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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4:4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歐仁,我親愛的戰友……
誰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信件檢查制度,把郵件打開,閱讀,檢查。因為心中有疑慮,阿爾貝覺得還是小心為妙,用他的新名字來稱呼他。再說,對此,愛德華也早就習以為常了。說來也真的是奇怪,這一歷史的重演。雖說他並沒有特別渴望去想這些事,回憶還是不由自主地會冒出來。
愛德華曾認識兩個叫歐仁的男孩。第一個是小班裡的同學,那是一個瘦個兒,臉上滿是雀斑,從來就聽不到他說話,真正讓他掛念的不是這一個,是另外那一個。他們倆是愛德華偷偷瞞著父母上繪畫班時遇識的,他常常跟他待在一起。無論做什麼,愛德華總會瞞著他父母偷偷地做。幸運的是,他有姐姐瑪德萊娜,她總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妥當,至少,是她還能安排妥當的那一切。歐仁和愛德華,因為是好友,就在一起準備考美術學院。歐仁的才華略微遜色一些,他沒有被錄取。之後,他們也就不再見面,失去了聯繫,愛德華在1916年聽說他死了。
歐仁,我親愛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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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相信,我十分珍惜你帶給我的消息,但是,你知道,這四個月來,除了素描,什麼都沒有,沒有過一個字,沒有過一句話……毫無疑問,你不喜歡寫,這一點,我能理解。但是……
畫畫倒是更簡單,因為他不知道要寫什麼。這本來只取決於他自己,他甚至可以什麼都不寫,但是這個小伙子,阿爾貝,他心中充滿了善良願望,他做了他所能夠做的。愛德華什麼都沒指責他……儘管……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總之,那都是為了救他的命,他才落到了這一地步的。他是心甘情願走到這一步的,但是,怎麼說呢,他實在無法表達清楚他心中的感受,這不公平……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這是所有人的錯。但是,必須為這些事情安上一個名稱,假如沒有這個姓馬亞爾的士兵活活地把自己埋在坑裡,他現在就會回到自己家中,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當這一想法湧上他的心頭時,他哭了,他根本就無法控制自己,反正,人們經常會在這裡哭,這個病房樓,它就是眼淚的匯集地。
當痛苦、憂慮、傷悲一時間裡有所枯竭,它們就讓位給了一種反思,而在這反芻一般的思考中,阿爾貝·馬亞爾的形象被漸漸抹除,而代之以普拉代勒中尉的形象。愛德華一點兒都不知道阿爾貝跟一位將軍見面並僥倖逃脫戰事委員會審判的那個故事……這一系列事情可以追溯到他轉院的前一天,那時候,他正好服了止疼藥之後有些昏頭昏腦,當時的情況他根本就不清楚,全是一筆糊塗帳,滿是一個個的空缺。不過,也有很清晰的景象,那便是普拉代勒中尉的身影,在槍林彈雨中間紋絲不動,瞧著他的腳下,然後離開,後來,那一道泥土之牆就轟然倒塌……儘管愛德華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還是毫不懷疑,普拉代勒對所發生的事情一定起到了某種作用。無論換了誰,都會一下子就炸了的。但是,他越是能在戰場上聚集起所有的勇氣,來拼命尋找一個戰友,他現在也就越是覺得自己整個兒缺乏精氣神。他瞧著自己的種種想法,像是瞧著一些平面的、遙遠的形象,跟他自己只有間接的關係,既沒有憤怒的地位,也沒有希望的地位。愛德華極度失落。
……我要告訴你,要想理解你的生活並不總是很容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吃飽肚子,醫生是不是會跟你稍微聊聊天,還有,是不是就像我希望的那樣,他們最終給你做了一種移植手術,就像我偶爾會隨便說起來的那樣,而且我也曾經跟你談起過的。
這個移植手術的故事……人們一直也沒有再提起。阿爾貝遠沒有搞明白,他對此情境的推測純粹就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好幾個星期的住院治療是為了阻止傷口感染,並準備「重新上石膏」,這是外科大夫莫德雷教授說的,他是特魯代納大道上那家羅林醫院的外科主任,這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高個兒,有一頭棕紅的頭髮,始終精力充沛。他已經給愛德華做過六次手術了。
「可以說,您和我,我們都是至交知己!」
每當他要詳細地給愛德華解釋手術的種種理由及其界限,他都會把它「重新納入到整體策略之中」來通盤考慮。他當的是軍醫,他可不是白吃飯的,這是一個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的人,在最緊急的情況下完成過幾百例截肢與切除手術,日復一日,夜以繼日,有時候甚至就在戰壕中實施手術。
不久前,人們終於允許愛德華照鏡子瞧自己的模樣。顯然,對於那些護士和醫生,那些把一個如此重傷的傷員搶救過來的人來說,愛德華現在所提供的景象還是很令人鼓舞的。要知道,病人的臉只是一個血糊糊的巨大傷口,沒有了肌肉,只剩下了小舌頭、一道食道的開端,而在它們的前頭,則是一排奇蹟般完好無損的上牙。他們說著一些十分樂觀的話,但是,當他們第一次目睹眼前的情景時,他們原本的滿意心態被頓生的無比絕望一掃而空。
於是,就有了關於未來的話語。基本上是針對那些犧牲者的精神狀態的。在讓愛德華面對一面鏡子觀察自己之前的好幾個星期里,莫德雷大夫曾一味地重複著他的套話:
「您就這樣說好了:您今天怎麼樣,跟您明天將會怎麼樣完全沒關係。」
他強調了一下「沒關係」,這可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沒關係」。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費了很大的精力,因為他心裡很明白,這些話能對愛德華起的作用是很小很小的。當然,戰爭對人類的屠殺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像,但是,假如人們從事物好的一方面來看,戰爭同樣也促使上頜面外科醫學獲得了重大進展。
「甚至可以說,是巨大的進步!」
他們為愛德華展示了一些用於器械療法的牙齒機械、一些裝備有金屬棒的石膏頷骨模型,還有各種各樣外表老得如同出自中世紀但實際上卻是骨科醫學最新成就的裝備。實際上,那都是一些誘餌,因為,作為一個足智多謀的人,莫德雷總是在考慮如何對愛德華這個人實施一種包圍,以求更好地引導他走向他所建議的治療方案的最高潮:
「這就是迪富芒泰爾移植法[21]!」
他們會取你頭頂上的一些皮膚,然後把它們移植到你的臉的下部。
莫德雷給他看了一些成功修復的受傷者的照片。就這樣,愛德華心想,你們把這樣一個傢伙的被其他軍人徹底打爛的臉交給了一個軍醫,而現在,他就要為你裝上一個完全說得過去的小鬼的臉了。
愛德華的回答十分簡潔。
「不。」他很簡單地寫道,用很大的字母,寫在他用來談話交流的本子上。
於是,莫德雷頗有些勉為其難地提到他的那些假器—奇怪的是,連他自己也並不太喜歡這個—硬質膠皮、軟金屬、鋁質材料,他正展示著為他安一個新的下頜所必需的那一切材料。而為了臉頰……愛德華不等他繼續講下去,就抓起他的大繪畫本,重新寫道:
「不。」
「怎麼?什麼『不』……」外科醫生問道,「不要什麼呢?」
「什麼都不要。我就這樣好啦。」
莫德雷閉上了眼睛,儼然一副一言為定的神情,表示他完全明白。最初幾個月里,人們會經常遇到這一類行為舉止,拒絕,一種後創傷性壓抑的效果。一種會隨著時間而有所改觀的行為。即便毀了容,人們遲早還是會變得理性的,這就是生活。
但是,四個月之後,經過人們千百次勸說,若是換了別人,到了那一刻,恐怕無一例外地都會接受外科大夫的建議,以求限制病情的惡化,而士兵拉里維埃爾,卻繼續頑固地把力氣用在拒絕上:我就這樣好啦。
說著這一切時,他的眼神凝定、呆滯、固執。
人們只好去叫精神病科醫生。
好的,同時,從你的這些圖畫中,我想我還是能夠看明白一個大概的。你現在住的病房,在我看來應該比以前的那個更大、更寬敞了,不是嗎?那些樹木是人們能在院子中看到的嗎?當然,我不會由此斷定,你在那邊有多幸福。但是,你看,這都是因為我不知道從我這方面能為你做些什麼。我感覺自己特別窩囊,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謝謝你畫的修女瑪麗-卡米葉的素描像。
到現在為止,你都一直故意為我把她畫成背影或者側面的樣子,我明白你為什麼想把她的畫像留給你自己,你這個老無賴,因為她實在太可愛了。我甚至得向你承認,若不是我已經有了我的塞茜爾……
實際上,在這家醫院中並沒有任何修女,這裡有的,只是一些世俗的社會人士,一些很好心的女士,和藹可親,富有同情心。但是,必須找一些事情來告訴一下阿爾貝,因為他每星期都會給他來兩封信。愛德華最初的那些素描畫得很蹩腳,他的手抖得厲害,而且,他看得也不太清楚。更不用說,他是一個手術接著一個,一直都在受苦。在一張粗略畫就的側面像中,阿爾貝以為分辨出了一個「年輕的修女」。那我們就把她看作一個修女吧,愛德華心裡說,這是多麼重要啊。他把她叫作瑪麗-卡米葉。透過他的信件,他為自己鍛造出了阿爾貝的某種形象,而且他試圖給予這位想像中的修女一種美貌,是像他這樣的一個傢伙應該會喜歡的那種美貌。
儘管這兩個男人已經因一段共同的故事結成了生死之交,他們彼此間卻並不太了解,而且,他們的關係因各種情感的一番混雜而變得十分複雜,那是愧疚、團結、怨恨、分離與博愛的一種隱晦的混雜。愛德華對阿爾貝生出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怨恨,但這一怨恨因一個事實而大大減弱了,因為他的戰友幫他找到了一個替換的身份,使他得以免遭回家的麻煩。他對他自己將會變成什麼樣子還沒有絲毫概念,既然他已經不再是愛德華·佩里顧了,但是,相比回家後不得不面對他父親的目光,他倒更願意面對無論會是怎樣的未知生活。
說到塞茜爾,她給我來過一封信。對她來說也是一樣,戰爭的這一終結也實在太長了。我們指望我回來後能過上好日子,但是,聽她的口氣,我感覺她對這一切都有些厭倦了。一開始,她還時常地去看我母親,但現在少了。我不能抱怨她去得少了,我跟你說起過我母親來的,這個女人,可真的是一個墨水瓶,實在叫人看不透。
萬分感謝你畫的那個馬腦袋。我一定把你給惹煩了吧……我真的覺得它很好,很有表現力,眼睛圓鼓鼓的,像你之前所做的一樣,嘴巴半開半合。你知道,這很傻,但是我會常常問自己,該如何稱呼這個畜生,就好像我需要為它起個名字一樣。
這樣的馬腦袋,他為阿爾貝畫了多少個?不過,一開始,他總是把它畫得過於狹窄,轉向了這一邊,哦不,最終是那一邊,馬的那雙眼睛顯得更為……怎麼說呢,不,從來就不是真的那樣。另外還有一幅,愛德華本來打算扔掉的,但是他感到了這一任務的重要性,要讓他的戰友保留一幅下來,這就等於為他找回了興許曾救了他一命的那匹戰馬的腦袋。這一要求掩蓋了另一個麻煩而又深刻的問題,直接涉及他本人—愛德華,關於這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專心致志地努力,想要完成這一任務,他先後畫了幾十幅素描,試圖遵守阿爾貝帶著濃濃的歉意與感激,在給他的一封又一封信中給出的笨拙指示。後來,他都幾乎快要準備放棄了,這時,他一下子想起了達·文西曾勾勒過的一個馬腦袋,他相信他已經回想起了,那是一幅紅粉筆畫,是為一座騎馬者的雕像而作的,他曾經用來臨摹過的。阿爾貝收到這幅畫以後喜出望外。
當他讀到這些詞語時,愛德華終於明白之前表演的是什麼了。
既然他已經給他的戰友畫了他的馬腦袋,他就把畫筆放下,並決定不再重新拿起畫筆來了。
他再也不畫畫了。
這裡,時間過得很慢。你有沒有意識到,停戰協定在去年十一月就簽訂了,可現在都已是二月份了,我們卻始終還沒有復員!我們已經好幾個星期不再做任何事了……有人對我們說各種各樣的事情,解釋著這一情境,但是,我們得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真的。在這裡,如同在前線,流言蜚語比官方正式消息傳得更快。看來,巴黎人很快就會跟隨著《小報》,到蘭斯這邊往日的戰場上遠足遊歷了,不過,儘管如此,在像我們一樣越來越糟糕的條件下,人們活活地爛掉了。我向你發誓,有時候,人們會自問,在槍林彈雨底下作戰時,我們是不是要比現在更好?那樣,我們至少感覺自己還有點兒用,在為贏得戰爭而盡力。在向你抱怨我的小小疼痛時,我感到很慚愧,我可憐的歐仁,你應該會在心裡想,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福,我居然還在這裡悲天憫人。你想得也許很有道理,人畢竟都還是很自私的。
你瞧吧,我的信寫得是多麼亂糟糟(我從來都不善於理清我的思路,在學校里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還在問自己,我若是畫畫的話,是不是也不會做得更好……
愛德華寫信給莫德雷大夫說,他拒絕任何的美容整形手術,無論它屬於何種類型,他還要求儘快回到老百姓的平常生活中去。
「就帶著這樣的一個腦袋嗎?」
醫生很是憤怒。他右手拿著愛德華寫的信,左手死死按住愛德華的肩膀,把他拉到鏡子前。
愛德華久久地瞧著面前這張大雜燴一般浮腫的臉,他從中勉強找到了他曾那麼熟悉的面容特徵,那麼失落,那麼隱秘。肌膚皺縮了,構成一種乳白色的厚厚墊子。臉的正中央,是一個大洞,其中一部分已經被肌體組織的拉長和翻轉手術給吸收掉了,成了某種火山口,比以往的還要更顯遙遠,但始終還是那麼血紅血紅的。幾乎可以說是馬戲團里一個表演柔體的雜技演員,自己吃掉了自己整個的臉頰以及下頜骨,卻沒有辦法把它們還回來。
「是的,」愛德華肯定道,「就帶著這樣的一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