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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11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一場瓢潑大雨底下,阿爾貝推開了小院子前的那道柵欄門,他左手纏了繃帶,一個鞋盒子夾在胳膊底下,小院子裡堆積著整扇整扇廢棄的門窗,一些舊車輪,一些破馬車的頂棚,一些斷了腿的椅子,一些無用的物件,人們根本不知道這些破爛是如何堆到這裡來的,也不知道它們還能派上什麼用場。到處都是爛泥污漿,阿爾貝甚至都沒有求助於放置在爛泥地上的一塊又一塊的石板,因為近來頻繁的雨水早已把它們沖得七零八落,不成隊列了,他必須像雜技演員那樣靈敏地騰躍,才能保證不落到水坑泥窪中。他已經沒有橡膠鞋了,因為最後的那一雙早就壽終正寢了,不管怎麼說,隨身帶著裝滿嗎啡瓶的鞋盒子,要完成這樣高難度的舞步,實在是有點兒……就這樣,他踮著腳尖穿越了小院子,來到了那個小樓中,這棟樓的二層經過整修,以每個月二百法郎的價格出租,跟巴黎的一般房租相比,這個價格就算是低得可憐了。
六月份,愛德華回歸平民百姓生活後不久,他們就搬來這裡住了。
那一天,阿爾貝前去醫院接他。儘管生活拮据,手頭很緊,他還是叫了一輛計程車。儘管,自從戰爭結束以來,人們到處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肢殘者—在這一方面,戰爭同樣讓人具有了一種難以預料的想像力—不過,這樣一個格萊姆[10]的出現,拖著一條僵硬的腿跛行,臉的正中央還有一個大洞,還是把那個計程車司機,一個俄國人,嚇得夠嗆。就連阿爾貝本人,儘管每星期都會去醫院探望他的這位戰友,也一樣會被驚嚇到。在室外,它所產生的效果跟在室內完全是不一樣的。這就如同,有人牽著一頭動物園的猛獸在大街上溜達,你倒是想一想。他們一路無話。
愛德華沒有任何地方可去。那時候,阿爾貝住在七層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裡,那是在頂樓上,穿堂風很大,走廊上有一個衛生間,一個冷水龍頭,他就在一個水盆中洗臉擦身,只有當必要的時候才去街區中的公共澡堂洗澡。愛德華走進了房間,似乎沒怎麼看清楚它,他在窗戶邊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從那裡瞧著大街、天空。他點燃了一支香菸,用右鼻孔吸著。阿爾貝當即明白了,他待在那裡是不會再動了,而對愛德華的這一照顧將很快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個真正源泉。
兩個人擠在一起的共居生活立馬變得困難起來。愛德華骨架巨大,身體卻很瘦—也只有他們常常看到從屋頂上走過的那隻灰貓比他更瘦了—他一個人就占據了整個空間。房間對一個人來說本來就已夠小的了;現在要住兩個人,幾乎就像是擠在一種雜亂的戰壕中。那種壓抑感,讓他們覺得對人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利。愛德華睡在地上,底下只鋪著一條毯子,他整天都在抽菸,那條僵硬的腿伸直在身前,目光朝向窗戶外。阿爾貝出門之前,會為他準備好吃的東西,還有藥劑、吸管、膠皮管、漏斗,至於愛德華會不會去碰它們,他可就不管了。整整一個白天,愛德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就像一座鹽雕。簡直可以說,他任由生命就那樣消逝,就如讓血從一道傷口中流走。與苦難為伍是如此令人難忍,阿爾貝很快就編造出各種各樣的藉口,儘快地出門離去。實際上,他只是前去杜瓦爾小食鋪吃晚餐,要知道,獨自一人留下來,跟一個如此悲哀的人交談,是一件多麼傷腦筋的事情啊。
他十分害怕。
他詢問過愛德華未來有什麼打算,想去哪裡尋求躲避。但是,討論常常在一開始就已結束,阿爾貝一看到他戰友那種沮喪的神情,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這雙眼睛是他眼前這一幅絕望的畫面里唯一有生命的活物,那是一道狂亂的目光,表達出一種徹徹底底的無能為力。
於是,阿爾貝軟下心來,決定從現在開始全面徹底地負責照顧愛德華,照顧他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有所好轉,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重新制訂生活的計劃。阿爾貝認定這一恢復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得按月來計算,他實在難以想像,還會有什麼比按月計算更好的辦法。
他拿來紙和顏料,愛德華做了一個表示感謝的動作,卻從來沒有打開過顏料盒。他沒有絲毫寄生蟲的舉止、絲毫吃白食的做派,這是一個空空的信封,沒有欲望,沒有期望,簡直可以說是沒有想法:就算阿爾貝把他拴在一座橋的底下,就像人們拋棄一個不想再養下去的寵物那樣,然後拔腿溜走,愛德華也不會記恨他一丁點兒的。
阿爾貝很熟悉「神經衰弱」這個詞,他四處打聽過,提問過,並且還收集到了「憂鬱」「消沉」「抑鬱症」等詞語,這一切對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場,最基本的現象就在他眼前:愛德華正在等死,無論死神要花多長時間才能來到,這就是他唯一可能的出路,這遠不是一種改變,而是從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的簡單過渡,被耐心而又無奈地接受,就像那些肢體不便、沉默寡言的老年人,人們再也不會去注意他們的存在,而他們也一樣,除了死去的那一天,再也不會給人帶來什麼驚訝。
阿爾貝不停地跟他說話,這也就是說,他一個勁地自言自語,就像一個老人在自己的陋室里獨自嘮叨。
「瞧瞧,我還真的算是運氣好的呢,」他一邊對愛德華說,一邊為他做著雞蛋肉末糊糊,「說到對話這件事,我若是落到一個不好相處的處處要跟我作對的人手裡,那豈不是更糟糕嗎?」
他嘗試著拿各種各樣的東西來逗他戰友開心,因為他真切地希望能改善他的狀態,同時,也為了打破從第一天起就一直存在於他心中的謎團:愛德華想開心大笑的那一天,又會如何做呢?在最好的情況下,他的喉嚨中會製造出一陣尖厲的滾動聲,是那種讓你聽了很不舒服的滾動聲,它會讓你生出一種渴望,想要去幫助他。這就如同,當人們看到一個口吃的人在那裡結結巴巴地說話時,會趕緊說出一個詞,好讓對方儘快擺脫讓他結巴的那個音節,因為,那實在太讓人煩了。幸好,愛德華很少會那樣,也許,那更多的是由疲倦造成的,而不是由別的什麼。但是,這一笑的問題,阿爾貝始終沒能成功地超越。此外,自從他被活活地埋在炮彈坑裡那件事以來,這也不是唯一始終縈繞在他腦際的頑念。除了緊張、持續的焦慮不安,以及對一切隨時可能突發的情境的害怕,他還有另一些時時牽腸掛肚的操心事,簡直要把他累得趴下,這就像在早先,他一心一意地想重新構思死馬的那個腦袋。他把愛德華的那幅畫裝裱了起來,這讓他花費了不少錢。它成了他房間裡的唯一裝飾品。為了鼓勵他朋友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或是只是讓他每天都有些事可做,他有時候會站立在那幅畫前,雙手插在衣兜里,不加掩飾地欣賞著它,嘴裡不斷地說著,真的,真的,他真有才華,這個愛德華,假如他願意……但是,這些全都沒有用,愛德華點燃一支香菸,有時用右鼻孔吸著,有時用左鼻孔,全神貫注地沉浸在主要由一個個鋅皮屋頂和一支支煙囪構成的城市景象中。他對任何東西都失去了樂趣,在住院的好幾個月時間裡,他也沒有制訂任何計劃,他的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跟外科大夫、值班醫生的禁令作對上,不僅是因為他拒絕自己的新狀態,還因為他無法想像之後的日子、未來的生活。對於他,時間仿佛驟然停在了炮彈爆炸的那一刻。愛德華還不如一座出了故障的掛鍾,即便是停了擺的鐘,一天中至少還能有兩次準確的報時。他二十四歲了,而在受傷之後的一年,他還是沒能做到重新變回以前的樣子。他無法恢復以往的任何東西。
很長時間裡,他都停留在封閉狀態中,保持著一種盲目的抵抗態度,就像其他不少士兵那樣,人們都說,這些士兵始終凝滯在早先的那種習慣狀態中,攣縮,蜷曲,扭彎,這場戰爭所曾創造的那一切,真是瘋狂。他的抗拒淋漓盡致地體現在他畫筆底下莫德雷教授的形象中,在他看來,這個莫德雷就是一個骯髒的渾蛋,他更關心的並不是那些病人,而是醫學,以及外科醫術的進步;興許,那既是真的,又是假的,但愛德華看不出這裡頭的細微差異,他的腦袋正中央破了一個窟窿,他根本沒有興致去掂量對與錯、好與壞。他已經依賴上了嗎啡,他調動起他所有的精力,低三下四地求爺爺告奶奶,弄虛作假,甚至不惜出手去偷,千方百計地讓醫生給他開這種藥的處方。他興許想到了,有朝一日嗎啡會要了他的命,我才不管它呢,必須搞到更多的嗎啡,而在聽到他拒絕了一切,拒絕了器官移植、肢體再接、假體安裝之後,莫德雷教授最終也把他趕出門外。人們拼死拼活為這些傢伙嘗試各種治療方法,人們熱心地向他們建議最新的外科技術,而他們卻更願意停留在早先的狀態中,他們只是冷冷地瞧著我們,就仿佛是我們把一顆炮彈扔到了他們頭上。那些精神病科的醫生(士兵拉里維埃爾去看了很多精神科大夫,但他十分封閉、固執,從來就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因此,也對這類傷員頑固的拒絕總結出了一大套理論。莫德雷教授對種種解釋皆不以為然,只是聳聳肩膀了事,他希望把他的時間和學問都貢獻給值得他付出心血的那些年輕傷員。他連看都沒看愛德華一眼,就為他簽署了出院證明。
愛德華出了院,帶著醫生的處方、一點點嗎啡,還有一大摞寫著歐仁·拉里維埃爾姓名的材料。幾個小時之後,他就坐在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那是在他戰友那個可憐的小公寓中,而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到了他的肩膀上,就仿佛在被判處了終身監禁之後,他剛剛走進了他的監牢。
儘管愛德華根本做不到理清紛亂的思緒,他還是聽到了阿爾貝在那裡談及日常生活,他試圖集中起注意力,是的,當然,必須考慮錢的問題,沒錯,他現在將成為什麼呢,拿他這麼一個大個子做什麼好呢,根本不可能超越對處境的簡單認可,他的腦子就像被什麼東西一過濾,一下子滾得遠遠的。當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已經是晚上了,阿爾貝幹完活兒回家了,或者,時間還是大中午的,是他的身體要求打針了。然而,他還是做著努力,他當真嘗試著想像會發生什麼事,他緊握著拳頭,但這一點兒用都沒有,他的思緒飄飄悠悠,從最細小的縫隙中飄走,很快逃逸得沒了蹤影,只留下自由的空間給那些沒完沒了的反覆琢磨。他的往昔像一條大河流淌過去,毫無秩序,也毫無頭緒。經常反覆回到他心中的,是他母親的形象。母親在他的記憶中只留下了一點點東西,而偶然湧上心頭的那一丁點兒回憶,他總是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那是一些模糊的形象記憶,集中在種種刺激感官的感覺中,一種他試圖重新找回的含有麝香的香味,她那玫瑰色的帶有絨球的花帶頭飾,還有她的香脂香膏,她化妝用的刷子,一種綢緞的柔和感,那是一天晚上她朝他俯下身來時被他抓住的,或者,一枚她為他而打開的金質像章,微微傾斜著,像是在傾訴一段秘密。相反,她的嗓音卻沒有給他留下絲毫印象,他記不得她的任何一句話,也想不起她的任何一道目光。他的母親消融在了他的回憶中,經歷了跟他所了解的所有生命體的同樣命運。這一發現把他擊垮了。自從他自己丟失了臉容以來,其他所有的臉容也隨之全被抹除了。他母親、他父親的臉,他那些戰友、他那些情人、他那些老師的臉,瑪德萊娜的臉……她也一樣,她的形象會經常返回。只是再也沒有了她的臉,剩下來的,只有她的笑。他從來就沒有見識過比她更爽朗的笑聲了,而為了能聽到這一笑聲,愛德華曾幹過一些瘋狂的事,而這對他並不算太難,一幅素描畫,兩個鬼臉,一個僕人的漫畫—他們自己也大笑不已,因為愛德華畫畫時心中並沒有什麼惡意,這是顯而易見的—但尤其是喬裝改扮,對此,他有著一种放肆無度的趣味,樂此不疲,並且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才華,而這,很快就轉向了貨真價實的易裝癖。面對著那個化妝的場景,瑪德萊娜的笑總歸有些不太自然,不是出自於內心,不,而是,「因為爸爸的關係,」她說道,「假如他看到這個的話,那你就完了。」她竭力監視著周圍的一切,注意著細枝末節,生怕出錯。有時候,局面也會擺脫她的掌控,於是,晚餐期間,就會出現冷冰冰、沉甸甸的尷尬場面,只因為愛德華下樓時故意忘記了擦掉睫毛上的睫毛膏。佩里顧先生一旦發現這樣的事,就會立馬站起來,放下餐巾,讓他的兒子離開餐桌,愛德華則會嚷嚷起來,嗨,怎麼啦,假裝一副很不愉快的模樣,我這又怎麼啦,但是,這時候,沒有人會笑。
所有這些臉,包括他自己的臉,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張都沒有留下來。在一個沒有了臉容的世界中,還能緊緊地糾纏住什麼,還能跟誰做鬥爭?對於他,這不再是什麼別的,只是一個充滿了沒有腦袋的人影的世界,而出於一種補償效果,軀體的比例成倍地增加,達到了他父親的那種魁梧程度。他童年時代的感覺像一個個泡沫那樣冒了出來,一會兒是接觸他時所產生的畏懼中夾雜了讚賞的甜美戰慄,一會兒又是父親那種微笑著說話的方式:「不是嗎,兒子?」仿佛是在讓他見證一下什麼才是成人間的談話,見證一下他還不理解的一些事。人們幾乎可以說,他的想像力在枯竭,被降低成了種種現成的形象。由此,有時候,在他眼中,他父親出現的時候會緊隨著一個寬大而又密集的幽靈,就像畫冊中的吃人妖魔。而他父親的背影!這個寬闊而又可怕的脊背,一向讓他覺得巨大無比,直到後來他自己也變得跟他一般高大,並最終超過了他,而這個脊背,只有它自個兒本身,才善於如此清楚地表達出冷漠、輕蔑、厭惡。
愛德華以前很憎恨他父親,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結束:兩個男人會合在了一種彼此互有的輕蔑之中。愛德華的生活徹底坍塌了,因為它甚至連仇恨都沒有了,讓他根本無法撐住自己。這場戰爭也一樣,他是徹底打輸了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反覆攪動著種種形象、種種艱難,阿爾貝早上出門幹活兒,晚上回家。當他們必須討論什麼時(阿爾貝總希望能討論一些什麼),愛德華就從他的遐想中擺脫出來,那往往已經是二十點鐘了,他甚至都不會點亮燈。阿爾貝像個螞蟻一樣忙個不停,很有興致地說著話,而最常見的話題,就是缺錢。阿爾貝每天都要去攻打一座叫維爾格蘭的棚舍[11],那是政府為最缺吃少穿的人開設的一家日常用品小商店,他說,那裡的物品常常一下子就被搶購一空。他從來就不怎麼提及嗎啡的價格,他有著他自己表現其精細的方式。他通常都會說到錢,但說話時的口氣幾乎很是愉快,仿佛那只是一種暫時的尷尬,之後便能開心地對付,這就如同,在前線時,為了互相安慰,鼓舞士氣,人們偶爾會把戰爭當成另一種簡單的服兵役形式,一種最終會給人留下美好回憶的艱苦勞役。
對於阿爾貝,經濟問題將會幸運地得到解決,那不是什麼別的,只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愛德華的傷殘撫恤金將會緩解經濟上的負擔,幫助這位戰友接濟生活,解決困難。一個為祖國獻出生命的戰士,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再繼續一種正常生活的士兵,一個跟戰友們一起贏得了戰爭,把德國人壓倒在膝下的士兵……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阿爾貝在這上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他翻來覆去地計算著復員費、退伍補貼、傷殘補助……
愛德華在一旁搖著頭。
「怎麼就不成呢?」阿爾貝問道。
他心裡想,是這樣的,愛德華還沒有摸到門道呢,他還沒有填寫過申請表,也沒有投寄提交過呢。
「我來做這個吧,老兄,」阿爾貝說,「你就不用操心啦。」
愛德華再一次搖了搖頭。而由於阿爾貝始終就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拿過來那塊對話用的寫字板,用粉筆在上面寫道:「歐仁·拉里維埃爾。」
阿爾貝皺了皺眉頭。於是,愛德華站起來,從他的軍用背包中掏出一份已經捏得有些皺巴巴的表格,表格上印刷著這樣的字樣「領取撫恤金申請表」,裡面列著必須向有關委員會提供的相關文件的清單。阿爾貝的目光停在了由愛德華本人用紅筆畫了線的材料名稱上:傷病或殘疾證明原件—最初的戰地醫院或診所收治病人的登記表—復員遣返檔案卡片—最初的軍隊醫院住院登記表……
這真是令人震驚。
無論如何,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從來就沒有一名叫歐仁·拉里維埃爾的士兵在113高地戰役中受傷後被登記收治。人們應該會找到一個叫愛德華·佩里顧的,從戰場上撤離下來後就因傷重不治身亡,然後,一個叫歐仁·拉里維埃爾的傷員被轉院到了巴黎。但是,只要做一個哪怕最簡單的行政調查,就將證實這個故事是根本站不住腳的,那個住院的傷兵愛德華·佩里顧,跟這個叫歐仁·拉里維埃爾的戰士本不是同一個人,因為,後者在兩天之後就轉了院,轉到了位於特魯代納大道上的羅林醫院。但他恐怕根本無法提供要求提供的材料。
愛德華早就改換了身份,他將什麼都無法證明,他也將什麼都得不到。
假如調查進行得更細緻,查到了登記簿,查到了偷換的手段、作假的篡改,那麼,最終的結局就將是坐牢,而不是撫恤金了。
戰爭鑄造了阿爾貝那不幸的靈魂,但是這一次,沮喪至極的他感覺自己的境遇就是一種不公正。甚至還更糟,就是一種徹底的棄絕。我都作了什麼孽啊?他心裡說,驚慌失措。自停戰以來一直在他心中微微作沸的怒火一下子噴發出來,他的腦袋往隔牆上使勁撞了一下,掛在牆上的那幅畫有馬腦袋的畫框震落下來,玻璃從正中間碎裂開來,阿爾貝一屁股癱坐到地上,連續兩個星期中,他的腦門上一直鼓凸著一個腫塊。
愛德華的眼眶依然還是濕的。然而,當著阿爾貝的面,真不該哭得太多,因為這段時間裡,阿爾貝的個人境遇就已經很容易引他落淚了……愛德華很理解他,他只是把一隻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給予安慰。他實在感到抱歉。
很快,他們就尋找到一處夠兩個人住的地方,這樣的兩個人:一個偏執狂,一個殘疾人。阿爾貝對日常生活的開支省了又省,只求能細水長流。報紙上繼續大肆宣傳,說是,德國人將會徹底賠償他們在戰爭中損壞的一切,就是說,差不多半個國家。等待期間,物價一個勁地不停上漲,復員費卻始終還沒有發下來,撫恤金也不見蹤影,交通狀態一片混亂,生活必需品的供應毫無保障。因此,黑市貿易大行其道,很多人靠投機倒把活著,他們削尖腦袋拉關係鑽營,每個人都通過各自的熟人再去認識其他人,彼此交換著各種信息渠道和聯繫方式,正是這樣,阿爾貝來到了佩爾斯死胡同9號,找到了一棟已經住有三個房客的市民階層的房子。在院子裡,有一個小小的樓房,曾經用來做貨棧,現在樓下堆放了一些雜物,樓上還沒有人住。房子看起來不太牢固,但面積很大,帶有一個燒煤的爐子,由於屋頂不太高,爐子一燒,整個屋裡很快就能暖和起來,底下就有自來水,很方便,兩扇窗戶很寬大,一個屏風上描繪有牧羊女、羊群、紡羊毛杆的圖景,中間有些破裂,已經用粗線縫補過。
阿爾貝和愛德華用一輛手推車拉著行李雜物,自己搬的家,因為租貨車要花很多錢。那是九月初。
他們的新房東叫貝爾蒙太太,她於1916年死了丈夫,一年後又死了兄弟。她還很年輕,興許還很漂亮,但多災多難的不幸生活讓人實在有些看不出她的魅力所在。她跟她女兒露易絲生活在一起,她表示,「兩個年輕男子」的到來,讓她感到心安,因為,一個年輕女子獨自帶著孩子,住在死胡同的這個大房子裡,總是讓她有些擔憂,萬一出了什麼事,現有的那三個房客肯定是指望不上的,畢竟,他們都已經上了年紀。她靠著收房租,另外,還東一家西一家地幹些打掃清潔的雜活,過著清貧的日子。剩餘時間裡,她就一動不動地站在窗戶邊上,瞧著丈夫以往堆放在院子裡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眼下,這些東西都已經沒有用了,生出了紅鏽。阿爾貝俯身靠到窗戶前來時,每每總能看到她。
她的女兒露易絲是個十分機靈的小姑娘。十一歲了,長了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滿臉的雀斑,真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才好了。她的言行舉止令人驚訝不已。有時候十分活潑,就如岩石上的潺潺流水,有時候卻又一下子安靜下來,紋絲不動,像一座雕像。她很少說話,阿爾貝幾乎不怎麼聽到過她的嗓音,連三次都沒有,她也永遠都不微笑。儘管如此,她長得真的很可愛,假如她繼續照這個樣子長下去,她就將引來麻煩的打架鬥毆了。阿爾貝始終就沒有弄明白過,她到底是如何征服了愛德華的。通常情況下,愛德華不想見到任何人,但是這個小姑娘,什麼都阻止不了她。從搬過來的最初幾天起,她就留在了那裡,在樓梯腳下,在那裡東張西望。孩子們總是很好奇的,尤其是小姑娘,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她母親一定告訴了她有新的房客搬來住了。
「看來,沒什麼好看的,他幾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房間,這是照顧他的那位戰友對我說的。」
這番話語的勸說作用適得其反,很顯然,再沒有什麼比它更能刺激一個十一歲小姑娘的好奇心了。不過,她將會厭倦的……阿爾貝心裡這樣想道。但是,實際情況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因此,當他看到她來到了樓梯的最上頭,坐在了房門邊的一個台階上,當他看到她靜靜地等在那裡,只要房門打開了一點點,就趁機趕緊朝裡頭瞥去一眼,他就把那道門開得很大很大。結果,小姑娘就倚坐在門檻上,嘴巴半開著,形成一個漂亮的很圓很圓的「O」形,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一聲不吭。我們必須說,愛德華的臉的確非常可怖,那個巨大的窟窿,那一排上牙看起來似乎比實際上要大上一倍,這一切跟人們已知的關於人臉的一切全都毫不相像,阿爾貝也曾對他不兜圈子地直說過:「我的老兄,你當真讓人感到害怕,從來沒有人見到過一個如此的腦袋,至少,你也能贏得別人的關注了。」他說這個,本意是為促使對方下決心去做移植手術,「我不信」。為了證明這一點,阿爾貝就指了指房門,只見那個小姑娘一看到他的臉,就驚惶地從門邊溜走。愛德華根本就不知畏懼,只是堵上一個鼻孔而通過另一個鼻孔重新吸上一大口煙,然後讓煙從同一個鼻孔中吐出來,因為,他無法從喉嚨中吐氣。「愛德華,」阿爾貝說道,「我實在無法忍受了,說實在的,這真的讓我好害怕,就像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我向你發誓,不信,你就拿鏡子照照自己,你會看到的。」阿爾貝是到了六月中旬才接他戰友過來住的,可他們的所作所為,早已像是一對老夫妻。日常生活確實非常艱難,始終缺錢,但是,既然到了這一步,這些困難反而讓兩個人更親近了,簡直就是一種焊接的效果,牢不可分。對他朋友的悲劇,阿爾貝是極其敏感的,他總是擺脫不了這樣一種想法,如果不是上天派他來,在戰爭的最後幾天裡拯救愛德華,那麼……而愛德華,也感覺到了,阿爾貝是如何一個人挑起了兩個人生活的重擔,因而也竭力想減輕他的負擔,於是,他也開始動手做起家務來,我向你保證,他們這日子,過得真像是一對夫妻。
從他們家門口逃走之後沒幾天,小姑娘露易絲又露面了。阿爾貝心想,那一定是愛德華的樣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好奇。她在他們那個大房間的門口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後,她二話沒說就進了房間,走向了愛德華,向他的臉伸出了手指頭。愛德華跪了下來—的確,阿爾貝後來也看到過他這樣的滑稽景象—他任由小姑娘用手指頭在他那個巨大深洞的邊緣來回遊動。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全神貫注,人們簡直會說她是在做一個作業,就仿佛,她是在用一支鉛筆,在法國地圖上細心地勾勒著一個輪廓,用來記熟它的形狀。
正是在這一時候,兩人之間的友好關係形成了。她一放學回來,就會上樓來愛德華的家。她為他東一處西一處地收集來最近的舊報紙,前兩天的,或者上個星期的。這是愛德華日常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內容,讀報,剪文章。阿爾貝曾經瞥過一眼他保留剪報的那個文件夾,裡頭都是關於戰爭死難者、紀念活動、失蹤者名單等內容,相當悲傷的東西。愛德華不讀巴黎的報紙,只讀外省的。露易絲總是能為他找來不少,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辦法。每天,或者幾乎每天,愛德華都能得到一大摞過期的《西部閃光報》 [12]《魯昂報》或者《東部共和報》。她就趴在廚房的桌子上做她的作業,與此同時,他就在一旁,一邊吸他的下士牌紙菸,一邊從報紙上剪下他需要的文章。露易絲的母親沒有表示任何反對。
大概是九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時分,阿爾貝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他胸前背後披戴著三明治GG牌(GG的一面是品客藥丸:一點點時間足以大大地改變一切;另一面是朱韋尼爾的女子緊身胸衣:全法兩百家店鋪任你選!),溜溜地走了一個下午:整整一條巴黎林蔭大道,從巴士底廣場,到共和國廣場。回家後,他發現愛德華躺在那張年代久遠的土耳其長沙發上,那是他幾個星期之前才得來的,當時,他是用一個早先在索姆河戰役中認識的戰友的手推車把它運來的,那傢伙用他僅剩的一條胳膊—他得以存活下來的唯一手段—使盡了他最後的力氣才拉動這一重負。
愛德華用一隻鼻孔吸著煙,臉上戴著一種很特別的夜藍色面罩,它從鼻子底下開始,覆蓋了臉的整個下部,一直到下巴,就像是一把大鬍子,一個希臘悲劇演員的那種大鬍子。那是一種深深的但又閃亮的藍色,上面點綴有金色的細小斑點,仿佛是在烘乾之前撒上了一些閃亮片。
阿爾貝表現出了驚訝。愛德華伸手做了一個戲劇動作,像是在問他:「哎,你覺得怎麼樣?」這很有些怪異的意味。自從他們互相認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愛德華做出了一種真正具有人情味的表達。實際上,人們也不能說出相反意思的話,這確實很漂亮。
這時候,他聽到左邊傳來了一記頗有些沉悶的小小聲響,於是就轉過頭去,但他只來得及看見露易絲嗖的一下跑向了樓梯,就沒有了蹤影。他還是沒能聽見她的笑聲。
那些面具留了下來,如同露易絲。
幾天之後,愛德華戴上了一個全白的面具,上面畫著一張充滿了笑容的大嘴。而且,那上面,他的眼睛也是笑眯眯的,閃爍著光亮,他那樣子很像是一個義大利戲劇演員,某一個斯佳納萊爾[13],或者帕利亞喬[14]。從此,愛德華讀完他的報紙後,就會把報紙搗成紙漿,用來製作面具,那顏色白得就如白堊粉,然後,再由露易絲和他塗上顏色,或者加以種種裝飾。本來只是一種遊戲的東西,很快就變成了真正的一種日常消遣活動。露易絲就是一個大巫師,總是能找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例如彩色玻璃珠花、珍珠、布料、彩色毛氈、鴕鳥羽毛、人造蛇皮。此外,當然還有報紙,跑遍全城去尋找所有這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這應該是一項真正的大事,而阿爾貝,甚至都不知道該去哪裡尋找。
愛德華和露易絲的時間就花費在了這上面,製作各種各樣的面具。每個面具,愛德華從來不會戴第二次,新的一定會替換掉舊的,而換下來的就掛在房間的牆上,跟它的那些同類待在一起,就像是獵獲的戰利品,或者是一家易裝癖商店裡所展現的那些化裝用品。
這天,當阿爾貝晚上回來,那個硬紙鞋盒夾在胳膊底下,走到樓梯底下時,時間已經快二十一點了。
儘管馬爾蒂諾大夫已經為他那被希臘人扎破的左手做了包紮,傷口依然生出一種鑽心的疼,他的心裡也是一團亂麻。拼死拼活奪來的這一點貨,給了他些許喘息的時間。現在,對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來說,尋找嗎啡變得如此緊要、如此迫切,而他,對各種各樣的激情,卻早已是如此敏感、如此漏洞百出……同時,他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從那裡帶回來的東西,足以殺死他的戰友二十次,甚至一百次。
他朝前走了三步,掀起了覆蓋在一輛早已破爛不堪的三輪車上灰塵蓬蓬的雨布,推開那些亂七八糟地堆放在車斗中的雜物,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珍貴的鞋盒子放了進去。
早在回家路上,他就已開始了一番快速盤算。即便愛德華對嗎啡的依賴繼續維持在目前這樣稍稍偏高的劑量上,他們也依然能享受幾乎六個月的安寧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