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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4:27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兩個士兵以相當不同的方式,重新爬上了地面。

  阿爾貝從死神那裡返回後,吐得很厲害,連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好在他慢慢地恢復了意識,發現自己就在彈道拖曳、硝煙瀰漫的一片天空底下,這意味著他真的活了回來,儘管他還沒能清醒地意識到,由普拉代勒中尉發動並指揮的進攻戰基本上已經結束了。總之,這場113高地進攻戰相當輕鬆地獲勝了。經過一番激烈卻又短暫的抵抗,敵人最終投降了,他們抓獲了不少俘虜。這是一次乾淨利落的進攻,從頭到尾,付出的代價很小很小,三十八人陣亡,二十七人負傷,兩人失蹤(當然不包括德國佬的死傷),可以說,戰果卓著。

  當擔架員從戰場上找到他們時,阿爾貝正抱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愛德華·佩里顧的腦袋,嘴裡哼唱著小調,看到他的樣子,救援者們都認定,他的精神狀態有些「錯亂」。他所有的肋骨都斷裂了,或是折斷,或是裂開,但他的肺完好無損。他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這是個好兆頭,總之,說明他還活著。然而,他已經很不新鮮,有些腐臭了,即便他心裡很是渴望,他恐怕也不得不把對自身狀況問題的種種思索放到以後再說了。

  

  比如說,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奇蹟,出於什麼樣最高意願的恩惠,出於什麼樣不可思議的偶然性,他的心臟只不過是停止跳動了短短的幾秒鐘,而後,就有士兵佩里顧衝過來,以他那極為獨特的手法,為他及時做了心臟復甦的搶救措施。他所能證實的一切,就是機器重新啟動了,帶著顫動、痙攣和顛簸,但基本系統都得到了保存。

  戰地醫生們在給他做了緊密的包紮後宣布說,他們的本事也就到此為止了,他們把他放置在一個寬敞的公共大廳中,那裡胡亂地擠滿了各種各樣的傷兵,有的生命垂危,有的受了重傷,有的肢體殘缺,缺胳膊短腿的,而其中的輕傷員,儘管還打著石膏,夾著夾板,眼睛卻從纏著的繃帶中瞧出來,開心地玩著紙牌。

  全靠了113高地戰役的勝利,前線醫院在等待最終停戰的那幾個星期中,贏得了稍許的緩和,恢復了它的活力,但是,由於這次進攻戰並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醫院中的工作採取了四年來很少見的一種正常節奏。一段時間裡,護士嬤嬤們多少可以專心地去照料那些乾渴得要命的傷員了。這時候,醫生們也不會被迫放棄治療那些傷員,而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了。這時候,因為不停地鋸股骨、脛骨和肱骨而已經七十二個鐘頭沒有睡覺的外科大夫,也不再需要在筋疲力盡中再堅持了。

  愛德華一來到醫院,就匆匆接受了兩次簡易的手術。他的右腿有多處骨折,還有韌帶與跟腱的撕裂,今後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不過,他最要緊的手術還在於探查臉上的傷口,以便清除那裡面的異物(這就要看一所戰地醫院的設備條件能允許的範圍了)。醫生給他注射了疫苗,採取了必要措施,保障了呼吸道暢通,抑制了氣性壞疽的威脅,傷口被大面積地切開,以免遭受感染。其餘的,也就是最基本的,則該由一所醫療條件更好的後方醫院來做了,然後,假如傷員能活下來的話,還該考慮送他去專門的醫院做進一步治療。

  一道命令下來,要緊急轉移愛德華,等待期間,上級要求阿爾貝留在他戰友的病床前照料他,他倆的故事早已迅速地傳遍了整個醫院,傳得都大大地走了樣。很幸運,有可能會給這個傷員安排一個單人病房,就位於醫院最南端那棟樓的一個條件優越的特殊病區內,在那裡,就不會沒完沒了聽那垂死的傷病們悽慘的呻吟了。

  阿爾貝在幫助愛德華分階段康復時幾乎手足無措,這活兒實在太累人,也太亂了,這方面他也是實在太不懂行了。有時,阿爾貝在那年輕人身上會撞見一些表達、一些手勢、一些啞劇動作,他本來還以為能夠準確地說清楚,但它們總是那麼短暫,轉瞬即逝,沒等阿爾貝找到一個恰當的詞來說明,就消失得乾乾淨淨。我說過的,阿爾貝從來就不太靈活,他剛剛成為犧牲品的那個小小事故也沒能對他起到一丁點兒的作用。

  愛德華苦苦地忍受著傷口的疼痛,他常常大聲吼叫,身子憤怒地亂動亂晃,人們為穩住他,不得不把他綁在床上。阿爾貝這時候才明白,樓道盡頭的病房之所以給了這位傷兵,並不是因為它的舒適安逸,而是為了避免讓其他人從早到晚地忍受他的抱怨,四年的戰爭看來還遠遠不夠打磨他,他的天真依然還是無邊無際。

  整整幾個鐘頭,阿爾貝聽著這位戰友大聲吼叫的同時,雙手不停地揉捏著,只聽得他的叫喊,一會兒是呻吟,一會兒是抽泣,一會兒又是咆哮,連續不斷地覆蓋了一個人處在痛苦與瘋狂的界限時所能發出的所有音階。

  雖然阿爾貝在面對他那家銀行的一個部門小頭頭時,沒膽量維護自身的利益,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個熱忱的律師。他抱怨說,他戰友身上挨了一塊彈片,跟眼睛裡進了一粒灰塵有著天壤之別,絕不可同日而語,等等。在他那個水平上,他表現得很好了,他想他還是做得很有效的:實際上,他只不過是悲愴動人而已,然而這就已經足夠了。由於在等待轉移期間,醫護人員已經做了幾乎能做的一切,那個年輕的外科醫生同意給愛德華服用一點點嗎啡,以緩解他的疼痛,條件是只能把劑量控制到最小,而且還得逐步逐步地減少用量。他們根本無法想像,愛德華會長期停留在這一狀態中,他必須得到專門的而且是迅速的治療。他的轉移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多虧了嗎啡,愛德華復原雖然緩慢,卻顯得沒那麼動盪不安了。他最初種種有意識的感覺相當混亂,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沒辦法分辨某些反應,辨認不清人的嗓音,而最難以忍受的,就數衝擊著胸部以上整個軀幹最高部位的一陣陣劇痛,它們伴隨著每一次心跳,像是一種永不休止的浪潮,隨著嗎啡作用的減退,而漸漸變成了一種磨難。他的腦袋成了一個共鳴箱,每次浪潮的沖襲最終都變成一種混濁而又沉悶的撞擊,很像是船靠碼頭時船邊上的救生圈碰到岸石所發出的聲音。

  他也感覺到他的腿疼。他的右腿被一顆罪惡的子彈打爛了,之後更因為急於去救阿爾貝·馬亞爾而加重了傷勢。但是這一疼痛在嗎啡的作用下同樣也變得模糊了。他隱約地感覺到他的腿始終還在,這是沒有錯的。當然,已經成了碎皮爛肉,但依然還在起著(至少是部分地起著)人們有權期待一條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帶回來的腿可以起到的作用。他對種種事件的意識長時間以來一直很晦暗,沉沒在圖像底下。愛德華活在一個混沌的持續不斷的睡夢中,在這夢中,混亂不堪、主次不分地匯集了他迄今為止所看到、聽到、感受到、了解到的一切,亂鬨鬨的如同一鍋大雜燴。

  他的腦子把現實與種種素描、繪畫混淆在了一起,就仿佛生活不是別的,只是他的想像博物館中一幅幅額外的多姿多彩的作品。那些形象中,有波提切利[11]筆下漸趨消逝的美人,有卡拉瓦喬[12]筆下被一條蜥蜴咬傷的男孩那突如其來的驚恐,緊接著就出現了殉道者街上一個賣果蔬的女商販的臉,那臉上的嚴肅樣總是讓他驚訝不已,或者—就讓我們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顯現出的是他父親的假衣領,有著一種淡淡的粉紅色調的那一個假領。

  就在這平庸的日常生活場景、這博斯[13]筆下的人物、這些裸體人和憤怒士兵的單色畫的中央,以循環往復的方式突然出現了《世界的起源》 [14]。說實在的,這幅畫他只看到過一次,是在自家親戚的一個朋友家中偷偷看到的。我跟您說到這個,那還是戰前很久的事情,當時他只有十一二歲。那時候,他還在聖克蘿蒂爾妲學校上學呢。聖克蘿蒂爾妲[15],那是希爾貝里克和卡蕾泰娜的女兒,這傢伙可是個大騷貨,愛德華把她畫成各種姿勢,被她的叔叔戈戴吉西爾騎上身,被國王克勞維斯進過後庭,而大約在493年,她吮吸過勃艮第人的國王,還舔過蘭斯城主教雷米的後面。而正是因為畫了這些個,他被勒令退學三次,而這第三次也是最終的一次。所有人都認定,這實在也畫得太他媽的細緻入微了,人們甚至還會問,在他這個年紀,他是怎麼找來模特兒的,畢竟畫面充滿了種種細節……他父親緊緊咬住嘴唇,一言不發,把藝術看作一種梅毒般的敗壞墮落。實際上,早在愛德華進入聖克蘿蒂爾妲學校之前,他的一些事情就已經被認為不太好。尤其是他和父親的關係。愛德華始終我行我素地在素描中自我表達。在他去的所有學校中,他的所有老師,或早或遲地,都會在黑板上被表現為一米來高的漫畫。最後,畫作都有簽名,完全就是佩里顧家的一貫派頭。幾年時間下來,他的靈感,本來就全都集中在他父親通過其關係將他接納的那些學校的生活中,現在更是漸漸地圍繞著種種新主題越來越發展。人們可以把它叫作他的「神聖階段」,位於舞台最高點,音樂教師朱斯特小姐,被畫成猶滴[16]的樣子,以一種貪吃的神態,揮舞著一顆割下來的荷羅浮尼的腦袋,而這腦袋,很容易跟數學老師拉普爾斯先生的腦袋相混淆。大家都知道,這兩個人偷偷搞在了一起。誰都很清楚,他們倆的分手,象徵性地體現在了漫畫中這一令人讚嘆的頭顱掉地的場景中,而這一切的一切,全靠了聽聞到桃色流言的愛德華的繪畫才能,人們才有權在黑板上,在牆上,在紙張上,見識到不少的淫穢故事,而那些畫了漫畫的紙,就連教師們拿到手之後也會忍不住偷偷地傳看,最後才上交給校長。任何人在校園裡發現那個平淡無奇的數學老師時,都會立即把他想像成淫蕩好色的林神,具有一種神奇非凡的男性生殖力。那時候,愛德華才八歲。這一觸及聖經場面的戲足以讓他受到學校高層的召見。但校方的約談並沒有解決問題。當校長手裡揮舞著那幅素描,用憤怒的口吻提到那位猶滴時,愛德華提醒他注意到,當然啦,那個年輕女子就是抓住頭髮提著那顆腦袋的,但是,畫中的那顆腦袋因為是放在一個盤子裡的,他就更應該有道理把她看成莎樂美[17],而不是猶滴。所以,那顆腦袋更是施洗者聖約翰的,而不是荷羅浮尼的。愛德華在顯擺學問方面也很有一套,而且他的反應如同一條訓練有素的狗,很會逗弄人。

  毋庸置疑,他靈感如泉涌的重大階段,可以被形容為「繁花盛放」的階段,開始於他的手淫時期,那時,他的主題全都充滿了想像力與創造性。他的那些壁畫把所有人物—甚至包括那些校工勤雜,連他們都贏得了某種尊嚴,足以傷害學校管理高層的臉面—的種種場景全都表現得栩栩如生,人物數量的眾多則允許其體現出千姿百態的最原始的性現象。眾人看了後會報以一笑,儘管在發現這一色情想像力時,每個人都多多少少質疑到了自己的生活,那是當然,而觀察最入微的人則從中看出一種對男女關係的奇怪傾向,這就讓人有些心緒不安了,人們還在研究到底該怎麼形容這種啟人疑竇的關係。

  愛德華每時每刻都在畫畫。大家都說他不太正經,因為他喜歡驚世駭俗,而且都是百發百中,但是他所畫的聖克蘿蒂爾妲被蘭斯主教開了後庭之花,確確實實地惹惱了校方,氣壞了他的父母。他的父親,如同往常,花錢擺平了風波,以免醜聞擴散。不過,校方始終沒有罷休。說到聖女開了後庭,這說法實在沒法對眾人交代。所有人都站在了愛德華的對面。除了他的幾個好夥伴,尤其是那幾個被他的素描所吸引的同學,還有他的姐姐瑪德萊娜。這讓她笑了個痛快,當然不是因為主教上了克蘿蒂爾妲,這個嘛,都已是老掉牙的故事了,讓她發笑的,是那些人的嘴臉,想像一下吧,校長啦,于貝爾神父啦,全都逃不了……她也一樣,在聖克蘿蒂爾妲學校讀過書,對女生部,她簡直了如指掌。瑪德萊娜非常欣賞愛德華的大膽,嘲笑他總是一副傲慢無禮的樣子,她特別喜歡把他的頭髮弄亂;但是,他得準備好讓她弄了,她才能弄,理由很簡單,雖說他年紀比她小得多,但他長得很高……他俯下身子,她則把她的雙手伸進他濃密的頭髮中,使勁地撓著他的頭皮,讓他痒痒得難受,最終不得不一邊笑著,一邊求饒。不過,可不能讓父親看到他們這樣鬧。

  我們還是回頭說說愛德華吧,他在接受教育方面,一切都還算順利,因為他的父母很有錢,不過,即便靠了錢,也沒什麼太體面的效果。早在戰前,佩里顧先生就賺了很多很多錢,他是靠著危機發財起家的那類人,可以說,危機就是為他們而來的。而媽媽,人們從來就不說她的財富從何而來,這毫無意義,這就像是,你不必問海水裡從什麼時候起有了鹽。但是,因為媽媽很年輕時就死了,死於心臟病,所以只有爸爸一個人來操控一切。由於忙於生意,他把孩子的教育全都託付給了學校和老師。還有家中的仆傭。愛德華天資聰慧,所有人都承認他要優於常人,尤其在繪畫方面,他有一種令人難以想像的天賦,甚至連他的美術教師對此都無話可說,運氣好得也太令人稱絕了。他還有什麼需要期待的呢?興許正是由於這些原因,他才如此咄咄逼人。知道自己不會惹來威脅,知道一切都會順利解決,他才顯得大膽無畏。他可以說出自己想說的一切,隨心所欲,而且,不用擔心:他越是去冒險,就越是有保護措施。實際上,佩里顧先生在各種情況下都拯救過兒子,但他那樣做是為了自己,因為,他拒絕讓自己的姓氏遭到玷污。而這並非能夠輕易做到,因為愛德華始終都是叛逆者,他喜歡搞一點兒惡作劇。他父親終於不堪忍受他的一系列醜聞,對他的未來命運喪失了希望,而愛德華也就趁機進入了美術界。一個關愛他的保護人姐姐,一個十分保守的、每分鐘都在否定他行為的父親,一種無可否認的天才,愛德華幾乎擁有了走向成功所需的一切。好的,人們知道,他不見得就能藉此成功,但是,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他還是算得上成功。除了他的那條腿,血肉模糊的傷腿。

  當然啦,對愛德華的所有這一切,為他守夜、為他換洗內衣被褥的阿爾貝還一無所知。阿爾貝所確信的唯一事情就是,無論愛德華·佩里顧的生命軌跡是如何確定的,1918年十一月二日這一天,他的命運突然就徹底改變了。

  而他的右腿馬上就變成了他次要的憂慮對象。

  阿爾貝時時刻刻都陪在他戰友的身邊,為女護士們充當了志願助手。女護士們要忙著做醫護,處理傷口,預防感染,用導管為愛德華餵食(直接往他的食道中插管子,送入一種混合了牛奶、雞蛋湯、肉汁的流質食物),而阿爾貝,則要忙活其餘的一切。他不是在用一塊濕布擦乾淨他的額頭,就是在帶著一種珠寶匠般的小心給他餵水,要不,他就是在給他換墊單。而這時候,他就緊咬住嘴唇,轉過身去,捏住鼻子,眼光瞧向別處,勸說自己,他戰友的未來興許就將取決於他這一番細緻入微的勞役了。

  就這樣,他的注意力全都用來關注兩件事:一個,是找到一種辦法,能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呼吸而不至於每吸一口氣都帶來肋骨的一絲疼痛,但他始終找不到;再一個,就是陪伴他戰友的同時,希望戰地救護車早早到來。

  做著這一切的同時,他腦海中不停地閃現出當初的景象,當他自己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時候,愛德華·佩里顧正半躺在他的身上。但是,作為這一切的背景,時時縈繞著他心頭的,則是普拉代勒中尉的形象,這個卑鄙的小人。阿爾貝花費了不計其數的時間,去想像當他在路上遇見中尉時他將會對他做什麼。他仿佛又見到了普拉代勒在戰場上朝他衝過來,幾乎是切切實實地又感覺到了炮彈坑將他窒息。然而,他卻很難長久地集中精力去回想,就仿佛他的大腦還沒有成功地找回它那巡洋艦一般的勻速。

  即便如此,在他復活過來之後不久,一些詞語還是湧上了他的心頭:有人嘗試過要殺死他。

  這一表達,聽上去有些怪怪的,但似乎不無道理。畢竟,一場世界大戰,向來都不過是一種蔓延至整個大陸範圍的謀殺。只不過這一謀殺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頭上。瞧著眼前的愛德華·佩里顧,阿爾貝有時候會重溫當初彈坑中空氣越來越稀薄的那一時刻,而他的憤怒就會漸漸沸騰。兩天之後,他也一樣,他也已經準備好了,要成為一個殺人兇手。四年的戰爭之後,現在是時候了。

  當他獨自一個人時,他總是想著塞茜爾。她離他那麼遙遠,他想她都想得心直痛。突如其來的事件過於密集,把阿爾貝推入到另一種生活中,但是,沒有塞茜爾在的生活,對於他是一種根本不可能的生活,他只能把自己寄托在對她的回憶之中,他看她的照片,細數著她無數的完美優點,眉毛、鼻子、嘴唇,一直到下巴,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美妙的東西,塞茜爾的嘴巴,讓人永遠都無法忘懷。有人將從他手中把她偷走。將有一天,有人會來把她奪走。或者,她會自己走掉。他在心中也意識到了這一切,他,阿爾貝,根本就不算什麼,而她,僅僅是她的香肩,那可就是……想一想這個簡直會要了他的命,那些傷心的時刻可叫他怎麼挨啊。他心裡想,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於是,他拿出來一張紙,嘗試著給她寫一封信。是不是應該把一切都告訴她,告訴她這個只等待著一件事的人,告訴她說,他們不再談論這個了,他們終於等到戰爭結束了?

  當他不去想他寫信給塞茜爾時要寫什麼,或者寫信給他母親時要寫什麼(先寫給塞茜爾,然後再寫給他母親,假如他還有時間的話),當他不扮演他的護士角色時,阿爾貝就會在那裡遐想聯翩。

  比如,那個馬腦袋,就常常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當初,他突然發現了自己就被埋在它的邊上。奇怪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已經喪失了它魔怪般的特性。甚至,他為了保命而呼吸進肺里的從馬嘴裡發出的那腐臭的氣味,似乎也不再那麼骯髒,那麼令人作嘔了。同樣奇怪的是,站立在彈坑邊上的普拉代勒的形象,越是以一種照片般的清晰與精確不斷出現在他眼前,他越願意保留住其種種細節的死馬腦袋的形象就越是漸漸消解,喪失了它的色彩與線條。他再怎麼努力集中精神,這一形象也在漸漸淡化,而這,在阿爾貝心中,會激起一種失落感,讓他隱隱約約地陷於焦慮之中。戰爭結束了。雖說還沒到做總結的時刻,但也應該好好地估算一下損失的程度了。那些士兵,他們在整整四年時間裡,在槍林彈雨底下始終彎著腰,有的人甚至從此沒有再站立起來過,他們的肩膀畢生就那麼擔負著看不見的重量,阿爾貝跟他們一樣,明確地感覺到,有某種東西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那就是寧靜。好幾個月以來,自從在索姆河戰役中負傷,在那些無始無終的夜晚,身為擔架員,在戰場上尋找傷員,並因不時飛過的流彈而擔驚受怕,尤其是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之後,他就知道,有一種無法定義的、顫抖著的、幾乎可以觸碰到的恐懼,在他的心中慢慢地紮下了根。除此之外,還要加上他的活埋給他心靈造成的毀滅性效果。他身上有某種東西依然留在泥土底下,他的軀體返回到了地面上,但是,他腦子的一部分,嚇壞了,留在了底下,被囚押,被禁錮。這一體驗標記在了他的肌膚中,他的行動中,他的目光中。只要一離開房間,他就會惶恐不安,他會留意最細微的腳步聲,開門之前,他首先會從門縫中小心地探出腦袋來,然後再把房門開大;走路時,他喜歡貼著牆壁走,經常想像有人尾隨著他;跟人聊天時,他總是忍不住仔細地打量對方,只要有可能,他總是選擇待在離出口最近的地方。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的目光總是帶著一種警惕性,左右不停地掃視。守在愛德華的床頭時,他需要透過窗戶望出去,因為房間裡的氛圍讓他感到壓抑。他始終處在警覺中,一切都是他懷疑的對象。他知道這一點,一輩子也就那樣了。現在,他得時時體驗這種動物般的忐忑不安了,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變得很嫉妒,但他明白,從此後,他就得跟這種新毛病妥協了。而這一發現讓他陷入了巨大的憂傷之中。

  嗎啡產生了效果。儘管劑量在逐步減少,眼下,愛德華每五六個小時就得注射一小瓶,那樣,他就可以不再受疼痛的折磨,他的病房也不再沒完沒了地傳來煩擾人的呻吟聲,也聽不到那讓你血液冷凝的吼叫聲了。當他不瞌睡的時候,他像是在飄蕩,但還必須把他綁緊了,就怕他去撓那大大敞開的傷口。

  之前,阿爾貝和愛德華並沒有經常碰面,他們只是彼此見過面,打過招呼,興許還遠遠地送上過一絲微笑,僅此而已。愛德華·佩里顧是一個戰友,跟其他人一樣,近在咫尺,卻很陌生。今天,對於阿爾貝,愛德華依然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一個難以捉摸的奧秘。

  他們來到戰地醫院的第二天,他發現,愛德華的個人用品就放在木頭大柜子腳下,而木櫃的一扇門大開著,一有風吹來就吱扭吱扭作響。無論誰都能進得屋來,把包偷走—誰知道呢?於是阿爾貝決定把它藏起來。當他拿起這個裝有私人物件的布包時,阿爾貝的心裡肯定覺得這樣做不太好,他根本就不想這麼早就去翻開它,但是他實在無法抵抗翻包里東西的誘惑。他很尊重愛德華,照這個道理,他不應該去翻包,但是,另一個道理在催促他翻包。這讓他回想起他的母親。馬亞爾太太就是一個愛翻別人東西的母親。整個童年時期,阿爾貝就始終在施展千百種才幹,來對母親隱藏一些其實並不太有什麼意義的秘密,而最終,馬亞爾太太總能發現這些秘密,到頭來,她會一邊揮舞著那些戰利品,一邊劈頭蓋臉地責備他。說來,那不過是一些小玩意兒,從《畫刊》雜誌中剪下來的一個自行車手的照片,從一本詩歌選集中抄下的三行詩,或者是從蘇比斯遊戲中贏得的四顆彈球和一個楔子,馬亞爾太太把這每一個秘密都看作一次背叛。在靈感大發的那些日子,她手中揮舞著一個鄰居給阿爾貝的一張明信片,上面有越南北部地方的大樹,在揮舞明信片的同時,她會投入到一番熱烈的獨白中,一遍又一遍地數落孩子們的忘恩負義,還有她自己兒子的自私自利,還有她那迫切的願望,渴望自己不久就能去另一個世界見她可憐的丈夫,這樣,她才能得到最終的安慰,接下來的台詞你應該能自己猜到。

  阿爾貝打開愛德華的布包,目光立即落到一個本子上,這些痛苦不堪的記憶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是一個用橡皮筋綁住的硬面本子,有一副歷盡滄桑的模樣,裡面夾著的只是一些用藍色鉛筆畫成的素描。阿爾貝雙腿盤膝,傻傻地坐了下來,就坐在櫃門吱扭吱扭作響的衣櫃跟前,立即就被那些畫面吸引住了。這些畫,有的是草草塗就,有的則是精心描繪,如同一場滂沱大雨那樣緊密排列的暈線,形成一片片深沉的陰影。畫作有一百來幅,全都是在這裡,在戰場上,在戰壕中畫的,展現出日常生活的時時刻刻、方方面面。畫面中,士兵們有的在寫信,有的在抽菸斗,有的在哈哈大笑,有的正準備衝鋒,有的正在吃飯,有的正在喝水,反正,就是諸如此類的場面。匆匆畫出的一條曲線,就變成了一個筋疲力盡的年輕戰士的側影,而三筆線條,就是一張眼神驚慌的疲憊的臉,讓你看了直覺得肚子抽筋。這些最細微的筆觸,看似匆匆,貌似急急,若有似無,卻能抓住事物的本質,即恐懼、悲慘、期待、泄氣、疲竭。這個畫冊,簡直可說是一篇宿命的宣言。

  翻閱畫冊時,阿爾貝感到心揪得緊緊的。因為,在這所有的畫面中,從來都沒有一個死人,也從來沒有一個傷員,沒有哪怕一具屍體,有的只是活人。這應該更可怕,因為所有這些圖像都在呼喊著同一件事:這些人就要死去了。

  他只是稍稍翻了翻愛德華的用品,然後就把它們整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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