複雜。當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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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貝,哦,真他媽的!」

  下士長很憤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邊搖晃他,一邊為他指著告示牌。阿爾貝趕緊把他那些零散的紙張疊起來,胡亂地收拾好他的個人物品,手裡緊捏著相關文件,從那一大群士兵的中間跑過,只見他們全都排著隊,久久佇立在那裡。

  「你看起來不太像這照片上的人嘛……」

  這個憲兵有四十多歲了(圓圓的啤酒肚,很胖,胖得叫人直納悶,在這四年期間,他是如何吃成這個樣子的),既自滿自足,又滿腹狐疑。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所謂的責任感,是一種季節性的玩意兒。比如說,自從停戰以來,這樣一種品質就比之前更為常見。此外,阿爾貝也確實是一個很容易得手的獵物,不怎麼好鬥,一心只想回家,一心只想睡覺。

  「阿爾貝·馬亞爾……」憲兵重複道,同時仔細看了一遍軍人證。

  差一點,他就要把它看透了。很明顯,他有些懷疑,不住地打量著阿爾貝的臉,堅定地鞏固著他的判斷:「不像照片裡的人。」不過,照片已經是整整四年之前拍的,有些褪色,有些陳舊……恰好,阿爾貝心裡想,對一個像我這樣的憔悴褪色、陳舊衰退的傢伙,倒是不會有太大偏差的。但是,眼前的這個檢查者,他可不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如今這年頭,騙子實在太多,詐錢的,騙財的,屢見不鮮。他點了點頭,一遍又一遍地來回對照著瞧那文件和阿爾貝的臉。

  「這是早先的一張照片。」阿爾貝大著膽子說。

  士兵的臉在官員的眼中顯得有多麼可疑,「早先」這一概念在他看來就有多麼明確。對所有人而言,「早先」都是一個絕對清澈透明的主意。話雖如此,實則不然。

  「好的,我說,」他接著說,「『阿爾貝·馬亞爾』,我沒意見,我,但是,說到馬亞爾這個姓,我現在已經碰到了兩個。」

  「這麼說,名叫『阿爾貝』的馬亞爾,您真的碰上了兩個嗎?」

  「不是的,只是『A.馬亞爾』,而這個『A』,有可能就是阿爾貝。」

  憲兵對這一推論表現得相當自豪,這充分體現出了他思維的精緻,細緻入微。

  「是的,」阿爾貝說,「那也可以說阿爾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爾西德。」

  憲兵抬頭向上瞧了瞧他,像一隻肥貓那樣眯起了眼睛。

  「那為什麼就不會是阿爾貝呢?」

  顯而易見。對這樣一個堅實的假設,阿爾貝還真沒有什麼可反駁的。

  「那麼,另一個馬亞爾,他又在哪裡呢?」他問道。

  「哎,這才是問題所在:他前天就離開了。」

  「您連他的名字都沒有問到,就這麼讓他走了嗎?」

  憲兵閉上眼睛,還需要解釋那麼簡單的問題,這可有些強人所難了。

  「我們當時記下了他的名字,但記下的名字現在不再留在這裡了,那些文件材料昨天已經送去巴黎了。對那些已經離開的人,我這裡只有這本登記冊,喏,就在這裡(他伸出一根手指頭,不容置辯地指著姓名這一欄),就是『A.馬亞爾』。」

  「假如找不到文件的話,我是不是還得留在這裡,一個人繼續打仗呢?」

  「留下來的只會是我,」那憲兵繼續道,「我倒是可以讓你走。但是,那樣的話,我會挨罵的,你明白嗎……我會挨罵的,你懂嗎?假如我登記錯了一個人,誰來負這個責任呢,只能是我本人!你想像不到,想來揩油的鑽空子者會有多少!眼下這時光,你說你丟失了證件,我上哪裡去給你檢查,簡直讓人發瘋!假如要數一數所有那些丟失退伍軍人證明,想來第二次討要撫恤金的傢伙……」

  「真的有這麼嚴重嗎?」阿爾貝問道。

  憲兵皺起了眉頭,仿佛他突然明白到他面前站立著的是一個布爾什維克黨人。

  「拍了這張照片之後,我在索姆河戰役中負了傷,」阿爾貝解釋說,想平息一下可能會起來的爭執,「興許正是因為這個,照片上的……」

  那憲兵,一味只想著自己需要充分發揮自身的英明遠見,便一遍又一遍地仔細端詳那張照片與那一張臉,而且越來越快地來回對照,到最後,他終於宣布一聲:「的確有可能。」然而人們還是覺得,這筆帳有點兒對不上。身後,其他的士兵開始不耐煩起來。已經能聽到一些抱怨,一開始還有些靦腆,但很快地就變成了一片鬧哄哄……

  「有什麼問題嗎?」

  突然傳來的這一嗓音把阿爾貝釘在了原地,因為它散發出一陣陣否定性的聲波,就如有一股惡毒之流洶湧襲來。在他的視野中,一開始他只分辨出一條軍皮帶。他感覺自己開始戰慄起來。千萬不要尿褲子啊。

  「啊,這是因為……」憲兵說著,遞上了那份軍人證。

  阿爾貝終於抬起了頭,發現了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明亮而又犀利的目光,像是一把猛刺過來的匕首。始終是那樣的一種褐色,跟他身上所有那些毛髮一樣,那是一種瘋狂的氣場。普拉代勒一把抓過軍人證,同時不停地盯著阿爾貝瞧。

  「『A.馬亞爾』,我這裡有了兩個,」憲兵繼續說,「而這照片讓我有些疑慮……」

  普拉代勒一直沒有瞧那個證件。阿爾貝低下了眼睛,瞧著自己的鞋。這有些不由自主,他實在無法忍受面前的這道目光。再這樣過五分鐘的話,一滴眼淚恐怕就要從他的眼角落下來了。

  「這一個,我是認識的……」普拉代勒開口說道,「我跟他非常熟悉。」

  「啊,真的嗎?」憲兵不無疑惑地說。

  「他確實就是阿爾貝·馬亞爾……」

  普拉代勒的話說得是那麼慢,就仿佛他把自己的全身重量都壓在了每一個音節上。

  「……這一點上,毫無疑問。」

  上尉的到來讓所有人在一瞬間裡安靜了下來。士兵們全都不吭聲了,仿佛他們全被日食給驚得目瞪口呆。他在散發出一種氣息,他身上有一種探長沙威[22]一樣的東西,這個普拉代勒,他讓你不寒而慄。在地獄中,一度會有一些守衛,也長著這樣的一顆腦袋。

  在跟你說之前,我曾經有過猶豫,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我有A. P.的消息了。你可能怎麼猜都猜不到的:他晉升為上尉了!如此說,在戰爭中,當一個惡棍總比當一個士兵強。他就在這裡,在復員事務中心領導著一個部門。要知道,看到他在這裡我有多麼驚訝……你想像不到,又一次碰上他之後我都做了一些什麼夢。

  「我們不是彼此認識的嗎,士兵阿爾貝·馬亞爾?」

  阿爾貝終於又把頭抬了起來。

  「是的,我的中……我的上尉。我們認識……」

  憲兵不再說什麼了,只是用一種專注的神態瞧了瞧他手邊的幾枚印章以及幾本登記冊。現場的氣氛中充滿了種種令人不安的戰慄。

  「我尤其了解您的英雄主義,士兵阿爾貝·馬亞爾。」普拉代勒說,臉上露出一種高傲不屑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他,最後又回到他的臉。他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做著這一切。阿爾貝感到,整個地面就在他的腳底下慢慢地下陷,就仿佛他正踩在一片流沙之上,這就是他當時的反應,由驚慌而帶來的條件反射:

  「這就是戰爭……帶來的好處。」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們的周圍鴉雀無聲。普拉代勒低下腦袋,靜靜地思考一個問題。

  「每個人……都體現出他真正的本性來。」阿爾貝艱難地補充了一句。

  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浮現在普拉代勒的嘴唇上。在某些情況下,他的雙唇只不過是一條被簡單拉長了的水平方向的線,像是一種機械運動。阿爾貝明白他的彆扭:普拉代勒上尉絲毫不動聲色,從來就不動聲色,這就使得他的目光很凝定、很尖銳。這些動物,是沒有眼淚的,他想道。他吞了一口唾沫,低下了眼睛。

  在我的夢裡,有幾次我把他給殺了,我用刺刀穿透了他的胸脯。有幾次,我們是一起動的手,你和我,他度過了悲慘的一刻,我請你相信。有幾次,我同樣也很慘,我來到了戰事委員會,我最終面對著行刑隊,通常情況下,我會拒絕戴上眼罩,不為別的,只是勇敢。但是相反,我說,同意,因為唯一的開槍者,就是他,他微笑著瞄準我,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當我醒來時,我依然在夢想著我把他殺了。但是,當那渾蛋的名字出現我腦海中的時候,我想得更多的人卻是你,我可憐的戰友。我本不應該跟你說這些事情的,我知道……

  憲兵清了一下嗓子。

  「那麼,好的……既然您認識他,我的上尉……」

  喧鬧聲又回潮,開始還有些靦腆,隨後就變得肆無忌憚了。

  阿爾貝終於抬起眼睛,普拉代勒早就消失了,憲兵則已經俯身在他的登記簿上了。

  從早上開始,所有人就在那上面吼叫,一片紛亂嘈雜,從未有過間斷。復員事務中心不停地迴蕩著叫罵與呼喊聲,快到傍晚時,突然一下子,泄氣和疲竭似乎點住了這個龐大團體的死穴。辦事窗口關閉了,軍官們前去吃晚飯,筋疲力盡的士官們坐在沙袋上,習慣性地吹著他們還溫乎的咖啡。辦公桌上的東西都被清走。直到第二天。

  那些還沒有到的火車就不會再來了。

  反正,今天是不會再來了。

  明天興許還會。

  與此同時,等待,就是戰爭結束以來我們所做的事。在這裡,多少有點兒像在戰壕中。我們有一個敵人,只是我們從來就看不見它,但它把它的全部重量都壓在我們身上。我們全都隸屬於它。敵人、戰爭、行政、軍隊,一切,多多少少全都是一樣的,都是沒人能明白其奧妙的玩意兒,也沒人能阻止它們。

  很快,天就黑了下來。那些已經吃過晚飯的人開始點燃香菸,胡思亂想,以此消化食物。一整天下來,根本就沒幹什麼,卻累得個賊死,跟一個小鬼似的,人們感覺自己很有耐心,也很慷慨大方;既然眼下一切歸於安寧,人們也就分享著被子,只要還剩有麵包,也會拿出來給人家。人們脫下了鞋子,興許是光線昏暗的緣故,一張張臉似乎有些凹陷下去,所有人都顯得衰老,因疲憊,因數月的艱辛,因這沒完沒了的手續,大家都說,這戰爭看來是永遠都不會結束了。一些人開始玩起了紙牌,人們拿那些過於窄小而無法交換的軍鞋做賭注,人們尋著開心,人們說著笑話。但人們心情沉重。

  ……這就是一場戰爭如何結束的場景,我可憐的歐仁,一個巨大無比的寢室,擠滿了精疲力竭的傢伙,國家甚至都沒辦法把他們合適地打發回家。沒人會來對你解釋一個字,或者來跟你握握手。報紙早就對我們應諾了凱旋門,但他們把我們堆積在四面透風的大廳中。《法蘭西充滿深情的感謝》(我在《晨報》上讀到過這篇文章,我向你發誓,一字不落)變成了無窮無盡的煩擾,他們小氣地只給了我們五十二法郎的復員費,他們斤斤計較發給了我們服裝、菜湯和咖啡。他們把我們當小偷看待。

  「當我回家時,」一個士兵點燃一支煙說,「會有一場神聖的慶典的……」

  沒有人回應他。疑慮飄蕩在每個人的心中。

  「你從哪裡來的?」有人問他。

  「聖維基埃-德-蘇拉日。」

  「啊……」

  沒人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是,這地名聽起來很漂亮。

  今天我就給你寫到這兒。我想念你,我親愛的戰友,我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你,我回巴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你,只是在找到我的塞茜爾之後,這一點你是能理解的。好好照顧你自己,要是可能的話,就給我寫信,要不然,給我畫一些畫也行,那也是很好的,我會全部保存著的,誰知道呢?當你成為大藝術家的時候,我就要說:我認識他,興許,這還能讓我成為一個富人呢。

  緊握你的手。

  你的阿爾貝

  在遲疑不決中度過一個漫長的黑夜後,到早上,人們伸開了懶腰。太陽才剛剛升起,士官們就已經用錘子敲著釘子,把一張張公告張貼出來。人們趕緊圍過去瞧。星期五的火車已經確定下來,兩天後會到這裡,有兩趟車開往巴黎。每個人都在公告上尋找自己的名字,還有戰友的名字。阿爾貝不慌不忙,肋骨上挨了別人胳膊肘好幾下撞擊,還被人踩了好幾腳。他終於擠到了跟前,手指頭指向了一張表,然後是第二張,身子像螃蟹一樣橫著移動,第三張表,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阿爾貝·馬亞爾,就是我,夜車。

  星期五,二十二點出發。

  由於要空出時間為他的運輸單蓋章,要和所有小伙子一起去車站,就必須提前整整一個小時出發。他想寫信給塞茜爾,但很快就改變了主意,那是沒有用的。眼下,諸如此類的假消息太多了。

  和其他好些士兵一樣,他心情舒坦,感到一陣輕鬆。即便消息有可能是假的,它還是讓人感到很舒服。

  阿爾貝把自己的行李託付給了一個負責運送郵件的巴黎人,想好好利用一下短暫的放鬆時間。雨已經在夜裡停了,天氣似乎在轉晴,人們在心中不斷地嘀咕,每個人都一邊瞧著天上的雲霧,一邊在心中做著預測。瞧這樣子,到早上,儘管還會有不少要擔心的事,每個人卻感覺到,活在世上畢竟還是很美的事。沿著那條把營地與外界分隔開的柵欄,有好幾十個士兵站在護欄邊上,跟平常一樣,正同前來看熱鬧的村民們起勁地聊天呢,一些希望能過來摸一摸槍的孩子,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是如何過來的來客。反正就是各種各樣的人。這樣被圈禁起來住在裡頭,透過柵欄跟外面真實世界的人們說話,還真的有些怪怪的呢。阿爾貝還剩有一些菸草,這是一種他須臾不可離開的東西。幸運的是,有不少士兵感覺十分疲勞,會在他們的外套大衣里懶上很長時間,而後才最終決定起身,這個時刻,想喝到熱飲就會比白天要容易得多。他走向柵欄,待在那裡抽了很長時間的煙,還小口小口地喝他的咖啡。他的頭頂上,一朵朵白色的雲彩飛快地飄過。他一直走到了營地的入口,跟幾個小伙子聊起天來。但他避免打聽消息,決定就那樣靜靜地等著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不再渴望奔跑,人們最終會把他打發回家的。塞茜爾在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來信中,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說是一旦他知道了回家的日子,就可以給她留個信息。自從她把這個電話號碼留給了他,它就一直在燒灼他的手指頭,他非常想立刻就撥這個號碼,跟塞茜爾說說話,告訴她,自己已經等得太焦急,只想立即回家,跟她待在一起,當然還要說說其他的事,但是,那只是一個能留下口信讓人傳達的地方,那是莫雷翁先生在扁桃樹街的拐角處開的一家五金製品商店。說來,他得快快地找到一個電話才能打過去。不過,那還不如毫不耽擱地直接回家,那樣才更快呢。

  柵欄那邊聚集了不少人。阿爾貝給自己點燃了第二支香菸,他四下里閒逛著。城裡的人都在那裡,跟士兵說著話。他們全都一副憂傷的神態。一些女人過來,尋找著一個兒子,或一個丈夫,她們手裡拿著幾張照片,遞過來讓人看。你倒是說說吧,簡直就是大海撈針。那些當父親的,若是前來尋找兒子,則往往留在後面。而在那裡東奔西跑地到處打聽消息的,總是那些女人,她們繼續著她們那無聲的搏鬥,每天早上醒來時,都帶著最後一點點行將枯竭的希望。至於男人們,他們,很久以來就不再抱什麼希望了。被問及的士兵們含含糊糊地回答著,搖搖腦袋,所有的照片全都很相像。

  一隻手拍在了阿爾貝的肩上。他轉過身來,立即,一種噁心感湧上心頭,整個人頓時處在極大的警覺之中。

  「啊!士兵馬亞爾,我正在找您呢!」

  普拉代勒一隻手伸到了他的胳膊底下,迫使他跟他走。

  「跟我走!」

  阿爾貝已經不再歸屬於普拉代勒的領導,但他還是緊緊地抓住他的旅行包,匆匆地跟著普拉代勒走了,很明顯,這是權威的效果。

  他們沿著柵欄向前走去。

  那個年輕姑娘比他們矮得多。二十七歲,興許二十八歲,阿爾貝心裡想,不太漂亮,但相當迷人。事實上,人們對此也不太清楚。她的上衣應該是白鼬皮的,不過阿爾貝也不能確認:有一次,塞茜爾給他展示過這樣的外套,那是在那些貴不可及的商店的櫥窗中,不能進入店裡為她買上一件,這讓他感到實在有些難堪。這年輕女郎戴了一個很相配的暖手的皮手套,頭上戴有一頂無檐軟帽,呈一口鐘的形狀,口子向前開著。這一類人有的是辦法打扮得簡簡單單,卻又不顯得寒酸。她有著一張開朗的臉,大大的眼睛閃耀著光亮,眼角處拖曳出一束細小的魚尾紋,睫毛很黑很長,一張櫻桃小嘴。不,不是很漂亮,但打扮得很得體。而且,人們馬上就明白,這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女子。

  她有些激動。她那戴了手套的手上捏著一張紙,她把紙展開,遞給阿爾貝看。

  為了展現出一種得體的風度,他接過紙來,裝出一副要認真讀一下的樣子,其實根本就用不著,他十分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一份表格。他的目光當即就抓住一些字詞:「為法蘭西而犧牲」「由於在戰場上多處負傷……」「就近埋葬」。

  「這位小姐很想了解一下您的一位陣亡戰友的情況。」上尉冷冷地說。

  年輕女郎遞給了他第二張紙,他差一點兒沒接住,好在他重新一伸手,終於拿住了,她發出一記輕輕的「噢」!

  這正是他的筆跡。

  女士,先生:

  我是阿爾貝·馬亞爾,是你們兒子愛德華的一個戰友,我懷著極大的悲痛向你們報告,他已經犧牲在……

  他把那些文件還給了年輕女郎,她則伸過來一隻冰冷、溫柔而又堅定的手。

  「我叫瑪德萊娜·佩里顧。我是愛德華的姐姐……」

  阿爾貝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愛德華和她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現在,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說了。

  「我很遺憾。」阿爾貝說。

  「這位小姐,」普拉代勒解釋說,「是通過莫里厄將軍的介紹來找到我的……」他轉身朝向她,表示致意,「將軍是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是吧?」

  瑪德萊娜點了一下頭,表示肯定,但她的眼睛一直瞧著阿爾貝,一聽到莫里厄這個姓氏,阿爾貝的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他焦慮地問自己,這一切將會如何結束,他本能地收緊了屁股上的肌肉,努力憋住了膀胱。普拉代勒,莫里厄……他幹的好事就要東窗事發了。

  「是這麼回事,」上尉繼續道,「佩里顧小姐希望能去她可憐的弟弟墓前默哀致意。但她不知道他埋葬在哪裡……」

  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了士兵馬亞爾的肩上,迫使對方看著他。這似乎就是一個表達戰友情誼的動作,瑪德萊娜應該覺得這位上尉相當有人情味,這個下流胚眼下正死死地盯著阿爾貝,臉上帶著一絲隱秘而又含威脅的微笑。阿爾貝內心中把莫里厄這個姓跟佩里顧這個姓聯繫在一起,然後使勁琢磨著那一句「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不難看出,上尉很在意他的社會關係,比起和盤托出他十分清楚的真相來,為那位小姐提供服務要有更大的好處。他死死地把阿爾貝關閉在了關於愛德華·佩里顧之死的謊言之中,只需要稍稍觀察一下他的行為,就能猜出,只要他能夠從中得到好處,他就會把拳頭緊緊地握到最後。

  佩里顧小姐,並不是那樣簡單地瞧著阿爾貝,她是懷著一種極大的希望掃視著他,她皺起了眉頭,像是要使勁地幫助他說話。但他只是晃了晃腦袋,沒有說一句話。

  「離這裡遠嗎?」她問道。

  很悅耳的嗓音。由於阿爾貝什麼都沒說,普拉代勒上尉便很耐心地替她再問了一句:

  「小姐在問您,你們埋葬了她兄弟愛德華的那個墓地,是不是離這裡很遠?」

  瑪德萊娜用目光打斷了軍官的提問。他是白痴嗎,您的士兵?他明白我們對他說的話嗎?她把手中的信紙都揉得有些皺了。她的目光從上尉身上移動到阿爾貝身上,又從阿爾貝身上移動到上尉身上,往返來回。

  「相當遠……」阿爾貝大著膽子回答說。

  瑪德萊娜表現出一種輕鬆來。相當遠的意思就是不太遠。而且還意味著:無論如何,我記得那地方。她鬆了一口氣:幸好還有人知道那地方。可以猜想,她是跑了很長的路才來到這裡。顯然,她無法允許自己朝他們送去微笑,眼下的情境不合適,但是,她的心境已經平靜下來了。

  「您可以告訴我一下怎麼去嗎?」

  「這個……」阿爾貝匆匆回答說,「這可不容易……您知道,那裡可是鄉下,尋找起來有些不太方便……」

  「那麼,您能不能帶我們去呢?」

  「現在就去嗎?」阿爾貝不無焦慮地問道,「因為……」

  「哦不!當然不是現在就去!」

  瑪德萊娜·佩里顧的回答脫口而出,然後,她立即就後悔了,咬緊了嘴唇,尋求著來自普拉代勒上尉那邊的支持。

  這裡頭,發生了一件很滑稽的事:所有人都明白他到底是怎麼轉向的。

  這是短短的一句話,說得很快,一下子就說完了。而它卻極大地改變了事情的本質。

  普拉代勒的反應始終都是最快的:

  「佩里顧小姐想去她弟弟的墓地默哀祭拜,您聽明白了嗎……」

  他把每個音節都說得清清楚楚,就仿佛每個音節都包含了一個明確的、特殊的意義。

  默哀祭拜。瞧瞧,那為什麼不馬上出發呢?

  為什麼還要等呢?

  因為,要做她想要做的那件事,就得花費一點點時間,而且,尤其得慎重考慮很多因素。

  已經有整整好幾個月了,很多陣亡戰士的家庭要求歸還他們還埋葬在前線的孩子的遺骸。把我們的孩子還給我們。但是沒什麼可做的。那是因為到處都有回不了家的遺骨。國家的整個北方,還有整個東部,到處遍布有匆匆挖掘的墳墓,要知道,躺在地上的死人是不能等的,屍體會很快腐爛,更不用說,還會引來老鼠。從停戰之日起,陣亡者家屬就開始號叫,但國家只是一味地拒絕。與此同時,當阿爾貝想到這一點時,他也會覺得國家這樣做是合乎邏輯的。假如政府允許對陣亡將士墳墓的私自挖掘,那麼用不了幾天工夫,人們就將看到,會有千百萬個家庭拿著鐵杴與鎬頭,把半個國家的土地挖開翻轉,你想像一下這樣大的一片工地吧。就這樣,轉運走千萬具已經腐爛的遺體,成天都有人把棺材抬進火車站,抬上車廂,而火車從巴黎到奧爾良之間的一趟運輸又得花上一星期時間,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從一開始起就不行。只不過,對那些陣亡者家屬來說,這事情很難接受得了。戰爭已經結束,人們實在不理解,人們固執己見。而政府這方面,甚至都無法一下子解決士兵復員的問題,就更不用去想如何來組織挖掘墳墓,並轉運二十萬、三十萬甚至四十萬具屍體,至於具體數目,那就不得而知了……這是一件多麼傷腦筋的事啊。

  因此,人們只能躲藏在憂傷中,那些當父母的穿越整個國家,來到烏有之地的中央,來到立在那裡的墓前祭拜默哀,卻實在無法從那裡脫身走開。

  這就是最能忍氣吞聲的人所遇到的情況。

  因為還有其他的人,那些反叛的家庭、挑剔的家庭、固執的家庭,他們可不願意聽一個不稱職的政府在那裡推脫責任。他們想要做得不一樣。愛德華的家庭就屬於這一情況。佩里顧小姐不是來她弟弟的墓前祭奠他的。

  她是來尋找他的。

  她是來挖掘並帶走她弟弟的遺體的。

  這樣的故事,人們聽說得多了。存在著整整一個秘密的交易系統,有一些專幹這個的內行,只需要一輛卡車、一把鐵鍬、一把鎬頭,還有一顆堅定的心。人們找對地點,一到夜晚,就匆匆幹完。

  「請問士兵馬亞爾,那什麼時候可能呢?」普拉代勒上尉接著問,「可以讓佩里顧小姐去她弟弟的墓前祭拜呢?」

  「明天吧,假如您願意的話……」阿爾貝不動聲色地建議道。

  「好的,」年輕姑娘回答道,「明天,好極了。我會坐車去的。在您看來,到那兒需要多長時間呢?」

  「這個可不好說。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吧……也許要更長時間……請問明天您幾點鐘出發呢?」阿爾貝問道。

  瑪德萊娜遲疑了一下。看到上尉和阿爾貝誰都沒有反應,她便說:

  「我大約十八點鐘時過來接您,您覺得怎樣?」

  他又能覺得怎麼樣?

  「您是打算晚上去祭拜嗎?」他問道。

  這話脫口而出,他實在有些情不自禁。心虛啊,真的很膽怯。

  話剛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因為他看到瑪德萊娜低下了眼睛。她一點兒都不是被他的問題給難住了,不,她只是在心裡頭計算著。她很年輕,但她很腳踏實地。由於她是個富人,這一下子就能看得出來,穿的是白鼬皮外衣,戴的是小小的禮帽,露出漂亮潔白的牙齒,她是在具體地考量眼下的情境。她在問自己,她應該出多少錢,才能得到這個士兵的通力合作。

  阿爾貝對自己感到有些噁心,讓人以為自己是為了收錢才肯做的這一切……還沒等她開口,他就說:

  「好的,那就明天見。」

  他轉過身,走向了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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