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11 00:16:50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當我告訴喬丹的寡婦我叫梅林時,她給了我一個冷靜而友善的眼神,既無負罪感也無悲傷。我認出她是那種不因惡毒或自我寵溺,只因自己的智慧而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女人。我理解了為何喬丹從未說過她一句壞話。她是個非常特別的女人,很多男人都會愛上這種女人。但我不想了解她,我太支持喬丹了。雖然我一直都能體會到他的冰冷,和他在表面的禮貌和友好之下對我們所有人的拒絕。

  我第一次見到喬丹,就知道他不對勁。那是我到賭城的第二天,玩21點時我手氣不錯,於是想去百家樂桌試試手。百家樂是二十美元上限的純運氣遊戲。人人都完全被玩弄於命運的股掌中,而我一直都很痛恨那種感覺。我總覺得只要自己足夠努力,就能夠控制自己的命運。

  我在長橢圓型的百家樂桌邊落座。在桌子的那一邊,我注意到了喬丹,他非常帥氣,大概四十至四十五歲左右,有一頭厚厚的白髮,不是因為年齡,而是天生的某種白化病基因導致的白。桌上只有我、他和另一個玩家,加上三個填補空缺的賭場陪賭。其中之一就是黛安娜,坐在喬丹下手第二把椅子上,穿戴向大家廣而告之她在工作。但我發現自己只盯著喬丹。

  那天,他看上去就是個令人欽佩的賭徒,贏的時候不露出狂喜,輸的時候也不顯出失望。他發牌很專業,雙手優雅又蒼白。但當我看著他賺到一沓沓百元大鈔時,突然明白他其實根本不在乎輸贏。

  桌上的第三個玩家是個差勁的賭徒,眼看要輸也不罷手的那種。他個子瘦小,本來應該是禿頭,烏黑的兩邊頭髮卻小心翼翼地蓋在頭頂。他的身體蘊含著無窮的能量,每一個動作都很激烈:他把錢扔下來下注的樣子,他拿到一手好牌的樣子,他數著面前鈔票、憤怒地把它們堆到一起顯示他輸了錢的樣子。發牌時他的動作很失控,常常會有一張牌翻了面,或飛過荷官伸出的手。負責那張桌子的荷官不動聲色,一如既往地禮貌。一張閒家牌划過空中歪在一邊。那個長相不善的男人想往他的賭註裡再加一個黑色百元籌碼。荷官說:「抱歉,A先生,您不能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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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先生憤怒的嘴巴扭曲得更兇狠:「我操,我只發了一張牌,誰說不能了?」

  荷官抬眼看向他右邊的賭桌管理員——高高坐在喬丹頭頂的那個。管理員微微點了點頭,荷官便客氣地說:「A先生,您下注成功。」

  當然,閒家的第一張牌是一張4點,壞牌,A先生還是輸了,因為閒家比他牌大。牌盒傳到了黛安娜手中。

  A先生押閒家對黛安娜的莊家,我越過桌子看喬丹,他白色的頭顱低垂著,對A先生毫不關注。但我關注了,A先生放了五張百元大鈔在閒家格里。黛安娜機械地發牌。A先生拿到了閒家的牌,他用力摸起它們,再猛地把這手牌甩下來。兩張花牌,0點。黛安娜手上兩張牌加起來5點。荷官喊著:「閒家加一張牌。」黛安娜給A先生又發了一張牌,又是一張花牌,0點,荷官吟唱著說:「莊家贏。」

  喬丹押了莊家,我一直都押閒家,但A先生讓我很不爽,所以就押了莊家。現在我看到A先生往閒家格里又放了一千塊,喬丹和我便繼續跟著莊家押。

  黛安娜第二手用例牌9點贏了A先生的7點。A先生惡毒地盯了她一眼,就像要把她嚇得不敢贏。那姑娘的行為毫無瑕疵。

  她非常小心地不動聲色,非常小心地不參與進來,非常小心地只做個機械性的小角色。即便如此,當A先生押了一千塊在閒家,而黛安娜扔出個例牌9點時,A先生一拳砸在桌上說:「該死的臭婊子!」他憎惡地死盯著她。負責牌局的荷官腰杆挺直地站起來,臉上肌肉紋絲不動。賭桌管理者彎腰前傾,就像耶和華從天堂中探出頭來。牌桌上開始有些緊張氣氛。

  我觀察著黛安娜。她的臉微微皺了皺,喬丹理好錢,像對發生的事情渾然不覺。A先生起身走到這桌負責記帳的賭區經理身邊,悄聲說了什麼。賭區經理點了點頭。荷官洗一盒新牌時,桌邊的每個人都站起來伸展腿腳。我看到A先生穿過皇室灰門走向通往賓館房間的走廊。賭區經理走到黛安娜身邊跟她講話,然後她也離開了百家樂區。這不難明白,黛安娜將會陪A先生玩玩,讓他換換手氣。

  荷官們花了五分鐘洗好新的一盒牌,我出去玩了幾手輪盤賭。回來時這一盒牌已經開始了。喬丹還坐在同一個座位上,桌邊有兩個男陪賭。

  牌盒在桌上轉了三圈,贏家不斷變化,這時候黛安娜回來了。她看上去非常糟糕,嘴唇耷拉著,即使剛剛重新化妝,整張臉還是像立刻要碎了似的。她在我和其中一個荷官之間坐下來。他也注意到了不對勁,有一刻他低下頭來,我聽到他悄聲問:「你沒事吧,黛安娜?」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她點點頭。我把牌盒遞給她,但她發牌的雙手在顫抖。她一直低著頭藏住眼中閃動的淚花,整張臉都寫滿了「恥辱」,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詞能形容。不管A先生在房間裡對她做了什麼,都肯定是狠狠懲罰了她的好手氣。負責錢的荷官對賭區經理做了個細微的手勢,對方走過去拍了拍黛安娜的胳膊。她離開座位,一個男陪賭取代了他。黛安娜跟另一個女陪賭坐到圍欄邊的一張椅子上。

  這盒牌還是不斷變化著風向,一時青睞閒家,一時青睞莊家。我試著在正確的時間換注好追上風向。A先生回到牌桌上,坐到他之前留下錢、香菸和打火機的位置。

  他看上去像是變了個人,沖了涼,重新梳過頭髮,甚至還颳了鬍子。他看起來沒那麼惡毒了,襯衣和褲子也換了乾淨的,他的憤怒被抽走了一些。當然,他怎麼說都不算放鬆,但至少不再像漫畫裡的龍捲風一樣隨時席捲一切了。

  他坐下來時,注意到黛安娜坐在欄杆邊,眼睛閃著光,沖她惡毒而警告地咧嘴一笑,黛安娜偏頭。

  但不管他做了什麼,不管有多糟糕,那不僅改變了他的心情,也改變了他的運氣。他押閒家,總是在贏。同時,像喬丹和我這樣的好人卻輸得一塌糊塗。這讓我極其不爽,加上或是我對黛安娜的憐憫,於是我故意想毀掉A先生的好情緒。

  在賭桌上,有一起賭會很開心的人,也有討厭至極的賭客。在百家樂桌上,最令人討厭的是這種人——不論他是莊家閒家,拿到最前面兩張牌時拖拖拉拉花上一分鐘才把牌翻開,而全桌人都得不耐煩地等待命運的宣判。

  我就是這樣對付A先生的。他坐在第二台,我坐在第五台,所以我們坐在桌子的同一端,幾乎能夠對視。我比A先生高一頭,身材也更強壯,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歲。沒人猜得出我已經三十多,在紐約有一個老婆三個孩子了。我逃離了他們。外表上看,跟A先生這樣的人相比,我挺溫柔隨和的。當然,我也許身體更強壯,但他是個臭名昭著的壞蛋,顯然在賭城也很出名。而我只是個將要變成墮落賭徒的蠢孩子。

  和喬丹一樣,我在百家樂桌上幾乎總是押莊家,但當A先生拿到牌盒時,我會押閒家,跟他對著幹。拿到閒家的兩張牌後,我會極其小心翼翼地摸牌,然後翻開。A先生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他贏了,但他沒法控制自己,下一手時忍不住說:「快點,混球,趕緊的。」

  我把牌扣在桌上冷靜地看著他,不知為何,我的目光瞟到桌子另一頭的喬丹,他跟著A先生押莊家,但他在微笑。我非常緩慢地摸起牌。

  荷官說:「M先生,您拖延了賭局,桌子可不能生錢,」他沖我友善地燦爛一笑,「不管您摸得多用力,它們都不會變的。」

  「當然。」我說,帶著輸家那一臉噁心的表情把牌翻過來扔出去。A先生再次期待地微笑著,但他看到我的牌時震驚了。不可能輸的例牌9點。

  A先生說:「操。」

  「我扔牌扔得夠快嗎?」我禮貌地說。

  他給了我一個要殺人的眼神,然後清了清他的錢。他仍然沒反應過來,我看向桌子另一端,喬丹正在微笑,一個真正快活的笑容,即便他跟著A先生押輸了錢。接下來的一小時,我一直這樣惡整A先生。

  我能看出A先生在賭場裡有關係,賭桌管理者縱容他好幾次拿牌後再加碼,荷官對待他謹慎而禮貌,這人押的全是五百或一千的注,我基本押的是二十。所以一旦有麻煩,賭場扔出去的人會是我。

  但我耍他耍得恰到好處,那人喊我混球,但我並沒有惱怒,荷官叫我快些翻牌,我也乖乖地翻。A先生現在又變得十分緊張只能怪他自己有毛病。賭場要是支持他,絕對會顏面大失。要是A先生太過分,他們不會放過他,因為那不僅羞辱了我,也羞辱了他們自己。作為一個平和的賭徒,我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他們的客人,理應享有賭場的保護。

  現在,我看到對面的賭桌管理者彎腰拿起連著他一邊椅側的電話,撥了兩個號碼。盯著他讓我錯過了A先生拿牌盒的時機。我乾脆停止下注,坐在椅子裡放鬆了一段時間。百家樂椅子有絨墊,非常舒適,可以坐一整天,很多人就是這麼耗一天的。

  當我拒絕押A先生那一手注時,整張賭桌都放鬆了下來,他們猜測我要麼是更謹慎,要麼就是害怕了。

  牌盒繼續風向不定。我注意到兩個非常壯的人西裝革履地穿過百家樂的門。他們走到賭區經理身邊,顯然,他告訴他們危機已經解除,可以放鬆了,我能聽到他們大笑著講著笑話。

  A先生再一次拿到牌盒時,我扔了二十塊在閒家格,但讓我驚訝的是,拿到閒家牌的荷官並沒有把它們扔給我,而是扔到賭桌另一頭的喬丹附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卡里。

  卡里有一張瘦削的深色印第安人臉,但仍和藹可親,因為他那不同尋常的大鼻子。他在桌子那頭微笑著看著我和A先生。我注意到他在閒家格里押了四十美金。他下的注比我多,所以該他來翻閒家的牌。卡里立即把它們翻了過來。壞牌,A先生贏了。A先生第一次注意到卡里,大大地微笑著。

  「嘿,卡里,你跑來百家樂幹嗎,你這天殺的算牌高手?」

  卡里微笑:「讓我的腳休息休息。」

  A先生說:「跟著我下注,你這混蛋,這盒牌要轉向莊家了。」

  卡里大笑著。但我注意到他在觀察我。我把自己的二十塊放到閒家格里,卡里立即放下四十塊押閒家,確保他能拿到牌。再一次,他立即翻了牌。A先生又贏了。

  A先生大喊:「好孩子,卡里,你是我的幸運之星,繼續跟我對著押。」

  負責錢的荷官把錢付給莊家,然後尊敬地說:「A先生,您快到上限了。」

  A先生想了一會兒。「繼續。」他說。

  我不動聲色,知道自己必須非常小心。負責下注的荷官舉起手掌阻止發牌,直到大家都下了注,他詢問地看我,我一動也不動。荷官看向桌子那頭,喬丹押了莊家,跟著A先生押,卡里押了一百塊在閒家,同時一直看著我。

  押注荷官的手落下來,但在A先生從牌盒裡拿出牌之前,我把自己的鈔票都扔到閒家格里。我身後,賭區經理和他兩個朋友的談話聲停了下來。我對面的賭桌管理者也探出了腦袋。

  「有錢算數。」我說,這意味著荷官只有在輸贏結果出來後再數錢,閒家的牌必須給我。

  A先生把牌發給荷官,荷官把兩張牌背著扔過綠毯,我迅速摸起它們然後扔了出去。只有A先生能看到我的臉似乎因為牌不好而垮了垮,但當我翻過來時,是例牌9點。荷官數了數我的錢,我押了一千兩百塊,贏了。

  A先生靠後,點起一根煙,他現在怒火重重,我能感到他的憎惡。我沖他微笑。「抱歉。」我說,像個真正禮貌的年輕孩子。他怒視著我。

  賭桌另一端,卡里隨意地站起身,緩緩晃到我這一邊。他坐到我和A先生之間的一張椅子上,這樣他就能拿到牌盒了。卡里拍了拍盒子說:「嘿,奇科,跟著我押,我感覺自己手氣很好,右臂可以連贏7把。」

  A先生原來叫奇科,聽著就不吉利,但奇科顯然喜歡卡里。卡里很顯然是個深諳討人喜歡之道的人。當奇科押莊家時,他轉過來衝著我。「來吧,孩子,」他說,「讓我們一起把這賭場給贏了,跟著我押。」

  「你真的覺得自己運氣好?」我問,眼睛睜大一點。

  「我說不定會一直贏到牌盒發完,」卡里說,「我不能保證,但我很可能贏到牌盒發完。」

  「我們干吧。」我說,在莊家押了二十塊,我們一起押,我、奇科、卡里和桌子那一端的喬丹。賭場的一個陪賭不得不押閒家,翻出個6點來,卡里翻出兩張花牌,第三張又是花牌,最終是個零點,百家樂最壞的一手牌,奇科輸了一千塊,卡里一百,喬丹輸了五百,我只輸了二十。我是唯一抱怨卡里的,我懊惱地搖著頭。「嘖嘖,」我說,「我的二十沒了。」卡里咧嘴一笑,把牌盒遞給我,越過他,我能看到奇科的臉因為怒火而陰沉。一個輸了二十塊的混球小子竟然敢抱怨,我能看出他的想法,就像看攤開的一副牌。

  我在自己的莊家押了二十塊,等著發牌,現在負責的荷官是問過黛安娜是否還好的年輕帥氣男子。他舉手示意,等大家都押好再發牌。他手上有枚鑽戒。我看到喬丹跟往常一樣押了莊家,他跟著我押。

  卡里拍了二十塊在莊家上,朝著奇科說:「快,跟著我們押,這孩子看著挺好運的。」

  「他看著還像個混球。」奇科說,我能看到所有荷官都看著我。在高高的椅子上,賭桌管理者坐得筆直,紋絲不動。我看上去塊頭大又強壯,他們有一點失望。

  奇科押了三百塊在閒家。我發牌並贏了。我一直在贏,奇科卻一直在加碼對著我賭,他叫人來簽帳。牌盒裡沒剩多少牌,但我以完美的賭博禮儀一直贏到牌發完,不拖拖拉拉摸牌,不得意洋洋炫耀,我很為自己驕傲。荷官們倒空鐵罐,把牌整理好準備再洗一盒。人人都付了抽傭,喬丹站起身伸展腿腳,奇科和卡里也一樣。我把贏的錢塞進口袋。賭區經理把簽帳單拿給奇科簽字。一切都很好,完美的時刻。

  「嘿,奇科,」我說,「我是個混球?」我大笑,然後繞過桌子走出百家樂區,並確保經過他身邊,讓他無法抗拒揮拳揍我的機會,就像一個撈偏門的荷官無法抗拒偷個一百塊籌碼。

  我成功算計了他,或者說,我以為成功了。但卡里和那兩個大個子打手神奇地出現在我們倆中間,其中一個打手把奇科的拳頭攥在掌中,就像它只是個小球。卡里用肩膀撞開我,讓我退了一步。

  奇科衝著那個大個子尖叫:「你這狗娘養的,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令我驚訝的是,那大個子打手放開了奇科並退開。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只起阻擋的作用,並不負責懲罰。與此同時卻沒人盯著我,他們都擔心奇科毒液般的憤怒,除了戴鑽戒的那個年輕荷官。他非常輕柔地說:「A先生,您過分了。」

  帶著令人無法置信的憤怒,奇科一拳砸到那年輕荷官的鼻子上。荷官踉蹌著退後,血從他白色襯衫的飾邊前襟淌下來,消失在藍黑色的燕尾服中。我繞過卡里和兩個打手揍了奇科一拳,正中太陽穴把他打倒在地,他立即一躍而起。我驚呆了。這將會變得非常嚴重,這人渾身充滿極度的怨毒。

  這時,賭桌管理者從他的高腳凳上爬下來,在百家樂桌的閃亮檯燈下,我看他看得很清楚。他的臉上滿是皺紋,無比蒼白,就像他的血液被經年的空調凍成了白色。他抬起一隻幽靈般的手,輕聲說:「停下來。」

  每個人都停住了。賭桌管理者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指頭指著說:「奇科,不要動,你惹了非常大的麻煩,相信我。」他的聲調輕柔卻正式。

  卡里正帶著我穿門而出,我非常樂意跟他走,但對他們的反應真的很迷惑。那年輕荷官的血從鼻子裡不斷流出來,他的臉上卻有種十分致命的東西。他並沒有害怕或迷糊,也沒有被傷得太重無法反抗,但他完全沒有抬手。同時,他的同事們也沒有跑來幫他,他們看著奇科,帶著某種震驚無比的恐怖,但不是害怕,而是憐憫。

  卡里推搡著我穿過賭場,穿過千百賭徒的聲浪,他們衝著骰子、21點和旋轉著的輪盤賭輪低喃著咒語和祈禱。最終,我們走進大咖啡館的相對寧靜中。

  我很愛這間咖啡館,愛它那綠的黃的桌子和椅子,女侍應年輕漂亮,穿著金色的新潮運動短裙。牆是落地玻璃,能看到外面那個世界昂貴的綠草坪、藍天之下的泳池和特別種植的巨大棕櫚樹。卡里把我帶向其中一個特別卡座,桌子大到能容納六個人,還裝了電話。他像天生就有這權利似的占了這個卡座。

  我們正喝著咖啡,喬丹走了過來。卡里立即跳起來拉住他的胳膊,「嘿,夥計,」他說,「跟你的百家樂夥伴一起喝杯咖啡吧。」喬丹搖搖頭,然後看到我也坐在卡座里。他沖我奇怪地笑了笑,不知何故被我逗樂了,便改變主意,滑進了卡座落座。

  這就是我們的初遇,喬丹、卡里和我。那一天,在賭城,我第一次見到喬丹時,他雖然滿頭白髮,看上去卻並不太糟。他渾身散發著種無法穿透的氣場,令我有些不安,但卡里完全沒注意到。卡里是那種連教皇都會被他拉住一起喝咖啡的人。

  我仍然扮演著天真孩子。「奇科到底該死的為什麼那麼不爽?」我說,「上帝,我以為我們都玩得挺開心。」

  喬丹的頭突地抬起來,好像第一次開始注意周遭的事。他也微笑著,就像正看著想要表現得比自己年齡更智慧的孩子。但卡里可沒那麼買帳。

  「聽著,孩子,」他說,「賭桌管理者兩秒鐘就搞清楚了你在幹什麼。你他媽以為他坐那麼高幹嗎?在挖鼻屎嗎?看路上的妞嗎?」

  「是,好吧,」我說,「但沒人能說那是我的錯。奇科太過分,我可很紳士。你得承認,賓館和賭場沒法抱怨我。」

  卡里和藹地沖我笑了笑。「是啊,你幹得挺不錯,是真聰明,奇科一直沒發現,正掉進你的圈套。但有一件事你沒想明白,奇科是個危險分子,所以現在我的任務是幫你打包把你送上飛機。你的名字到底他媽的是怎麼回事,梅林?」

  我沒回答,把運動T恤拉起來,給他看我的前胸和肚子。上面有道非常醜陋的長長的紫色傷疤。我咧嘴笑著對卡里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問他。

  他變得謹慎、警覺起來,他的臉像鷹一樣。

  我慢慢告訴他。「我參加過戰爭,」我說,「我被機槍子彈擊中,他們得把我像只雞似的縫起來,你以為我會怕你和奇科?」

  卡里沒有對我刮目相看,但喬丹仍微笑著。我說的是真話,我的確參加過戰爭,也真刀真槍幹過,但我從沒中過彈。我給卡里看的是我的膽囊手術。他們嘗試了一種新的開刀方式,留下了這個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疤痕。

  卡里嘆了口氣說:「孩子,也許你比看起來強壯,但還是沒有強壯到能留在這裡跟奇科斗的程度。」

  我記起奇科被揍一拳後立即一躍而起,開始擔心起來,我甚至考慮了一下讓卡里把我送上飛機,但我搖頭。

  「聽著,我是想幫你,」卡里說,「在這件事之後,奇科會四處找你,你不是他的對手,相信我。」

  「為什麼不是?」喬丹問。

  卡里飛速地回答:「因為這孩子是人,奇科不是。」

  一段友誼的開端其實很有趣,在這一刻,我們並不知道大家會變成賭城好友。老實說,我們都有點看對方不爽。

  卡里說:「我會開車送你去機場。」

  「你是個非常好的人,」我說,「我喜歡你,我們是百家樂的賭友,但你要是再說要開車送我去機場,就等著進醫院吧。」

  卡里快活地大笑。「得了吧,」他說,「你那一拳正中奇科,但他立刻就爬了起來,你可不是個硬漢,承認吧。」

  我不得不大笑起來,打架確實並非我的本性。卡里繼續說:「你給我看子彈傷痕,那可不會讓你變成硬漢,那只能讓你成為硬漢的受害者。如果你給我看一個你把子彈打進別人身體留下的傷痕,我才會對你刮目相看。如果奇科沒有在你揍了他之後那麼快就起身,我也會刮目相看。得了吧,我是為你好,不是開玩笑。」

  好吧,他一直都對,但那不能改變什麼。我並不想回去面對我的妻子、三個孩子和我的失敗人生。賭城適合我,賭場適合我,賭博對我再好不過。你可以獨自一人卻不覺得孤單。總會有事發生,就像現在這樣。我並不是個硬漢,但卡里沒注意到的是,沒有任何事情能嚇到我,因為在我生命中的這段特殊時期,我什麼都不在乎。

  所以我對卡里說:「你是對的,但我這兩三天還不能走。」

  現在,他真正打量了我一遍,然後聳聳肩,拿起帳單簽了名,然後起身。「回頭見。」他說,把我和喬丹留了下來。

  我們倆都很彆扭,不願跟對方多待,我能感覺到我們倆都想通過拉斯維加斯達成類似的目的:躲開真實世界。但我們也都不想太粗魯,喬丹他本質上就是個超級紳士的男人,而我雖然平時甩開別人毫不困難,喬丹身上卻有種什麼讓我直覺地就很喜歡,那種感覺太過稀有,我可不想把他獨自扔下。

  然後喬丹說:「你的名字怎麼拼?」

  我拼給他,M-e-r-l-y-n。我能看出他對我失去了興趣,便咧嘴對他一笑。「那是其中一種古體拼法。」我說。

  他立即明白過來,給了我一個甜蜜的微笑。

  「你父母覺得你長大了會成為一個魔法師嗎?」他問,「你在百家樂桌上就想當魔法師?」

  「不,」我說,「梅林是我的姓,我自己改的,我既不想當亞瑟王,也不想當蘭斯洛特騎士。」

  「梅林也有自己的麻煩。」喬丹說。

  「是啊,」我說,「但他永遠不會死。」

  就這樣,我跟喬丹成了朋友,或者說,帶著情緒化的中學男生似的自信開始了我們的友情。

  跟奇科衝突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寫給妻子的每日簡訊中告訴她,我會在幾天後回家。當我晃悠著穿過賭場時,看到喬丹正在骰子桌邊。他顯得十分憔悴。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他轉身,給了我一個那種總能感染我的甜美微笑。也許我是唯一讓他能如此輕易微笑相對的人。「我們去吃早餐。」我說。我希望他能休息一下,很顯然,他賭了整晚。喬丹一言不發地拿起籌碼跟我去了咖啡館。我手上還拿著信,他看了它一眼。我說:「我每天都給我妻子寫信。」

  喬丹點頭,開始點早餐。他點了全套早餐,賭城風格。水果、雞蛋、培根、吐司和咖啡。但他吃得很少,幾口而已,然後是咖啡。我吃了份三分熟牛排,早餐我很愛吃這個,但沒指望在賭城能吃到。

  我們一邊吃,卡里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他的右手滿是紅色的五塊籌碼。

  「賺到我今天的花銷了,」他充滿自信,「算了一盒牌,抓住機會贏了一百塊。」他跟我們坐到一起,點了咖啡。

  「梅林,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他說,「你不用離開了,奇科昨晚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不知為什麼,那真的讓我很生氣,他還在糾結這個。他就像是我妻子似的,不斷跟我講我必須去適應。我根本沒有必要做任何事。但我讓他繼續。喬丹和平常一樣,一個字都沒說,只看了我一會兒。我感到他能讀出我的心思。

  卡里吃東西和講話都有些慌慌張張的,渾身充滿能量,就跟奇科一樣,不過他的能量充滿了善意,好像是想讓世界運轉得更順暢些。「你知道那個被奇科揍得鼻子流血的荷官嗎?血沾滿了那孩子的襯衣。那孩子是拉斯維加斯警長最喜歡的侄子。」

  那時我對價值還一無所知。奇科是個真正的硬漢、殺手、大賭徒,甚至可能是幫忙令賭城運轉的黑道成員之一。警長的侄子又算什麼?他被打破的鼻子算得了什麼?我這麼說了。卡里非常高興我給了他這個機會來指導我們。

  「你得明白,」卡里說,「拉斯維加斯的警長相當於古代的皇帝。他是個戴著史特森寬檐帽的大胖子,腰裡別著把點四五。他的家族在內華達州定居很久很久了。每年人們都會選他當警長,他的話就是法律。這座城市的每一家酒店都得賄賂他,每家賭場都渴盼那個侄子能去他們那裡工作,並付給他百家樂荷官最高的薪水。他和賭桌管理者的收入一樣高。現在,你們得明白,警長認為美國憲法和人權法案都是懦弱東部人的精神錯亂。相信我,他的確這麼想。我們的警長也不喜歡嬉皮士。你注意到這裡沒有長頭髮的孩子了嗎?黑人,他也不大喜歡他們,遊民或乞丐也不喜歡。賭城也許是美國唯一沒有乞丐的城市。他喜歡姑娘,對賭場生意有好處,但他不喜歡拉皮條的。他不介意某個人靠自己女朋友皮肉生意的錢過活,但如果哪個聰明蛋集中一大群姑娘,那就得小心了。妓女總會在牢里上吊自殺或割腕,輸得精光的賭徒在監獄裡自殺,殺人犯、挪用公款犯也一樣。很多人坐牢後都會自殺。但你聽說過皮條客自殺嗎?拉斯維加斯就有這項記錄,三個皮條客在我們警長的牢里自殺了。你能理解是怎麼回事嗎?」

  「那奇科到底怎麼了?」我說,「他坐牢了?」

  卡里微笑:「他根本就沒到牢里。他曾嘗試要格羅內維特幫忙。」

  喬丹低喃:「香格里拉1號?」

  卡里看著他,有點吃驚。

  喬丹微笑:「我不賭博的時候就聽廣播呼叫。」

  有那麼一刻,卡里顯得有點不自在。然後他繼續。

  「奇科要格羅內維特幫他打掩護,把他弄出賭城。」

  「誰是格羅內維特?」我問。

  「他是酒店老闆,」卡里說,「我告訴你,連他也惹上了麻煩,不止奇科一個人,你知道嗎?」

  我看著他,不明白到底什麼意思。

  「奇科,他背景很深,」卡里強調,「即便如此,格羅內維特還是得把他交給警長。所以,奇科現在正躺在社區醫院裡。他顱骨碎裂,內臟受傷,還得接受整形手術。」

  「上帝。」我說。

  「拒捕,」卡里說,「這就是我們的警長。等奇科痊癒後,他將被終身禁止再踏入賭城。不僅如此,百家樂的賭區經理也被開除了,他有責任照顧那個侄子。警長怪他沒看好。現在那個賭區經理再也不能待在拉斯維加斯了,他得去加勒比海找工作。」

  「沒人再雇他?」我問。

  「不是那樣,」卡里說,「警長告訴他,不想讓他再留在城裡。」

  「就這樣?」我問。

  「就這樣。」卡里說,「有一個賭區經理曾經溜回城裡找了另一份工作。警長正好路過,便把他拖出賭場狠揍了一頓。人人都明白警長的意思。」

  「他這麼做怎麼該死的會沒人管他?」我說。

  「因為他是人民任命的代表。」卡里說。第一次,喬丹大笑出聲。他的笑聲很好聽,沖淡了你總能從他身上體會到的遙不可及和冷漠感。

  那天傍晚,當喬丹和我在賭博間隙坐在酒廊休息時,卡里把黛安娜帶了過來。她已經從前一晚奇科的所作所為中恢復了過來。顯然,她跟卡里很熟。同樣很明顯,卡里是把她當誘餌提供給我和喬丹,我們想的話隨時可以跟她上床。

  卡里開著她胸脯、長腿和嘴的玩笑,說它們有多可愛,又說她是如何把自己那束烏黑的秀髮當成鞭子來增加情趣。混雜在這些粗魯的稱讚中的,還有對她好性格的真心評價,例如:「這是這座城市裡少數幾個不會設局騙你的姑娘」和「她從來都不會為了個免費籌碼就騙人。她真是個好孩子,她不屬於這座城市」。為了顯示真心,他還伸出手掌讓黛安娜把菸灰彈進他掌中,好讓她不用去夠菸灰缸。這是很原始的紳士禮儀,在拉斯維加斯,相當於親吻一位女公爵的手背。

  黛安娜非常安靜,她對喬丹比對我更感興趣,我有些失望。畢竟,不正是我像個勇敢的騎士一樣為她報了仇嗎?不正是我羞辱了那個可惡的奇科嗎?當她準備離開,繼續陪賭的職責時,她靠過來親了親我的臉頰,有些悲傷的微笑著說:「我很高興你沒事。我很擔心你,但你不該那麼傻的。」接著她便離開了。

  那之後的幾周,我們都跟大家講自己的故事,開始逐漸了解彼此。下午一起喝酒成了慣例。大部分時間,我們還會在凌晨一點黛安娜結束工作後一起吃晚飯。但這完全取決於我們賭博的運氣。如果我們其中某個人手氣很旺,他就會跳過晚餐,直到他運氣轉差。這種事幾乎都發生在喬丹身上。

  但仍會有漫長的午後,我們坐在泳池旁,在灼熱的沙漠烈日下聊天;或半夜沿著霓虹燈照亮的大街散步,明亮的酒店就像海市蜃樓般立在沙漠中央;或靠在百家樂桌邊的灰色欄杆上。所以,我們了解了彼此的人生。

  喬丹的故事最簡單乏味,他也是整個群體中最平常的人。他曾擁有完美的幸福生活和平常的命運。他是某種行政天才,三十五歲就擁有了自己買賣鋼鐵的公司,是個中間商,那令他過得很富足。他同一個美麗的女人結了婚,有三個孩子、一幢大房子和想要的一切:朋友、金錢、工作和真愛。這一切維持了二十年。然後,喬丹是這麼說的,他妻子成長到不需要他了。他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競爭激烈的經濟環境中以確保全家安全。那消耗了他所有的意志和精力。他的妻子做好了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但逐漸,她的人生中開始需要更多。她是個聰慧的女人,充滿好奇和智慧,知識面廣。她貪婪地閱讀小說、戲劇,去博物館,參加鎮上所有的文化團體,並熱切地把一切都跟喬丹分享。他更愛她了。直到有一天,她想要離婚。隨即,他不再愛她,不再愛他的孩子或家庭或工作。他為這個小家庭奉獻了一切,保衛它免受外面世界的一切危險,用金錢和權力建築堡壘,卻做夢也沒想到過堡壘會從內部塌陷。

  他當然不是這麼描述的,但我這麼理解。他只是非常簡單地說他沒有「和妻子共同成長」。他太沉浸於公司,沒有花足夠的時間在家庭上。當她跟他離婚,嫁給他一個朋友時,他完全不怪她。因為那朋友跟她完全一樣,他們一樣有品味,一樣聰慧,一樣享受生活。

  所以喬丹同意了妻子想要的一切。他賣掉公司,把所有錢全給了她。他的律師說他太慷慨,以後一定後悔,但喬丹說自己真的沒有太慷慨,因為他還可以賺很多錢,而他妻子和她的丈夫不能。「看我賭博你們大概想不到,」喬丹說,「但別人都說我是個偉大的商人。全國各地都有很多人要請我。如果我的飛機沒有停在賭城,我現在大概會在洛杉磯,估計快賺到我的第一個一百萬了。」

  這是個好故事,但我總覺得有點假。他實在太好人了,一切都太文明。

  其中一個問題在於,我知道他晚上從來不睡覺。每天早上,我去賭場擲骰子醞釀吃早餐的胃口時,一定會看到喬丹也在骰子桌上。很明顯,他賭了一整晚。當他很疲憊時,就會去輪盤賭或21點區。一天天過去,他也一天比一天糟。他體重下降得厲害,雙眼充滿了紅色膿液。但他總是很溫和,非常低調,也從未說過他妻子一句壞話。

  有時,當卡里和我在酒廊里或晚餐時,卡里會說:「你相信那個天殺的喬丹嗎?你能相信一個男人會讓女人把他毀成那樣嗎?你能相信他說到她時仍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婊子嗎?」

  「她不是某個女人,」我說,「多年以來,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他信仰的基石。他是個舊式清教徒,突然被轉向球砸中了。」

  是喬丹讓我開始講自己的故事的。有一天,他說:「你問了很多問題,但從沒說過多少。」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興趣問問題,然後他說:「你為什麼在拉斯維加斯待了這麼久?」

  「我是個作家。」我告訴他,然後從那裡起頭。我發表過一本小說的事實令他們倆都刮目相看,這種反應總會令我覺得好笑。但最讓他們驚訝的是,我已經三十一歲了,並逃離了妻子和三個孩子。

  「我猜你最多二十五歲,」卡里說,「而且你沒戴戒指。」

  「我從來不戴戒指。」我說。

  喬丹開玩笑:「你不需要戒指,因為你戴戒指看著不對勁。」不知為何,我沒法想像他開這樣的玩笑,他可是從俄亥俄州來的,結過婚。他本應覺得這樣說很粗魯,或者也許他的腦子並沒有那麼自由,也許這是他妻子會說的話,而他會允許她這麼說,坐著享受它,因為她能這麼做而不受責備,而他不行。我無所謂。不管怎樣,我跟他們講了我的婚姻故事,在那個過程中,他們知道了我給他們看過的肚子上的傷疤是膽囊手術留下來的,而非戰爭傷痕。當我講到那裡時,卡里大笑,說:「你這胡說八道的專家。」

  我聳聳肩,微笑著,繼續講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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