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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2024-10-11 00:19:18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有什麼東西把我從沉沉的睡眠中驚醒,透過酒店房間百葉窗的縫,我能看到加州清晨的玫紅陽光,然後我才聽到電話在響。我看到簡奈爾金色的頭顱幾乎完全藏在了被單之下,她離得我遠遠地睡著。當電話鈴一直不停地響著時,我突然有了種惶恐的感覺。洛杉磯這裡還是清晨,很早,所以那電話肯定是紐約打過來的,也肯定是我妻子打的。除了緊急情況,瓦萊莉從來都不會給我打電話,我的孩子肯定出了什麼事。我還有種愧疚感,因為接到這通電話時,簡奈爾正跟我一起躺在床上。我接電話時,希望她不會醒過來。

  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是你嗎,梅林?」

  是個女人的聲音,但我聽不出來,不是瓦萊莉。

  

  「是的,請問你是誰?」

  是亞蒂的妻子帕姆,她的語調中有種顫抖。

  「亞蒂今天早上心臟病發作了。」

  她那麼說時,我的焦慮減輕了一些——不是我的孩子之一。亞蒂之前已經有過一次心臟病發作,不知為什麼,在我的腦海里,我覺得那並不是什麼很嚴重的事情。

  我說:「噢,該死,我會坐飛機立刻趕回來,今天就會回來。他進醫院了嗎?」

  電話那頭有一陣停頓,然後我聽到她的聲音破碎了。

  「梅林,他沒撐過來。」

  我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我真的不明白。我仍然既不訝異也不震驚,然後我說:「你是說他死了?」

  「是的。」

  我極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說:「有一趟九點的航班,我會坐那趟飛機,五點就能到紐約,我會直接去你家裡。你想要我給瓦萊莉打電話嗎?」

  她說:「是的,麻煩你了。」

  我沒有說我很遺憾,我什麼都沒說,我只是說:「一切都會沒事的,我今晚就到你那兒。你想要我給你父母打電話嗎?」

  「是的,麻煩你了。」

  我問她:「你還好吧?」

  她說:「是的,我還好,請趕緊回來。」

  然後她掛了電話。

  簡奈爾正坐在床上盯著我。我把電話拿起來,撥通了長途,接通了瓦萊莉。我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叫她去接我的飛機,她想跟我談談,但我告訴她,我得收拾行李去趕飛機。我沒有時間,她接到我的時候我們再談。我又撥通了接線生,打了帕姆父母的電話。幸運的是,接電話的是她父親,我跟他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他和妻子會趕下班飛機去紐約,他會打電話給亞蒂的妻子。

  我掛上電話,簡奈爾盯著我,非常好奇地研究著我。從那些電話里的對話中,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什麼也沒說。我開始用拳頭砸床,不停地說著:「不,不,不,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大喊大叫。然後我開始哭泣,我的身體被一陣完全不能忍受的痛苦淹沒了,我能感覺到自己正逐漸喪失意識。我拿了一瓶房間的梳妝檯上放著的威士忌,開始喝。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在那之後,我能記得的只有簡奈爾幫我把衣服穿好,領著我穿過酒店大堂,然後把我送上一架飛機。我就像具殭屍。直到很久之後,當我又回到洛杉磯時,她才告訴我,她得把我扔進浴缸才能讓我清醒過來。她幫我穿上衣服,訂好機票,然後陪著我,一直把我送上飛機,並請空姐照料我。我甚至不記得那趟飛行,突然之間,我就到了紐約,瓦萊莉正等著我。到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沒事了。

  我們直接開車去了亞蒂家。我負責一切,安排所有。亞蒂和他妻子曾商量過他想以一個天主教徒被埋葬在天主教墓地里。我便去本地的教會安排妥當了一切。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我沒事。我不想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停屍間裡,所以我確保葬禮會在第二天舉行,之後他就會被直接下葬。追悼會將會在晚上舉行,當我經歷著這些死亡儀式時,我知道,我將永遠都不再會是同一個人了,我的人生將會改變,我周圍的世界也會改變。我的魔法逃走了。

  為什麼我哥哥的死對我打擊如此沉重?他其實挺簡單,挺普通的,但他是真正有美德的,我想不出這一生中碰到的其他任何人能擔得起這個說法。

  有時他會告訴我他在工作上的鬥爭,與腐敗、與要求他在報告中給那些在檢測中顯示出危險的添加劑說好話的行政壓力作鬥爭。他總是拒絕,但他的故事從來都不是有些人講述的那種拒絕被腐化的討厭故事。當他講述時,他完全沒有義憤填膺,完全冷靜。他並沒有因為有錢人為了利潤毒害民眾而又驚又怒,他也從來不會因為自己可以抗拒這樣的腐化而又驚又喜。他非常明確地說出來,他從來都不覺得有義務為了正義而戰。

  他完全沒幻想自己的抗爭會做出偉大之事。他們完全可以繞過他。我記得他告訴過我其他機構的化學家是如何做完官方檢測後發出帶有偏向性的報告,但我哥哥從來沒那麼做。每當他跟我講這樣的故事時,他總是大笑著。他知道這個世界已經腐敗了,他知道自己的美德沒有任何價值。他並沒有把它當成獎品。

  他只是簡簡單單地拒絕,就像一個人拒絕放棄一隻眼睛、一條腿一樣,如果他是亞當,他將會拒絕放棄一根肋骨。他在每件事情上都是這樣。我知道他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妻子,即便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看到非常漂亮的姑娘他也會快活地微笑,他的笑可是很稀罕的。不論男女,只要聰慧他都喜歡,但他也從未被那一點引誘,其他人就會。他從來都沒有接受過金錢或幫助,他從來都不為自己的感情或命運乞求憐憫。與此同時,他也從來都不對他人評頭論足,至少表面是如此。他很少說話,總是聆聽,他的快樂就源於此,他要求的是最低限度的生活。

  上帝啊,現在讓我心碎的是,我記起來他就連還是個孩子時都是個滿是美德的人。他從來不會在球類比賽中作弊,從來不會去商店裡偷竊,從來不會對姑娘不真誠。他從不吹噓,也不撒謊,我那時就嫉妒他的純粹,現在我仍然嫉妒這一點。

  他卻死了,一個悲劇的、被打敗的人生,至少看上去是那樣。我嫉妒他的這種人生。第一次,我明白了人們從宗教中得到的安慰,那些相信有一個正義的上帝的人們。如果我信,現在這也能安撫我,我會相信我的哥哥現在已經得到他正義的獎賞了。但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狗屎,我還活著。噢,我還活著,富有又知名,享受著這個地球上所有的肉體快感,我是勝利者,跟他的人格相去甚遠,而他卻被可恥地弄死了。

  塵歸塵,土歸土。我從未哭泣過我失去的父親和母親,我失去的愛和所有其他的失敗,但我為他哭泣,至少,我還有一些體面,會因為他的死亡而痛苦不堪。

  誰來告訴我,為什麼這些會發生?我根本無法忍受看一眼我哥哥死去的面龐。為什麼不是我躺在那具棺木中,讓惡魔把我拖進地獄?我哥哥的臉從未顯得如此強壯,如此冷靜,如此安詳,但它卻泛著灰,就像撒了花崗岩粉末。他的五個孩子來了,穿著整潔的喪服,跪在他的棺木前說出最後的禱告。我能感到自己的心碎了,淚水違背我的心意恣意流淌。我離開了小禮堂。

  但痛苦並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在新鮮空氣中,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第二天就會有好胃口,過一段時間我也會再次擁有一個可愛的女人,我會寫一個故事,然後在沙灘邊散步。只有我們最愛的人才能導致我們的死亡,我們要警惕的只有他們。我們的敵人永遠傷害不了我們,而我哥哥的美德讓他既不怕他的敵人,也不怕他所愛的人,那簡直壞透了。美德本身是獎賞,而笨蛋就是那些死去的人。

  但幾周後,我聽到了其他的故事,發生在他婚姻早期,當他妻子生病時,他去了她父母家,哭泣著哀求他們給錢,好讓他妻子治病。

  當最後一次心臟病發作時,他妻子試圖給他做人工呼吸,在死前一刻,他疲憊地揮手讓她走開。但那最後一個手勢真正的含義是什麼?生命對他而言是否太過沉重,連他的美德也不能承受?我又一次想起了喬丹,他是否也是個充滿美德的人呢?

  人們會把一切歸咎於自殺者的死,但是,有沒有可能,那些讓自己死掉的人相信誰都沒有錯,只是有些生物就是得死?而他們比失去了他們的愛人和朋友更能看清這一點?

  但所有這些想法都太危險了,我熄滅了自己的悲痛和理性,把我的罪惡頂在最前面當作盾牌。我會犯罪,小心翼翼地,永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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