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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2024-10-11 00:18:05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當奧薩諾那本書的電影劇本會議收尾時,我正在賭城,所以坐了短途飛機飛到洛杉磯跟他一起飛回家,在從洛杉磯到紐約的旅途中陪伴他。卡里想要我把奧薩諾帶去拉斯維加斯見他,但我沒法說服奧薩諾,只好去了洛杉磯。

  在貝弗利山莊的套房裡,奧薩諾比我見到的任何時候都憤怒。他覺得電影業把他像狗屎一樣對待,他們不知道他舉世聞名嗎,是從倫敦到新德里、從莫斯科到雪梨這些地方文學評論家的寵兒嗎?他在說三十種語言的世界裡都很出名,包括不同變種的斯拉夫語。但他沒說的是,因為某種奇怪的原因,他的書改編的電影每一部都虧了。

  奧薩諾還為其他的事情憤怒。他的自尊讓他無法容忍電影導演比作家更重要。奧薩諾想把他的一個女朋友弄到電影裡演一個小角色,卻做不到,那讓他很生氣。當攝影師和男配角都能把他們的女朋友弄進電影裡時,他就更加氣急敗壞了——該死的攝影師和一個差勁的男配角都比偉大的奧薩諾更有影響力。我只希望能在他完全瘋掉、把整個工作室都砸爛最後鋃鐺入獄前把他弄上飛機。我們得在洛杉磯再待一天一夜才能坐上第二天上午的飛機。為了讓他冷靜下來,我帶他到他西岸的經紀人那裡,一個非常嬉皮、喜歡打網球的男人,他有很多娛樂圈的客戶,也有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朋友。他叫杜蘭?魯德。

  杜蘭盡力了,但當災難即將來臨時,一切都於事無補。「你得出去玩一晚,」杜蘭說,「放鬆一下,在一位美女陪伴下,吃頓晚餐,再加一點鎮定劑好讓你今晚能入睡,也許是一劑口交。」杜蘭在女人面前魅力非凡,但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時,他一定會侮辱整個女性群體。

  奧薩諾在答應前得裝腔作勢一番,畢竟,一個舉世知名的作家、一個未來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可不能像小孩子似的被人安排女伴。但這個經紀人早就對付過奧薩諾這一類人。杜蘭?魯德曾幫一位國務卿、一位總統和一個美國最著名的福音傳教士安排女伴,根據杜蘭的說法,後者能把數百萬信徒吸引到聖壇前,卻是世界上最饑渴的狗娘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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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經紀人安撫奧薩諾被刺激的自尊是種享受,這可不是賭城的運作方式,在賭城,姑娘就像比薩一樣被送到房間,這裡高端多了。

  「我認識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拼命想見你。」杜蘭告訴奧薩諾,「她讀過你所有的書,認為你是美國最偉大的作家,不騙你,她可不是那種無腦的姑娘。她在加州大學拿到了心理學學位,參演過一些電影好認識些熟人來寫劇本,正是適合你的姑娘。」

  當然,他騙不到奧薩諾,奧薩諾清楚該被嘲笑的人是自己,他得被人誘哄著做真心想做的事。當杜蘭拿起電話時,他沒忍住,說:「這一切都很好,但我能幹她嗎?」

  那經紀人已經用一支鍍金頭的鉛筆開始撥號了。

  「你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他說。

  奧薩諾迅速地問:「你怎麼得出這個數字的?」當有人扔給他統計數據時,他總會這麼幹。他痛恨統計數據,甚至相信《紐約時報》的股市數據是他們自己編造的,就因為上面寫著他的IBM股票值295,而當他想賣時,卻只能賣到290。

  杜蘭被嚇了一跳,他停下撥號的手。

  「自從我認識她,讓她跟五個男人出去過,四個跟她上了床。」

  「那是百分之八十。」奧薩諾說。杜蘭又開始撥起號,對方接了電話,他靠在轉椅上,沖我們擠了擠眼,然後開始了表演。

  我尊崇那表演,非常尊崇,他真的出色極了。他的語調是那麼溫暖,笑聲那麼有感染力。

  「凱特琳,」經紀人柔聲低吟著,「我最最喜愛的客戶,聽著,我正跟那位要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一起拍西部片的導演聊天,你能相信嗎?他還記得你去年的面試,說你讀劇本比任何人都好,但他得要個明星,拍完片後他就後悔了。不管怎樣,他都想明天十一點或三點跟你見個面,我會遲點跟你打電話確認時間,好嗎?聽著,我對這事兒的感覺非常好,我覺得這是你出名的大好機會,你的時代終於要到來了。不,不開玩笑。」

  他聽了一會兒。「是,是啊,我覺得你演那個肯定贊極了,絕對不可思議。」他沖我們誇張地翻了個白眼,那讓我開始不喜歡他,「是啊,我去跟他們打聽一下,然後再聯絡你。嘿,聽著,猜猜我辦公室里現在正坐著誰。不對,不對,聽著,是個作家。奧薩諾,是啊,不開玩笑,不,我是認真的,是的,真的是他。信不信由你,但他正巧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們正聊著電影,他提到了你在《死亡之城》里的那個驚鴻一瞥。是不是很有趣?是啊,他可是你的粉絲,是啊,我告訴他你愛死了他的作品。聽著,我有個好主意,我今晚會跟他一起晚餐,去蔡森參觀,你何不來讓我們的餐桌蓬蓽生輝呢?好極了,我會派禮賓車八點去接你。好的,甜心,你是我的寶貝,我知道他會喜歡你,他可不想見胸大無腦的女人,他不喜歡沒腦子的。他需要能跟他對話的,我剛剛才意識到,你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好的,再見,甜心。」

  經紀人掛上電話,靠到椅背上,對我們綻放出他魅力無比的笑容。「她是個很好的婊子。」他說。

  我能看出奧薩諾因為這整件事有些情緒低落,他真的喜愛女人,痛恨看到她們被騙。他經常說,他寧願被女人騙,也不願騙女人。其實,他有一次曾跟我說過他關於墜入愛河的整套哲學,為何當個受害者更好。

  「這件事得這麼看,」奧薩諾說,「當你愛上了個女人,即使她是騙你的,你還是能得到最好的。你是那個感覺好極了的人,是那個享受了每一分鐘的人,她才是過得很糟的那一個,她在工作……而你在玩樂,所以當她最後拋棄你,讓你知道被騙了之後,你又何必抱怨呢?」

  他的哲學在那天晚上卻經受了考驗。他午夜前就回來了,打電話到我房間,然後來我房間喝了一杯,告訴我跟凱薩琳發生了什麼。凱薩琳的上床機率那晚大跌。她是個魅力十足、充滿活力的小個子褐發美女,一直圍著奧薩諾轉。她愛死了他,為能跟他共進晚餐而激動得要死。杜蘭明白這點,喝完咖啡就消失了。奧薩諾和凱薩琳正在喝最後一瓶放鬆的香檳再準備回酒店干正事。就在那時,奧薩諾的運氣變壞了,不過要不是他的自大,他本來還可以挽救的。

  搞砸一切的是好萊塢最不同尋常的男演員之一,他叫迪奇?桑德斯,曾得過一尊奧斯卡,演過六部成功的電影。令他獨一無二的是:他是個侏儒。沒有聽上去那麼糟,他差點就只能算是個非常矮的男人。作為一個侏儒,他非常帥氣,你可以把他看成一個迷你的詹姆士?迪恩。他擁有同樣悲傷又甜蜜的微笑,他極為精準又極有毀滅性地把它用在女人身上,她們無法拒絕他。就像杜蘭後來說的,一切狗屎放到一邊,什麼樣的女人能拒絕跟一個帥氣的侏儒上床?

  所以當迪奇?桑德斯走進餐館時,鹿死誰手就毫無懸念了。他一個人,停在他們桌邊向凱薩琳問好,看上去他們似乎認識對方,她曾在他的電影裡演出過一個小角色。不管怎樣,凱薩琳對他的喜愛比對奧薩諾的翻了一倍,奧薩諾氣急敗壞到直接把她跟那侏儒留在餐館裡,獨自一人回到了賓館。

  「真是座操蛋的城市,」他說,「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輸給個該死的侏儒。」他內心酸澀,他的名聲不值錢,即將到來的諾貝爾獎不值錢,他的普立茲獎和全國圖書大獎都算不上什麼,他輸給了一個侏儒演員,他無法忍受這一點。最終我不得不把他扶回他房間,扔到他床上。我對他最後的安慰是:「聽著,他不是侏儒,只是個子非常矮。」

  第二天早上,當奧薩諾和我坐上747飛回紐約時,他仍悶悶不樂,不僅因為他拉低了凱薩琳的平均上床概率,還因為他們搞砸了他那本書的電影改編,他知道劇本糟透了,他是對的。所以他在飛機上情緒非常糟,起飛之前就從空姐那兒強行要來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

  我們坐在離隔間壁最近的前排,走道那邊的兩個座位上坐的是一對中年夫婦,非常瘦削,舉止優雅,有些吸引力。那男人臉上帶著種不快活的頹廢表情,旁人會因此得出這樣的印象——他正生活在地獄中。但他活該,因為他目空一切、他昂貴的西裝,還有他惡毒的雙眸。他正在受罪,以基督的名義,他會逼著周圍所有人跟著受罪,只要他覺得他們能容忍。

  他妻子看上去是典型的被寵壞的女人,她顯然很有錢,甚至比她丈夫更富有,不過也許他們倆都有錢,通過他們從空姐手上接過菜單的方式,通過他們瞥眼看奧薩諾啜著他嚴格說來非法獲取的酒的樣子,你就能對他們下這個結論。

  那女人有種奪目的美——由最頂級的美容手術來保存,並用曬黑燈和南部陽光曬出的均勻麥色肌膚來掩蓋。她有一張不令人滿意的嘴,那也許是任何女人身上都最醜陋的部位。在她的腳下,靠著隔間壁有一個金屬盒子,裡面裝著也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法國貴賓犬。它卷卷的銀色長毛耷到眼前,粉紅的嘴,粉紅蝴蝶結綁在頭上,它甚至還有一條打著粉紅蝴蝶結的漂亮尾巴正在左右搖擺。這是你能看到的最快活甜美的小狗。擁有它的那兩個悲慘人類現在很享受擁有如此的珍寶。當那男人看向貴賓犬時,他的臉部線條會柔和一些,那女人並沒有顯出快樂,而是一種對財產的驕傲,就像一個醜陋的老女人正負責讓她美麗的處女女兒準備好進入市場。當她伸出手讓那貴賓犬猛舔時,就像教皇正伸出他的戒指讓人親吻。

  奧薩諾很出色的一點是,當他看起來在看別的東西時,他其實不會錯過其他任何事物。他一直攤在座位里,看著自己的酒,但他對我說:「我寧願讓那狗給我口交,也不願讓那女人來。」引擎的轟鳴讓過道對面的女人不可能聽到這句話,但我還是覺得緊張。她扔給我們一個冷酷惡毒的眼神,不過也許她看所有人都是這樣。

  我很內疚這樣責難她和她丈夫,畢竟,他們也是兩個人,我什麼時候有權憑猜測就瞧不起他們了?所以我對奧薩諾說:「也許他們沒有看上去那麼糟。」

  「他們就有那麼糟。」他說。

  說這些對他不算什麼,他可以變得很沙文主義、種族歧視並思想狹隘,但通常只是隨口一說,並不認真,所以我沒去糾結。當漂亮的空姐把我們囚禁在座位上吃晚餐時,我給他講了關於賭城的故事。他沒法相信我曾是個無可救藥的賭徒。

  我無視過道對面的人,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對他說:「你知道賭徒們把自殺叫做什麼嗎?」

  「不知道。」奧薩諾說。

  我微笑:「他們稱它為大王牌。」

  奧薩諾搖了搖頭,乾巴巴地說:「那豈不是太好了?」

  看得出他有些鄙視這個聳人聽聞的詞,但我繼續說下去:「喬丹自殺後的那天早上,卡里就是這麼跟我說的,卡里下了樓,然後說:『你知道那個該死的喬迪做了什麼嗎?他從袖子裡掏出了大王牌,那人渣用了他的大王牌。』」我頓了頓,幾年後的現在,我的記憶反而更加清晰,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起過這個詞,或卡里用到了這個詞,「他在自己的語氣中加了著重號,你知道嗎,大王牌。」

  「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奧薩諾問,他並不是很感興趣,但看得出我很沮喪。

  「誰他媽知道,」我說,「我以為自己很聰明,已經把他琢磨透了,但他卻耍了我,那才最讓我不爽。他讓我不相信他的人性,他悲劇的人性。永遠別讓任何人搞得你不相信人性。」

  奧薩諾咧嘴笑著,衝過道對面的人點頭。「就像他們那樣?」他問,我這才想起就是因為這個,我才給他講這個故事。

  我瞥了一眼那女人和那男人:「也許。」

  「好吧,」他說,「但有時這違背了他們的意願,特別是有錢人。你知道有錢人的毛病在哪兒嗎?他們以為自己有錢,所以自己就和其他人一樣好。」

  「不是嗎?」我問。

  「不是,」奧薩諾說,「他們就像駝子一樣。」

  「駝子不如其他人好嗎?」我問,差點說了侏儒。

  「不,」奧薩諾說,「獨眼龍、四肢不全的人、評論家、醜女人和膽小的男人也一樣,不如其他人。他們得努力才能跟其他人一樣好。這兩個人並沒有努力,他們永遠也達不到那樣。」

  他有些不理性,說話也不符合邏輯,現在並不是他最聰明的時候,但管它的呢,他過了糟糕的一周,不是誰都會碰到愛情卻被個侏儒給攪黃了。我由著他。

  我們吃完晚餐,奧薩諾喝著差勁的香檳,吃著糟糕的食物,即使是頭等艙的食物,你也寧願拿它換個康尼島熱狗。當他們把電影屏幕放下來時,奧薩諾從椅子裡跳起來爬上通往747穹頂的休息廳。我喝完自己的咖啡,也跟著他上去了。

  他正坐在一張高背椅里,點上了他的哈瓦那長雪茄,他遞了一支給我,我接過來。我開始越來越喜歡它們的味道,這讓奧薩諾很開心。他總是很慷慨,但對他的哈瓦那雪茄還是很小心。如果你從他那兒得到一支,他就會緊緊盯著你,看你是否配得上享用它。休息廳里人漸漸多起來,值班的空姐正忙著倒酒,當她為奧薩諾端來他的馬提尼酒時坐到了他椅子的扶手上,他便把一隻手擱到她大腿上,握著她的手。

  我看出來像奧薩諾一樣知名的其中一個大好處就是,類似的行為不會被追究。首先,你有自信;其次,那年輕姑娘不會覺得你是個下流的老頭,通常反而會受寵若驚,因為如此重要的人物竟會覺得她吸引人。如果奧薩諾想操她,那她肯定很特別。她們不知道奧薩諾饑渴得很,任何一個穿裙子的他都想上。這沒有聽上去那麼糟糕,因為很多他那樣的男人可是裙子褲子都上的。

  那年輕姑娘被奧薩諾迷倒了,然後一個長相不錯的女乘客也開始跟他搭訕。她年紀大一些,有張瘋狂有趣的臉。她告訴我們她剛剛從心臟手術中恢復過來,已經有六個月沒跟人上床了,她現在已經做好準備了。女人總會把這種事情告訴奧薩諾,她們覺得告訴他沒關係,因為他是個作家,能理解一切。另外,他又很知名,這會讓她們在他面前顯得有趣。

  奧薩諾把他的心形蒂梵尼藥盒拿出來,裡面裝滿白色藥片。他拿出一顆,把盒子遞向那位心臟病女士和空姐。「來吧,」他說,「這是種興奮劑,能讓我們真的在空中飛翔。」接著他改變了主意,「不,你不行,」他對心臟病女士說,「你的身體情況不行。」這時我就知道心臟病女士沒機會了。

  因為那些藥片其實是奧薩諾在性接觸之前總會吃的青黴素片,這樣他就能對性病免疫了。他總用這個花招讓潛在的性伴侶也吃一顆來雙保險。他扔了一顆到自己嘴裡,然後用蘇格蘭威士忌衝下喉嚨,空姐大笑著也吃了一顆,奧薩諾帶著快活的微笑看著她,他把盒子遞給我,但我搖了搖頭。

  那空姐年輕,是個尤物,但她玩不過奧薩諾跟心臟病女士,為了把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她甜蜜地問奧薩諾:「你結婚了嗎?」

  她很清楚,人人都很清楚,奧薩諾不僅結婚了,而且結了至少五次。她不清楚的是,這樣的問題會激怒奧薩諾,因為他總會因出軌而內疚——背叛他所有的妻子,甚至是那些跟他離婚了的。奧薩諾沖空姐一笑,冷淡地說:「我結婚了,有個情婦,還有個穩定的女朋友,我只想找個能一起玩玩的妞。」

  這種說法十分冒犯,年輕姑娘滿臉通紅,走開去為其他乘客添酒。

  奧薩諾安坐下來,享受跟心臟病女士的聊天,為她病癒後的第一次上床提供意見。他故意誤導她。

  「聽著,」他說,「你可不想第一次就直接真干,那對男人而言不會太享受,因為你會有些害怕。應該讓那男人在你半睡半醒時幫你口交,吃點鎮靜劑,等你開始瞌睡了,他再來舔你,你明白嗎?找個擅長此道的男人,一個真正的口交藝術家和紳士。」

  那女人有些臉紅,奧薩諾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也有些尷尬。我能看得出她正在琢磨如何讓奧薩諾幫她干那事兒,她不知道自己對他來說太老了。他之前只是非常酷地用手段搞定那空姐。

  我們正以每小時六百英里的速度飛翔,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奧薩諾越來越醉,事情開始變糟。那心臟病女士醉醺醺的,正哭哭啼啼地說著自己快死了,怎樣才能找到正確的男人幫她以正確的方式口交呢。那讓奧薩諾緊張,他對她說:「你總還能掏出大王牌。」當然,她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但她知道自己被拒絕了,她臉上的受傷表情令奧薩諾更加煩躁。他又點了一杯酒,因被他無視而嫉妒又氣憤的空姐給他倒了杯,然後以年輕人那種鄙視老年人的冷酷又冒犯的方式躲了開去。那天,奧薩諾顯出了他的真實年齡。

  就在那時,帶著貴賓犬的夫婦爬上樓梯,進了休息廳。她是個我永遠也不會愛上的女人,那張不滿意的嘴,人工染成堅果褐色的臉,上面所有的紋路都被外科手術移除,這些都太過拒人於千里之外,除非你對肉瘤感興趣,否則它們絕對激發不了任何性幻想。

  那男人抱著那隻漂亮的小貴賓犬,狗的舌頭開心地伸出來,抱著狗令這個苦瓜臉男人帶上了一絲脆弱感。和往常一樣,奧薩諾似乎沒注意到他們,但他們瞥奧薩諾的眼神說明他們認識他,也許是電視上看到過。奧薩諾上了幾百次電視,會扮蠢能讓自己更有趣,同時也降低了他的真正價值。

  那對夫婦點了酒,女人對男人說了點什麼,男人便乖乖地把狗放到地上。那隻狗先是在他們附近轉悠,然後開始四處逛,嗅著所有人和所有的椅子。我知道奧薩諾痛恨動物,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腳下嗅著他的貴賓犬,繼續與心臟病女士聊天。心臟病女士傾身,正了正那隻狗頭上的粉色緞帶,她的手被貴賓犬的粉紅小舌頭舔著。我從來都不理解寵物這種事,但這隻貴賓犬,以某種有趣的方式,顯得很性感。我很好奇那對苦瓜臉夫妻到底是怎麼回事。狗在休息廳里轉了一圈,回到它主人身邊,坐在那女人腳邊。她戴上墨鏡,不知為何顯得十分不祥。當空姐把她的酒送過去時,她對那年輕姑娘說了些什麼,空姐震驚地看著她。

  我猜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有些緊張。我知道奧薩諾正深感不爽,他痛恨被困在飛機里,痛恨被困在一場跟他不想操的女人的談話中。他正琢磨著如何把那年輕空姐弄進洗手間裡好快速野蠻地干她。空姐端著我的酒,走到我這邊,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耳語。我能看出奧薩諾開始嫉妒,他以為那姑娘在跟我調情,這比別的一切更讓他覺得侮辱。他能理解那姑娘想找個更年輕好看的男人,但決不能理解她怎會拒絕他的名聲。

  但空姐悄聲說出的是另一個麻煩,她說:「那女士想要我告訴奧薩諾先生滅掉他的雪茄,她說那讓她的狗不舒服。」

  上帝,那狗甚至不應該到休息廳來四處亂跑。它應該被關在箱子裡,人人都知道這點。那姑娘擔憂地輕聲說:「我該怎麼做?」

  我猜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也有一部分責任。我知道奧薩諾隨時可能發瘋,他正在氣頭上,但我總是很好奇人們的反應,我想知道那空姐是否真的有膽子叫一個像奧薩諾這樣的人滅掉他摯愛的哈瓦那雪茄,就因為一隻該死的狗,尤其是奧薩諾花錢買頭等艙就是為了可以在休息廳里抽它。我也想看奧薩諾讓那兇巴巴的賤女人老實下來。換成我,肯定會滅了雪茄隨便他們,但我了解奧薩諾,他寧願先把這整架飛機扯下地獄去。

  空姐等著我回答,我聳了聳肩。「你的職責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說。這是個不懷好意的回答。

  我猜空姐也有同感,或者她也想要羞辱奧薩諾,因為他不再注意她,又或者,她只是個孩子,選了她以為最簡單的那條路。如果你不了解奧薩諾,他看上去的確比那賤女人好搞些。

  唉,我們都犯了個大錯誤。空姐站到奧薩諾身邊,說:「先生,您介意滅掉您的雪茄嗎?那位女士說,煙味讓她的狗不舒服。」

  奧薩諾閃亮的綠眸變得如寒冰般冰冷,死盯著那個空姐。

  「你再說一遍。」他說。

  那一刻我甚至都準備好跳機了。我看到奧薩諾臉上那種瘋狂的憤怒,這已經不再是個笑話了。那女人厭惡地盯著奧薩諾,她正極度渴望一場爭執,一場真正的騷動。你都能看出來她會愛極了打一架。那丈夫扭頭看向窗外,研究著無垠的地平線,顯然,這個場景他十分熟悉,也非常自信自己妻子一定會贏,他的臉上甚至帶著個輕微的滿意微笑。只有那隻甜美的貴賓犬很不安,它正大口喘著氣,發出精緻的小小嗝聲。休息廳里煙霧繚繞,不僅僅有奧薩諾的雪茄,幾乎人人都在抽菸,你能感覺到貴賓犬的主人甚至會逼著每個人都停止抽菸。

  空姐被奧薩諾的臉嚇得呆若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那女人完全沒被嚇到。看得出來,她愛極了奧薩諾臉上那種瘋狂的憤怒。很明顯,她這一輩子都從未被人當面揍過,也從未被人打落過牙齒,這一想法完全沒有出現在她腦海中。所以她傾過身子朝著奧薩諾跟他說話,把她的臉置於他所及範圍之內。我幾乎閉上了雙眼,實際上,我的確閉了片刻。那女人用她那優雅冰冷的語調非常平淡地對奧薩諾說:「你的雪茄讓我的狗不舒服,你能停下來嗎?」

  這句話已經夠討厭了,但她語調中的冒犯完全超過了言語上的。我能看出來她正等著跟人吵架,等人指責她的狗不該進休息廳,說休息廳本來就是用來抽菸的。她知道如果說煙讓她本人不舒服,奧薩諾是會滅掉雪茄的,但她非要他為她的狗滅掉雪茄,她就是想鬧事。

  奧薩諾一秒鐘就明白了這一切。我想就是這個才把他逼瘋的。我看到一個微笑爬上他的臉,那種本可以充滿無限魅力的微笑,加上他冰冷的綠眸,結果卻顯出純粹的瘋狂來。

  他並沒有沖她大喊,也沒有揮拳揍她的臉。他朝她丈夫看了一眼,想知道他會怎麼做。那丈夫隱隱地笑了笑,他喜歡他妻子做的事,至少看上去是那樣。然後,奧薩諾把雪茄摁熄在座位上嵌著的菸灰缸里。那女人帶著蔑視看著他,奧薩諾伸出手臂越過桌子,那女人以為他會去摸摸貴賓犬。我知道不是這樣,奧薩諾的手滑下那隻狗的頭,圈到它的脖子上。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太快,我完全無法阻止。奧薩諾把那只可憐的狗舉起來,從座椅里站起身,用雙手扼它,貴賓犬喘息著,綁著緞帶的粉紅尾巴痛苦地搖擺著,眼珠開始從那一片絲般的捲毛里往外爆。那女人尖叫著一躍而起,用手抓奧薩諾的臉,她丈夫沒有從座位上起身,那一刻飛機遇上了小氣流,我們都晃了晃,奧薩諾醉醺醺的,他所有的平衡都放在了掐那隻狗上,結果站立不穩摔在過道上,但他的雙手仍緊緊攥住狗的脖子。要站起身,他不得不放開那隻狗。那女人尖叫著要殺了他,空姐因震驚而尖叫著,奧薩諾直直地站起來,微笑著環視整個休息廳,然後沖向那仍對著他尖叫的女人。她以為他會為自己的行為覺得恥辱,她現在可以隨便沖他發火了。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像掐她的狗一樣掐她。她很快就明白了,閉上了嘴。

  奧薩諾真的瘋了,他輕聲說:「你這婊子,現在明白了。」他沖向她,一拳砸到她臉上,我躲閃著衝上前拉住他,但他的雙手已經圈住了她的脖子,她尖叫著,一切都像瘋了一樣。飛機上肯定有便衣保安,因為兩個男人非常專業地拉住奧薩諾的胳膊,把他的外套往後剝,形成了捆綁服。但奧薩諾已經瘋了,即便這樣也甩開了他們。人人都充滿恐懼地看著,我試圖讓奧薩諾冷靜,但他什麼也聽不進去。他狂暴無比,衝著那女人和她丈夫叫喊著各種詛咒,兩個保安試圖溫和地讓他冷靜,喊著他的名字,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強壯男孩問他,如果他們鬆開他的話,他能否表現好點。奧薩諾仍然掙扎著,那強壯的男孩失去了耐心。

  現在,奧薩諾的怒火完全失去了控制,一部分是因為這是他的本性,一部分是因為他很出名,知道自己的怒火不會遭致任何報復。那個年輕的保安直覺上知道這一點,但現在他感覺受到了冒犯,奧薩諾並不尊重他年輕的力量。他開始生氣,抓了一把奧薩諾的頭髮,把他的頭向後拉,力氣大得差點折斷了他的脖子,然後他用胳膊箍住奧薩諾的脖子,說:「你這狗娘養的,我會折斷它的。」奧薩諾停住了。

  上帝,那之後完全一團糟,機長想用捆綁服綁住奧薩諾,但我勸他別那麼做,保安清空了休息廳,奧薩諾和我在接下來的旅程中跟他們一起坐在那裡。直到飛機里所有人都下去之後,他們才讓我們下飛機,所以我們再也沒見到那個女人。但對她的最後一瞥已經足夠了,他們洗淨了她臉上的血,但她一隻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嘴破得一塌糊塗,那丈夫抱著貴賓犬,它仍然活著,絕望地搖尾乞求著憐愛和保護。隨後,律師們處理了一些法律投訴。當然,一切都被報紙曝光了,偉大的美國小說家和諾貝爾獎最可能的獲得者差一點就謀殺了一隻小小的法國貴賓犬,可憐的狗,可憐的奧薩諾。那婊子是那家航空公司的大股東,有幾百萬身家。當然,這樣她就沒法威脅航空公司以後再也不坐他們的飛機。奧薩諾非常快活,他對動物毫無感情,說:「只要我能吃它們,我就能殺它們。」當我指出他從未吃過狗肉時,他聳了聳肩說:「只要燒得好,我一定吃。」

  奧薩諾沒注意到一件事——那個瘋狂女人也有她的人性。好吧,她瘋了,活該被打得滿嘴流血,說不定那對她還有好處,但她確實不該受到奧薩諾那樣的對待,她沒法控制自己的德性。我想,早年的奧薩諾肯定能看出這一切,但不知為何,他現在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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