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10-11 00:17:33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之後的一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房子建好,那將會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子。我覺得有點怪異:現在我終於可以跟其他人一樣了,我可以獨立,再也不用依賴社會和其他人了。

  

  我想這源自我對廉租房日益增長的厭惡。依賴自身非常出色的社會素質,不論黑人白人都在經濟結構中向上爬升,收入多到再不夠資格繼續留在廉租房中,他們搬出去後,他們的房子則被不那麼適應社會的人所占據。後來搬進來的黑人和白人將會是永遠住在這裡的一群,癮君子、酒鬼、業餘皮條客、小偷和一時衝動的強姦犯。

  面對新的入侵,廉租房的警察進行了戰略性撤退。新來的孩子更野性,開始搗毀一切。電梯壞掉沒人管,走廊的窗子被砸壞便再也沒人修。我下班回家時,走廊里常有空威士忌酒瓶,男人坐在大樓外面的長凳上喝酒。有些狂野的派對甚至會招來市裡的普通警察。瓦萊莉每天都親自去巴士站接孩子回家,她甚至問過我一次,在我們的房子修好前,是不是該搬去她父親那裡。這發生在一個十歲的黑人小姑娘被強暴,然後被從一棟廉租樓的屋頂扔下來之後。

  我說不,我們會堅持下去,我們要留下來。我知道瓦萊莉想的是什麼,但她太為此羞愧,以至於說不出口。她害怕那些黑人。她受過教育,被訓練成自由主義者,相信平等,她沒法讓自己接受這一現實:她害怕這些搬到家附近的黑人。

  我的想法則不同。我是個現實主義者,一點也不盲信,至少我自己這麼認為。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是:紐約市正在把它的廉租房項目變成黑人貧民窟,把黑人從白人社區中隔離出來,於是廉租房變成了隔離線。小哈林區正逐漸被城市自由主義的白人占領。白人工人階級的所有渣滓們都被隔離於此:那些沒受過多少教育、沒法養活自己的和無法適應社會以至於無法擁有家庭的。稍微有點積蓄的人都會拼命逃往郊區、私宅或城裡的商品公寓。但廉租房區的權力平衡並沒有改變,白人的數量還是超出了黑人一倍,而且那些社會適應良好的家庭,無論黑人還是白人,仍勉強算是多數。我琢磨著,廉租房區至少在我們要待的這十二個月里仍然安全。我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我猜,我瞧不起這裡的所有人。他們都像動物一樣,沒有自由意志,滿足於只要能弄到手,就一天又一天地靠著酒精、毒品和性來荒度。這裡變成了另一個該死的孤兒院。但是,為什麼我還住在這裡?我又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黑人女性帶著四個孩子住在我們這層,她體格健壯,快活性感,滿是興高采烈的幽默感。她丈夫在她搬進廉租房前離開了他們,我從未見過他。那女人白天是位好母親,孩子們乾淨整潔,她把他們送去學校,並從巴士站把他們接回來。但到了晚上,那位母親就沒那麼靠譜了。晚飯後,我們常會看到她打扮停當出門約會,孩子們則被獨自留在家中,她最大的孩子只有十歲。瓦萊莉對此大搖其頭,我告訴她這不關她的事。

  有一晚,夜已經很深了,我們上床後突然聽到火警的尖利鳴叫,在我們的公寓裡甚至能聞到煙味。我們的臥室窗子正對著那黑人女性的公寓,就像電影畫面一樣,我們能看到火舌在那間公寓中舞動,小小的孩子們在裡面奔跑。瓦萊莉穿著睡衣跳起來,從床上扯下一床毯子就衝出了公寓,我緊跟著她,正好看到走廊那頭公寓的門被打開,四個孩子逃了出來。公寓裡的火焰正在他們身後燃燒。瓦萊莉追著他們跑進走廊,該死,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她發瘋地奔跑著,手上的毯子拖在地板上,然後我才看到她所看到的:最大的那個小姑娘最後一個跑出來,驅趕著她前面年紀小的孩子,自己卻倒了下去。她的背上著火了,接著就變成了一支深紅火焰的火把。她摔倒在地,當她在水泥地板上痛苦掙扎時,瓦萊莉跳到她身上,用毯子裹住她,髒灰色的煙霧升騰到她們的頭頂,消防員們拿著水管和斧頭衝進了走廊。

  消防員開始滅火,瓦萊莉跟我一起回到我們的公寓時,救護車鳴著警笛衝上了廉租房區的小徑。突然,我們看到那母親還在公寓裡,正用雙手砸著玻璃窗,大聲尖叫著,她的盛裝上滿是鮮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正試圖用碎玻璃扎傷自己。消防隊員穿過從死亡火焰中升騰起的煙霧和燒壞的家具,把她拖離窗子。我們再看到她時,她已經被綁在一副擔架上抬上了救護車。

  這些廉租房在建造時完全不考慮利潤,構造反而令火焰無法蔓延,煙霧也不會迅速威脅到其他住戶。只有那一間公寓被燒毀。他們說著了火的那個小姑娘會活下來,雖然她燒傷很嚴重,而母親已經出院了。

  下一個周日下午,瓦萊莉帶著孩子們去看望她父親,好讓我能安靜寫書。我正工作得挺順利,突然傳來了敲門聲,聲音很膽怯,我在廚房工作時幾乎無法聽到。

  我打開門,外面站著個瘦削的、膚色像奶油巧克力的黑人。他留著鬍子,頭髮很直。他低喃著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沒聽清,但點了點頭。然後他說:「我只想來感謝您和您妻子為我的寶貝所做的一切。」我明白過來,他是走廊那頭那家的父親,著火的那一家。

  我問他要不要進來喝一杯,他眼睛裡幾乎噙滿淚水,為要來表示感謝而覺得羞恥。我告訴他我妻子不在家,但我會轉告她他來拜訪過。他站到門裡,以表明他不想因拒絕進我家的門而侮辱我,但他也不願喝酒。

  我盡了全力,但我的痛恨肯定還是顯露了出來。自失火的那晚起,我就開始痛恨他。他就是那種把老婆孩子丟給社會福利機構,然後跑出去玩樂、享受生活的黑人。我看過關於紐約破碎黑人家庭的報導,我從理性上能夠理解,但我的感情卻很反感它。他們以為自己是誰,竟能這樣享受自己的生活?我自己過日子都沒這樣呢。

  但之後,我看到眼淚滑下那牛奶巧克力色的面龐,我注意到他溫和的褐色眸子上長長的睫毛,接著,我聽清了他的話。「哦,夥計,」他說,「我的小姑娘今天早上死了,她死在那間醫院裡。」他開始向下軟倒,我扶住了他,他接著說,「她本應好轉的,燒傷沒那麼嚴重,但她還是死了。我去醫院看她,所有人都盯著我看。你知道嗎?我是她父親。可我那時在哪裡?在做什麼?好像他們都在責備我。你知道嗎?」

  瓦萊莉在客廳里放了瓶黑麥威士忌,當她父親和兄弟們過來時好招待他們。我和瓦萊莉都不怎么喝酒,但我不知道她該死的把瓶子放到了哪裡。

  「等一下,」我對面前萬分痛苦的這個男人說,「你需要喝點酒。」我在廚房的柜子里找到了酒,又拿出兩個玻璃杯。我們喝著不加冰的威士忌,看得出來他感覺好了點。

  注視著他,我意識到他並不是來感謝那些本來已經救活了他女兒的人的,他是來尋找某個可以傾聽他的悲傷和愧疚的聽眾的。所以我聆聽著,估計他並沒看出我對他的不滿。

  他喝空了杯子,我給他又倒了些。他疲憊地靠到沙發上。「你知道嗎,我根本不想離開我的妻子和孩子們,但她太生機勃勃、太強壯。我拼命工作,打兩份工攢下錢來。我想給她買棟房子,好好養大我的孩子們。但她想要快活,想要享受。她太強大,我只有離開。我試著多見見孩子們,但她不讓我見。如果我給她更多錢,她只會花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孩子們。然後,你知道的,我們漸行漸遠,我認識了個和我喜歡同樣生活方式的女人,我在我的親生孩子那裡變成了陌生人。現在,我的寶貝女兒死了,所有人都怪罪我。我變成了逃走的男人,為了自己享受而甩掉老婆的男人。」

  「你老婆才是讓孩子獨自在家的人。」我說。

  那男人嘆了口氣:「不能怪她,如果每晚都待在家裡,她會發瘋的,但她又沒錢請保姆。我要麼忍著她,要麼殺了她,只有這兩種可能。」

  我什麼都沒說,注視著他,他也注視著我。我看得出把這一切告訴一個陌生人——特別是白人——給他帶來的羞辱感。然後,我意識到,我是唯一他能暴露恥辱的人,因為我什麼都不是,而瓦萊莉曾弄熄了燒傷他女兒的火焰。

  「她那晚差點就自殺成功了。」我說。

  他再次迸出淚水。「噢,」他說,「她愛孩子們,把他們獨自留下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她愛他們所有人,她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那才是我最擔心的。那女人將會用酒灌死自己的,她完了,夥計。我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麼。」

  對此我無話可說。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在說,一天的工作都浪費了,我肯定沒法看完筆記了。但我仍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他喝掉威士忌,站起身要走。再一次,當他感謝我和我妻子為他女兒所做的事情時,他的臉上充滿恥辱和羞愧。然後他離開了。

  當瓦萊莉帶著孩子們回到家後,我告訴了她下午發生的事,她走進臥室痛哭起來,我為孩子們準備晚餐。我想著自己在還沒見過這男人、對他一無所知時,就如何對他滿心譴責;我又是如何把他代入看過的書里描寫的角色,那些跟我們一起住廉租房的醉鬼、癮君子們;我想著他逃離自己的世界,逃進那個不那麼貧困、沒那麼多黑人的世界,逃離他出生的、被詛咒的生活圈子,丟下自己的女兒被燒死。他將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他對自己的宣判遠比我無知的譴責要嚴厲得多。

  一周後,走廊對面那對恩愛夫妻大吵了一架,他割開了她的喉嚨。他們是白人,她有個不願再偷偷摸摸的情夫。割傷並未致命,那出軌的妻子脖子上裹著巨大的白色繃帶送孩子們去搭乘校車時,顯得很有戲劇性。

  我知道是時候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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