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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3:2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精心修剪的鬍鬚,倔強的三角臉,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張生動肉感的嘴,美食家的嘴。他坐得筆直,要不是他的棕色波浪狀頭髮往後梳著的話,從側面看他簡直像個軍官。帶著銀環的皮帶更加突出了肚子的體積,也顯示出了他的社會地位,貪婪,或是結婚,或是壓力,或者三者加起來的結果。他看起來超過四十歲,其實只有三十七歲。身高超過一米八,肩膀寬闊。路易不壯,但很高,然而在他邊上,還是顯得像個高中生。
卡米爾已經在法醫研究所見過他,當時他是來確認屍體的。他那張緊繃的、痛苦的臉湊近鋁製的桌子。他一言不發,只是點點頭表示,是的,是她。於是他們便把床單裹了起來。
這天,在法醫研究所,他們沒有說話。當死者同時又是一個毀了六個家庭生活的連環殺人犯的時候,旁人是很難表達弔唁的。慶幸的是,這不是警察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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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走廊上,卡米爾一直不說話。路易說:「我記得他還挺愛開玩笑的……」
的確,卡米爾想起來,第一次是路易先遇到他的,當時他們在調查特拉里厄兒子的死。
周一下午五點。警局刑事科。
路易穿著布萊奧尼西裝、拉夫勞倫襯衫和福喜利鞋子,在他的辦公室里。阿爾芒在他身邊,襪子在鞋子上擰巴著。
卡米爾坐在一張遠一點兒的椅子上,靠著牆,兩隻腳盪在半空中,他俯身盯著一個本子,好像這裡發生的事情和他無關一樣。此刻,他憑著記憶,隨手畫著似乎是他曾經在一張墨西哥紙幣上看到的瓜達盧佩·維多利亞的肖像。
「屍體什麼時候會運送過來?」
「很快,」路易回答,「非常快。」
「已經四天了……」
「是的,我知道,是有點兒久。」
客觀來說,這對話中,路易簡直完美。他早早學到了那種不可複製的同理心表達,這是種家族遺傳,也是一種社會等級的遺傳。今天早上,卡米爾要把他畫成聖馬可教堂的威尼斯總督。
路易抓起他的筆記本、檔案,像是想快些結束這些痛苦的程序。
「所以,托馬斯·瓦瑟爾,1969年12月16日出生。」
「我想這檔案上都有。」
不算挑釁,但相當強勢,相當不悅。
「啊,是,是!」路易無比真誠地確認道,「我們只是要確認一切沒有差錯。好儘快結案,沒別的。你的妹妹,就我們所知,殺了六個人,其中五個男人,一個女人。她的離世讓我們沒有辦法重塑這些事件。總有些話要向家屬交代,您一定能夠理解的。更何況還有法官。」
呵呵,卡米爾想,法官,的確,他都想邀功想瘋了。他迫不及待想坐到他的位置,每個人都想邀功想瘋了。但這沒什麼光彩的,一個連環殺手自殺了,還不如一次拘捕。但從公共安全、市民放心、城市安寧和所有扯淡的角度看來,這總還是有好處的。兇手已經死了。這就像中世紀的時候大家宣布狼死了一樣,大家知道這並不會改變世界,但還是讓人鬆一口氣,讓人感覺有一個更高的正義保護著大家。所以現在這個更高的正義被誇大了。維達爾像是不情不願地被推到記者面前。聽他的口氣,這個兇手完全被警方制伏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自殺。卡米爾和路易在小酒館的電視裡看到這一幕。路易忍著不吭聲,卡米爾心裡暗笑。自從這一刻的榮耀之後,法官便平靜了下來。他在麥克風前誇誇其談,說現在任務還是要交由警方去結束。
所以,現在需要通知受害者家屬。托馬斯·瓦瑟爾理解,他點點頭,但他看上去依然很焦躁。
路易看了一會兒他的檔案,然後抬起頭來,用左手捋了一下頭髮:
「所以,生日是1969年12月16日?」
「是的。」
「您是一家遊戲租賃公司的銷售部主任?」
「是的,賭場遊戲、啤酒吧、夜總會,我們出租器械。法國到處都有。」
「您結婚了,有三個孩子。」
「是的,您什麼都知道。」
路易小心謹慎地記著筆記。然後他抬頭:「所以您……比阿歷克斯大七歲。」
這次,托馬斯·瓦瑟爾只是點頭表示同意。
「阿歷克斯不認識她父親。」路易說。
「不。我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我母親很晚才有了阿歷克斯,但她不想和那男人重新開始生活。他消失了。」
「所以,她只有你,作為父親的角色。」
「我一直照顧她,的確。她需要我。」
路易讓他說。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瓦瑟爾又說:「阿歷克斯以前就……我不得不說,阿歷克斯十分喜怒無常。」
「是的,」路易說,「喜怒無常,這也是我們在您母親身上發現的。」
他皺了皺眉。
「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精神治療的記錄,她看起來沒有住院治療或者接受過觀察。」
「阿歷克斯沒有瘋!她只是喜怒無常!」
「沒有父親……」
「主要是性格上的影響。她很小的時候就不太懂得和人相處,她自閉、孤獨,沒什麼朋友,也不大說話。還有,思想沒有什麼連貫性。」
路易表示他理解。對方不吭聲,他又說:「需要被保護起來……」
聽不出這是個問題,還是一個陳述,或是一個評論。托馬斯·瓦瑟爾選擇聽到一個問題。
「絕對的。」他回答。
「您的母親做得還不夠。」
「這沒法取代一個父親的角色。」
「阿歷克斯提過她的父親嗎?我想說,她有問過些問題嗎?她要求見他嗎?」
「沒有。她在家裡一切都挺好。」
「您和您的母親。」
「我母親和我。」
「愛和權威。」
「如果您想這麼說也可以。」
局長勒岡負責搞定法官維達爾。他是卡米爾和維達爾之間的屏障,他有所需要的一切品質、身材、沉穩和耐性。我們可以想像這個法官是什麼模樣,他或許不讓人愉悅,但卡米爾,他是真的讓人厭煩。幾天以來,自從那女孩自殺以來,流言四起。范霍文警官像是變了個人,他不再勝任他的工作,也沒有辦法處理這樣的調查。大家都在議論這個兩年內殺了六個人的姑娘,更別提她的殺人方式,顯然,這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並且卡米爾真的讓人覺得他總是遲一步。一直都是。
勒岡又讀了一遍卡米爾最新報告裡的結論。他們一小時前見面了。他問:「你確定嗎,卡米爾?」
「是的。」
勒岡點了點頭:「如果你想……」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
「不不不不,」勒岡打斷他,「我來處理!我會親自見這個法官,我跟他解釋,你等我消息。」
卡米爾抬起準備簽辭呈的手。
「但還是……卡米爾,你對法官們到底什麼意見?總是鬧矛盾,一見面就是,永遠都是!好像中了邪一樣。」
「這你應該問那些法官!」
在局長的問題背後,依然還是有一個令人尷尬的潛台詞:是不是卡米爾的身高讓他總愛挑戰權威?
「所以,帕斯卡爾·特拉里厄,您在初中時就認識他。」
托馬斯·瓦瑟爾一臉不耐煩,抬頭吹了口氣,像是在吹滅天花板上的蠟燭。他顯得像在忍辱負重,然後發出了一個堅定渾厚的「是」,以一種一般情況讓人不敢再問下一個問題的語氣。
這次,路易沒有躲在檔案後面。他有這個優勢,一個月前正是他給瓦瑟爾做的筆錄。
「當時您對我說,我記得您說:『帕斯卡爾快因為他的女朋友娜塔莉把我們煩死了!看啊,終於有一次,他也有個女朋友了!』」
「所以呢?」
「所以我們今天知道,這個娜塔莉事實上就是您的妹妹阿歷克斯。」
「您今天是知道了,但我,在那個時候,誰會知道……」
看見路易不說話,瓦瑟爾覺得有必要再說幾句:「您知道,帕斯卡爾,這是個不太複雜的男孩。那些姑娘,他從來沒怎麼得手過。我甚至懷疑他是在吹牛。他一直在說,他的娜塔莉,但他從來不把她介紹給任何人。事實上,這就更讓我們覺得好笑。我,不管怎麼說,我沒怎麼當真。」
「但還是您給您的朋友帕斯卡爾介紹的阿歷克斯吧。」
「不。還有,首先,他不是我朋友!」
「啊是嗎,那是什麼?」
「聽著,我不想說謊。帕斯卡爾就是個弱智,他的智商大概和海膽差不多。所以,這就是個初中同學,童年的小夥伴,如果您一定要這樣說的話,我總是到哪裡都遇到他,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這不是『朋友』。」
說著他開始大笑,為了強調這個假設多麼荒謬。
「您到哪裡都能遇到他……」
「時不時地,我經常和他在咖啡店遇到,會和他打個招呼。我也認識那裡不少人。我出生在克里希,他也出生在克里希,我們也一起念的小學。」
「在克里希。」
「是的。我們就像人家說的克里希的小夥伴。您知道嗎?」
「很好!非常好。」
路易又埋頭到他的檔案里,忙碌而謹慎。
「帕斯卡爾和阿歷克斯也是『克里希的小夥伴』?」
「不,他們不是『克里希的小夥伴』!您能不提克里希了嗎!我已經開始厭煩了!如果您……」
「冷靜一下。」
說話的是卡米爾。他沒有提高嗓音。就像個被人安排坐在辦公室角落畫畫來讓他有點兒事做的小男孩,他們把他給忘了。
「我們問您問題,」他說,「您回答問題。」
托馬斯轉向他,但卡米爾沒有抬頭,他繼續畫著,只是加了一句:「這裡,就是這樣的。」
他終於抬起眼睛,手臂舉直把他的素描拿遠了仔細審視,身子輕輕傾斜,目光越過紙頁,指向托馬斯,他說:「如果您繼續這樣,我會給你一個違抗公共權力代理人的罪名。」
卡米爾終於把素描放在了桌上,就在他重新俯身埋頭之前,他加了一句:「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表達清楚。」
路易等了一秒。
瓦瑟爾被逮了個措手不及。他一會兒看看卡米爾,一會兒看看路易,嘴巴微微張開。氣氛讓人想起夏天,日頭將盡的時候,暴風雨突然襲來,沒有人預感到它的到來。於是突然之間大家意識到自己出門時完全沒有做任何準備,天空已經黑壓壓一片,而回家的路還長得很。可以說瓦瑟爾只能拎一拎衣領。
「所以呢?」路易問道。
「所以,什麼?」瓦瑟爾回答,一臉迷茫。
「阿歷克斯和帕斯卡爾·特拉里厄,他們也是『克里希的小夥伴』嗎?」
路易講話的時候喜歡把連音全都發出來,即便是在最緊張的情形下。比如現在,他就清晰地發出:「他們兒。」卡米爾沉浸在他的素描里,搖頭晃腦,一臉欣賞,這傢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不,阿歷克斯沒怎麼在克里希生活過,」瓦瑟爾說,「我們搬家了,她當時,我不記得了,才四五歲的樣子。」
「那她是怎麼認識帕斯卡爾·特拉里厄的?」
「我不知道。」
沉默。
「所以,你的妹妹和你的『小夥伴』帕斯卡爾·特拉里厄相遇完全是出於偉大的偶然……」
「不得不這麼說。」
「然後她稱自己為娜塔莉。她在馬恩河畔尚皮尼用十字鎬把他殺死。然而這一切和您完全沒有關係。」
「您到底想怎麼樣?是阿歷克斯殺的人,不是我!」
他暴躁起來,聲音變得尖銳,然後他突然停下,就像他突然爆發一樣。他用極其冰冷的語氣,一字一句說得極慢:「首先,您為什麼來調查我?您對我是有什麼意見嗎?」
「不!」路易急忙澄清,「但您必須理解。在帕斯卡爾失蹤後,他的父親,讓-皮埃爾·特拉里厄,開始搜尋您的妹妹。我們知道他找到了她,他在她家附近把她綁架了,他把她監禁了起來,他折磨她,他可能還想殺了她。她奇蹟般地逃了出來,後面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我們感興趣的,正是這個。她用假名和他兒子約會已經很令人震驚了。她到底想隱藏什麼?但更令人驚訝的是,讓-皮埃爾·特拉里厄是如何找到她的?」
「我不知道。」
「好吧,我們……我們有一個假設。」
這樣的一句話,卡米爾說起來有很強的效果。這聽起來就會像一個威脅,一種指控,充滿著言下之意。在路易說來,卻聽起來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信息。他們選擇了一種策略。這是路易的好處,他英國軍人的一面,一旦決定的事,他就去做。沒有什麼能使他分心,也沒有什麼能阻止他。
「你們有一個假設,」瓦瑟爾重複道,「是什麼?」
「特拉里厄先生拜訪了所有他能找到的他兒子認識的人。他給他們看了一張質量拙劣的照片,照片上帕斯卡爾身邊有娜塔莉陪著,也就是,阿歷克斯。但他所有詢問的人裡面,只有您認識這個女孩。所以我們認為事情就是這樣的。您給了他阿歷克斯的地址。」
沒有反應。
「或者說,」路易繼續說,「鑑於特拉里厄先生的激動程度,和他公然的暴力態度,他冷不防地迫使您這麼做了,至少。」
這個信息在房間裡安靜地轉了一圈。
「為什麼我要這麼做?」瓦瑟爾問,一臉困惑。
「的確,我們也想知道,瓦瑟爾先生。他的兒子,帕斯卡爾,在您說來,智商低得跟海膽一樣。他父親也沒好到哪裡去,所以不用觀察他太久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他的意圖。我想說,就好像是您判了您妹妹一頓痛打。而事實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甚至想要殺了她。這就是您想要的對嗎,瓦瑟爾先生?您要他殺死您的妹妹?要他殺死阿歷克斯?」
「您有證據嗎?」
「哈!」
這,又是卡米爾。他的叫聲像是一種喜悅的驚嘆,並以一個讚嘆的笑聲收尾。
「哈哈哈,這,我欣賞!」
瓦瑟爾轉過身去。
「當一個證人問有沒有證據,」卡米爾說道,「這就說明他已經不再否定這些結論了。他只是想找一個庇護。」
「好吧。」
托馬斯·瓦瑟爾剛剛做了一個決定。他非常平靜地做了這個決定,雙手平放在面前的寫字檯上。他雙手一直放在那裡,眼睛盯著雙手,說道:「能不能請您告訴我,我現在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聲音鏗鏘有力,這句話說出來就像一個命令。卡米爾站起來,放下素描,不再拐彎抹角,也沒有證據,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到托馬斯·瓦瑟爾面前:「您從幾歲開始強姦阿歷克斯?」
托馬斯抬起頭。
「啊,您是想說這個?」
他微笑。
「您不早說。」
阿歷克斯,還是個孩子,她斷斷續續記過日記。這裡寫幾行,那裡寫幾行,然後又很久不寫。她甚至不寫在一個本子上。哪裡都能找到,垃圾桶里找到的所有東西上,一本只寫了六頁的草稿本上,一本硬封面筆記本上,封面上是一匹在落日中奔跑的馬。
小孩子的筆跡。
卡米爾只念了這一句:「托馬斯來我房間,幾乎每晚,媽媽知道。」
托馬斯站了起來。
「好了。現在,先生們,如果你們允許……」
他走了幾步。
「我不認為事情會這樣。」卡米爾說。
托馬斯轉身:「啊是嗎?那會怎麼樣,在您看來?」
「在我看來,您會重新坐下,回答我們的問題。」
「關於什麼?」
「您和您妹妹的性關係。」
瓦瑟爾看看路易,又看看卡米爾,假裝驚恐地說:
「為什麼,她起訴我了嗎?」
現在,他的確很幽默。
「您,您真的是很滑稽。我沒有辦法相信您,您沒有這個榮幸。」
他雙臂交叉,腦袋微微傾向一邊,像個正在尋找靈感的藝術家。他用一種溫柔的聲音說:「說真的,我很愛她,真的很愛,非常愛。她那時候是個非常迷人的女孩子,您根本想像不了。有點兒消瘦,一張沒心沒肺的臉,但絕對嬌艷欲滴,還很甜美。當然,喜怒無常。她需要人管束,您懂的,還需要很多愛。小女孩大多是這樣。」
他轉向路易,張開雙手,掌心朝向天空,微笑著說:「就像您所說,我有點兒像她的父親!」
然後他又交叉雙臂,很滿意:「所以,先生們,阿歷克斯提出強姦的申訴了嗎?我能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