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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1:1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早晨七點。
局長把卡米爾拉到一邊:
「這一次,你會給我點面子吧?」
卡米爾什麼都沒有答應。
「就這麼說定了……」勒岡總結說。
的確。法官維達爾剛到,卡米爾就自覺地為他開了門,指給他看牆上貼著的年輕女人的照片,對他說:「對於像您這樣,那麼關注受害者的人來說,法官先生,這次您應該會滿意吧。這位受害者實在是精品。」
這些照片被放大了,這樣掛著,像是施虐窺淫癖的傑作,讓人看著會有說不出的難受。這張,她幾乎發狂的眼睛被限制在一條由兩條分開的木板形成的水平線里;那張,她的身體整個蜷縮著,拘束著,像是破碎了一般,還有被放大了的手,指甲拼命滲著血,可能是因為刮擦木板。還有依然是她的雙手,她拿著的那瓶水顯然太大了,不能通過木板的間隔,她就像個囚犯一般用掌心的凹陷處盛水來喝,渴得像剛剛遭遇了海難。她顯然沒有被放出過籠子,因為她在那裡滿足了自己各種需求,並且渾身弄得很髒。她又髒又帶著傷,顯然是被毆打過,甚至可能被玷污過。更令人震驚的是,她竟然還活著,讓人不敢想像等待她的是什麼。
然而,在這個場景面前,不管卡米爾如何挑釁,法官維達爾保持著冷靜,一一看著底片。
大家不敢吭聲。大家是指,阿爾芒、路易,還有勒岡找來的六名調查員。使這樣的一個隊伍立馬感到舒適,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法官沿著照片走著,神情單純又嚴肅。這感覺像是國務卿在做一個展覽開幕。
這是個滿腦子渾蛋想法的愚蠢年輕人,卡米爾想。但他並不懦弱,因為他轉向了卡米爾。
「范霍文警官,」他說,「您質疑我圍攻特拉里厄住所的決定,而我,我質疑您展開這次偵查的方法,從開始到現在。」
卡米爾剛張嘴,法官就舉起手打斷他,手掌朝前:「我們有分歧,但我建議我們之後再解決這個問題。現在在我看來最緊急的,不論您怎麼認為,是儘快找到這個受害人。」
渾蛋卻精明老練,不可否認。勒岡沉默了兩三秒鐘,然後他咳嗽了一聲。法官很快又重起了話頭,並轉向隊伍:「也請您允許我,警長先生,恭喜您的隊伍在那麼少信息的情況下,那麼快找到特拉里厄。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這,顯然,他有點兒過了。
「您是在做競選演說嗎?」卡米爾問,「這是您家族的標籤嗎?」
勒岡又咳嗽了一聲。又是一陣寂靜。路易歡樂地抿緊嘴唇,阿爾芒看著鞋子露出微笑,其他人一臉茫然。
「警官,」法官回答說,「我了解您的工作情況。我也知道您個人的故事,和您的職業息息相關。」
這次,路易和阿爾芒的微笑凝滯了。卡米爾和勒岡的精神達到了最高警戒。法官往前走了一點兒,沒有太靠前,為了不給人造成印象是在俯視卡米爾。
「如果您覺得這個案件……我該怎麼說合適呢……對您的個人生活造成太大衝擊的話,我比任何人都能夠理解。」
明確的警告,毫不掩飾的威脅。
「我很確信勒岡警長可以為此次調查任命一位更不牽扯個人情感的負責人。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但是……」這次,他張大雙手像是想要抓住雲朵,「但是……我把它交給您,警官,充滿信心地。」
對於卡米爾來說,毫無疑問,這傢伙是個渾蛋。
在他的生命中有千百次,卡米爾仿佛理解了那些偶爾犯罪的人的感受,那些不是蓄意謀殺的殺人犯,被憤怒沖昏了頭,他也逮捕過幾十個。那些掐死自己妻子的男人,那些刺死自己丈夫的女人,那些把父親推出窗外的兒子,那些開槍打死朋友的朋友,那些開車軋死鄰居兒子的鄰居,他在自己的回憶中搜索有沒有一種情況,是一個警官拿出警用武器開槍打死一個法官的,正對額頭。除了這番臆想,他一言不發,只是簡單點了點頭。他費了好大勁才忍住什麼都沒說,因為法官剛剛隱約提到了伊琳娜,正因為此,他才強行命令自己閉嘴,因為當下一個女人被綁架了,他發誓要活著找到她。法官知道他這樣想,法官很明白這一點,並且,顯然,他利用了這種沉默。
「好了,」他用一種顯而易見、心滿意足的口吻說道,「現在,既然自我意識已經讓位給了服務精神,我相信您可以重新開始工作。」
卡米爾想殺了他。他很確定。這需要點時間,但這傢伙,他一定會殺了他的,親手。
法官離開時轉向勒岡:「當然了,局長先生,」他用一種精心權衡過的聲音說,「有任何消息請您立刻通知我。」
「兩件要緊事,」卡米爾向他的隊伍解釋,「首先,畫一張特拉里厄的肖像,了解他的生活。從他的生活里才能找到這個女孩的線索,或許還能找出她的身份。因為首要的問題在於,我們一直對這個女孩一無所知,不知道她是誰,更不知道她為什麼被綁架。這就涉及第二件事,我們唯一可以找的線索,就是特拉里厄手機里的通信錄,還有他兒子的電腦,他也用過。不得不先說一句,這些記錄已經很老了,根據歷史記載來看都是幾星期前的,但這是我們所擁有的全部了。」
太少了。目前能夠確定的東西少得令人震驚。沒有人知道特拉里厄把這個女孩這樣關在吊著的籠子裡是想對她做什麼,但現在既然他已經死了,毫無疑問,她也活不了多久了。沒有人提及那些可能的危險,可能是缺水,營養不良,誰都知道這是痛苦的、漫長的死法。更不用說那些老鼠。馬爾桑首先開口。他是處理文件的技術員,也是范霍文隊伍和技術組之間的溝通人。
「即便我們在她死之前找到她,」他說,「缺水也有可能帶來不可逆轉的神經性後遺症。你們可能會找到一個植物人。」
他沒有戴手套。「他說得對,」卡米爾想。「我,我之所以不敢,是因為我害怕,我不能帶著害怕去找這個女孩。」他哼了一聲。
「貨車?」他問。
「從昨晚查看的細梳子來看,」馬爾桑邊看筆記邊回答,「我們發現了毛髮和血液,所以我們現在有了受害人的DNA,但是她沒有登記身份,所以我們還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素描像?」
「特拉里厄在他的內袋裡放著一張他兒子的照片,在一個嘉年華上拍的。他用手挽著一個女孩的脖子,但是照片被浸在了血里,不管怎麼說,拍攝距離太遠了。女孩身材相當高大,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儲存在手機里的底片更可信。」
「我們應該可以有一個相當不錯的結果,」馬爾桑說,「這個手機相當便宜,但臉部照得相當清晰,不同角度,我們需要的幾乎都有了。你們下午就可以拿到了。」
分析場地也很重要。不僅是這些照片都是特寫或者近景拍攝,而且照片上也看不到什麼現場特有的東西。技術員掃描了照片,他們測量,分析,預測,研究……
「大樓的性質還是未知,」馬爾桑評論道,「基於照片拍攝時間和光線質量,我們可以確定大樓是東北朝向。這太常見了。這些照片沒有提供任何透視、任何景深,所以無從判斷房間的大小。光線從上往下照射,估計天花板高度至少四米。或者更多,無從得知。地面是混凝土的,有可能還有點兒漏水。所有照片都是自然光下拍攝的,也許沒有供電。至於綁匪用的器材,就目前看來沒什麼特別的。箱子是未經打磨的木材做的,用簡單的螺絲釘組裝起來,吊住它的不鏽鋼環也是標準型號,就像大家看到的繩子,最普通的麻繩,沒什麼值得一提的。那些老鼠,按理說,不是養殖動物。所以目標應該定為一幢空的廢棄大樓。」
「照片的日期和時間證明特拉里厄至少一天去兩次,」卡米爾說,「所以範圍應該限定在巴黎市郊。」
在他周圍,大家紛紛點頭,大家都贊同,卡米爾知道他剛剛講的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在家裡,和嘟嘟濕在一起,他不想待在那裡,他早該在莫萊爾回來時把任務轉手給他。他閉上眼,恢復鎮定。
路易提議讓阿爾芒負責,就現在所掌握的信息做一個簡要的場地描述,然後把它分發到整片法蘭西島,並強調其緊迫性。卡米爾表示同意,當然了。他不抱任何幻想。目前掌握的信息非常少,五棟樓里有三棟能符合這樣的描述,就阿爾芒從警局掌握的信息來看,在巴黎地區,有六十四個地標被定義為「工業荒地」,更不算幾百號不同類型的廢棄大樓建築。
「報紙上什麼都沒有嗎?」卡米爾看著勒岡問。
「你在開玩笑嗎?」
路易穿過走廊走向出口,他又折了回來,一臉焦慮。
「不管怎麼說……」他對卡米爾說,「能造出一個『小女孩』已經很機智了,你不覺得嗎?對於特拉里厄這樣的人來說,這甚至有點兒太博學了不是嗎?」
「是嗎,路易?明明是你對特拉里厄來說太博學了!他沒有特意造一個『小女孩』,這是你的註解,一個很有歷史價值的解釋,這只能表明你很有文化造詣,但是他呢,他沒有造一個『小女孩』。他只是搭了個籠子。只不過搭得太小了。」
勒岡窩在他的局長扶手椅里。他閉著眼睛聽著卡米爾說話,人家會覺得他在睡覺。這是他集中精力的方式。
「讓-皮埃爾·特拉里厄,」卡米爾說,「1953年10月11日生,現在五十三歲。鉗工領班,二十七年職業生涯都在航空工程車間工作,他1970年加入了南方航空。1997年被解僱了,失業兩年,在熱內-彭提比奧醫院維修部又找了份工作,兩年後又被遣散了,再次下崗失業,但是情況在2002年有所改變,他獲得了那片工業荒地看守的職位。他離開他自己的住所,搬到工地來住。」
「暴力?」
「殘忍。他的記錄包括打架鬥毆,諸如此類,他脾氣暴躁,這傢伙。至少他老婆應該是這樣覺得。洛瑟琳娜。他們1970年結婚。同年,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帕斯卡爾。事情就是在這裡變得有趣的,我一會兒再說。」
「不,」勒岡打斷他,「現在立馬說。」
「他兒子失蹤了。去年七月。」
「繼續。」
「我還在等補充信息,但是,大體來說,這個帕斯卡爾幾乎一事無成,小學、中學、技校、實習、工作。就失敗來說,這是個大滿貫。他做操作工、替人搬家這類事情。不太穩定。他父親成功把他弄進了自己工作的醫院,2000年的時候,他們成了同事。工人團結,他們成了貨車司機工友,接下去的一年,他們被調到了一個部門。當他父親2002年得到看守人的工作時,兒子也和他一起搬去住了。再強調一次,他已經三十六歲了,這個帕斯卡爾!大家看到他的房間在他父親的房子裡。電子遊戲機、足球海報和明顯導向色情網站的網頁。如果不看那床底下幾十個空啤酒罐,完全是青少年的房間。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在小說里,當作者怕讀者不能很好地理解,他會在『青少年』前面加上『發育遲緩的』。然後啪嗒一聲,2006年7月,父親報案說兒子失蹤了。」
「調查了嗎?」
「如果你想的話。父親很擔心。而警方這邊,看情況,迴避了這個案子。兒子是和一個姑娘私奔的,還帶了自己的東西,還有他父親銀行卡里的存款,六百三十歐元,你看這種……所以大家把這父親拉到警局另一邊。尋找失散親屬。大家找了那一片,沒有。五月份,搜尋擴大到了全國。也沒有收穫。特拉里厄極力抗議,他想要個結果。於是八月初,也就是他兒子失蹤一年後,警局給他開了一張『無效調查證明』。目前兒子還是沒有出現。我猜測如果他知道了他父親的死,他大概會再現身。」
「那母親呢?」
「特拉里厄在1984年離婚了。好吧,主要是他妻子要離婚,家庭暴力、虐待、酗酒。兒子一直和父親一起生活。兩人看上去很處得來。母親再婚了,她住在奧爾良市。嗯……」他查看著筆記,沒有找到,「好吧,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經派人去找她了,他們會把人帶來。」
「其他呢?」
「啊,特拉里厄的手機是工作號碼。他的老闆隨時可以聯繫到他,即便他在工地的另一端。分析表明他自己幾乎不怎麼用這部手機,幾乎全部通話都是和他老闆,或者是一些必需的服務電話。但是,突然之間,他開始打電話了。不是太多,但是一些新的電話。十幾個通話對象突然之間就出現在他的記錄里,那些電話他打了一次、兩次、三次……」
「所以呢?」
「所以呢,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熱潮是在他收到關於他兒子的『無效搜查證明』單後兩個星期開始的,然後又在綁架女孩前三周突然停止了。」
勒岡皺起眉頭。卡米爾得出結論:「特拉里厄發現警察根本沒用,便自己展開調查。」
「你覺得我們籠子裡的這個姑娘,就是和他兒子私奔的那個嗎?」
「我覺得是。」
「你之前告訴我,從照片上看來,女孩體形高大。我們這個,她那麼瘦小。」
「體形高大,體形高大……她可能減了肥呢,我怎麼知道。不管怎麼說,我覺得是同一個。現在,這個帕斯卡爾,他到底在哪裡?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