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於縱論天下風雲

2024-10-11 00:10:28 作者: 譚啟泰

  開放與割據、放活與失衡,成了王志綱頭腦中日益強烈的矛盾問題。他深深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又無法找到現成的答案。由於當時國內沒有一個部門在系統研究這個問題,當然也沒有一個就此問題進行系統闡述的權威人物。

  就在這一年,新華社《瞭望》雜誌從全國抽調十幾名精明能幹的分社記者,組成若干個小分隊突擊重大題材。王志綱又一次奉召進京。

  《瞭望》新任總編輯對這些近年來嶄露頭角的年輕人特別器重,他和《瞭望》經濟組負責人把五個選題擺在他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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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一個吧。」

  環境意識、農業試驗區、城市交通調查、GG意識透視……王志綱皺了皺了眉頭。

  「怎麼?沒有合意的?」總編問。

  「我自己帶了一個課題……」王志綱坦率地承認。接著他滔滔不絕地傾吐了兩年來他對這個題材的思考、醞釀、疑慮:「究竟是什麼問題,我自己暫時也說不清楚,但是幾年來這個問題愈演愈烈,事關改革成敗,如鯁在喉,我是不吐不快啊!」

  關係——中央與地方的關係,各省之間的關係。愈演愈烈的「諸侯經濟」,這樣敏感而又宏觀的大題目,難道是一個記者所能解決的嗎?

  總編輯卻不認為這是年輕人的「狂妄」,他大膽拍板:干!同時又給王志綱增加了一位搭檔:遼寧分社的夏陽。

  然而,也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這種選題是中央決策部門、研究部門的事,哪是記者乾的活?干錯了就可能逆潮流而動!

  還有人說,中央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也沒有上頭的口徑,靠記者自己闖蕩,行嗎?

  「真正的記者就是要敢於碰硬,敢於縱論天下風雲。」王志綱回答說,「記者不能妄自尊大,但也不能妄自菲薄,過去我們老講記者要吃透『兩頭』其實光『吃透』是不夠的,記者的活動應有其獨立性,對現實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對中央的決策,不但要吃透宣傳,而且要拾遺補缺,提供參考,起到不謀而合的作用。這樣的記者,才是中國的脊樑!」

  於是歷時70天,上下8000里,一場沿著中國社會大坐標探訪走勢的追蹤開始了。

  放眼域中,中國的改革進入了一個關鍵時期。舊秩序被打破、新秩序還沒有建立,衝撞摩擦頻仍,超穩態結構的社會似乎一下子變得動盪和迷離混沌起來,要想將千頭萬緒的現實理出頭緒,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要重新確立和把握縱橫兩大坐標軸的關係。

  顯然,這是一個工程浩大且十分棘手的難題,同時也是一個頗富刺激性的選題。

  「割據」是這次採訪將要重點涉及的核心問題。要破解這個全新的問題,客觀上要求記者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職業優勢,運用全新的方法論,創造性地開展工作。要達到上述目的,首先必須實現採訪方式上的革新和突破。「三者採訪法」就是王志綱嘗試的一種特殊採訪方式。

  中國走勢如潮如涌,跌宕起伏。對改革大勢感受最深、最有發言權的離不開三種人:省市領導者、專家學者、資深記者。省市領導作為改革進程中的承上啟下者,對改革和形勢有深刻的理解;專家學者長於理性思維,對現實有冷峻、超脫的觀察;資深記者緊貼生活,閱歷豐富,掌握有大量第一手材料。如果能將這「三者」的智慧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那這一智慧的結晶體就具有主體感,折射出來的認識之光亦有可能是客觀全面、符合實際的。

  基於以上認識,王志綱策劃了「三者採訪計劃」,通過撞擊反射,激發多個活信息庫、汲取諸多閃光的思想,為即將展開的大跨度採訪規範了一個比較科學的坐標系。

  遍訪「三者」能防止以偏概全的弊端,對問題求得深層次的主體了解,但它卻不能防止空間上的以偏概全。當時的中國,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八年進程,東、西、南、北差距越拉越大。對同一社會問題,即便是同一階層的人,因地域的不同,其價值判斷和反應常常也是大相逕庭的。在遍訪「三者」的同時,王志綱打破常規充分發揮小分隊的優勢,採用東、西、南、北「大抽樣」的採訪法。

  依中國傳統的五大區域分法,以東北、華北、華東……為序,每一個片區,精心挑選出一兩個最有代表性的省市,在最有代表性的省市中,再選擇最有代表性的採訪對象。

  例如,在東北片區,選擇採訪了黑龍江省和瀋陽市兩個點。

  黑龍江作為我國原材料(原煤、原油、原木、原糧)輸出大戶,其心態頗能代表原料輸出省區。在這裡,他們選擇了省委書記孫維本和哈爾濱市委書記李根深。兩位領導都是中央委員,前者是務實型幹部,後者是學者出身的專家型幹部。

  開放與割據、放活與失衡,是一個正在日益強烈地困擾著人們的大問題,但又是一個大家都說不清楚的問題。就像大海上飄浮的冰山,人們都能依稀辨別它那露出海面的頂端,但卻說不清其深藏在海水裡的龐大體積。正是這種困惑,促使許多關心中國走勢的有識之士願意接受他們的採訪,以共同探討這一話題。

  同孫維本同志的交談,持續了整整一天。先在他的辦公室里談了一個上午,剛欲告辭時餘興未盡的省委書記主動提出下午繼續談。李根深同志也是專門騰出時間,同他們整整談了四個小時。

  在瀋陽,他們採訪了市長武迪生。同一般領導人不同的是,武迪生在說話時常常喜歡停下話頭,請採訪者先談談對某個問題的看法,採訪不是獨家發言,實際上成了對話。

  「我很珍惜每一次談話的機會,特別是同有思想的人談話,我能從對方處得到什麼?這是我談話時常考慮的。」武迪生解釋他的談話方式。這位頗有個性的領導人給王志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華東,小分隊找到了福建省委書記陳光毅;在華南,找到了廣東主管工業的副省長匡吉;在西北,找了甘肅省長賈志傑;在西南,見了重慶市委書記肖秧。

  王志綱、夏陽與重慶市委書記肖秧對話時,巧妙地拋出了一路上的見聞和專家的分析,於是,引出了又一段精彩的見解。

  肖秧說:「我打個比方,比如一場籃球賽,甲隊隊員全是從國家隊選來的,乙隊隊員則全是來自農村的中學生;甲隊和乙隊的規則又不一樣,甲隊可以運用足球規則合理衝撞,乙隊卻只准嚴守籃球規則……老實人吃虧,久而久之,乙隊也會不守規則的。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也是如此,沒有相對公平的競爭原則是不行的。」

  記者不是專家,但是記者的優勢卻正在博採眾家之長。

  王志綱的採訪猶如在滾雪球,從北京滾到沿海,再滾到大西北,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就把手中的雪球拋給對方,待把人家的雪吸納完後,到下一處又把雪球拋給了另一個被採訪者。積沙成塔,集腋成裘,雪球在王志綱手中越來越大,各色人等的見解、觀點盡入囊中,到最後則成了把握這一問題的相對權威。

  學者、專家方面,也撞擊出不少的思想火花。

  在北京,王志綱採訪了剛從英國牛津大學研修回來的青年經濟學家華生。他是著名的中國物價改革「雙軌制」方案的設計者之一。

  兩年前,這位搞數學出身的經濟學家設計的「雙軌制」方案曾以論證縝密、有過硬的科學定量分析論據而力挫群芳,被中央所採納,成為中國物價改革的總戰略。他亦成了名震海內外的學術明星。兩年後,當他從英倫載譽歸國,國內卻風雲突變,迎候他的卻是一片責罵之聲。

  「我播下的是龍種,沒料到收穫的竟是跳蚤。」華生苦笑著為自己辯解。

  確實,物價改革寄望於一步到位,是愚蠢的衝動;任由違背價值規律的物價體系凍結,中國的經濟改革之車也別想啟動。權衡利弊,中國物價改革方案的最佳選擇自然應該是雙軌並行,逐步過渡。誰曾想這一科學的方案竟催生了「倒爺」這一「怪物」,導致國內經濟秩序大亂……

  問題出在哪裡呢?

  從純經濟學的角度觀察,華生「雙軌制」的設想在諸種價改方案中,無疑是較為科學可行的。但是,改革是一個處於動態平衡中的系統工程。縱是經濟改革方案自身亦得考慮非經濟的諸多可變因素。不然,純經濟學的思考一旦進入多因素構成的動態社會,「龍種變跳蚤」悲劇的出現將不可避免。雙軌制一出台,久禁不絕的以權謀私者們由此找到了一個合法謀私的陽關道:經商熱起,官倒、私倒大量滋生。結果,黨風、社會風氣遭到敗壞。伴隨著風氣敗壞,民怨沸騰,一些群眾對改革、進而對黨和社會主義的信任也發生了動搖……

  進一步走向開放,是歷史對中國提出的要求。可是,當中國積極納入國際市場,尋求建立統一的商品市場的時候,國內卻出現了市場割據的地區保護傾向。一些專家、學者認為,這種現象的出現乃至風行,客觀上有其必然性:實質上是各地對現實生活中不公平競爭原則的一種反抗和強制修正。

  王志綱在採訪之初曾有過這樣的思想:既然地方分權的割據愈演愈烈,東、南、西、北差距又大,能否乾脆把非法變合法,在中國實行「聯邦制」呢?

  在哈爾濱,他們專程採訪了一位研究聯邦制長達10年之久的老教授。雙方暢談孟德斯鳩與盧梭的政治思想,反思康有為與孫中山的治國方略。老教授指出:要看到社會現狀與政治制度之間相互依存的關係,要看清哪一種社會適合聯邦制度的建立。在我們這個社會裡,起碼50年之內,聯邦制不是現實可行的方案。

  更多的領導、專家則認為,目前的主要問題,在於一些地方不聽中央的話,不遵守紀律,把局部利益放在整體利益之上。而在改革的關鍵時刻,該統一的必須要統一,這樣才能增加戰勝困難的力量,取得改革和建設的新勝利。因此,他們提出解決這個問題的途徑,在於治理改革環境,整頓改革秩序。

  兩位記者獲益不淺。他們正是用這種「滾雪球」的辦法,集思廣益,在「三維空間」中尋找坐標系的聚光點,不斷地調整自己的思路。

  可見,記者的素質、活動方式與傳播效果是一個辯證運動的過程。新聞傳遞實際上有三種情況,信息發射後經過記者「二傳」,有的僅僅是「移植」,即原封不動地複印現實;有的甚至是「減值」,即歪曲走樣地反映;當然,也有一些記者能夠使信息不斷地「增值」——用各種各樣的附加值來豐富它、加重它。

  王志綱認為:「記者應當有文學家的筆法、哲學家的頭腦、經濟學家的眼光、史學家的知識,這樣兼容並蓄、觸類旁通,就能在總體上有限地超前。」

  經過「三者採訪法」大跨度的接力採訪,王志綱、夏陽曆時70天終於形成了自己的寫作思路。在最後一站——貴陽市,王志綱、夏陽冒著酷暑把自己關在分社的招待所里整整6天,經過反覆推敲、斟酌,終於寫就了一份向黨中央的「陳情表」——《中國走勢採訪錄》,大膽而尖銳地提出:治理改革環境,整頓改革秩序。他們在文章的結尾充滿信心地寫道:改革是一項艱難的系統工程。在一段時間內,出現某些失衡狀況,正是達到更高層次動態平衡的前奏。經過治理環境和整頓秩序的過程,我國必定會沿著改革之路闊步走向明天。新華社領導興奮異常,以最快速度發出了這一以「內參」形式上送的調查。文章的分量是沉甸甸的。簽發的負責人曾對王志綱說:「你要隨時做好捲鋪蓋回來的準備。」其意不言自明。

  誰也沒想到,北京中南海,最高層領導人迅速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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