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10-11 00:17:29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我下了飛機,卡里已經在航站樓等著我了。機場很小,我得從飛機那兒一直走過去,但機場正在建設另一個通往航站樓的新翼——拉斯維加斯正在壯大,卡里也是。

  他看上去不一樣了,更高,更瘦削,還瀟灑地穿著一套賽德瓦爾牌西服。他的髮型不一樣了,當他擁抱著我,說「還是那個老梅林」時,我有些驚訝。他沖那件賭城大贏家運動夾克大笑,告訴我得把那衣服扔了。

  他給我在酒店裡安排了個大套間,吧檯里放滿了酒,桌上還點綴著鮮花。

  「你肯定很有權勢。」我說。

  「我混得不錯,」卡里說,「我放棄了賭博,你知道的,我現在站在賭桌的另一邊了。」

  「是啊。」我現在對卡里的感覺很複雜,他看上去如此不同。我不知自己是否要按原計劃行事,是否該信任他。一個人可以在三年裡變化很大。而且,畢竟,我們才認識幾星期而已。

  但當我們一起喝酒時,他帶著完全的誠摯說:「孩子,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想過喬丹嗎?」

  「總想起他。」我說。

  「可憐的喬丹,」卡里說,「他贏了四十萬美金卻自殺了,那讓我放棄了賭博。你知道嗎,他死後我的運氣一直都非常好,如果我行事得當,也許能成為這家酒店的總裁。」

  

  「不是吧,」我說,「那格羅內維特呢?」

  「我是他的副手,」卡里說,「他讓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他就像我信任你一樣信任我。說到這裡,我要是有個助理就好了,你只要願意把家搬到拉斯維加斯來,就能在我這兒得到一份好差事。」

  「謝謝。」我大受感動,同時也有些奇怪他對我的喜愛。我知道他不是個輕易對人有好感的人。我說:「那份工作我現在沒法答覆你,但我來這兒是想請你幫個忙。如果你不能幫我,我也很理解。直接告訴我,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這樣我們至少能開開心心一起待兩天。」

  「沒問題,」卡里說,「什麼事情都行。」

  我大笑:「等你聽完再說。」

  有那麼一刻,卡里看上去很生氣。「我才不在乎是什麼,沒問題,只要我能做的,就沒問題。」

  我把收受賄賂的事情和盤托出——我如何受賄,夾克里如何塞了三萬三千塊。為防一切被曝光,我得把錢藏起來。卡里認真聽我講述,盯著我的臉。到最後,他咧嘴大笑起來。

  「該死的,你笑什麼啊?」

  卡里大笑:「你聽上去就像在跟牧師告解說自己殺了人。該死,你做的事,換成任何人,有這個機會也會這麼做。不過我得承認,我很驚訝,我想像不出你跟別人說他得給錢才行。」

  我能感到自己的臉霎時紅了。「我從沒向任何人要錢,」我說,「總是他們來找我。我也從來沒提收錢,我幫他們安排好,他們可以按照承諾給錢,也可以不給,我才不在乎,」我咧嘴衝著他笑,「我是個好騙子,可不是個賣身的。」

  「一樣,都是騙子。」卡里說,「首先,我覺得你擔心得太多了,這種套路似乎可以一直用下去,即使曝光,對你而言最糟糕的情況也就是丟掉工作,並得到個緩刑的判決。但你是對的,得把錢藏到個好地方。那些聯邦幹探可是真正的獵犬,他們一旦找到錢,就會全部搜刮精光。」

  我對他所說的第一部分更感興趣。我最擔心的噩夢之一就是會鋃鐺入獄,瓦萊莉和孩子們會失去我,就是因為這個,我才瞞著我妻子。我不想讓她擔心。另外,我也不想讓她看輕我,她一直相信我純粹、不被腐蝕的藝術家形象。

  「你怎麼會認為我即使被抓也不用坐牢?」我問卡里。

  「那屬於白領犯罪,」卡里說,「見鬼,你又沒有搶銀行、槍殺某個可憐的商店老闆或是騙光了某個寡婦的錢。只不過是收了某些想要占點便宜少服役一段時間的年輕小鬼的錢。上帝,這真是個令人不敢相信的局,男人寧願花錢也要進陸軍。沒人會相信的,陪審團會笑死。」

  「是啊,我也覺得好笑。」我說。

  突然之間,卡里變得很公事公辦:「好,告訴我你現在想要我怎麼做,我就會那麼做。如果那些FBI抓了你,向我保證你會立刻打電話給我。我會把你弄出來的,好嗎?」他沖我一笑,帶著對我的喜愛。

  我告訴他我的計劃,說我會一次換一千塊籌碼,賭點小錢。我會在賭城的所有賭場都這麼幹,然後,當我把籌碼再換成鈔票時,我只拿一張收據,把錢存在換籌處當作我的賭博信用點。FBI怎麼也不會想到要查賭場的,我可以把現鈔收據藏在卡里這裡,需要用錢時再找他拿。

  卡里沖我微笑:「你為什麼不讓我幫你拿著錢?信不過我嗎?」

  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我對這個玩笑的回覆很認真。

  「我也想過,」我說,「但萬一你出了什麼事呢?比如飛機失事,或者你的賭癮復發了?我現在很信任你,但我怎麼知道你不會明天或明年就發瘋呢?」

  卡里贊同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問:「那你的哥哥亞蒂呢?你和他那麼親近,他不能幫你拿著錢嗎?」

  「我不能要他為我那麼做。」我說。

  卡里又點點頭。

  「是啊,我猜也不行,他太誠實了,對嗎?」

  「對啊。」我說,我不想詳細解釋自己的想法,「我的計劃有什麼問題?你不覺得這計劃挺好的嗎?」

  卡里起身,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計劃不賴,」他說,「但你不會想要在所有的賭場裡存信用點,那會顯得可疑,要是錢在賭場裡存太久,那就更可疑了。人們把錢放在換籌處,要麼把它全輸乾淨,要麼是離開拉斯維加斯時取出來。你要這麼做,在不同的賭場買籌碼,然後回到我們賭場換回現鈔。你知道的,大概每天分三四次存幾千塊,然後拿張收據。這樣你所有的現金收據都會在我們賭場。如果FBI真的四處打探或寫信來酒店,那就一定會通過我,我會幫你掩護的。」

  我有點擔心他。「那不會讓你惹上麻煩嗎?」我問他。

  卡里耐心地嘆了口氣:「我天天都做這種事。我們常常收到國稅局的諮詢,關於那些人在賭場輸了多少錢,我只會把一些老材料發給他們,他們絕對沒辦法徹查。我確保沒有任何現存資料可以幫到他們。」

  「上帝,」我說,「我可不想我的換籌記錄失蹤,那樣我就沒法用收據換到錢了。」

  卡里大笑。「得了吧,梅林,」他說,「你只是個小受賄者,FBI才不會帶一幫審計員來查你。他們要麼發一封信,要麼發傳票。順便說一句,連這個他們也肯定想不起來做。換一個角度想,如果你花了錢,他們發現你的收入超過了工資,你也能說是賭博贏來的,他們沒法證實你沒贏。」

  「我也沒法證實我贏了。」我說。

  「你當然可以,」卡里說,「我會幫你作證,還加上一個賭區經理和骰子桌的籌碼管理人,我們會說你玩骰子連贏了好多把。所以不管最後是怎麼出事的,都別擔心這邊。你唯一的問題是,怎麼藏賭場換籌處的收據。」

  我們倆都琢磨了一會兒,然後卡里想出了答案。

  「你有律師嗎?」他問。

  「沒有,」我說,「但我哥哥亞蒂有個朋友是律師。」

  「那就寫好你的遺囑,」卡里說,「在遺囑里,你寫清楚自己有數值大概是三萬兩千塊美元的現金存在這家賭場裡,你把它留給自己的妻子。不,別想你哥哥的律師了,我們就在賭城這裡找個我信得過的律師。他會把你的遺囑複印件用特別法律封緘信封寄給亞蒂。要亞蒂別拆那封信,這樣他就不會知道,你只要告訴他不要拆那封信,但幫你收著它。律師也會再寄封信跟他說明。這樣亞蒂也不會惹上麻煩,他什麼都不會知道。你只要編個故事講清為什麼你想要他拿著遺囑就行。」

  「亞蒂不會要我解釋,」我說,「他會按要求做,什麼問題都不問。」

  「你有個好哥哥,」卡里說,「現在你怎麼處理收據?如果弄個銀行保險箱,FBI肯定會查出來。何不就把它們藏進你的舊手稿里,就跟你藏現金一樣?即使他們拿到搜查令,也永遠不會注意到那些紙張。」

  「我不能冒那個險,」我說,「讓我來擔心收據吧。如果我弄丟了它們怎麼辦?」

  卡里沒聽出我的弦外之音,或者裝作沒聽出來。「我們的文件會有記錄,」他說,「我們會讓你在取現金時簽一個文件,表明你弄丟了收據,拿錢時簽個字就行。」

  當然,他知道我打算怎麼做。我會撕掉收據,但不告訴他,這樣他永遠都無法確定我撕了沒,因此也無法改掉賭場欠我錢的記錄。這說明我並不完全信任他,但他輕易接受了這一事實。

  卡里說:「今晚我為你安排了一頓大餐,跟一些朋友一起,兩個最漂亮的姑娘。」

  「我不需要女人。」我說。

  卡里非常驚訝:「上帝,你還沒厭倦操你老婆嗎?這麼多年了。」

  「不,」我說,「我沒有厭倦。」

  「你想讓自己一生都對她忠誠嗎?」卡里問。

  「是啊。」我大笑著說。

  卡里搖了搖頭,也開始大笑:「那你就真的是魔法師梅林了。」

  「正是鄙人。」我說。

  於是我們去吃了晚餐,就我們倆。然後卡里跟我一起去了賭城所有的賭場,我在每家賭場都買了一千塊的籌碼。賭城大贏家運動夾克真的很管用,在不同的賭場裡,我們跟賭場的賭區經理、值班經理和表演的姑娘們喝酒,他們都對卡里畢恭畢敬,也都有關於拉斯維加斯的絕贊故事講。很好玩。當我們回到香格里拉時,我把籌碼都推進換籌處,拿了張一萬五千美金的收據,我把它塞進錢包。一整晚我都沒有賭博,卡里一直盯著我。

  「我得去小賭一把了。」我說。

  卡里挑起一邊嘴角笑了一下。

  「當然,那當然,一旦你輸掉五百塊,我就會打斷你那該死的胳膊。」

  在骰子桌,我拿出五張一百塊的鈔票換成籌碼,下著五美元的注押了所有的數字,我有贏有輸。我開始沉迷老的賭博習慣,從骰子到21點然後是輪盤賭。柔和的、簡單的、夢幻般的賭博,押點小注,有輸有贏,算著小小的贏率。凌晨一點,我伸手從口袋裡拿出兩千美金換成籌碼,卡里什麼都沒說。

  我把籌碼放回夾克口袋,走到換籌處把它們換成另一張收據,卡里正靠在一張空的骰子桌邊看著我。他贊同地點點頭。

  「你控制得很好。」他說。

  「魔法師梅林,」我說,「可不是你那種無可救藥的差勁賭徒之一。」那是真的,我一點也沒有體會到以前的那種激動。完全沒有大賭一場的衝動。我有足夠的錢給家人買房子,還有存款以備不時之需。我有很好的收入來源,又重新開心起來。我愛我妻子,正在寫本小說。賭博很好玩,但僅此而已。我一整晚只輸掉了兩百塊。

  卡里把我領進咖啡館,點了牛奶和漢堡當宵夜。

  「我白天得工作,」他說,「我能相信你不會去賭博嗎?」

  「別擔心,」我說,「我會忙著滿城跑,把現金換成籌碼。每次只買五百塊的籌碼,這樣就不會引人注目了。」

  「這是個好主意,」卡里說,「這裡FBI特工比荷官還多。」

  他頓了一頓。「你確定不想找人陪你睡?我有很多美女哦。」他拿起卡座旁邊的一部電話。

  「我太累了。」我說。那是真的,在拉斯維加斯這裡才凌晨一點,但紐約時間已經凌晨四點了,我現在還是紐約時間。

  「你需要任何東西,就直接上來我辦公室,」他說,「即使只想消磨時間閒聊都行。」

  「好,我會的。」我說。

  第二天大約中午時,我醒過來,打電話給瓦萊莉。沒人接。紐約時間是下午三點,又是周六,瓦萊莉很可能帶著孩子們去了她父母在長島區的房子。於是我打到那兒,接電話的是她父親。他懷疑地問了我一些關於在賭城幹嗎的問題。我跟他解釋是為了一篇文章做研究。他聽上去並不太相信。終於,瓦萊莉過來接電話,我告訴她會坐周一的飛機回來,我自己從機場打車回家。

  這樣的電話里,我們像其他夫妻一樣,聊了些有的沒的。我告訴她不會再打電話回去,因為那是浪費時間和金錢,她也同意。我知道她第二天還會繼續待在她父母家裡,不想再打電話過去。我還意識到她去父母家令我覺得憤怒,一種幼稚的嫉妒。瓦萊莉和孩子是我的家人,他們屬於我,他們是我除了亞蒂外僅有的親人。我可不想跟祖父母來分享他們。我知道這很傻,但不管怎樣,我不會再打電話了。該死的,也就兩天而已,她也可以打電話給我啊。

  整整一天,我去了拉斯維加斯大道上所有的賭場和市中心那些小賭場,每次只換兩三百籌碼,小賭幾把,然後換另一間。

  我愛極了拉斯維加斯乾燥灼人的熱度,所以我從一家賭場走到另一家,在桑斯餐廳吃了下午茶,隔壁桌是一群漂亮的妓女,正在吃開工前的一餐,她們年輕漂亮又興高采烈,有兩三個穿著高筒靴。她們大笑著,像青少年一樣講著故事,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我吃著飯,假裝完全沒注意到她們。但我試著聽她們的談話,有一次我覺得聽到她們提到了卡里。

  我坐計程車回香格里拉,賭城的計程車司機友好又肯幫忙。這一位問我想不想找點活動,我告訴他不用。當我下車時,他祝我玩得愉快,並告訴我一家中國菜做得很好的餐館名字。

  在香格里拉的賭場,我把其他賭場的籌碼換成了一張現金收據塞進錢包。現在我有了九張收據,只剩一萬多一點現金要換。我把現金從賭城大贏家夾克里掏空,然後裝進一件普通的西裝外套里。全是一百的,兩個普通白色長信封就裝完了。接著,我把賭城大贏家運動夾克搭在胳膊上,上樓去卡里的辦公室。

  酒店有一整翼留給行政人員,我沿著走廊一直走到一個標著「經理級辦公室」的走道,找到一個寫著「總裁執行助理」的標牌。外間辦公室里坐著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秘書,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她打電話進內間通知我來了。卡里腳步輕快地走出來,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並擁抱了我。他這個新的人格仍然會讓我意外。太喜怒形於色、太開朗,完全不是我們以前認識的那個。

  他有個非常時髦的套間,裡面有沙發、軟扶手椅,燈光昏暗,牆上掛著油畫,都是真跡,我看不出它們好不好。他還有三面電視屏幕正運轉著,一面顯示的是酒店的一條走廊,另一面是賭場正在營業的一張骰子桌,第三面屏幕上是百家樂桌。當我看著第一面屏幕時,一個男人在走廊上打開他的酒店房間,帶著個年輕姑娘,手擱在她的臀部。

  「比我在紐約看到的節目好看。」我說。

  卡里點點頭。「我得盯著這間酒店裡的一切。」他說。他按了按桌上一個遙控按鈕,三面屏幕便切換了,現在我們看到的是酒店停車場、一個營業中的21點桌和正在把現金清入收款機的咖啡館收銀台。

  我把賭城大贏家夾克扔到卡里桌上。「你現在可以拿走它了。」卡里長久地盯著那件夾克,然後心不在焉地問:「你把所有的現金都換好了?」

  「大部分,」我說,「我不需要這件夾克了,」我大笑出聲,「我老婆跟你一樣痛恨它。」

  卡里拿起那件夾克。「我不痛恨它,」他說,「格羅內維特不樂意看到它在附近出現。你覺得喬丹那件後來怎樣了?」

  我聳肩:「他老婆可能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捐給了救世軍。」

  卡里手裡掂量著那件夾克。「很輕,」他說,「但很走運,喬丹穿著它贏了超過四十萬美金,然後他就自殺了,真他媽是個蠢蛋。」

  「很蠢。」我說。

  卡里輕輕地把夾克放回桌上,然後坐下來,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嗎,我以為你瘋了,拒絕他那兩萬塊,當你說服我也不要我的那份時,我非常氣憤,但也許那是發生在我身上最走運的事。否則我恐怕只會把那些錢賭光,然後再覺得自己就是狗屎。但你知道的,喬丹自殺後,沒拿錢讓我很自豪,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我覺得自己沒有背叛他,你也沒有,黛安娜也沒有。我們都是陌生人,只有我們三個人在乎喬丹。也許還不夠,我猜,或者對他而言不算什麼。但最終,那對我而言有意義。你也有那種感覺嗎?」

  「不,」我說,「我就是不想要他該死的錢。我知道他會自殺。」

  卡里吃了一驚:「你才沒有,魔法師梅林,操你的。」

  「並不是有意識的,」我說,「但在我潛意識深處,你告訴我時,我並沒有很驚訝,記得嗎?」

  「是啊,」卡里說,「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

  我沒糾結於那句話。

  「黛安娜怎麼了?」

  「她真的很受打擊,」卡里說,「她愛上了喬丹,你知道嗎,葬禮那天我操了她,最奇怪的一次性愛。她很瘋很狂野,一邊哭一邊操,把我嚇得半死。」

  他嘆了口氣:「後來兩三個月她就只把自己灌醉,然後伏在我肩上哭,然後她認識了一個正直的身家不錯的富翁。現在她是明尼蘇達某地的一位正派夫人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夾克?」我問他。

  卡里突然咧嘴笑起來。「我要把它給格羅內維特。來吧,反正也想讓你見見他。」他起身抓過夾克,走出辦公室,我跟著他。我們沿著走廊走到另一個辦公套間裡,秘書讓我們進了格羅內維特巨大的私人辦公室。

  格羅內維特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比我記憶中老了不少,肯定將近八十了,我想。他的衣著完美無缺,白髮令他顯得像是正扮演某個角色的電影明星。卡里介紹我們認識。

  格羅內維特握了我的手,然後輕聲說:「我讀了你的書,堅持下去,有一天你會變成大人物的,書非常好。」

  我很驚訝,格羅內維特在賭博業久負盛名,以前曾是個很壞的人,現在在賭城餘威仍存。不知為什麼,我從未把他想成一個會讀書的人。另一個偏見。

  我知道,周六周日對格羅內維特和卡里這樣管理著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人而言是最忙的,他們有顧客兼朋友從全美國飛來賭一把,得用很多不同的方法來娛樂他們。所以我想自己就跟格羅內維特打個招呼就走。

  但卡里把那件閃亮的紅藍相間的賭城大贏家夾克扔到格羅內維特的巨大辦公桌上,說:「這是最後一件,梅林最終放棄了它。」

  我注意到卡里咧著嘴笑著。最受寵愛的侄子正挑戰著壞脾氣的叔叔,他完全知道如何對付那壞脾氣。我還注意到,格羅內維特也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叔叔在跟他最會惹麻煩,但長久看來是最有天賦也最靠得住的侄子開著玩笑,那個將會繼承他事業的侄子。

  格羅內維特按鈴召喚他的秘書,等她進來後,他對她說:「給我拿把大剪子來。」我很好奇香格里拉酒店總裁的秘書在周六下午六點能從哪兒找到一把大剪子。但她兩分鐘後就拿著剪子回來了。格羅內維特拿過剪子,開始剪我的賭城大贏家運動夾克,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你們三個,在我的賭場裡到處逛,穿著這該死的夾克,特別是喬丹贏了所有錢的那晚。」

  我注視著他把我的夾克剪成堆在他桌上的一大堆碎布料,忽然意識到他正等著我回答他。

  「你真的不在乎別人贏錢,是嗎?」我說。

  「跟贏錢毫無關係,」格羅內維特說,「那真他媽太可悲了,這位卡里穿著那件夾克,血液里就是個墮落的賭徒,他仍然是,以後也永遠都是。他現在只是稍有好轉。」

  卡里抗議地做了個手勢,說:「我是個生意人。」但格羅內維特揮了揮手,卡里便不再吭聲,只看著桌上被剪碎的布。

  「我能接受運氣,」格羅內維特說,「但我不能容忍技術和狡詐。」

  格羅內維特正在剪夾克的廉價鑲邊,把它剪成很碎的細條,但那只是在他說話時讓他的雙手有事做。

  他直接對我說:「而你,梅林,你可是我見過的最差勁的該死賭徒,我可在這一行混了超過五十年。你比墮落的賭徒更糟糕,你是個浪漫的賭徒。你覺得自己就像費勃小說里的角色——她會讓一個混球賭徒成為英雄。你賭博時就像個白痴,有時你用贏率,有時用直覺,有時你又運用著某種體系,然後你又變成向空氣進攻或採取迂迴戰術。聽著,你是這個世界上少數幾個我說該徹底放棄賭博的人。」然後,他把剪刀放下來,沖我真誠地友善一笑,「管它的呢,它跟你很配。」

  我真的有些受傷,他也看了出來。我以為自己是個聰明的賭徒,把邏輯和魔法混合在一起。格羅內維特似乎讀懂了我的想法。「梅林,」他說,「我喜歡那個名字,它其實挺配你。據我所知,他並不是個多麼偉大的魔法師,你也不是。」他拿起剪子重新開始剪起來,「但你他媽的為什麼要跟那個蠢貨殺手打架?」

  我聳肩:「我並不真想打架,但你知道怎麼回事,我因為拋下自己的家庭而很不爽,一切都非常不順利,我只想找個人發泄。」

  「你找錯了人,」格羅內維特說,「卡里救了你的小命,加上一點我的幫助。」

  「謝謝。」我說。

  「我跟他說了那份活兒,但他不想要。」卡里說。

  我吃了一驚,顯然,卡里在給我提供那份工作之前已經跟格羅內維特溝通過了。接著,我突然意識到卡里肯定得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格羅內維特,以及如果FBI過來查,酒店將會如何幫我掩飾。

  「我讀過你的書之後,覺得可以請你當我們的公共關係負責人,」格羅內維特說,「你這樣的好作家。」我不想告訴他那完全是兩回事。

  「我妻子不會離開紐約,她的家人都在那邊,」我說,「但謝謝你的好意。」

  格羅內維特點頭。「以你賭博的風格,也許最好不要住在賭城。下次你再來城裡,我們一起吃頓晚餐。」我們把它當成離開的信號,於是就離開了。

  卡里跟某個加州來的大人物有晚餐安排,他沒法取消,所以只剩下我一個人。他幫我訂了個當晚酒店晚餐表演的位置,我去了。是常見的賭城表演,幾乎全裸的合唱團姑娘、舞蹈、一個歌星,再加上幾段滑稽戲。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場馴熊表演。

  一個漂亮的女人帶著六頭巨大的黑熊走上舞台,她指揮它們做出不同的把戲,每隻熊完成一個把戲後,那女人都會親吻熊的嘴,然後那熊便蹣跚地走回隊伍尾端。大熊毛絨絨的,看上去就像玩具似的,完全不涉及情慾,但為什麼那女人會把親吻當成她的指令信號呢?就我所知,熊可不會親吻。然後我意識到,那親吻是為了給觀眾看的,故意刺激那些旁觀者。接著,我開始好奇,那女人是不是故意這麼做來顯示她的輕蔑呢?某種不明顯的侮辱?我總是痛恨雜技團,拒絕帶我的孩子去看表演,所以我從未真正喜歡過動物表演。但這一個讓我好奇,所以我一直看到了結尾。也許其中一頭熊會有意外之舉。

  表演結束後,我晃悠著走進賭場,把剩下的錢換成籌碼,再把籌碼換成現金收據,已近晚上十一點了。

  我從骰子開始玩,但不再只押小注好控制損失,我突然開始押起五十、一百的賭注。當卡裡帶著他的大客戶到桌邊設定他們的信用值時,他站到了我身後,這時我已經輸了將近三千美金。他諷刺地看了一眼我的綠色二十五美金籌碼和面前綠毯上的賭注。「你不用再賭了。」他對我說。我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個混球。出局後,我把剩下的籌碼拿到換籌處換成了收據,再轉過身時,卡里正等著我。

  「我們去喝一杯。」他說,然後帶我去了我們曾跟喬丹和黛安娜一起喝酒的雞尾酒廊。我們一落座,雞尾酒女侍應就看到了卡里,她迅速走了過來。

  「那麼,你又犯賭癮了,」卡里說,「該死的賭博,就像瘧疾一樣,總會捲土重來。」

  「你也是?」我問。

  「有幾次,」卡里說,「但我沒損失太大,你輸了多少。」

  「大概兩千塊,」我說,「我把大部分錢都換成了收據,今晚我就換完它。」

  「明天是周日,」卡里說,「我的律師朋友有空,所以你一大早就能寫好遺囑然後寄給你哥哥,我會像膠水一樣寸步不離,直到把你送上下午回紐約的飛機。」

  「我們曾試過這麼做,為了喬丹。」我半開玩笑地說。

  卡里嘆了口氣:「他為什麼那麼做?他正在轉運,馬上就會變成贏家,他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好。」

  「也許他不想亂用好運。」我說。

  「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卡里回道。

  第二天一早,卡里打電話去我房間,我們一起吃了早餐。之後他開車沿著賭城大街到了一間律師事務所,我在那兒寫好了遺囑,並找證人做了證。我重複了好幾次要給我哥哥亞蒂寄一封遺囑複印件,卡里最終不耐煩地打斷我。「都解釋清楚了,」他說,「別擔心,一切都會按照正確的方式進行。」

  我們離開辦公室後,卡里載我在市里轉了轉,給我看在建的新工地,桑斯酒店的塔樓在沙漠的空氣中閃爍著嶄新的金黃。「這個城市將會不斷壯大。」卡里說。

  無垠的沙漠一直延伸到外圍的山脈中。「反正有很大空間。」我說。

  卡里大笑。「你會看到的,」他說,「賭博將會流行起來。」

  我們吃了簡單的午餐。為了懷念舊日時光,便去了桑斯賭場,每人拿了兩百塊相攜去骰子桌上賭博。卡里自嘲地說:「我的右臂會連贏10把。」所以我讓他擲骰子。他和以前一樣不走運,但我注意到他的心根本不在骰子上。他不再享受賭博了,他變了。我們開車去機場,他陪我等在登機門邊直到登機時間到。

  「你碰上麻煩就打電話我,」卡里說,「下次你再過來,我們跟格羅內維特一起吃晚餐,他喜歡你,有他站在你這邊是好事。」

  我點點頭,然後把現金收據從口袋裡拿出來,這些收據能在香格里拉酒店換籌處換到三萬美金。我的旅行開支、賭博和機票錢加在一起是另外的三千。我把收據給了卡里。

  「這些你幫我拿著。」我說。我改變了主意。

  卡里數了數那些白色的紙,一共有十二張,他看了看總數。「你信任我來保管你的錢?」他問,「三萬塊可不是個小數目。」

  「我總得相信某個人,」我說,「再說,我親眼看到你一窮二白時拒絕了喬丹的兩萬塊。」

  「那只是因為你讓我羞愧得不得不那麼做。」卡里說,「好,我會藏好這個,如果事情真的變得棘手,我可以借現金給你,這些就當作抵押,這樣你就不會留下可供追查的痕跡了。」

  「謝了,卡里,」我說,「謝謝你款待我的酒店房間、食物和一切,謝謝你幫我的忙。」我感到一種對他的真正喜愛。他是我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但當他在我上飛機前擁抱我跟我告別時,我還是有些驚訝。

  我坐在急匆匆從光明中趕往東岸黑夜時區的飛機上,飛機如此迅速地逃離了西部西沉的太陽。當我們猛衝進黑暗中時,我想著卡里對我的喜愛之情。我們幾乎不了解對方,我們都太少有機會真正了解他人,就像喬丹,而我們分享了喬丹的失敗和投降。

  我從機場打電話給瓦萊莉,想告訴我提早一天回家,沒人接聽。我不想打到她父親家去找她,便叫了輛計程車去布朗克斯區。瓦萊莉還沒回家。我又感到了那種熟悉的惱怒和嫉妒,她又把孩子們帶去長島見外祖父母了。但我又想,管他的呢。憑什麼她周日非得孤零零地呆在我們的廉租公寓裡,而她本可以有快活的愛爾蘭家族、兄弟姐妹和朋友的陪伴,可以讓孩子們在新鮮的空氣和郊區的草坪上玩耍。

  我會等她回來,她應該很快就回家的。我一邊等一邊打電話給亞蒂,他妻子接的電話,說亞蒂提前上了床,因為他不太舒服。我叫她不要叫醒他,沒什麼重要的事,然後,帶著點惶恐,我問她亞蒂怎麼了,她說只是很累,最近工作太忙碌,甚至都不用專門去看醫生。我告訴她第二天上班時會給亞蒂打電話,便掛了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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