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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4:2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正大步向前衝鋒的佩里顧,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腿。他實在難以忍住疼痛,便像野獸一樣號叫了一聲,摔倒在泥漿中。他扭動著身體,左右來回翻滾不已,並繼續吼叫,由於他只是用雙手緊緊捏住了那條大腿,卻看不到底下的小腿,便暗暗問自己,是不是有一塊炮彈片把他的腿給切斷了。他費盡全力想稍稍抬起身子來,終於成功了,儘管疼痛劇烈,他總算鬆了一口氣:他的腿還在,是完整的。他發現自己的腳也還在,只不過,從膝蓋以下,已經是血肉模糊了。血一直在流;腳尖還可以動一動,雖然痛得要命,但畢竟還能動一動。儘管四周一派嘈雜,子彈飛過,榴霰彈發出呼嘯聲,他腦子裡想的只是,「我的腿還在」。他因此而安心了不少,因為他實在不想變成一個單腿人。

  人們偶爾會開玩笑地稱呼他「矮子佩里顧」,這實在有些悖理,因為作為一個生於1895年的小伙子,他長得也太高了,他有一米八三,你想想吧,這就是高個子了。尤其是,一個人有了這麼高的個子後,他看起來馬上就變得瘦了。十五歲時,他就已經這樣。在學校里,同學們都叫他「巨人」,這樣叫並不總是很客氣,他不怎麼討人喜歡。

  愛德華·佩里顧確實是個幸運的傢伙。

  在他讀過書的那些學校中,所有同學都跟他一樣,是富家子弟,生活無憂無慮,靠著上幾輩人積累下來的財富,他們處處得到保障,時時擁有自信。但是,在愛德華身上,情況則不如其他同學那樣好,因為除了這一切,他的運氣也很好,這就讓人嫉妒了。因為,我們可以原諒某個人的一切,富裕、才華,這些都是能原諒的,但就是不能原諒他有運氣,不,這個,也實在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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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運氣也總是在他這一邊。他的運氣中擁有一種極其優秀的自我保護意識。當危險過於巨大,當事態的發展變得有威脅,就會有什麼東西向他發出警告,於是,他就像長了觸角,會做出必要的行為,以確保繼續留在遊戲中,且毫髮無傷。很顯然,看到愛德華·佩里顧就這樣,在1918年的十一月二日,摔倒在爛泥里,帶著一條炸得稀巴爛的腿,人們會自問,是不是運氣沒有轉回來,或者是轉錯了方向?事實上,不是,不完全是,因為他將保住他的腿。後半生他將一瘸一拐地行走了,但好歹兩條腿都還在呢。

  他迅速地解下皮帶,把它做成一個絞索棒,緊緊地束住受傷的小腿,以求止血。隨後,由於這一努力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鬆了一口氣,躺了下來。疼痛似乎減輕了那麼一點點。他將不得不在那裡待上一段時間了,而他實在不喜歡那樣的姿勢。他的境況很危險,隨時隨地受到炮彈的威脅,或許甚至更糟……近來有一個不脛而走的可怕說法:一到夜裡,德國兵就會走出戰壕,用白刃來結束傷兵的命。

  為了放鬆一下肌肉,愛德華把後脖子往泥漿中挺了挺。他感受到一點點清涼。現在,他身後的一切,看過去都是倒過來的。這就仿佛他在鄉村,躺在樹底下看那樣。跟一個姑娘在一起,這可是一件他從來就不了解的事。他曾經遇識過的那些姑娘,基本上是美術學校邊上窯子裡的姑娘。

  他根本就沒時間在回憶中走得更遠,因為他突然就發現了普拉代勒中尉那又高又瘦的奇怪身形。就在剛才,愛德華倒下,痛苦地滾在爛泥中,做他的止血帶的短暫片刻中,他就已經讓所有的戰友超過了自己,繼續奔向德國佬的陣線,而只有普拉代勒中尉處在他身後十米的地方,站立著,一動不動,就好像戰爭已經停住了。

  愛德華遠遠地看到了他,顛倒而又側向。只見他雙手插在皮腰帶上,瞧著自己的腳下。簡直就像是一個昆蟲學家在俯身瞧著一窩螞蟻。在一片嘈雜聲中,顯得是那麼冷靜。威嚴如神。然後,就仿佛事情已經完結,或者不再跟他有關係,興許他已經完成了觀察任務,他就消失了。一個軍官會在衝鋒的正當口停下來,瞧著自己的腳下,這事情實在也太蹊蹺了,一時間裡,愛德華驚訝得感覺不到腿上的疼痛。這裡頭肯定有什麼不正常。剛才,愛德華炸傷了一條腿,這就已經相當驚人了;他幾乎已經穿越了整個戰爭,身上連一點兒擦傷都沒有,眼下卻帶著一條皮開肉綻的傷腿,被死死地釘在了地上,這裡頭肯定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但是,說到底,既然他是一個士兵,處在一場你死我活的衝突之中,那麼,流血受傷也就是家常便飯了。而相反,一個軍官居然在槍林彈雨中停下來,來觀察自己腳底下,那可就……

  佩里顧放鬆了肌肉,再次仰面倒下,試圖喘上一口氣,他雙手緊緊勒住了膝蓋,就在即興做成的止血帶上面一點點。幾分鐘後,他實在有些忍不住,就挺起胸來,又一次瞧了瞧中尉剛才站立的那個地方……什麼都沒有了。軍官消失了。進攻線又推進了一些,爆炸聲偏遠了有好幾十米。愛德華完全可以就這麼躺著,一心只想著他的傷口。例如,他可以考慮是不是應該等待救援,還是嘗試著自己往後撤,但他並沒有那樣做,而是挺起胸,貓起腰來,就像一條鯉魚躍出了水面,目光瞄向了那個地方。

  終於,他下定了決心。而要去那裡,實在有些艱難。他用胳膊肘撐起身體,後退著爬行。他的右腿已經沒有知覺,只能靠小臂的力量,還有左腿的支撐來爬行;另一條腿則拖在污泥中,完全如同一段死肢,每走一米都得費上很大力氣。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實在無法說得清楚。反正,這個普拉代勒真的是個讓人不安的人,沒有人能留在他的身邊。他應了那麼一句老話,有道是,對於一個軍人,真正的危險不是敵人,而是軍銜等級制。即便愛德華沒什麼政治眼光,說不出這就是制度之根本,他的想法也還是朝著這個方向而去的。

  行動中,他突然停了下來。他剛才爬行了七八米的樣子,不會再多了,而現在,一顆不知道多大口徑的炮彈可怕地炸響了,把他牢牢地釘在了地面。興許因為他當時躺在地上,爆炸聲聽起來要遠為更響。他僵住了,緊張得像一根釣竿,死硬死硬,甚至連他受傷的右腿也不再抵抗這一運動。幾乎可說是一個鬼魂附體的癲癇患者。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幾分鐘前普拉代勒站立的那個地方,只見巨大的一片泥土騰空而起,就像一大股驚濤怒浪沖天湧起,在空中撒開。愛德華感到它是如此近、如此密集,仿佛馬上就將把他掩埋,啊,這泥土之雨落下來的聲音是那麼可怕,低沉得就像是一個食人妖魔在嘆息。隆隆的炮彈爆炸聲,嗖嗖的子彈飛舞聲,在空中頻頻開花的耀眼火光,這一切,跟在他身邊轟然倒下的泥土之牆比起來,幾乎不算什麼了。他驚呆了,閉上了眼睛,地面在他身子底下震顫。他身子蜷縮成一團,屏住了呼吸。等他腦子清醒過來,證實自己依然還活著時,他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泥土全部撒落下來。立刻,他跟戰壕里肥大的田鼠一樣,帶著一種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能量,重新爬行起來,始終脊背貼著地,爬向內心召喚他去的地方,隨之,他明白了:他來到了泥土之浪落下的地方,而就在那裡,有一片小小的尖尖的金屬片從幾乎粉塵一般的土中穿出,露在了地面上幾厘米。定睛一看,是一把刺刀的尖端。信息很明確,有一個士兵被埋在了底下。

  活埋是一種經典的死法,他曾經聽人說起過,但是他還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在他所在的部隊中,常常有一些工兵,用鐵鏟和鎬頭,試圖刨開土,挖出處在這一糟糕境遇中的傢伙。但人們總是來得太晚,挖出來時,這些人的臉往往因為缺氧而發青,眼睛則睜得鼓鼓的,像是要炸開來一般。一時間裡,普拉代勒的陰影在愛德華的腦子中閃過,他不想停留在這上面。

  趕緊行動,快。

  他翻過身來,肚子貼地,當即,腿上的傷痛讓他叫出了聲來,因為傷口碰到了地面,又一次破裂開,鑽心似的疼痛。他嘶啞的叫喊聲還沒有結束,就開始瘋狂地挖起土來,十根手指頭彎曲成爪子的形狀。這工具也太微不足道了,根本就不管用,因為埋在泥土底下的小子已經開始缺氧了……愛德華很快便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被埋得到底有多深呢?要是有什麼像樣的刨土工具那就好了。佩里顧轉身朝向右邊。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些屍體上,除了這些,別的什麼都沒有,沒有一件工具,什麼都沒有。唯一的方法,就是拉出土中的這把刺刀,用它來挖土,但是,那會耗上幾個小時。他仿佛覺得那傢伙在呼喚他。當然啦,儘管掩埋得不是很深,就憑著戰場上的這一派喧囂嘈雜,底下的人也沒有任何機會能讓人聽到他,即便他高聲叫嚷的話,那也只是他想像中的一個效果。愛德華的腦子在沸騰,他感到情況十分緊急。凡是埋進了土裡的人,必須立即把他們挖出來,刻不容緩,要不然,等你把他們慢慢拉出來時,他們早就死定了。當他用手指甲拼命挖掘刺刀尖兩側的泥土時,他在問自己是不是認識這個士兵:部隊中士兵的一個個名字和一張張臉,一一在他的腦海中掠過。在眼下的情境中,這麼想實在有些不合時宜,他只是想救出這個戰友來,無論他有沒有跟此人交談過,也無論他是不是喜歡他。不過,這樣想儘管不妥,還是給了他動力,加快挖土的速度。他不斷地轉身,四下里張望,尋找著可能的援助,但什麼都沒有,他直挖得手指頭疼。他已經成功地挖開了刺刀兩邊十幾厘米深的土,但當他試圖搖動刺刀時,它卻連一厘米都不動,就如同一顆好牙,真叫人泄氣。他到底努力了多少時間,兩分鐘,三分鐘?那傢伙興許早已經死了。因為姿勢不對,愛德華開始覺得肩膀上有一種疼痛。這樣挖,他肯定支持不了太長時間,他心中生出了某種懷疑,一種疲竭襲來,他的動作慢了下來,氣也有點喘不過來,他的肱二頭肌有些發僵,胳膊有些抽筋,他便握拳捶打起泥土來。突然,他真切地感覺到:有東西在動!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真的哭了起來,他用兩手抓住刀尖,然後使盡全力地一推,又一拔,他一秒鐘都沒有停,用胳膊猛地擦掉流到臉上的眼淚,一下子,一切變得容易了,他停止了搖晃,重新開始挖,並伸進手去,想把刺刀拔出來。當刺刀慢慢地移動時,他發出了一記勝利的吼叫。他把它整個拔了出來,仔細地打量了它一下,仿佛有些不太相信,像是第一次看到它似的,但是,他用一個憤怒的動作,把它再次插進泥土中,他吼叫,他咆哮,使勁扎著土。他用已經有些鈍了的刀刃畫出一個大圓圈,把刀口平放,切入土中,再把土撬起來,然後用手扒拉走。他費了多少時間?腿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了。最終,有了,他看到了什麼東西,他摸了摸,一塊布料,一枚紐扣。他像一個瘋子,像一條真正的獵犬那樣挖著,又摸了摸,是一件上裝。他伸進兩隻手,兩條胳膊,泥土一下子坍塌下去,像是落進了一個洞裡,他感覺到底下有東西,但不知道是什麼。隨後,他遇到了一個頭盔的光滑面,他順著它的輪廓往下摸,手指頭碰到了那個小子。「嘿!」他始終在哭,這愛德華,他同時也在叫,而他的胳膊,靠著一種他根本無法控制的力量,瘋狂地清理著泥土。士兵的腦袋終於露了出來,只有三十厘米深,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他認出了他,他叫什麼來的?他死了。這一想法是如此痛苦,愛德華停了下來,瞧著這位戰友,就埋在他身下的泥土中,一瞬間裡,他感覺自己跟他一樣已經死去,他看到的就是他自己的死亡,這讓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痛苦,巨大無比……

  他一邊哭著,一邊繼續清理出屍體的其餘部分,一切進行得很快,先是肩膀露了出來,接著是前胸,一直露到了腰帶。就在那士兵的臉的前面,還有一個死馬的腦袋!真是好奇怪啊,愛德華心裡想,他們竟然這樣被埋在了一起,面對面。透過眼淚,他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實在叫人難以置信。假如他能站起來,處在一個不同的姿勢的話,那興許會挖得更快,但是,即便就這樣,他還是挖成了,他高聲地說出了一些很傻很傻的話,他說:「你不必擔心。」同時哭得像一頭小牛崽,就仿佛另一位能聽到他說話似的,他真想緊緊地抱住他,對他說上一些假如被別人聽到後就會萬分羞愧的話,因為,實際上,他是在哭他自己的死亡。他在為他所能回想起來的害怕而哭泣。現在,他終於能夠承認這一點了,兩年來,他始終怕得要死,生怕有一天自己會因另一個只是受了傷的士兵而死去。這是戰爭的終結,他為他戰友流下的這些眼淚,正是他自己的青春之淚,他自己的生命之淚。他是多麼幸運啊,他殘廢了,餘生中永遠得拖著那麼一條腿。好一個麻煩事兒。他活著。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成功地拉出了那具屍體。

  馬亞爾,這個姓終於來到了他的腦子裡。那麼,名字呢,他卻從來都不知道,他們只是簡單地叫他「馬亞爾」,從不稱呼他的全名。

  還有一個疑問。他把自己的臉湊到阿爾貝的臉跟前,他想在他周圍到處爆炸的整個世界中靜止下來,以便好好聽一下,因為他畢竟還在問自己,他到底死了沒有?儘管對方就躺在他的身邊,儘管在這種姿勢中他行動起來很不方便,他還是儘可能用力地拍打著馬亞爾的臉,而對方的臉只是隨著他的打擊而晃動,並沒有實質性的反應。這不說明任何問題,這是一個很糟糕的想法,他愛德華,竟然想像那個士兵興許還沒有完全死去,因為這樣想,他實際上心裡更痛苦,但眼下,事情就是這樣,既然心中有這一懷疑、這一問題,那他絕對就得去證實,而對我們來說,看到這一點也實在太可怕了。你已經做得最好了,人們真想對他叫喊道,算了吧,人們真想拉住他的手,輕輕地,把它們緊緊地握在自己手中,好讓他不再這樣動下去,不再這樣幹下去,人們真想對他說一說他們可能會對神經錯亂的孩子們說的那些話,真想把他緊緊抱住,讓他的眼淚不再流淌。總之,撫慰他。只不過,愛德華身邊沒有任何人,既沒有你,也沒有我,沒有人能告訴他正確的做法,馬亞爾興許沒有真正死去吧,這一想法,又從遠處鑽進了他的頭腦中。愛德華曾有一次見過這個,或許那是有人講給他聽的,前線的一個傳說,沒有人能證實的一個故事,說的是,有一個士兵,誰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可後來又被救活了,是心臟復甦了。

  劇烈的疼痛中,居然還有時間想這個,實在是不可思議,愛德華靠著他那條好腿挺起身子來。站起來後,他看到自己的右腿拖在身後,但是他能感覺到它,就在一片迷霧中,而就在白色的煙霧中,夾雜有恐懼、疲憊、痛苦與絕望。

  一瞬間裡,他聚集起了全身的力量。

  短短一秒鐘里,他站立著,只撐在一條腿上,像是一隻蒼鷺,他的平衡無所依靠,他朝自己的身下瞥了一眼,快速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就讓自己轟然倒下,把全身的重量都一下子壓在了阿爾貝的胸脯上。

  要命的咔嚓一響,肋骨斷裂了,粉碎了。愛德華聽到一聲嘶啞的喘息。他的身子底下泥土翻動了,他又向下滑了滑,像是從椅子滑落下來,但是掀起來的不是土,而是轉過身來的阿爾貝,只見他大口大口地嘔吐,幾乎把腸子都吐了出來,並開始咳嗽。愛德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沒錯,他真的很有運氣,好一個愛德華,你得承認。阿爾貝繼續嘔吐著,愛德華則開心地拍著他的背,一邊哭著一邊笑。他就這樣坐在地上,在這片荒蕪的戰場上,就在一個死馬的腦袋邊上,一條腿反向地扭曲著,還流著血,差點兒疲竭得昏死過去,而他的面前,就是那個剛剛從死神那裡折返回來的傢伙,還在哇哇地大口嘔吐……

  對於一場即將要結束的戰爭來說,這的確很了不得。這幅畫面很漂亮,但這還不是最後的畫面。正當阿爾貝·馬亞爾迷迷糊糊地恢復知覺,滾向一側,聲嘶力竭地乾嘔時,愛德華身子挺得筆直,辱罵著老天,仿佛正在點燃一根炸藥棒。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湯盤大小的炮彈片徑直朝他飛來。彈片相當之厚,速度之快令人目眩。

  無疑,這就是老天爺給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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