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集.3熙寧問對日錄2
2024-10-10 23:51:37
作者: 王安石
[正月十九日]樞密院初不欲立封溝,及議差官,先擬薛昌朝,上既不用昌朝,而育與大忠議復異。昌朝、育皆中書所斥者,故安石每疑文彥博等設意沮己雲。
[正月二十三日]上批:「近中書畫旨施行事,止用申狀,或檢正官取索到文字,此事體不便,可檢會熙寧三年條約遵守。」先是,三年有詔,須急速公事方得用申狀施行也。王安石白上:「近緣河上事急速,所以只用申狀行。且用申狀施行,亦必得旨乃如此,即於事體未有所傷,理分不為專輒。但要事務早集而已,非過也。臣竊觀陛下所以未能調一天下,兼制夷狄,止為不明於帝王大略,非謂如此小事有所不察也。」上曰:「天下事只要賞罰當功罪而已。若賞罰或以親近之故,與疏遠所施不同,則人不服。」安石曰:「臣自備位以來,每自省念,惟斷法官罪與在外官失出入人罪不同,蓋以謂不如此,即法官不可為,非敢私之也。他即不省覺,乞宣諭,令臣得以思愆。」上曰:「法官即當如此。」安石曰:「法官之外,不知陛下所見聞何事?」上曰:「朝廷固無阿私,但外方亦未免有用意不均事,如勘河決事,乃獨遣程昉。」安石曰:「陛下已令分析,但恐有說。緣昉開漳河,後來又在京師提舉淤田,當以此故不勘。兼程昉要作第五埽堤被,外監丞不肯,所以致河決,昉恐不當勘。」上曰:「如此亦合聲說。」安石曰:「若不當勘,又何須聲說?縱失聲說,亦有何利害?未得為阿私傷政體。」上曰:「程昉性行輕易,昨上殿說:「中書每有河事必問臣,臣說了方會得。」聞張茂則亦被昉迫脅雲已得中書意旨,令如此作文字。外官被昉迫脅可想見。然才幹卻可使,但要駕馭爾。」安石曰:「中書所以用程昉者,為河事無人諳曉,又無人肯擔當故也。塞河是朝廷事,非臣私利。陛下試思中書所以委任程昉,不知有何情故曾蓋庇卻程昉何等罪惡?不知陛下聞得程昉復有何負犯?」上曰:「聞昉所舉買草官,悉是內臣攬作文字人。」安石曰:「陛下所聞,臣恐亦未必實。豈有許多人悉是攬作內臣文字人?就令如此,中書亦無由知。但轉運司買稍草不得,須至委昉,委昉即須許之舉官。臣愚以謂先王使人用馮河,馮河之人不擇險阻,輕於進取,然其用之,乃不害國,如昉是也。若是妨功害能、膚受浸潤之人,雖能便辟,伺候人主眉睫間,最能敗壞國事。恐如此人乃合覺察。今陛下於此輩人,乃似未能點檢。陛下修身齊家,雖堯、舜、文、武亦無以過,至精察簿書刀筆之事,群臣固未有能承望清光。然帝王大略,似當更討論。今在位之臣有事韓琦、富弼如仆妾者,然陛下不能使之革面。契丹非有政事也,然夏國事之極為恭順,未嘗得稱國主。今秉常又幼,國人饑饉困弱已甚,然陛下不能使之即敘,陛下不可不思其所以。此非不察於小事也,乃不明於帝王之大略故也。陛下以今日所為,不知終能調一天下、兼制夷狄否,臣愚竊恐終不能也。陛下若謂方今人才不足,臣又以為不然。臣蒙陛下所知,拔擢在群臣之右,臣但敢言不欺陛下。若言臣為陛下自竭,即實未敢。緣臣每事度可而後言,然尚或未見省察。臣若自竭,陛下豈能察臣用意?此臣所以不敢自竭。臣尚不敢自竭,即知餘人未見自竭者。忠良既不敢自竭,而小人乃敢為誕謾。自古未有如此而能調一天下兼制夷狄者。如臣者又疾病,屢與馮京、王珪言,雖荷聖恩,然疾病衰憊,耗心力於簿書期會之故,已覺不逮,但目前未敢告勞。然恐終不能上副陛下責任之意。」上默然良久,乃曰:「朕欲卿錄文字,且早錄進。」安石曰:「臣所著述多未成就,止有訓詁文字,容臣綴緝進御。」
[是日]安石又白上:「程昉七月八日自淤田所離京赴河上,第四、第五埽乃七月八日決,兼昉自從提舉修漳河,即不曾管勾第四、第五埽,所以不曾取勘。」上以為然。安石又具言昉所舉買草官五人者姓名,且曰:「陛下昨謂攬作內官文字者,必高晦也。晦嘗以所為詩來見臣,與語亦惺惺,幹得麄事。今既許昉舉官,止要能買草耳,高節上士豈肯就昉求舉?但能買草,即昉非謬舉。若所舉人曾攬作內臣文字,恐未合罪昉。或作過敗事,然後罪昉可也。中書所以用昉,止為河事。不然,交結昉將欲何為?」上曰:「程昉何用交結!」安石曰:「今議河事,如李立之輩計料八百萬工,朝廷必不能應副。即立之輩自不肯任後患,而張茂則與程昉獨肯任此,比之懷奸自營之人,宜見念察。如李若愚言,恐程昉讒害,乞罷押班。臣與王珪並曾問昉,皆言與若愚無隙。若其有隙,不知是何時有隙,如何今日乃始乞罷押班以避昉?」上曰:「若愚不為程昉乞罷押班。」安石曰:「臣但見密院如此說。」上曰:「密院只是料其如此,昉不曾有此言。」安石曰:「不然,陛下何以知昉與若愚有隙?」上曰:「為淤田司事異同,有文字。」安石曰:「陛下自令若愚體量李師中、王韶,中書見其不實,乃具前後情狀,乞別差官。不然,則朝廷賞罰為奸人所移,安用彼相?既沈起體量王韶果無一罪,文彥博反謂沈起附會,又謂王韶之勢赫赫於關中。陛下以此不能無疑,故奪韶一官。當是時,韶實無一罪,後因韓縝打量韶所言荒地,始明白。然陛下未嘗究問從初體量不實之人。昨王韶奏生羌舉種內屬,陛下便以為不合如此。況蕃戶既受官職請料錢,不肯屬夏國,即是舉種內屬,縱似矜功,未為誣罔,陛下即已非其如此。至於妨功害能,罔上不實,即一切不問。如此,即人孰肯為陛下盡力?盡力有何所利?」上曰:「王韶非不拔擢。」安石曰:「妨功害能,沮國害事,而陛下任用,名位過於王韶者,何可勝數?則王韶受拔擢未為優過,亦未足以勸人為忠。」
[正月二十四日]其後,知原州種古言:「招降蕃部可用為鄉導,不當問其願歸。蓋漢官多惡蕃部,恐迫脅令歸,即反害恩信。」上曰:「如王廣淵計,但欲遣歸,蓋廣淵與韓絳不相能。」安石曰:「今絳已被斥。留得蕃戶,陛下亦必不以此為功;縱遣去,亦不復加絳罪。不知廣淵為此何意?」上曰:「欲表見絳所為皆非。」安石曰:「陛下但當論利害,不當探人未必然之私意。臣固嘗論留得此輩無所利,但恐為患。臣近見張守約言古渭一帶屬戶多餓死者,今邊障極虛,中國久來熟戶尚不暇救恤,乃更欲招夏國老弱收養,豈為得計?」上曰:「中國人固多,誠不賴夏人。然言者謂收納夏國人,使彼人少,即於彼有害。」安石曰:「陛下欲弱彼,則先須強此;欲害彼,即先須利此。今陛下所御將帥一心奉陛下所欲為,然後可任以整緝邊事。邊事各有條理,然後可以撓夏國。今熟戶餓死,將帥不能救恤,陛下尚不得聞知,如何乃能困夏國?臣愚以謂方今所急,在知將帥之情,以道御之,使不敢偷惰欺謾,然後邊可治,邊可治,則如秉常者雖欲埽除,極不為難。若未能如此,即無困夏國之理。人主計事,當先校利害。若利害果合如此,恐不須妄疑。其人心有所挾如此,則人人各懷形跡,孰敢復為人主盡力?如西事之初,陛下謂臣及韓絳皆欲以西事為己功,故有此言。臣以此於西事不能不存形跡,然事至不得已,亦不敢嘿嘿。蓋人臣之義,量而後入,故不能先事極爭,先事極爭,則無後事之驗,臣終身受妨功害能之嫌,臣以為如此害於臣智,故不敢。然懷不能已,固嘗論奏。非特臣所懷如此,前日執政大臣例皆如此。今日計事,陛下尚疑有傾韓絳者,則誰復敢不避形跡為陛下計事?」上曰:「王廣淵每事輒言宣撫司過失。如趙卨多奪韓絳所與酬獎人官職,然至降羌事,則以為但當善遇之,必得其用。廣淵則專欲遣歸。」安石曰:「陛下不當怪廣淵屢奏宣撫司過失。方慶州兵未變,廣淵數為韓絳言如此役使兵士非便,絳屢詆毀廣淵,以為不忠,陛下亦疑廣淵,後果如廣淵所奏。廣淵反降兩官,廣淵豈能內無不平之心?內有不平,則其言自然如此。陛下以種古為曉蕃情,今令問蕃人願歸者聽歸,豈有蕃人不曉蕃情者?若蕃人曉蕃情,即無緣有歸而盡被殺戮之理。」上曰:「恐邊吏欲其歸,不免多方迫脅。」安石曰:「若遣歸果被殺戮,則豈憚內徙?除內徙外,何事可迫脅?兼此事關眾,有何急切,乃非理迫脅,不畏為人所言?」上曰:「問之無傷,要須別遣人問,僉欲令計會地界人往。」上曰:「如張宗諤即欲遣歸。」文彥博曰:「王文郁乃欲存留,安石令計會地界人與邊吏聚問,必不敢非理迫脅。」上又言:「王慶民前奏,招到人袒膊殺賊甚力,後乃言不可存留,止為人情反覆難信。」安石曰:「彼若誠心內附,已受官職、祿賜,即為我袒膊殺賊,固本分事,如王慶民所言者是也。彼若父母、妻子皆在彼,乃為人虜掠而來,欲望其盡心殺賊,即無有此理,如前日結勝是也。此非但不可望其殺賊,亦恐更為內患。種古但云可為鄉導,即不知如此人乃能為賊鄉導。今要推恩,問願留者留,去者去,即留者皆為我用,去者亦必懷惠,異時討伐固宜有為內應報德,如食秦繆駿馬、盜袁盎侍兒之類,則我雖遣去,未為不得其用也。」
[正月二十七日]劉庠言:「勝少壯武勇,恐歸為夏人鄉導。」又言:「前保勝者蕃官五十人,殆非實。所以奏者,姑慰眾心耳。今厚賞告者,恐開誣告之路。」王安石曰:「夏人若能深入,豈少如勝者為鄉導?勝得免罪遣還,夏人又嘗殺其愛女,豈肯為夏人致死於我?眾蕃官敢為欺罔,為將帥者更枉道以慰其心,此皆無理。」文彥博曰:「將帥於事,不得不反覆思慮詳合如此。」上曰:「如此思慮非是,告叛得實,顧不敢賞,恐開誣告之路,此甚無謂。」安石曰:「如此,則告變之法皆可除矣。」詔庠依前詔施行,仍與告者麟州差遣,使蕃部具見之。
[是日]先是,曾孝寬為王安石言:「有軍士深詆朝廷,尤以移並營房為不便,至雲今連陰如此,正是造反時。或手持文書,似欲邀車駕陳訴者。」於是安石具以白上,文彥博曰:「近日朝廷多更張,人情洶洶非一。」安石曰:「朝廷事合更張,豈可因循?如並營事,亦合如此。此輩乃敢紛紛公肆詆毀,誠無忌憚。至言欲造反,恐須深察,又恐搖動士眾為患。」吳充曰:「並營事已久,人習熟,何緣有此?近惟保甲事,人情不安。昨張琥亦言軍士一日兩教,未嘗得賞賜,而保丁才射,即得銀楪,又免般糧草夫力,軍人不如也。」安石曰:「禁兵皆厚得衣糧,未嘗在行陣,頃陛下與十分支糧,非不加恤也。今朝廷教誘保丁,於軍士有何所負而遽敢怨望者?以軍士怨望,遂一不敢有所為,乃是眾卒為政,非所以制眾卒也。」上曰:「如此,即與唐莊宗無異矣。」充曰:「如慶州事,令屬戶在前,募兵在後,當矢石者屬戶也,於募兵無所苦而反,何也?」安石曰:「募兵與屬戶同出戰,其勞費等。至遇賊取功賞,則惟屬戶專之,募兵皆不預,至令貧窘無以自活,則其為亂,固其所也。豈與教誘保丁事類?」上曰:「宣撫司所以致軍人怨怒,非一事:如奪騎士馬,使屬戶乘之;又一降羌除供奉官,即差禁軍十人當直,與之控馬。軍人以此尤不平。」安石曰:「如此事,恐未為失。蓋朝廷既令為供奉官,即應得禁軍控馬,如何輒敢不平?如漢高祖得陳平,令為護軍,諸將不服,復令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言。小人亦要以氣勝之,使其悖慢之氣銷。但當深察其情,不令有失理分而已。」上言:「太祖善御兵。」又言斬川班事,安石曰:「五代兵驕,太祖若所見與常人同,則因循姑息,終不能成大業。惟能勇,故能帖服此輩,大有所為。然恃募兵以為國,終非所以安宗廟社稷。今五代之弊根實未能除。」上曰:「如慶卒柔遠之變,賴屬戶乃能定。慶卒所以不敢復偃蹇者,懲柔遠之事,恐屬戶乘之故也。然則募兵豈可專恃?」
[二月十一日]詔與弼假。
[二月十二日]涇原經略使蔡挺言:「西事定,宜罷三將訓練萬五千軍馬。」王安石奏西人必無奔沖,糧草可惜,罷戍為便。上欲議和了徐罷之,文彥博亦以為然。安石謂西人必不能犯邊,且和議不計戍兵多少,上乃令罷兩將,留河中一將。
[二月十五日]上曰:「昨岐王府官各轉一官,曾任東宮官宜各與轉一官。」
[二月二十一日]仍令知綏德城折克雋以此事理與夏人折難商量。先是,秉常有此奏,而近羌議地界首領楊巴凌等與克雋議,乃抵以為初未嘗約二十里,中間立堠開壕而已。於是,朝廷欲令牒宥州,王安石曰:「但令克雋折難可也,牒之即似示以汲汲。」故有是命。
[三月四日]知慶州王廣淵言:「乞移浪斡、臧嵬等於近里漢界熟戶部內買地住坐耕種,應遷徙者作三等給修造價錢,仍委經略司計口貸糧,常加存附。」從之。
[三月十九日]詔趙卨於綏德城界相度要便有水泉處修置堡寨。先是,卨欲乘夏人不意,占據生地築堡寨,上問執政如何,僉以為卨不肯妄作,宜從所乞。王安石曰:「今若要與夏人絕,即明絕之,要與和,即須守信誓。既約彼商量地界,遽出不意占據生地,非計也。兼我所以待夷狄不在數里地,此數里地不計有無。」上曰:「朕亦疑此計未善。」因令卨具析利害以聞。卨請築堡寨於界內,乃降是詔。安石又曰:「今陝西一路即戶口可敵一夏國,以四夏國之眾當一夏國,又以天下財力助之,其勢欲掃除亦宜甚易,然終不能使夏國畏服,以其君臣強武。今其君幼弱,其臣不過親昵闒冗之人,然而終不能兼制彼者,必有以也,將帥未肯出智力為陛下任事,雖欲出智力任事,亦恐未敢得志。」上曰:「有智力人誠少。」安石曰:「有智力人豈在多?但人人竭心以奉朝廷號令。
所與議出號令者,亦豈在多人?但要好惡是非分曉耳。」
[三月二十四日]進呈郭逵奏分析緣邊安撫司招俞龍珂屈辱事,上曰:「卻無屈辱,候差官勘王韶事,一處令勘。」
[四月三日]廣淵又言:「浪斡、臧嵬地雖見今耕牧,緣前牒報夏國不曾耕牧,將來必爭。」王安石曰:「夏國奏狀雲依見耕牧為界,即理不合爭。」上以為必爭,安石曰:「彼國主幼,用事者防將來歸責,必且爭執,至於甚不得已,眾皆欲割棄,然後敢許我,所以紓將來之責。若敢旅拒,即恐無之。朝廷當知此意,即不須汲汲應之。」
[四月二十日]上戒令綏撫一路,李肅之曰:「自是朝廷以常平、助役擾州縣耳。」上不悅。
[四月二十五日]先是,權發遣開封府推官晁端彥言:「雜供庫歲約支九千餘貫,已裁減三分之一。乞下左藏庫借錢為本,依古公廨錢及今檢校庫召人借貸出息,卻候攢剩撥還。」詔左藏庫支本錢七萬貫,差同勾當司錄司檢校庫吳安持與本司戶曹孫迪專一置局管勾息錢支給。是日,上批問中書:「昨支左藏庫錢七萬貫與開封府,召人情願借貸,依常平出息,充捕賊賞錢。訪聞本府違法,並不召人情願請領,卻將逐色行人等第配率。」王安石白上:「此臣女壻所領,必無此事,自可令馮京取索文字推究,事極分明,未嘗配率也。」
[四月二十六日]廣淵又言:「浪斡、臧嵬官已買與地,初不曾侵耕西界,惟是宣撫司指揮,後有七十餘戶侵耕生地百餘頃,乞令鮮于師中相度。」文彥博曰:「廣淵作帥,豈可卻推師中相度?」安石曰:「廣淵但恐朝廷不信,故欲朝廷質師中,亦不為避事。」又謂吳充曰:「朝廷亦不須計惜此尺寸地。」充曰:「只恐違卻元降指揮。」安石曰:「若指揮外求索則難,若指揮內自有所裁損,何為不可?」文彥博、馮京及充問蔡挺,挺言:「地已盡耕,向時所買地皆不可種,有名而已。」上曰:「何如?」彥博曰:「必已盡耕,西人地不止百餘頃。」上曰:「蔡挺必知子細。」挺曰:「臣去慶州後,方招到浪斡等,聞官所買地不堪耕,後來盡耕卻蕃人地。」安石曰:「挺亦止傳聞,此事可案驗,令鮮于師中案驗盡耕與不盡耕及所耕頃畝,皆可見詣實。」上曰:「若專要退地,即如何措置臧嵬等?」安石曰:「向來只用二千貫買地,一頃才十貫余,宜其不好。今若以臧嵬等歸附,務在優撫,即捐數萬貫買地給與,必不至失所。」僉以為無地可買。上曰:「又恐買卻地,熟戶無以安存。」安石曰:「熟戶亦須自有買賣田地者,官以善價買其地,賣地者不患失所,亦不患無地可買。」上曰:「只恐羌夷性貪,示以弱即轉無厭。」安石曰:「羌夷誠不可狃,然亦計度事勢,若強弱適相當,即狃之更來侵陵無已;若彼方困弱,困弱而示強,即我稍假藉以利,更易為柔服。且邊鄙事須計大勢,即此尺寸地未有所計,彼豈以尺寸地便絕和好?雖固爭不與,彼亦不過聲言點集為迫脅之計,終未敢便深入也。然此小利恐不須爭。」挺曰:「若相度買地,須候商量界至事定。未定間若彼知買地,即難商量。」上曰:「相度地事,須令經略司密之。」安石曰:「此事不須密,若彼知我買地,必更緩以待我,我若有地可買,自可退地與彼,我若無地可買,可必要彼地,則彼亦知我取之非得已,正恐他路亦有侵地,因此更難商量。」挺以為諸路地與此不同,此地為有數山寨,界至分明,故必爭。安石曰:「陛下初議界至,亦料此處難商量,即知他處與此處不同。」上曰:「廣淵作帥,須專委廣淵計置此事。」安石曰:「按驗地即不須要鮮于師中。」上乃從安石言,令廣淵相度以聞。於是,退地與夏國,改徙臧嵬等,廣淵言慶卒尚反側,未可用,不宜有疆事故也。
[是日]先是,御史張商英言薛向罪,王安石白上曰:「臣於衙前押綱事,每事詢聞,極感向照管無稍留滯,及因商英論奏,向齎文字說辨,乃知所聞非謬。向為三司使,所任已重,又於此事盡力,反見侵辱如此,何由得其心?陛下見商英宜略戒敕。」上曰:「商英意亦無他。」安石曰:「商英雖無他,然如何令薛向堪?臣以為陛下若見薛向,亦宜稍慰藉,令知陛下知其盡力無過。」上以為然。
[四月二十七日]劉孝孫言:「御批降出市易務請如兼併之家,較固取利,令市易司覺察,三司依條施行,此仁厚愛民之意。」至是進呈。余曰:「劉孝孫稱頌此事,以為聖政。臣愚,竊謂此正是聖政之闕,較固法,是有律以來行用,但申明所以為均,均無貪,乃孔子之言,於政有何所害。陛下不欲行此,此兼併之家有以窺見陛下於摧制豪強有所不敢,故內連近習,外惑言事官,使之騰口也。」上笑曰:「已有律,自可施行,故不須立條。」余曰:「雖有律,未嘗行,又未嘗使官司振舉。須先申令,使兼併知所避。」上曰:「若設法傾之,則兼併自不能為害。」余曰:「若不明立法令,但設法相傾,即是紙鋪孫家所為。紙鋪孫家為是百姓,故制百姓不得,止當如此。豈有尊為天下主,乃只如紙鋪孫家所為,何以謂之人主!」
[五月四日]又詔增中書審官東、西、三班院,吏部流內銓、南曹,開封府吏祿,其受賕者以倉法論。上曰:「中書吏俸已厚,恐堂後官已不受賕矣。」王安石曰:「中書下等吏人亦多是近上吏人子弟,恐未免受賕也。今欲清諸司,即宜自中書始。今所添錢,除用坊場稅錢外,合支三司錢二萬六千緡,然坊場錢方增未已,亦恐所支不盡三司此數。若行此法,即自中書至諸司皆不受賕,亦足觀示四方聖政之美也。前人稱孔子為政,亦以賓至不求有司為善。」上曰:「然。」
[五月十三日]初,紫宸上壽,舊儀但言樞密、宣徽、三司副使不坐,而故事親王、皇親並坐,惟集英大宴乃有親王、駙馬都尉不坐之儀。時評定新儀,初無改易,而遽劾合門吏不當令親王、皇親、駙馬於紫宸預坐,以為不遵新制,賈佑、馬仲良皆坐免官。王安石具奏評所定自不明,而輒妄加他人以非罪。上亦言儀制錯亂不可用,詔評論列不當,與合門官吏俱放罪。已而評訴上前,自謂所論列非不當,上批付中書,令再進呈放罪指揮。安石執奏:「合門官吏無罪,評所論列誠不當,賈佑、馬仲良差遣不應罷。又王昭序與佑、仲良俱被劾,及罷佑、仲良,乃遣昭序代兩人者,陛下未嘗作好惡,豈可令評作好惡?凡作威作福,固陛下之任,然臣職任輔導陛下以義,如此與奪,不可謂義。一人橫行於天下,武王以為恥。近在殿陛左右,使橫被摧迫,有內懷不平之人,何以為天下主作民父母?陛下若自作好惡,雖有過當,尚令人畏;陛下若令他人作好惡,即恐威福為人所竊。臣豈與評爭校枉直?但義當如此。」上終以評所定儀制於舊儀制固未嘗增損,非新儀制不明。合門吏既見相傳坐圖與儀制坐圖差互不同,自合申請,乃一面用相傳坐圖貼定,評劾之不為不當。詔合門吏特放罪。安石又執前奏,上曰:「若新儀制果不明,亦非獨評罪。」安石曰:「中書但言新儀制不明,固未嘗專罪李評。所定儀制既如此不明,乃妄劾合門官吏,此則評之罪也。」上曰:「評固有罪,然亦未可姑罪評也。」
[五月十五日]上曰:「天下事方有緒,卿若去,如何了?卿所以為朕用者,若非為功名利祿,但以懷道術,有可以澤生民,不當自埋沒、使人不被其澤而已。朕所以用卿,亦豈有他天生聰明,所以相與盡其道,以為民而已,非以為功名也。自古君臣,如卿與朕相知極少,豈與近世君臣相類?朕頑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聞道德之說,心稍開悟。卿,朕師臣也,斷不許卿出外。」
[六月二十三日]余曰:「臣平生操行,本不為人所疑。在仁宗朝知制誥,只一次上殿,與大臣又無黨。及蒙陛下不次拔擢,曾未有所施為,呂誨乃便以方盧杞。就今臣所有如杞,亦須有所施為,其罪狀明白,乃可比杞。今既未有一事以比杞,此不待陛下聰明,然後知其妄。若任事久,疑似之跡多,而讒誣之人材或過於呂誨,則臣未敢保陛下無疑也。」
[是日]上曰:「周公為成王所疑,故逃居東,及成王不疑,則歸周。縱朕與卿有疑,今既相見無疑,卿亦可止。」
[是日]上曰:「所以為君臣者形而已,形固不足以累卿。朕既與卿為君臣,卿宜為朕少屈。」
[六月二十七日]余曰:「昨來西事,自是陛下失在不詳慮熟計。若陛下詳慮熟計,則必無可悔之事。」
[是年夏]上問:「尚書省制度可復否?」余以為亦不須如此。余曰:「上欲以近畿郡為畿輔?」上曰:「不如令屬兵部。」余曰:「上前欲以近畿郡為畿輔,因推行保甲者,利在使趙子幾等按察官吏易為照管;若付之諸路,即恐諸路推行滅裂,無以使四方觀法。」上曰:「不如令屬兵部。」
[七月五日]初,議並省考功文字,上問考辭何用,安石曰:「唐以來,州縣申牒中書及諸司奏事、判事,皆有詞,國初猶然。」上曰:「此誠無謂。」安石曰:「天下無道,辭有枝葉,從事虛華乃至此,此誠衰世之俗也。」上以為然。
[七月十三日]上問王安石義勇士如何,安石曰:「奉旨令臣弟安禮選舉相度,觀臣弟必不能選舉,恐合自朝廷差,仍須候趙子幾京西回,令與張京溫同去乃濟事。」上曰:「如何只趙子幾偏了得?」安石曰:「宜先了河東一路。河東舊制,每年教一月,今令上番巡檢下半月或十日,人情無不悅;又以東兵萬人所費錢糧,且取一半或三分之二,依保甲養恤其人,即人理無不忻賴者。若更減得舊來諸軍恩澤及程試武藝,又減武舉所推恩例,並令人趨赴此,即一路豪傑無不樂從。此法凡欲用眾,若法不合於眾心,即難經久,若眾心以此法為便,即此法自然經久。既行之久,人雖破壞,眾必不以為允,如此乃為良法。又今義勇須三丁以上,今當如府界兩丁以上盡收,三丁即出戍,出戍即以厚利誘之,兩丁就於巡檢下上番,上番如府界法,大略不過如此。但要遣人與經略、轉運使及諸路長吏商量,令知朝廷立法之意,及要見本路民情所苦、所欲,因以寓法。」上曰:「鼓舞三路人皆成就,人豈少!」安石曰:「此極天下一大事,若成就即宗廟社稷安,夷狄無足畏者。」因論及宿衛儘是四方亡命奸猾,非宗社長計。上曰:「祖宗厚以財帛、官職撫此輩,固為此。」安石言:「五代之變,皆緣此輩。」上曰:「今百年舊俗未革。」安石曰:「觀仁宗服藥時事,即此輩亦似未能全然革心也。」馮京曰:「義勇雖雲三丁以上,今亦有已死一丁,止存兩丁不曾差替者。」安石曰:「既有兩丁不差替,必有三丁不差上者。近聞義州義勇,兩縣戶同,其一縣得兩指揮,一縣只一指揮,即收刺有不盡處。今若用府界保甲法,即無收刺不盡,必然更增見在人數。」安石又言:「義勇、保甲為正長,須選物力高強即素為其鄉閭所服、又不肯乞取侵牟人戶,若貧戶即須乞取侵牟,又或與富強有宿怨,倚法陵暴以報其宿怨也。」
[七月十五日]王安石曰:「臣聞『天造草昧』,天之所造,其初尚草而不齊,昧而不明,及其成功,然後可觀。如保甲事,初已見效如此,矧及其成功?今縱小可未如人意,猶宜遲之待其成就。計天下事,當於未成之時,逆見其必成之理,乃可以制事;不然,須其已成然後悅懌,即事於未成之時,已為人所破壞矣。」
[七月十六日]太子中允、秘閣校理、管勾秦鳳緣邊安撫司王韶為右正言、直集賢院,權秦鳳路鈐轄、合門通事舍人高遵裕為引進副使,落權字,進士王夏為江寧府法曹參軍。韶等並以招納蕃部特推恩,而夏者,韶母弟也,始議推韶恩,官其子,而上欲慰其母心,故先及其弟。始欲轉韶兩官,以太常博士直昭文館,王安石曰:「韶功大,恐博士未稱,宜與司諫、正言。」上從之。上又言:「高遵裕欲得一職名。」安石問上:「不知何等職名?」上曰:「欲得御帶。」文彥博曰:「御帶須帶總管方除。」蔡挺曰:「此是要為將來總管資基,兼自總管便作管軍。」安石曰:「亓贇昨來亦得御帶,與總管不相須。若除管軍,自系朝廷拔擢,不作御帶亦不妨管軍。」彥博曰:「亓贇是諸司使,若要除卻合令作諸司使。」上曰:「曹佾亦是橫行帶御器械。」密院猶遲疑不決,上令與御帶。
[七月二十一日]丁卯,詔樞密院、入內內侍省,內侍都知、押班並帶御器械繫外任差遣時,暫到闕者,除有旨及兼領在京司局並供職外,每日起居退,更不供職。從合門所請也。
[七月二十二日]余曰:「自古作事,未有不以大勢驅率眾人,而能令上下如一者。今運數十萬人為保甲,又使之上番,乃人人取狀,召其情願。自古作事,未嘗有如此者。此乃以陛下每事過慎,故須如此。」
[七月二十七日]上謂王安石曰:「直舍人院文字如許將,殊不佳。」安石曰:「將非但文字不過人,判銓亦多生疏不曉事,為選人傳笑。臣怪陛下拔令直舍人院,不知何意。」上曰:「止為將狀元及第。」安石曰:「陛下初未嘗以科名用人,何獨於將如此?」安石又曰:「制誥誠難其人,然於政事亦非急切。」上曰:「說事理不明,不快人意,要當審擇。」又問:「起居注見闕,何人可修?」安石曰:「呂惠卿喪欲除。」上曰:「惠卿最先宣力。」安石曰:「非為其宣力,如此人自當擢用。」上曰:「惠卿勝曾布。」
[閏七月一日]余曰:「陛下雖夙夜憂夷狄,然所以待夷狄者,不過如爭巡馬過來之類,規模止於如此,即終無以勝敵。大抵能放得廣大,即操得廣大。陛下每事未敢放,安能有所操。累世以來,夷狄人眾地大,未有如今日契丹。陛下若不務廣規模,則包制契丹不得。」
[閏七月九日]張利一奏:「雄州與北界商量減鄉巡弓手,令彼罷巡馬,事方有涯,忽奉朝旨依孫永所奏,令抽罷鄉巡弓手。北人既見怯弱,即自侵陵,自抽罷後,巡馬過河人數比前後人數最多,恐漸須移口鋪占兩屬地。及聞要刺兩屬人戶手背,兩屬人戶見朝廷不主張,更不敢來投訴,兩屬人戶必為彼所占。」王安石曰:「從初自合直罷鄉巡弓手,利一乃令權罷,權罷與直罷有何所校?但直罷即分劃明,所以待敵國當如此。」上曰:「前權罷,探報言彼亦權住巡馬過河為相應,未幾,又復過河,此事疑利一陰有以致之。」安石曰:「但罷鄉巡弓手,從彼巡馬過河,有何所損哉?我既遇之以靜,彼自紛擾,久亦當止。」上曰:「若遂移口鋪來占地,則如之何?」安石曰:「我所以待之已盡,彼有強橫非理,即我有辭矣,自可與之必爭。」上曰:「爭之不從奈何?」安石曰:「彼若未肯渝盟,即我有辭,彼無不服之理。彼若有意渝盟,不知用鄉巡弓手能止其渝盟否?」馮京曰:「且示以爭占,即息其窺覷之心,緣契丹自來窺覷兩屬人戶,要占為己田地。」安石曰:「契丹若有大略,即以如此大國乃窺覷蕞爾屬戶,果何為也?陛下以為契丹所以爭校者,為陵蔑中國耶,為中國陵蔑之也?」上曰:「自來契丹要陵蔑中國。」安石曰:「不然。陛下即位以來,未有失德,雖未能強中國,修政事,如先王之時,然亦未至便可陵蔑。所以契丹修城、畜谷為守備之計,乃是恐中國陵蔑之故也。若陛下計契丹之情如此,即所以應契丹者當以柔靜而已。天下人情,一人之情是也。陛下誠自反,則契丹之情可見。以夏國土地人民,非可以比中國之眾大,又以陛下聰明臨秉常小童,至於朝廷紀律雖未盡張,猶百倍勝夏國也,然朝廷終不能兼夏國。送百餘逃人來,即中國人情皆有憐夏國之心,武怒之氣為之衰沮。以我之遇夏國尚如此,即契丹之遇我可知。不知我以柔靜待契丹,何故乃反欲為吞噬侵陵之計?契丹主即位已二十年,其性情可見,固非全不顧義理、務為強梁者也。然則陛下以柔靜待契丹,乃所以服之也。」文彥博與京又言兩屬地從來如此互相爭占,安石曰:「為中國邊吏與契丹邊吏所見略相同故也。若中國邊吏變舊態以應之,則彼所以應我亦當不同,不知契丹所以紛紛如此者為何事?」上曰:「為趙用入界。」吳充曰:「已枷勘趙用,然契丹猶不止。」安石曰:「已枷勘趙用,故契丹但以巡馬過河,應我添鄉巡弓手。若不然,即契丹何憚而不以兵馬過河報趙用放火殺人也?」上曰:「張利一與孫永已相矛盾,難共事。」安石曰:「利一本生事,致契丹紛紛如此。今朝廷既毀拆利一所修館驛,又罷鄉巡弓手,利一與孫永所爭皆不用,即利一必不肯了邊事,留之雄州不便。」彥博以為利一豈肯如此,上曰:「利一如此有何利?」安石曰:「自今邊事不了,即利一歸咎於朝廷用孫永之言。利一從來爭議,乃不見其不當。若自今邊事了,則是利一所爭議皆不當,永所奏皆當。此即利一利害。利一言議罷巡兵事方有涯,不知陛下見得奏報事果有涯否?」彥博曰:「張利一豈敢如此?」安石曰:「人臣敢如此者甚眾,緣陛下威靈未能使奸邪有畏憚,即人人皆敢縱其忿欲之私,非但利一敢如此也。」上曰:「利一生事,又不能彈壓趙用,皆有罪。」問誰可以代之,或言劉永年,或言王光祖,上曰:「用王道恭。」安石曰:「臣但識道恭,道恭至尋常。前日見文彥博說馮行己,臣不識,不知行己如何?」上曰:「更不如道恭。」安石曰:「如此即竢與密院別商量取旨。」安石又言:「既不能強,又不能弱,非所以保天下。文王事昆夷者,能弱也。今以金帛遺契丹,固有事昆夷之形。既度時事未欲用兵,即當能弱以息邊警;既不能弱,又憚用兵,誠非計也。陛下以為移口鋪即須爭,如臣過計,雖移口鋪亦不足爭,要當使我終有以勝彼,即移口鋪何足與校?」上曰:「所以畏彼者,以我內虛故也。內實即何畏彼哉?雖移口鋪不足校也。內虛者但是兵制不修。」安石曰:「所以不可校者,非特為兵制不修而已。齊景公曰:『君不君,臣不臣,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若君不君,臣不臣,即雖精兵,孰能收其用?君道在知人,知人乃能駕御豪傑使為我用;臣道在事君以忠,事君以忠然後政令行。」安石又白上:「兵無不可用之時,在人主知人情偽,駕御如何而已。太祖時兵非多於今,然所以能東征西討無不服者,知人情偽,善駕御而已。」
[是日]台官言進奏官遞迴奏蝗蟲狀,言新法須候淨盡,方得奏聞。御批:「近據孫求奏進奏官去安撫司不得奏災傷狀,恐亦因此法,可速改,以稱寅畏天威、遇災恐懼之意。撿到新法,令耆申縣,縣申州,州申轉運,轉運具施行事狀。聞奏淨盡則本州島、提、轉各聞奏,乃是進奏官誤會條貫。」余曰:「條貫已令本州島、提、轉申奏,安撫司自不須令奏。」上曰:「令安撫司奏何妨?」余曰:「朝廷令本州島、轉運司奏,已是兩處奏狀,亦足矣。又令提刑司奏,已是多,又恐逐司或有弛慢新法約束。若逐司不職,更互覺察聞奏,不知何用更令安撫司吏人枉費紙筆,遞鋪虛費腳力。又一處有蝗蟲,陛下閱六、七紙奏狀,如此勞弊精神翻故紙,何如惜取目力,深思熟講,御天下大略。只如經略安撫司,有何限合經制事,卻須要管勾奏災傷狀做甚?」
[閏七月十四日]辛酉,上與王安石議行河東保甲,曰:「兩丁或不易,只取三丁以上如何?」安石曰:「兩丁止就本州島巡檢上番,一歲不過一月半月,又支與糧食,及以武藝較得錢物,何不易之有?若不如此,則三丁番役乃頻。又三丁事力未必便勝兩丁,恐勞佚苦樂不均。」上曰:「聞開封近勘到府界百姓但有作襖,已典買弓箭,因致怨黷,慮亦有不易者。」先是,皇城司察保丁以教閱不時及買弓箭、衣著勞費,往往訕詈,詔開封府鞫其事,故上語及之。安石曰:「若論不易,則三丁、二丁各有不易者,然府界已累約束毋得抑勒買弓箭。向者冬閱及巡檢下上番,惟就用官弓箭,不知百姓何故至於典作襖?又雲六月使人教閱,條貫亦初無此,不知何故云爾,恐皇城探報與開封所劾情實未可知。蓋陛下於所聞易知之事,尚多非實,則探報口語難辨之事,豈可必信?然自生民以來,兵農為一,男子生則以桑弧蓬矢射四方,明弓矢者男子之所有事。蓋耒耜以養生,弓矢以免死,此凡民所宜,自古未有造耒耜、弓矢以給百姓者也。然則雖驅百姓使置弓矢未為過,但陛下憂恤百姓至甚,故今立法一聽民便爾。且府界多盜,攻劫殺掠,一歲之間至二百火,逐火皆出賞錢,出賞之人即今保丁也。方其出賞之時,豈無賣易作襖以納官賞者?然人皆以謂賞錢宜出於百姓。夫出賞錢之多,不足以止盜,而保甲之能止盜,其效已見於今日,則雖令民出少錢以置器械,未有損也。」上曰:「賞錢人所習慣。」安石曰:「以習慣故安之,以不習慣故不安者,百姓也。陛下為人主,當以理制事,豈宜不習慣,故亦以為不安?」上曰:「民習慣則安之如自然,不習慣則不能無怨?如河決壞民產,民不怨決河,若人壞之則怨矣。」安石曰:「陛下正當為天之所為。知天之所為,然後能為天之所為。為天之所為者,樂天也,樂天然後能保天下。不知天之所為,則不能為天之所為。不能為天之所為,則當畏天。畏天者不足以保天下,故『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者,為諸侯之孝而已。所謂天之所為者,如河決是也。『天地之大德曰生』,然河決以壞民產而天不恤者,任理而無情故也。故祈寒暑雨,人以為怨,而天不為之變,以為非祈寒暑雨不能成歲功故也。孔子曰:『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堯使鯀治水,鯀汩陳其五行九載。以陛下憂恤百姓之心,宜其寢食不甘,而堯能待如此之久,此乃能為天之所為,任理而無情故也。」
[是日]謂安石曰:「逢原必輕俊。」安石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見其上書,欲並樞密院、廢募兵。」安石曰:「人才難得,如逢原亦且曉事,可試用也。」
[閏七月十五日]壬戌,執政同進呈河東保甲事。樞密院但欲為義勇、強壯,不別名保甲,王安石曰:「此非王安禮初議也。」上曰:「今以三丁為義勇,兩丁為強壯。三丁遠戍,兩丁本州島縣巡檢上番。此即王安禮所奏,但易保丁為強壯,人習強壯久,恐別名或致不安也。」安石曰:「義勇非單丁不替,強壯則皆第五等戶為之,又自置弓弩及箭寄官庫,須上教乃給。今以府界保甲法推之河東,蓋寬利之,非苦之也。請更遣官相度,不必如聖旨為定。」上曰:「河東義勇、強壯,已成次第,今欲遣官修義勇、強壯法,又別令人團集保甲,如何?」安石曰:「義勇要見丁數,即須隱括。因團集保甲,即一動而兩業就。今既差官隱括義勇,又別差官團集保甲,即一事分為兩事,恐民不能無擾。」上曰:「保甲要亦未可便替正軍上番。」安石曰:「王安禮所奏,固雲俟其習熟乃令上番。然義勇與東軍武藝亦不相較。臣在江寧,見廣勇、虎翼何嘗有武藝。但使人詣逐路閱試東軍及義勇,比較武藝生熟具奏,即可坐知勝負。今募兵大抵皆偷惰頑猾不能自振之人,為農者皆朴力一心聽令之人,以此較之,則緩急莫如民兵可用。」馮京曰:「太祖征伐天下,豈嘗用農兵?」安石曰:「太祖時接五代,百姓困極,公侯多自軍中起,故豪傑以從軍為利。今百姓安業樂生,易以存濟,軍士無復有如向時拔起為公侯者,豪傑不復在軍,而應募者大抵皆不能自振之人而已。」上曰:「軍強弱在人,五代軍弱,至世宗乃強。」安石曰:「世宗所收多天下亡命強梁之人,此其所以強也。」文彥博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安石曰:「以兵強天下,非有道也。然有道者,固能柔能剛,能弱能強,方其能強則兵必不弱。張惶六師,固先王之所務也,但不當專務強兵爾。」上卒從安石議,令盡依王安禮所奏。彥博請令安石就中書一面施行此事,安石曰:「本為保甲,故中書預議。若止欲作義勇、強壯,即合令樞密院取旨施行。」上曰:「此大事,須共議乃可。」
[閏七月十八日]初,禮官以非始即位而祧為疑,安石曰:「此但改正僖祖、順祖當祧與否,於禮無嫌。」上曰:「寧拘忌諱乎?此固無嫌。」
[是日]余曰:「太祖敢於誅殺,然猶為史珪、丁德裕所欺而濫誅無辜,不知陛下於欺罔之人,能有所誅殺否?」
[八月六日]夏國進表不依舊式,但謝恩而不設誓,又不言諸路商量地界事。樞密院共以為疑,上問如何,王安石曰:「中國與夷狄要以宗祀殄滅為誓非得已,今彼如此,但降答詔:『甚善。』」文彥博曰:「如此,即今年防秋如何?」上曰:「便得誓表,如何便保彼不為變?」安石曰:「誠如此。」彥博曰:「盟誓自古所有,要之天地神祇尚恐有變,若更無此,如何可保?」安石曰:「若盟誓可賴,即夏國引前誓足矣,臣恐誓與不誓皆不可保。然彼既得歲賜,必不便敢抗拒。」彥博又以為:「羌人狡猾,包藏不可知,如何便敢撤備?」安石曰:「其勢可見,即其情可知,恐不足過慮,撤備無妨。」彥博又言:「有盟誓,則彼違盟誓我有辭。」安石曰:「若力足以制夏國,豈患無辭?」馮京曰:「太祖得蜀人與河東蠟書,曰:『我伐蜀有辭矣。』」安石曰:「太祖偶然有此語,若蜀可伐,恐雖無蠟書,太祖不患無辭。如太祖伐江南,豈有蠟書?但我欲行王政,爾乃擅命一方,便為可伐之罪。如夏國既稱臣,未嘗入覲,以此伐之,亦便有辭。臣以為不患無辭,患無力制之而已。」上以為然。又論地界,安石曰:「臣本欲議地界者,為環慶占夏國地,若不與降誓前約定,即誓後必復紛紜,今既以環慶地與之,則余路更無足議,不須復問。」
[八月十八日]甲戌,知青州、資政殿學士趙抃為資政殿大學士、知成都府。抃在青州踰年,於是上欲移抃知成都。或言前執政舊不差知成都,成都今又少有人慾去者。上曰:「今人少欲去,但為職田不多耳。抃清苦,必不為職田。蜀人素愛抃,抃必肯去。」王安石曰:「陛下特命之,即無不可。」乃詔加職,遣內侍齎賜召見,勞之曰:「前此無自政府復知成都者,卿能為朕行乎?」抃曰:「陛下宣言,即敕命也,顧豈有例?」上甚悅。上又欲令吳中復知永興,既而曰:「姑竢中復離成都,東軍在蜀,連三次有謀變者。」安石曰:「聞中復頗弛緩。」上曰:「蜀中東軍不須多,可減。」安石曰:「向所以置東軍,非特彈壓蜀人,亦備蠻寇。」上曰:「今蠻皆衰弱無足慮,即東軍自可減也。」
[九月一日]余曰:「秦、漢以來,中國人眾、地墾闢未有如今日。四夷皆衰弱,數百年來,亦未有如今日。天其或者以中國久為夷狄所侮,方授陛下以兼夷狄、安強中國之事。天錫陛下聰明,非不過人,但陛下用之於叢脞,不用之於帝王大略,此所以未能濟大功也。」上以為兵須久練乃強。余曰:「齊威王三年酣飲不省事,一日烹阿大夫,用即墨大夫,出兵收侵地,遂霸諸侯。人主誠能分別君子、小人情狀,濟以果斷,即兵可使一日而強。」
[九月二日]余奏:「既立結吳延征,即須處分。王韶招捉木征,然後蕃部無向背專附延征」云云。潞曰:「夷狄自是夷狄,略近勤遠非義。即自已深入險阻,費運饋,不可不計下梢。」曰:「秦、漢以後事不足論。如詩稱高宗奮伐荊楚,深入其阻,『如火烈烈,則莫我敢遏』,非是不攻夷狄。如火烈烈,其師必眾,師眾必用糧食,非是不費運饋。如鎮洮更自是中國地,久為夷狄所陷,今來經略,亦不至勞費。」
[九月四日]上欲修河北弓箭社,曰:「須得人人欣賴乃可為。」王安石曰:「但令豪傑欣賴,即能驅率眾人。若要人人欣賴,恐無許多官職財物應副。若豪傑欣賴驅率眾人,眾人成俗,則法立而不可廢。今召人飲食,尚有倦而不赴者,況欲什伍之,使從我進退,豈有人人欣賴之理?如畿內事,以近故為異論所搖,陛下以為疑。如金君卿在江西作保甲,以遠故異論不到陛下左右,陛下又何嘗疑其擾?事須以道揆,不須聽無稽之異論。」馮京曰:「河北義勇十八萬自足,何須做弓箭社?」安石曰:「河北義勇收人戶不盡,河北有許多地,有許多人,何故只令十八萬人習兵為義勇,而不可令盡習兵?」馮京曰:「須是丁多方可令習兵。」安石曰:「弓箭手不知用丁多少?」京曰:「亦須丁多乃入社。」安石曰:「今義勇尚只用兩丁,如何弓箭社卻要丁多?臣以為用兩丁為義勇,更令遠出上番,卻於民不便,然見今如此施行。」京曰:「臣在太原日,若糾得兩丁,即令替。」安石曰:「臣讀義勇敕,初刺時已或奏稱兩丁並已刺盡,見今條貫須單丁乃許替,不知太原何故兩丁卻許糾替?」上令討論修弓箭社法,安石曰:「弓箭社部分不如府界保法,當如今府界保法修定。」京曰:「義勇已有指揮使,指揮使即是鄉豪,如又作保甲,令何人為大保長?」安石曰:「古者民居則為比,比有比長,及用兵即五人為伍,伍有伍司馬,二十五家為閭,閭有閭胥,二十五人為兩,兩有兩司馬,兩司馬即是閭胥,伍司馬即是比長,但隨事異名而已。今令二丁即為義勇,與兩丁之家同籍為保甲,居則為大小保長,征戍則為義勇節級、指揮使,此乃三代六卿六軍之遺法。此法見於書,自夏以來至於周不改。秦雖決裂阡陌,然什伍之法尚如古,此所以兵眾而強也。近代惟府兵為近之。唐亦以府兵兼制夷狄,安強中國,監於先王成憲,其永無愆。今舍已然之成憲,而守五代亂亡之遺法,其不足以致安強無疑。然人皆恬然不以因循為可憂者,所見淺近故也。為天下決非所見淺近之人能致安強也。」上以為然。
[九月十五日]先是,李舜舉言:「探得契丹無移口鋪意,鄉巡弓手擾害百姓,百姓恐,故間牒北界有巡馬事,今已罷鄉巡。又雄州屢移牒北界,令約束巡兵乞覓飲食,巡兵亦不敢擾邊民,邊民甚安。」又言:「張利一妄以每歲民牽牛入城為避賊,又因責兩屬百姓指說北界巡兵盜豬,百姓恐巡兵挾恨報復,遂移居,利一因以為巡兵驚動百姓。」又言:「容城令、尉以兩屬戶不即申巡馬過河,一決二十人;問一僧見巡馬否,僧雲不見,又決之。凡如此妄決非一人。」上曰:「鄉巡果如此擾害生事耶?」王安石曰:「固然。」上又曰:「令、尉何敢妄決人?此必利一使之。」舜舉乃言:「不當便罷鄉巡弓手,須與北界商量,亦令罷巡兵,又恐邊民奸猾,復教北人移口鋪,欲呼北界官吏諭之。」安石固以為:「不用如此,若召而不至,至而不聽,則於體非宜。」蔡挺曰:「向趙用事,彼理直故肯來,今我理直,彼未必肯來共議也。」上曰:「此皆張利一生事。」安石曰:「利一罪狀明甚,觀令、尉所為如此,若利一奉法循理,令、尉何敢!然令、尉如此妄決人,不點檢,顧點檢北界巡兵乞覓飲食,巡兵乞覓飲食,百姓自怨北界,預我何事!為湯、武驅民者桀、紂,彼專為暴,我專為德,是北界驅民歸我也。今乃縱我人為暴,助彼人為德,非邊吏善計也。」上曰:「聞利一欲殺巡兵,賴其早替,幾至生事。」
[十月九日]有選人李公義者建言,請為鐵龍爪以浚河。其法:用鐵數斤為爪形,沉之水底,系絙,以船曳之而行。宦官黃懷信以為鐵爪太輕,不能沉,更請造浚川杷。其法:以巨木長八尺,齒長二尺,列於木下如杷狀,以石壓之;兩旁系大絙,兩端矴大船,相距八十步,各用牛車絞之,去來撓盪泥沙,已又移船而浚之。王安石甚善其法,嘗使懷信浚二股河。懷信用船二十二隻,四時辰浚河深三尺至四尺四寸,水既趨之,因又宣刷,一日之間又增深一尺。懷信請以五百兵,二十日開六里直河,順二股河水勢,用杷浚治,可移大河令快。上許依懷信所擘畫。安石請令懷信因便相度天台等埽,作直河,用杷疏浚。上亦許之。
[十月十七日]上曰:「近習亦有忠信者。」余曰:「以陛下崇信此輩,故欲借其力沮害正論。設如此類甚眾,陛下當審察,不當使奸臣得計。」上曰:「近習亦有忠信者,不為欺,不可為高恭顯小人,便以為近習之言都不可聽,即為盧杞、李林甫小人,便以為大臣都不可信乎?」
[十月十九日]安石又言:「開直河一道,計省卻九百萬物料,三百萬夫功。如懷信所造浚川杷,即處處危急可用。直河所以有不可開者,只為近水,開數尺即見水,施功不得。今但見水即以杷浚之,無不可使水趨直河去處。即一歲所省凡幾百千萬物料夫功。又汴河、廣濟河諸斗門減水河,自此更不須計工開浚,但制百千枚杷,永無淺澱也。」
[是日]上曰:「市易賣果子煩細,且令罷卻如何?」余曰:「市易司但以細民為官科買所困,下為兼併取息所困,故自投狀,經市易司乞借官錢出息,行倉法,供納官果子。自立法以來,販者比舊皆便,得見錢無留滯云云。陛下為其煩細,以為有傷國體,臣愚竊謂不然。今設官監酒,一升亦沽,設官監稅,一錢亦稅,豈非細碎?人不以為非,習見故也。臣以為酒稅如此,不為非義,何則?自三代之法,固已如此。《周官》固已征商,然不雲幾錢以上乃征之。泉府之法,物貨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以其價買之,以待不時而買者,亦不言幾錢以上乃買賣。周公製法如此,不以煩細為恥者,細大並舉,乃為政體。尊者任其大,卑者務其細,此先王之法,乃天地自然之理。如陛下朝夕檢察市易務事,乃似煩細,非帝王大體,此乃《書》所謂『元首叢脞』也。」
[十一月十三日]進呈內東門及諸殿吏人名數,白上曰:「從來諸司皆取賂於果子行人,今行人歲入市易務息錢,幾至萬緡,欲與此輩增祿。」上曰:「諸殿無事,惟東門司事繁,當與增祿。」安石曰:「如入內內侍省吏人亦當與增祿,蓋自修宗室條制,所減貨賂甚多故也。」上又曰:「大宗正司吏人亦宜與定祿法,免困擾宗室。宗室漸有官卑及不得官者,不宜更令吏人乞取困擾之。先帝每遷官,此輩所乞取須數十千。」安石曰:「宗正吏止十二三人,更與量增祿,即可行重法。」
[十一月十八日]上云:「郟亶且勿移動。」
[是日]知制誥闕,中書擬用張琥,上不許,曰:「琥脫空,又無能,問時事都不對,乃言它事。」王安石曰:「以人望言,琥行義豈不及蔡延慶?」上曰:「延慶行義亦有何所闕?」安石曰:「如此,則難使在職,陛下當明著其反覆罪狀罷之。」上又以為罪難名,安石曰:「陛下若以言語前後不復放廢人,即左右前後虛位宜多。陛下固有明見其誕謾,而都不以為非者。」上曰:「見即更不進用也。」於是琥三上章乞出,上謂安石曰:「前議琥得無漏乎?」安石曰:「雖不漏,琥豈容不覺?」故有是命。
[是日]初,沈起罷陝西都轉運使,召為度支副使,三月二十五日。改鹽鐵副使,四月七日。尋命知江寧府,五月二日。代公輔,令公輔歸朝。王安石欲留起知審官西院,上曰:「朕方欲論起在陝西亦無罪。」吳充言:「屢改易非便。」上曰:「宜少待之。」安石曰:「公輔專助小人為異議,使在內必無補聖政。」因請以代仲甫,曰:「使仲甫在內無傷也。」上從之。起除江寧才三月,竟召入提舉在京諸司庫務。
[十二月二十二日]三司節略卻呂嘉問起請儀鸞司供內中彩帛文字,卻奏請為擬呂嘉問起請乞指揮。其意欲以內東門要彩供上元禁中用,而嘉問起請致妨闕,中傷嘉問,又歸咎於中書立法云云。余曰:「如此等事非陛下躬儉,即人臣豈敢如此立法?臣見陛下於殿檻上蓋氈尚御批減省,以此知不肯用上等匹帛,糜費於結絡。」上曰:「本朝祖宗皆愛惜天物,不忍橫費。如此糜費,圖作甚?漢文帝曰:『朕為天下守財耳。』」余曰:「人主若能以堯、舜之政澤天下之民,雖竭天下之力以充奉乘輿,不為過當,守財之言,非天下之正理。」
[十二月二十五日]知太原府劉庠言夏國與董氈結親。上曰:「夷狄合從亦可慮。」王安石曰:「但當修政刑,令中國安強,夷狄合從非所憂。」上曰:「孟子言『小固不可以敵大』,合從則大,大則難制。」安石曰:「孟子所謂『小固不可以敵大』者,謂地醜德齊者言之,故齊以一服八則不能。若克修其政刑,則王不待大,故曰『以齊王,猶反手也』。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豈復計小大?」又為上言:「唐回紇合從犯中國,郭子儀以一言伐其交。陛下能用郭子儀之徒為將帥,則夷狄之交固可伐而離之也。」上曰:「郭子儀豈易得?」安石曰:「有天下之大,所患者非子儀之徒難得也,要分別君子、小人而已。」又為上言:「曹操與袁紹相抗,紹地大兵眾,操寡弱,自不敢保勝紹。然荀彧逆知操必勝紹者,以操明勝紹、機勝紹、決勝紹故也。」既而安石又白上:「王中正言:「郢城嘉卜力足敵董氈,董氈與夏人結婚,欲以兵援送,借道於嘉卜界內。嘉卜以為夏、董交婚,即我孤立於兩間,素與董氈為讎,必被攻襲,明告夏人:『如此我必歸漢。』亦遣人至王韶處,王韶未敢許納。臣以為宜令韶相度事機,以利害諭董氈令絕婚,宜聽,因可以施德於嘉卜,收異時之用。」上以為然。文彥博請召王中正問狀乃行下,許之。
[是月]董氈用舊事貽公弼以書,且稱敕,公弼卻之曰:「若藩臣,安得妄稱敕?」董氈自是不敢復稱。
熙寧六年(癸丑 一〇七三年)
[正月五日]王安石請增三司吏祿,上批:「增祿費多,所減吏又未可遽減。」令安石再相度。安石言祿不可不增,又言不患乏錢之理。安石以為:「初,市易行倉法,用萬八千緡,以故收市例錢九萬緡,方以次修法,市例所收未有紀極,而團並綱運、減省上供所省牙前酬獎,止京東及成都兩路歲收已一百萬緡,即吏祿不患少可知。」上從其請。安石又言,天下吏人當盡為之賦祿,上以為然,曰:「但患役法未就,未有錢應副耳。」
[正月十一日]先是,復圭酬獎將官李克忠金湯戰功,樞密院言:「金湯之役,復圭盡取趙餘慶所得首級系之克忠,其自洛河川歸慶州,克忠兵又中道為敵沖斷,有當時轉運使孫坦體量狀及知延州郭逵奏具在。」上怒復圭詐妄,王安石獨明其不然,曰:「復圭雖得罪,克忠等功自當賞。」上曰:「餘人已賞之矣,克忠乃別坐罪。」安石曰:「案復圭札子論一行將官等,不為克忠一人,就令克忠一人有罪,罪自論罪,功自論功。陛下斷克忠罪太重。克忠不合取番部甲,原情固與取玉帛子女入己不同。克忠所以獲罪太重者,正坐平時人浸潤復圭,以為阿黨克忠,克忠無能,又作過壞邊事,故常含怒以待之。適會事發,故特被重斷。且陛下為人浸潤遊說所誤,非但此一事。如王廣淵慶州兵變,廣淵撫定有功,乃降兩官。如種診得朝旨令通消息與西人議和,惟不合擅牒韋州,原情有何深罪,乃追一官,又追奪候二年與合門副使指揮。始時眾議紛然,深咎種診,以為當令分析者,疑此事出於廣淵故也。及分析到,略不干廣淵事。陛下以人言眾,遂行遣種診如此。論者謂種診緣貪功故累國體,臣愚以為妨功慢命,即不可容,若趣赴政令,務成事功,縱有過失,豈可深罪?」上曰:「當時方欲與西人議和,種診遽牒去,恐西人因此更旅拒。」安石曰:「臣愚以為若中國自修政事,西人和與不和非所議,縱度時宜欲與之和,何患西人旅拒?陛下斷王廣淵、種診罪如此,杜純親被旨勘王韶事,陛下無故與轉一官,固已非理,及其奏報欺謾,皆杜純奏狀內自見,非因人媒孽糾摘,然陛下遲疑,令候服闋日行遣,臣力辨論,然止於沖替而已。不知陛下謂種診之罪與杜純孰重,原兩人之情,孰為欲沮壞政事?」上曰:「種診但欲了事耳,有何罪?」安石曰:「如郭逵之罪固不可與王廣淵同日而論,王廣淵降兩官,郭逵乃止降一官。」上曰:「為宣徽使重故也。」安石曰:「宣徽使非郭逵所有,乃陛下所與。茲為天官,天官重則報禮亦宜重。今逵乃敢如此,而陛下譴之止於如此,何足以馭群臣?人固有恥其君不如堯、舜若撻於市者,如此等人豈有肯為不義,煩陛下威怒?如逵者,乃曾盜官肉決杖,豈可以待有道君子之道待之?惟知畏懼,乃可驅使。陛下以為逵材亦可用,故愛惜之,不欲深責,臣恐但長逵驕陵,不復為用。」安石言此,大抵專為復圭地道也。既而復圭乞降御史所言分析,上曰:「已委官體量,虛實當自見。」安石曰:「但札與令分析,若有理,固陛下所欲聞;若無理,即復圭更有上書不實之罪。」上乃許之。其後安石又請以復圭所分析事狀送建中等,上亦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