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10-11 00:18:10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那隻性感的小狗沒死,所以那位女士沒有告奧薩諾,她似乎並不介意臉被打了,或者那對她和她丈夫來說不重要,說不定還挺享受。她給奧薩諾寄了友好的便條,敞開了有機會聚一聚的大門,奧薩諾發出一聲好笑的低吼,把字條扔進垃圾簍。
「為什麼不給她個機會?」我說,「她也許會很有趣的。」
「我不喜歡打女人,」奧薩諾說,「那婊子希望我把她當沙袋用。」
「她說不定是另一個溫迪。」我說。我知道,儘管離婚了這麼多年,儘管她給他造成了那麼多負擔,溫迪對他還是有著某種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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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奧薩諾說,「那個就夠了。」但他微笑著,知道我的意思是什麼,也許打女人並沒有那麼令他不快,但他想向我展示我錯了。
「溫迪是唯一逼到我揍她的老婆,」他說,「我其他所有的妻子,她們跟我最好的朋友上床,偷我的錢,逼著我出贍養費,撒謊中傷我,但我從沒揍過她們,我從未討厭她們。我和我其他所有的老婆都是好朋友,但那個該死的溫迪真不是好東西,她自成一派,如果我現在還沒跟她離婚,肯定已經把她殺了。」
但掐貴賓犬這件事在紐約的文學圈傳開了,奧薩諾開始擔心自己得諾貝爾獎的機會。「那些該死的斯堪地那維亞人愛死狗了。」他說。他開始為自己得諾貝爾獎拉票,給所有的朋友和圈內熟人寫信,繼續發表最重要的文學作品相關的文章和書評。還有關於文學的論文,我總覺得那個是垃圾。很多次當我走進他辦公室,他都在努力寫小說,填滿了黃線稿紙——他最偉大的小說,因為這是他唯一手寫的東西。他其他的文章都是用兩隻手指在打字機上敲出來的。他可以隨時從堆滿書籍的辦公桌上轉過去面對打字機。即使只用兩根手指,他也是我見過打字最快的人,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機關槍。用機關槍式的打字,他寫著偉大的美國小說應該怎樣,解釋為什麼英國除了間諜類便再不出產偉大的小說,肢解最新的作品,有時甚至是一些作家的所有作品,比如福克納、梅勒、斯蒂隆、瓊斯,任何可能跟他角逐諾貝爾獎的對手。他那麼出色,語言充滿了力量,通過出版所有那些垃圾,他摧毀了自己的對手,把戰場清理得只剩下他自己。唯一的麻煩是,當人們研究他的作品時,他卻只有二十年前最早發表的那兩本小說能令他在文學界占據一席之地,他剩下的小說和非小說作品都沒有那麼出色。
事實是,在過去十年,他失去了很多,包括他在文學界的名聲。他發表了太多靈機一動寫出來的東西,他對書評雜誌的專制運作方式也樹敵很多。即使當他拍馬屁讚美一些有權勢的文學界人物時,他仍帶著傲慢,而且總要把自己帶上,那令他把要討好的人也變成了敵人。他曾寫過一句話導致了一場大爭執。他說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和英國文學最大的區別是,法國作家有足夠的性,而英國作家沒有。我們雜誌的讀者對此憤怒無比。
這一切之外,他的個人行徑也無比丟人。書評雜誌的發行商聽說了飛機上的那場事故,它還被泄露給了八卦小報。在加州一所大學做講座時,他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十九歲文學系學生,她看上去更像個拉拉隊員而不是個熱愛讀書的人,而她其實是後者。他帶她回紐約同居,她只堅持了六個月,在那段時間裡,他帶她去了所有的文學派對。奧薩諾五十四五歲,頭髮還沒灰白,但大腹便便。誰看到他們倆在一起,都會覺得有點不舒服,而且奧薩諾喝醉酒後,她得把他弄回家。再加上他在工作時喝酒,還背叛了他十九歲的女朋友——跟個剛出版了一本暢銷書的四十歲的小說家。那本書其實沒那麼好,但奧薩諾在書評雜誌上寫了一整版的文章,讚揚她是美國文學界的一顆未來之星。
他還做了一件讓我真正痛恨的事。任何一個朋友只要找他,他就會幫他們寫推薦,所以你能看到一些剛出版的爛書卻有奧薩諾的推薦,類似於「這是繼斯蒂隆的《躺在黑暗中》最好的南部小說」或者「一部十分驚人的小說,會令你驚愕」。這樣說很狡猾,因為他想兩邊討好,既能幫到朋友,又試圖用這些隱晦的推薦來警告讀者別碰它們。
我很輕易就能看出他在以某種方式逐漸崩潰。我認為他正在瘋掉,但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他的臉不健康地腫脹,他的綠眸中有種不正常的神光。他走路也不對勁,大步走時有隱約的蹣跚。我很擔心他,雖然我不喜歡他的寫作、他爭取諾貝爾獎的所有不公正手段和他試圖操每個接觸他的女人,我還是喜愛他的。他會跟我談我正在寫的小說,鼓勵我,給我建議,想要借錢給我,即使我知道他負債纍纍,要花很多錢來贍養他的五個前妻和八九個孩子。我對他發表作品的數量無比驚詫——雖然很多都有缺陷——他總能出現在那些月刊中,有時同時出現在兩三本中。每年他都會出一本非小說類的書,討論出版商覺得「炙手可熱」的話題。他管理書評雜誌,每周還為它寫一篇長文。他做了些電影方面的事,能賺到一大筆錢,但他卻總是瀕臨破產。我知道他欠很多錢,不只是借錢,還有憑藉沒寫好的書支取的預付款。我跟他提過這個,說他在挖一個自己永遠爬不出來的坑,但他只是不耐煩地揮手忽略這個想法。
「我有王牌傍身,」他說,「那本大部頭就快就寫完了,也許還要一年,之後我就會變得富有,接著再去斯堪地那維亞領諾貝爾獎。想想我們能幹的那些金髮大妞。」他總把我算進去領諾貝爾獎的旅程。
我們之間最大的一次爭執發生在當他問我對他一篇關於文學的論文看法時,我用了他已經熟知我只是個說書人的台詞激怒了他。「你是個擁有神聖靈感的藝術家,」我說,「你是個知識分子,有個該死的大腦可以噴出足夠的狗屎來填滿關於現代文學的一百節課。我只是個開鎖匠,我把耳朵貼在牆壁上,等待著鎖的機芯各歸原位。」
「你和你那開鎖匠的說法都是狗屎,」奧薩諾說,「你只不過想躲開我,你有主意,你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但你喜歡當魔法師、當騙子的想法,那樣你就能控制一切,你寫的東西,你的人生,你就能躲開所有圈套。你就是這樣做的。」
「你對魔法師的理解不對,」我告訴他,「魔法師變魔法,僅此而已。」
「你覺得那樣就夠了?」奧薩諾問,臉上帶著悲傷的淺笑。
「對我來說足夠了。」我說。
奧薩諾點點頭。「你知道嗎,我曾經也是個偉大的魔術師,你讀過我第一本書,充滿了魔法,對嗎?」
我很高興能同意這一點,我很喜歡那本書。「純粹的魔法。」我說。
「但那還不夠,」奧薩諾說,「對我來說還不夠。」
那對你來說實在太糟糕了,我想。他似乎猜到我的想法。「不,不是你這樣想的,」他說,「我只是不能再那麼做了,因為我不想那麼做,或許我也不能再那麼做了。在那本書以後,我就不是魔術師了,我成了作家。」
我不怎麼同情地聳聳肩。奧薩諾看到了,說:「我的人生變成了一團狗屎,但你看得出來,我嫉妒你的人生,一切都在控制之下,你不酗酒、不抽菸、不追女人。你就寫作、賭博、扮演好父親和好丈夫。你是個非常不閃亮的魔法師,梅林,非常安全的魔法師。一段安全的人生、安全的書,你讓絕望消失了。」
他很生我的氣,以為戳中了我的本質,他並不知道那完全是胡說八道。我不介意,這說明我的魔法起效了,他能看到的只有那些,我完全不介意。他以為我完全掌控了自己的人生,沒有受苦,沒有感受到那種促使他去追不同女人、沉迷於酒精和毒品的孤獨感。有兩件事他沒有意識到,他受苦是因為他正在變瘋,而不是受苦。另一件事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在受苦,都很孤單,但他們都儘可能從中得到最好的結果。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實際上,你可以說人生本身就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不用說這該死的文學了。
之後,突然間,麻煩出現在我人生中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落。一天,在書評雜誌那裡,我接到了亞蒂妻子帕姆的電話,她想見見我,談一件重要的事,想亞蒂不在場時單獨見我,問我能立刻過去嗎?我開始恐慌,在腦海深處,我總是擔心著亞蒂,他真的很脆弱,看上去又一直那麼疲憊。他骨骼清秀的帥氣比其他人更容易顯出壓力來。我如此驚惶,哀求她在電話里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肯。她告訴我不是身體的問題,沒什麼帶來厄運的體檢報告。只是她和亞蒂之間的私人問題,她需要我的幫助。
很自私地,我鬆了一大口氣,顯然,她有問題,不是亞蒂。但我仍然提早下班,開車去長島見她。亞蒂住在長島北岸,我住在南岸,所以不算太繞路。我琢磨著可以聽她說說,然後回家吃晚飯,只會晚一點,所以我沒給瓦萊莉打電話。
我一直很喜歡去亞蒂家。他有五個孩子,性格都很好,有一大堆朋友會來他們家,帕姆似乎從來也不介意。她有大罐的曲奇和大加侖罐的牛奶來餵飽他們。有些孩子在看電視,其他的在草坪上玩耍。我跟孩子們打了個招呼,他們匆匆回應了一聲。帕姆把我帶進有一扇巨大窗欞的廚房裡,她倒了一些咖啡,頭一直低著,然後突然抬頭看著我說:「亞蒂有個女朋友。」
雖然已經生過五個孩子,帕姆看上去依然很年輕,身材很好,高挑纖細——她生孩子前太瘦了,她還有張麥當娜似的性感臉龐。她來自於中西部的一個小鎮,亞蒂在大學裡認識了她,她父親是家小銀行的行長。她家裡前三代沒有任何人生孩子多過兩個,因為生了五個孩子,對她父母而言,帕姆就是英雄母親。他們沒法理解這點,但我明白。有一次,我問過亞蒂這個,他說:「在那張麥當娜式的臉龐背後,是長島最饑渴的主婦之一。」如果是其他任何一個丈夫這樣說他妻子,我會覺得被冒犯。
「你真走運。」我當時說。
「是啊,」亞蒂說,「但我想,她是覺得我可憐,你知道的,孤兒院的經歷。她希望能讓我以後再也不會覺得孤單,大概類似。」
「你太走運了。」我說。
所以現在,當帕姆做出她的指控後,我有點憤怒。我了解亞蒂,知道背叛妻子對他而言根本不可能,他絕對不可能把自己組建的這個家庭和它帶給他的幸福置於危險之中。
帕姆高挑的身體耷拉著,雙眸中噙著淚水,盯著我的臉。如果亞蒂真出軌了,他只會告訴我,所以她希望我臉上的表情能夠泄露秘密。
「那不是真的,」我說,「亞蒂總有女人追,他痛恨那樣,他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你知道我不會試圖幫他掩飾。我不會出賣他,但我絕不會幫他掩飾。」
「我知道,」帕姆說,「但他每周至少有三晚會晚回家,昨晚他襯衫上還有唇膏印。而且,等我上床睡了之後,他半夜還在打電話。是打給你的嗎?」
「不。」我說,感覺糟糕極了,那有可能是真的。我不相信,但我得弄清楚。
「他還花了一些他以前從不會花的額外的錢,」帕姆說,「哦,該死。」她毫無掩飾地哭了起來。
「他今晚會回家吃飯嗎?」我問,帕姆點頭。我拿起廚房裡的電話打給瓦萊莉,告訴她我會在亞蒂家吃飯。每當我偶爾有見亞蒂的衝動時,我都會這麼做,所以她什麼也沒問。掛上電話後,我對帕姆說:「你有做我吃的飯嗎?」
她微笑著點頭。「當然有。」
「我去火車站接他回來,」我說,「我們會在吃晚餐之前就搞清楚這一切。」我有些誇張地說,「我哥哥是無辜的。」
「哦,那當然了。」帕姆說,面帶微笑。
等火車進站時,我對帕姆和亞蒂感到有些抱歉,但我的憐憫中帶著些許自得。我總是需要亞蒂拯救的那個,終於,我將要救他了。即使有所有那些證據,襯衫上的口紅印、晚歸、電話和額外的花銷,我仍知道亞蒂基本上是無辜的。最糟糕的情況可能是,某個年輕姑娘太過于堅持,他終於有點意志薄弱。甚至到現在,我也沒法相信,摻雜在憐憫中的,是我一直以來都有的嫉妒,嫉妒亞蒂對女人的吸引力是我永遠都無法企及的。帶著一絲滿足,我覺得長得醜其實也沒那麼糟糕。
亞蒂下火車看到我時,並沒有太意外。我以前這麼做過,出乎意料地去找他,接他的火車。這麼做,我總感到快活,他也總是很高興見到我。看到他因為我等他而高興,這一點也總會讓我快活。這一次,小心翼翼地觀察他,我注意到今天他看到我沒那麼高興。
「該死的,你來幹嗎?」他說,抱住我,滿臉微笑。對一個男人而言,他有著無比甜蜜的微笑,那是他還在孩提時就擁有的笑容,從未改變過。
「我是來救你這混蛋的,」我快活地說,「帕姆終於抓到了你的把柄。」
他大笑。「上帝,別又是那些破事。」帕姆的嫉妒心總是值得大笑一場。
「是啊,」我說,「晚歸、很晚的電話,現在,終於有了最經典的證據:襯衫上的口紅印。」我感覺好極了,只是看到亞蒂,跟他聊天,我就知道這一切都是誤會。
但突然間,亞蒂坐到火車站的一張長凳上,他的臉看上去非常疲憊,我站在他旁邊,覺得有些不安。
亞蒂抬起頭看我,他臉上有種奇怪的憐憫。
「別擔心,」我說,「我會搞定一切的。」
他試圖微笑。「魔法師梅林,」他說,「你最好帶了你那該死的魔法帽,至少坐下來。」他點燃一根煙。我又一次想到他抽菸抽得太兇了。我坐到他旁邊。噢,見鬼,我的腦子飛快轉著,想著如何才能平息他和帕姆間的事情。我清楚一件事,我不想對她撒謊,或讓亞蒂對她撒謊。
「我沒有背叛帕姆,」亞蒂說,「我只想告訴你這一點。」
毫無疑問,我相信他,他永遠也不會騙我。「好吧,」我說,「但你得告訴帕姆到底怎麼回事,否則她會瘋掉的。她都打電話到我工作的地方找我了。」
「如果我告訴帕姆,就也得告訴你,」亞蒂說,「你可不想聽這個。」
「那就告訴我,」我說,「該死的,這有什麼區別?你總是把一切都告訴我,能有什麼傷害呢?」
亞蒂把香菸扔到石頭鋪就的月台上。「好吧。」他說。他把手搭到我胳膊上,我突然覺得恐懼,當我們還是小孩子時,只有我們倆在一起時,他才會這樣做撫慰我。「讓我說完,不要打斷我。」
「好。」我說,我的臉突然非常熱,想不出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在過去兩三年裡,我一直試圖尋找我們的母親,」亞蒂說,「她是誰,她在哪裡,我們是誰。一個月前,我找到了。」
我立即站起身,從他手下抽開胳膊。亞蒂站起來,想再次拉住我。「她是個酒鬼,」他說,「她塗口紅,看上去挺不錯。但她在這世上孑然一人,她想見你,她說她沒法控制——」
我打斷他。「別告訴我其他的了,」我說,「再也別跟我提起。你做你想做的,但我寧願在地獄見她,絕不會是活著的時候。」
「嘿,得了,得了。」亞蒂說,又試著把手搭在我胳膊上,我掙開來,徑直走向我的車,亞蒂跟著我。我們坐上車,我開車送他回家。這時我已經控制住了情緒,亞蒂很沮喪,於是對他說:「你最好告訴帕姆。」
亞蒂說:「我會的。」
我停在車道上。「你進來吃晚餐嗎?」亞蒂問。他站在我這邊敞開的車窗外,他再次探手進來,搭著我的胳膊。
「不了。」我說。
我看著他走進房子,把仍在草坪上玩耍的幾個孩子趕進家中,然後我就離開了。我開得很慢,很小心。我整個一生都在訓練自己在大多數人變得魯莽時要更加小心。到家後,看著瓦萊莉的臉,我就能知道她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孩子們都上床睡覺了,她為我準備的晚餐擱在廚房桌子上。我坐下吃飯,她經過我去爐子邊時用手撫摸著我的後腦和脖子。過了會兒,她在我對面落座,喝著咖啡,等我開口談這個話題,然後她想了起來:「帕姆希望你打電話給她。」
我打了電話。帕姆為把我卷進這一團糟而向我道歉,我告訴她沒什麼。現在她知道真相了,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帕姆咯咯笑著說:「上帝,我想我寧願他真有個女朋友。」她快活起來,現在我們倆的角色顛倒了。那天早些時候,我曾憐憫過她,她是陷入可怕危機的那一個,我則是去拯救她的那個。現在,她似乎覺得我們的角色對調不公平,她要為此道歉,我告訴她不用擔心。帕姆有些結巴地說出她想說的。
「梅林,你不是真的想那樣,對吧,關於你母親的,說你不想見她?」
「亞蒂相信我說的嗎?」我問她。
「他說他一直都知道這一點,」帕姆說,「他本打算先軟化你,再跟你說,但我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他沖我發火,說我把這一切給扯了出來。」
我大笑。「瞧,」我說,「今天一開始是你糟糕透頂,現在變成了我。他是最受傷的那方,他受傷總比你受傷要好。」
「當然,」帕姆說,「聽著,我感到抱歉,真的。」
「那跟我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說。帕姆說好吧,感謝了我之後就掛了電話。
瓦萊莉等著我,她認真地看著我。帕姆甚至是亞蒂已經指導過她要如何處理,她非常小心翼翼,但我猜她並沒真的理解這件事。她和帕姆都是真正的好女人,但她們沒法理解。她們的父母都曾因為她們嫁給來歷不明的孤兒而反對過。我能想像得出類似情況下的一些可怕故事。如果我們的家族有瘋狂或無可救藥的傳統怎麼辦?或有黑人血統、猶太血統、新教徒血統,所有那一切狗屎又怎麼辦?現在,當它不需要時,一份絕佳的證據就這樣出現了。我猜帕姆和瓦萊莉肯定不太喜歡亞蒂的這種浪漫主義,他非得挖掘出母親那缺失的一環。
「你想要她來我們家看看孩子嗎?」瓦萊莉問。
「不。」我說。
瓦萊莉看上去很憂心,還有些害怕。我能看出她是在琢磨要是她的孩子某天拒絕她會怎麼樣。
「她是你母親,」瓦萊莉說,「她一生肯定非常不開心。」
「你知道『孤兒』這個詞什麼意思嗎?」我說,「你拿字典查過這個詞沒有?它的意思是一個雙親亡故的孩子,或一隻被拋棄或失去母親的動物。你想要哪個解釋?」
「好吧。」瓦萊莉說。她嚇壞了,看了孩子後,她回了臥室。我能聽到她走進浴室,準備上床。我熬夜看書記筆記。當我上床時,她已經熟睡了。
兩三個月後,一切就都結束了。一天,亞蒂打電話給我,說他母親再次失蹤了。我們在城裡見面,一起吃晚餐,好單獨談談。有老婆在場時,我們永遠也不能談這個,就好像這件事太過令我們感到恥辱,不能讓她們知道。亞蒂看上去很快活,他告訴我,她留了張紙條,還告訴我她總是喝很多酒,總想去酒吧勾搭男人,說她是個中年蕩婦,但他一直喜愛她。他逼著她戒酒,給她買新衣服,幫她租了間家具齊全的公寓,還給她零花錢。她講了身上發生的一切,錯不在她。我在那兒打斷了他。我不想聽。
「你會再去找她嗎?」我問他。
亞蒂綻出他那悲傷而美麗的笑容。「不,」他說,「你知道嗎,即使是現在,我也是她的肉中刺。她並不真想讓我在她身邊。起先,當我找到她時,她扮演著我希望她扮演的角色,我想是出於某種愧疚,覺得能夠通過讓我照顧她來彌補我。但她真的不喜歡,有一天她甚至對我調情,我猜只是為了找點刺激。」他大笑起來,「我想請她去我們家,但她永遠也不會那麼做,這樣也好。」
「帕姆對這整件事怎麼看?」我問。
亞蒂大笑出聲:「上帝,她甚至嫉妒我媽媽,當我告訴她一切結束了後,你該看看她臉上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我得跟你說,弟弟,你可是連一塊肌肉都沒動就接受了這件事。」
「因為不管怎樣,我都不在乎。」我說。
「是,」亞蒂說,「我知道,那不重要,我想你不會喜歡她。」
六個月後,亞蒂突發心臟病。並不嚴重,但他在醫院裡住了好幾個星期,出院後又休息了一個月才上班。我每天都去醫院看他,他一直堅持是因為消化不良,只是最輕微的心臟病。我去圖書館讀了所有關於心臟病的文章。我發現他的反應是心臟病患者通常都會有的。但帕姆嚇壞了,亞蒂出院後,她讓他嚴格按食譜吃飯,扔掉了房子裡所有的香菸,自己也戒了煙,好讓亞蒂能戒掉。那對他來說不容易,但他做到了。也許心臟病也嚇到了他,因為他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了。他按照醫生的指示,開始散很長的步,小心飲食,再也不碰菸草。六個月後,他的氣色比任何時候都好,帕姆和我不再等他一走出房間就互相交換驚恐的眼神。「感謝上帝,他不再抽菸了。」帕姆說,「他已經抽到一天三包了,就因為那個,他才住院。」
我點頭,但並不相信這一點。我總認為是他努力想要認他母親的那兩個月讓他住院的。
亞蒂一沒事,我就陷入了麻煩。我丟掉了文學評論雜誌的工作,並不是我犯了什麼錯誤。奧薩諾被開除了,作為他的左右手,我跟他一起被開除了。
奧薩諾已經在各種暴風雨中生存了下來,他對美國最有權勢的文學圈子的鄙視:政治知識界、文化狂熱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女性解放陣營、激進派;他性方面的各種惡行、賭體育比賽、利用自己的地位來爭取諾貝爾獎;再加上他剛發表一本非小說類書籍來捍衛色情內容。因為所有這些,出版商都可以開除他,但自從他當了編輯以來,雜誌的發行量翻了一番。
這時候我已經賺了不少錢。我幫奧薩諾代筆了很多文章,我能很好地模仿他的文風,他總是用一段十五分鐘的慷慨陳詞幫我起頭,說出他對某個特定話題的看法,精彩絕倫又瘋狂。根據他的十五分鐘來寫篇文章對我來說很容易,然後他會全部看一遍,加上點他的大師手筆。我們會把錢平分,即使他一半的稿費也比我寫一篇文章的稿費要多一倍。
即使這樣,我也沒被開除,是他的前妻溫迪最終害了我們,這麼說也許不公平,是奧薩諾自己害了我們,溫迪只是把刀遞給他而已。
奧薩諾在好萊塢待了四周,我幫他管理雜誌。他正在完成某項電影合同。在那四周里,我們把文章給信使飛過去帶給他,他同意後我才會發表。當奧薩諾終於回到紐約後,他為所有的朋友舉行了一場派對,慶祝他的回歸和他在好萊塢賺到的一大筆錢。
派對在他於東區的宅子裡舉行,那裡住著他新近離婚的前妻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奧薩諾住在格林威治村的一間小工作室公寓裡——他唯一負擔得起的地方,但開派對地方就太小了。
他堅持讓我去,瓦萊莉沒來,她不喜歡奧薩諾,也不喜歡她家庭圈子外的派對。這麼多年來,我們達成了一個未說出口的默契,只要可能,都會幫對方找藉口不去參加自己圈子的社交活動。我的理由是我太忙著寫自己的小說、我的工作和寫稿。她的藉口是她得照顧孩子,又不信任保姆。我們都很享受這一安排,對她而言更容易些,因為我除了我哥哥亞蒂和書評雜誌之外就沒有社交生活了。
不管怎麼說,奧薩諾的派對是紐約文學圈的大事,《紐約時報》書評版的主要人物都來了,奧薩諾仍保持著友好關係的大部分評論家和小說家也都來了。我坐在角落裡,跟奧薩諾最近的前妻聊天,卻看到溫迪走了進來,我立刻想:天哪,麻煩來了。我知道沒人邀請她。
奧薩諾也看到了她,帶著他最近幾個月的那種步態不穩向她走過去。他有些醉意,我很擔心他會大發雷霆搞出什麼鬧劇,或是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所以我起身加入他們。我到那兒正好聽到奧薩諾迎接她。
「你他媽的想要什麼?」他說。他發怒時可以變得很嚇人,但根據他跟我講的有關溫迪的事,我知道她是唯一喜歡讓他生氣的人。但我仍然為她的反應而驚訝。
溫迪穿著牛仔褲、毛衣,圍巾裹在頭頂,那讓她深色的瘦臉看上去像美狄亞一般。她鐵絲般的黑髮從頭巾里溜出來,就像細細的黑蛇。
她無比冷靜地盯著奧薩諾,帶著惡意的勝利感。她已經完全被憎惡吞噬了。她緩緩環視了整間房一圈,似乎正提醒著她現在不再是其中一員的世界——奧薩諾極有效率地把她趕了出去的閃亮的文學世界。那是種滿意的注視,然後她對奧薩諾說:「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奧薩諾一口乾掉杯子裡的蘇格蘭威士忌,沖她咧嘴一笑。
「那就告訴我,然後滾出去。」
溫迪非常嚴肅地說:「是個壞消息。」
奧薩諾非常真誠地大笑著。溫迪確實惹到了他。「你永遠都帶來壞消息。」他說,然後再次笑了起來。
溫迪帶著滿足安靜地注視著他。
「我得私下跟你說。」
「噢,狗屎。」奧薩諾說,但他了解溫迪,把事情鬧大她只會更高興,所以他把她帶到樓上的書房。我後來才明白過來,他沒把她帶到其中一間臥室是因為他骨子裡很怕自己會去操她,她對他仍有那種吸引力。他知道她將會愛死那個拒絕他的機會了。但把她帶去書房是個錯誤,那是他最喜歡的一間房,仍然給他留著讓他工作的地方。房間有扇巨大的窗子,他寫作時很喜歡向窗外眺望,觀察下面街道上發生的事。
我在樓梯底下待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奧薩諾會需要幫助,所以我是第一個聽到溫迪那驚恐的尖叫並做出反應的人。我跑上台階,踢開了書房的門。
我正好看到奧薩諾向溫迪伸手,她朝他揮舞著細瘦的胳膊,試圖推開他。她瘦骨嶙峋的雙手彎曲著,手指像爪子一樣伸展開去抓他的臉。她驚恐無比,但也十分享受,我能看出這一點。奧薩諾右頰上有兩道長長的抓痕正在流血,在我能阻止他之前,他已經揮拳打到了溫迪的臉,她倒向他。一個十分迅捷的動作,他便把她舉了起來,帶著巨大的力道把她扔向那扇如畫的窗子,就像她是個毫無重量的布娃娃。窗子被砸得粉碎,溫迪穿過它摔到樓下的街上。
我不知道是被溫迪纖細的身體砸破窗子的景象嚇壞,還是被奧薩諾完全瘋狂的臉嚇壞了,只能跑出房間大喊:「快叫救護車。」我從走道里拿起一件大衣,衝到外面的街上。
溫迪躺在水泥地上,像只腿全部斷掉的昆蟲,當我衝出房子時,她正手腳並用想爬起來,結果只能跪著,就像想要爬行的蜘蛛,接著就又倒在地上。
我跪在她身旁,用大衣蓋住她,脫掉我的外套捲起來墊在她腦後。她痛苦萬分,但她的嘴角或耳朵都沒有血流出來,她的眼中也沒有那種在很久以前的戰爭中我就知道意味著危險的致命薄霧。她的臉上是種冷靜和平和,我握著她的手,它還是溫熱的,她睜開雙眼。「你會沒事的,」我說,「救護車馬上就來,你會沒事的。」
她睜開雙眼沖我微笑,看上去美極了,第一次,我理解了奧薩諾對她的迷戀。她渾身疼痛,卻咧嘴笑著:「這回我可真的整倒了那個狗娘養的。」
把她送到醫院後,他們發現她一隻大腳趾斷了,一邊鎖骨骨裂。她神志清醒,可以說清發生了什麼,警察便去找奧薩諾並帶走了他。我給奧薩諾的律師打電話,他叫我儘可能地把嘴閉緊,他會搞定一切。他認識奧薩諾和溫迪很久了,在我之前就已經理解了整件事,他叫我就待在原地,直到他給我打電話。
在警探詢問了一些人,包括我之後,派對就散了。我說除了溫迪跌出窗外,我什麼都沒看到。不,我沒看到奧薩諾靠近她,我告訴他們。他們匆匆了事。奧薩諾的前妻給了我一杯酒,然後陪我坐在沙發上,臉上帶著種好看的細小微笑。
「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
律師花了將近三個小時才打電話給我。他說他已經把奧薩諾保釋了出來,但最近兩三天最好有人能陪著他。奧薩諾會回他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問我能否去那兒陪著他,並且不讓他跟媒體接觸?我說我會的。然後律師告訴我的簡單情況——奧薩諾說溫迪攻擊他,他把她從自己身邊推開,她失去平衡才跌出了窗戶。對報紙也是這個說法。律師很肯定他能讓溫迪因為自己的利益保持口徑一致。如果奧薩諾坐牢,她就會失去贍養費和孩子的撫養費。只要奧薩諾接下來的幾天不說什麼瘋狂的話,一切就會被擺平。奧薩諾一小時後會到達公寓,律師會把他送過去。
我離開宅子,打車去了格林威治,坐在公寓大樓門口的台階上,直等到由專職司機駕駛的律師禮賓車開過來,奧薩諾下車。
他看上去很糟糕,雙眼像要從腦袋上凸出來,皮膚泛著極度疲憊的死白色。他徑直走過我,我跟他一起進了電梯,他把鑰匙掏出來,雙手抖得厲害,我幫他開了門。
我們進了他的小公寓後,奧薩諾便癱倒在拉開變成床的沙發上,一言不發,因為疲憊用雙手掩著臉。我環顧這間公寓,想著,這就是奧薩諾,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家之一,而他卻住在這麼一個洞裡。接著我就想起來,他極少住這兒,通常會住在他在漢普頓或普羅溫斯頓的房子裡,或是跟某個有錢的離婚女人住,談幾個月戀愛。
我坐在一張布滿灰塵的扶手椅上,把一堆書踢到角落裡。「我告訴警察我什麼都沒看到。」我對奧薩諾說。
奧薩諾坐起來,把雙手從臉上挪開,令我驚奇的是,我看到了他臉上毫不掩飾的笑容。
「上帝,你喜歡她在空中飛翔的畫面嗎?我總說她是個該死的巫婆,我根本沒那麼用力扔她,她完全是自己飛出去的。」
我瞪著他。「你真他媽瘋了,」我說,「我想你最好去看病。」我的語調很冰冷,我沒法忘掉溫迪躺在街上的樣子。
「狗屎,她會沒事的,」奧薩諾說,「你沒問為什麼,你覺得我會把我所有的前妻都扔出窗外嗎?」
「別找理由。」我說。
奧薩諾咧嘴笑著:「你不了解溫迪,我賭二十塊,一旦我告訴你她對我說了什麼,你也會那麼干。」
「我跟你賭。」我走進浴室,打濕一塊毛巾扔給他,他擦了擦臉和脖子,涼水重新喚醒了他的皮膚,他舒服地嘆息出聲。
奧薩諾在沙發上躬身前傾:「她提醒我,她過去兩個月是如何寫信哀求我給她我們孩子的錢。當然,我沒寄給她,她會全都花到自己身上的。然後她說,當我在好萊塢忙碌時,她不想打擾我,但我們最小的兒子得了腦膜炎,她錢不夠,只能把他弄進市醫院的慈善病房,竟然還去的是貝爾維尤醫院。你能想像得出那該死的婊子嗎?她不打電話告訴我他病了,就因為她想把一切都怪在我頭上,一切愧疚都賴我。」
我知道奧薩諾愛著他和不同妻子生的所有孩子,我曾為他竟有如此的能力而驚奇。他總會給他們寄生日禮物,夏天也總會把他們弄來跟他一起過。他常常出人意料地去看望他們,帶他們去看戲、吃晚餐或看球賽。我現在很震驚,他似乎並不擔心自己孩子的病情。他明白了我的感受。
「孩子只是發高燒,某種呼吸系統感染,在你英勇地救溫迪時,我在警察來之前打電話去了醫院。他們告訴我沒什麼要擔心的,我又打給我的醫生,他會把孩子弄去私人醫院,所以一切都沒事。」
「你想我陪著嗎?」我問他。
奧薩諾搖搖頭:「我得去看我兒子,既然我把他們的母親弄進了醫院,就得照顧剩下的孩子。她明天就會出院,那婊子。」
我離開奧薩諾之前問了他一個問題:「當你把她扔出窗外時,你記得它只有兩層樓高嗎?」
他再次沖我一笑。「當然,」他說,「再說了,我從沒想到她會飛那麼遠,我告訴過你她是個巫婆。」
第二天,紐約的所有報紙都用頭版報導了這件事,奧薩諾仍然有名到會得到這種待遇。奧薩諾沒去坐牢,因為溫迪沒有指控他,她說也許是自己絆倒了摔出窗外。但那已經是第二天了,損失已經造成。奧薩諾被逼優雅地從評論雜誌社辭職,我便跟他一起辭職了。某個專欄作家想顯示自己的風趣,便預測如果奧薩諾真贏了諾貝爾獎,他會成為第一個把老婆扔出窗外的諾貝爾獎得主。但事實是,人人都清楚這場鬧劇只會終結奧薩諾往那個方向努力的一切希望。誰都不會把審慎且大受尊敬的諾貝爾獎發給奧薩諾這樣一個卑污的角色。奧薩諾自己也沒幫上忙,不久之後他便寫了篇諷刺文章,討論十種謀殺自己妻子的最好方法。
但現在我們倆都有問題了。我沒了工作,就得完全靠自由撰稿來養家。奧薩諾得低調點,藏起來,免得讓媒體繼續糾纏他。我能解決奧薩諾的問題。我打電話給拉斯維加斯的卡里,解釋了發生的一切,問他能否把奧薩諾藏在香格里拉酒店兩三周。我知道沒人會去那兒找他。奧薩諾答應了,他從沒去過拉斯維加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