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書

2024-10-10 23:46:47 作者: 王安石

  湯誓第一

  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作《湯誓》。

  升陑,非地利也,亦人和而已。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以分言之,以臣伐君,疑於亂矣。以天命言之,湯所謂「天吏」,非稱亂也。

  今爾有眾,汝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湯既勝夏,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

  夏師敗績,湯遂從之,遂伐三朡,俘厥寶玉,誼伯、仲伯作《典寶》。

  仲虺之誥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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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歸自夏,至於大坰,仲虺作《誥》。

  成湯放桀於南巢,惟有慚德。曰:「予恐來世以台為口實。」

  桀之罪不若紂之甚,故湯放之而已。湯未伐桀之時,勇以伐之;既伐之,後乃有慚德。以其本心寬厚,不得已而伐惡以救民,伐畢乃慚,亦如人之可罪而撻之;及其撻之,則又悔之:皆寬厚之意也。

  民之有欲,至於失性命之情以爭之,故攘奪誕謾無所不至。為之主者,非聰明足以勝之,則亂而已。

  天乃錫王勇智,表正萬邦,纘禹舊服。茲率厥典,奉若天命。」

  經言「智仁勇」,或言「仁智勇」,未見先「勇」者。蓋成大功定大業,必以智勇;智之所以行者勇也,故先「勇」後「智」。

  「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於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

  夏有昏德,則眾從而昏;商有明德,則眾從而明。

  簡賢附勢,實繁有徒。肇我邦於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戰戰,罔不懼於非辜。矧予之德,言足聽聞。惟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賞。用人惟己,改過不吝。克寬克仁,彰信兆民。

  用人惟己,己知可用而後用之。如此則是果於自任,而不從天下之所好惡也。王者心術之真,大抵如此。改過不吝,言己有過則改之,無復吝惜,若所謂「過則勿憚改」也。用人惟己,則善者無不從;改過不吝,則不善者無不改:此所以能合併為公,以成其大也。其發而為政,又能寬以居之,仁以行之,蓋所謂「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也。惟湯之德如上所言,茲其所以明信於天下;天下信之而欲以為君也。孟子曰:「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桀之所以失天下之心者,惟其肆為威虐,故民墜塗炭而莫之拯。湯於是時,以寬仁之德彰信於天下,故天下歸之,若大旱之望雲霓。然湯之所以能成寬仁之德者,其本則自於清浄寡慾,然天下,舉不足以動其心,故能利與人同,以施其不忍人之政,茲其所以彰信於天下也。蓋撥亂反正,以成帝王之業者,苟有利之之心,則將奪於物慾,見利而動,惑於聲色貨利之私,遂至以私害公,不能執其所有,以與天下共其利。剛愎自用,遂其非而莫之改,如此則所施者無非虐政,是水之益深、火之益熱也。古之人有失之者,項羽是也。漢高祖與項羽,當秦之末,俱興義兵以除殘去虐,較其勢,則高祖之不如羽遠甚,然而高祖卒得天下,羽失之者,以高祖之寬仁而羽則惟肆其暴虐而已。原其高祖之所以寬仁者,無他,亦本於此數者之德而已。觀其入秦關,珍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封秦宮室府庫,還軍灞上,則其志已不小矣。而又不愛爵賞,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好謀能聽,從諫如轉圜,惟此數者之德,皆備於己,故其約法三章,悉除去秦法,而秦民皆按堵如故,莫不欲高祖王秦者。而項羽之所為則皆反是,此其成敗之勢所以不同也。以高祖之成帝業者而推之,則知仲虺所以推本成湯誕膺伐夏救民之意,始於不邇聲色,不殖貨利,改過不吝,然後繼之以克寬克仁、彰信兆民,可謂知所先後矣。

  乃葛伯仇餉,初征自葛。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獨後予?』攸徂之民,室家相慶,曰:『徯予後,後來其蘇。』民之戴商,厥惟舊哉!」

  王者之用兵,如良醫之治疾,惟恐其來之遲,故先彼則此怨,先此則彼怨。民信之,然後可用以征伐,故繼言征葛。

  「佑賢輔德,顯忠遂良;

  佑者,右也;輔者,左也。

  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推亡固存,謂推彼所以亡之故,固吾之所以存,乃邦之所以昌也。

  德日新,萬邦惟懷;志自滿,九族乃離。王懋昭大德,建中於民,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垂裕後昆。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已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嗚呼!慎厥終,惟其始。殖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

  懋昭大德,所以極高明、所以處己也。建中於民,所以道中庸、所以用人也。

  殖有禮。禮者,天之經,地之義,治道之極,強國之本也。人君之所殖,孰大乎此?

  湯誥第三

  湯既黜夏命,復歸於亳,作《湯誥》。

  王歸自克夏,至於亳,誕告萬方。王曰:「嗟!爾萬方有眾,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

  衷,中也,民受天地之中以生。

  若有恆性,克綏厥猷惟後。

  善者,常性也;不善者,非常性也。人之生有善有惡,善者常性也,不善者非常性也。

  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於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並告無辜於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禍淫,降災於夏,以彰厥罪。」

  禍不足畏。

  「肆台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於上天神後,請罪有夏。聿求元聖,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茲朕未知獲戾於上下,慄慄危懼,若將隕於深淵。」

  草木者,天之所生,民之所殖也。非天所生,則民不能殖;非民所殖,則天不能成。湯之受命也,天與之,人立之,故曰「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觀民之所立,則知天之所與矣。湯始伐桀,商人皆咎湯不恤我眾,然湯升自陑,告以必往,至於孥戮誓眾,無所疑難也。及夫天下已定,乃曰「慄慄危懼,若將隕於深淵」。蓋有為之初,眾人危疑,則果斷之以濟功;無事之後,眾人豫怠,儆戒所以居業。其異於眾人也遠矣,此其所以為湯也。若夫事未濟則從而懼,事已濟則喜而怠,則是眾人也,豈足以制眾人哉!

  「凡我造邦,無從匪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嗚呼!尚克時忱,乃亦有終。」

  此非謙而過厚之辭,乃誠然矣。萬方有罪,豈非天子不能治化故然乎?天子有罪,萬方何與焉!

  咎單作《明居》。

  伊訓第四

  成湯既沒,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肆命》《徂後》。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於先王。奉嗣王祗見厥祖,侯、甸群後咸在,百官緫己以聽冢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訓於王。

  曰:「嗚呼!古有夏先後,方懋厥德,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鱉咸若。於其子孫弗率,皇天降災,假手於我有命,造攻自鳴條,朕哉自亳。

  君懋德則施及鳥獸,不懋德則其身不能保。鳴條,夏所宅也。亳,商所宅也。桀有可伐之罪,然後湯與伊尹謀於亳而往伐之;所以起兵戎者夏也,故曰「造攻自鳴條」。既有可誅之罪,湯遂自亳而往攻之,故曰「朕哉自亳」。《周書》曰:「我不爾動,自乃邑。」亦與此同義。

  惟我商王,布昭聖武,代虐以寬,兆民允懷。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愛惟親,立敬惟長,始於家邦,終於四海。嗚呼!先王肇修人紀,從諫弗咈,先民時若。居上克明,為下克忠,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以至於有萬邦,茲惟艱哉!」

  湯逃尹於桀,克忠可見。

  「敷求哲人,俾輔於爾後嗣,制官刑,儆於有位。

  湯豈真以刑加之哉?儆戒之而已。

  曰:『敢有恆舞於宮,酣歌於室,時謂巫風。敢有殉於貨色,恆於游畋,時謂淫風。敢有侮聖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時謂亂風。惟茲三風十愆,卿士有一於身,家必喪;邦君有一於身,國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訓於蒙士。』」

  有位之人以行義率風俗,以職業成政事,三風十愆,敗風俗,隳政事,故湯制官刑以此為急。蒙士,童蒙之士也;為童蒙則如此訓之矣。至於出為臣屬,而不能正其君上,則刑墨矣。

  「嗚呼!嗣王祗厥身,念哉!聖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

  太甲上第五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諸桐,三年,復歸於亳,思庸,伊尹作《太甲》三篇。

  惟嗣王不惠於阿衡,

  阿,大陵之有曲者,保其君如阿,平其國如衡。

  伊尹作書曰:「先王顧諟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祗。

  諟,以言其不違。

  社稷宗廟,罔不祗肅。天監厥德,用集大命,撫綏萬方。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師,肆嗣王丕承基緒。

  非湯非尹,嗣王無可承之基緒,然則太甲不當不惠於阿衡,以覆湯之典刑。

  惟尹躬先見於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

  有終,善終也。相,輔相之臣也。

  其後嗣王罔克有終,相亦罔終。

  罔終,不克善終也。

  嗣王戒哉!祗爾厥辟,辟不辟,忝厥祖。」

  王惟庸罔念聞。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顯,坐以待旦。旁求俊彥,啟迪後人,無越厥命以自覆。慎乃儉德,惟懷永圖。若虞機張,往省括於度,則釋。欽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懌,萬世有辭。」

  上弦曰張。語靜之道,則曰「慎乃儉德,欽厥止」;語動之道,則曰「若虞機張,率乃祖攸行」。

  王未克變。伊尹曰:「茲乃不義,習與性成。予弗狎於弗順,營於桐宮,密邇先王其訓,無俾世迷。王徂桐宮居憂,克終允德。」

  太甲中第六

  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於亳,

  商冕之制無所經見。

  作書曰:「民非後,罔克胥匡以生;後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終厥德,實萬世無疆之休。」

  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於德,自厎不類。欲敗度,縱敗禮,以速戾於厥躬。

  欲而無以節之,則敗度;縱而無以操之,則敗禮。欲而無以節之,謂廣其宮室、侈其衣服之類;縱而無以操之,謂惰其志氣、弛其言貌之類。人之類善,故不類謂之不善。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師保之訓,弗克於厥初,尚賴匡救之德,圖惟厥終。」

  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協於下,惟明後。先王子惠困窮,民服厥命,罔有不悅。並其有邦厥鄰,乃曰:『徯我後,後來無罰。』王懋乃德,視乃厥祖,無時豫怠。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視遠惟明,聽德惟聰。朕承王之休無斁。」

  太甲下第七

  伊尹申誥於王曰:「嗚呼!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鬼神無常享,享於克誠。天位艱哉!德惟治,否德亂。

  德者,得也,得道之謂也。

  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終始慎厥與,惟明明後。」

  「先王惟時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緒,尚監茲哉!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邇。無輕民事,惟難;無安厥位,惟危。

  惟難也所以易,惟危也所以安。

  慎終於始。有言逆於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於汝志,必求諸非道。」

  遜,順也。有人之言,雖於汝心為逆,必於道理中求之,恐其合於道而有益也。有人之言,雖於汝志為順,必於非道理中求之,恐其不合於道而有損也。

  「嗚呼!弗慮胡獲?弗為胡成?一人元良,萬邦以貞。

  元者,善之長。良者,善之至。

  君罔以辯言亂舊政,臣罔以寵利居成功,邦其永孚於休。」

  能亂善惡之實者,辯言也。

  咸有一德第八

  伊尹作《咸有一德》。

  伊尹既復政厥辟,將告歸,乃陳戒於德。曰:「嗚呼!天難諶,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監於萬方,啟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師,爰革夏正。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於一德;非商求於下民,惟民歸於一德。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災祥在德。」

  「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終始惟一,時乃日新。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

  所謂「為上為德」者,將順正救為其上造成,所以為君之德。所謂「為下為民」者,先後相勸為其下造成,所以為民之行也。

  其難其慎,惟和惟一。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善無常主,協於克一。俾萬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綏先王之祿,永厎烝民之生。嗚呼!七世之廟,可以觀德。萬夫之長,可以觀政。後非民罔使,民非後罔事。無自廣以狹人,匹夫匹婦,不獲自盡,民主罔與成厥功。」

  於廟言「德」者,不德則墜厥宗。於長言「政」者,政荒則民散。

  沃丁既葬伊尹於亳,咎單遂訓伊尹事,作《沃丁》。

  太戊贊於伊陟,作《伊陟》《原命》。

  仲丁遷於囂,作《仲丁》。

  河亶甲居相,作《河亶甲》。

  祖乙圮於耿,作《祖乙》。

  盤庚上第九

  盤庚五遷,將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盤庚》三篇。

  上篇告其群臣,中篇告其庶民,下篇告百官族姓。

  盤庚遷於殷,民不適有居,率吁眾慼,出矢言曰:「我王來,既爰宅於茲,重我民,無盡劉。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茲猶不常寧,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今不承於古,罔知天之斷命,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若顛木之有由櫱,天其永我命於茲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厎綏四方。」

  櫱,萌也。

  盤庚斅於民,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眾,悉至於庭。

  「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者,斅之以無自用而違其下。……治形之疾以箴,治性之疾以言。小人之箴雖不可伏,然亦不可受人之妄言。妄言適足以亂性,有至於亡國敗家者,猶受人之妄刺,非特傷形,有至於殺身者矣。故古之人堲讒說,放淫辭,使邪說者不得作,而所不伏者嘉言而已。

  王若曰:

  凡言「若曰」者,或史官述其旨而代作,非其自言;或史撮其大意而刪潤之,非其本言。

  「格汝眾,予告汝訓,汝猷黜乃心,無傲從康。

  無傲,戒之以無違王命;無從康,戒之以無即安其故處。

  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欽;罔有逸言,民用丕變。今汝聒聒,起信險膚,予弗知乃所訟。

  不夷謂之險,不衷謂之膚。造險膚者,所不待教而誅。

  非予自荒茲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觀火,予亦拙謀,作乃逸。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

  「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者,言下從上、小從大則治,此申前「無傲」之戒;「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此申前「無從康」之戒。

  汝克黜乃心,施實德於民,至於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乃不畏戎毒於遠邇,惰農自安,不昬作勞,不服田畝,越其罔有黍稷。」

  「汝不和吉言於百姓,惟汝自生毒,乃敗禍奸宄,以自災於厥身。乃既先惡於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時憸民,猶胥顧於箴言,其發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長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動以浮言,恐沈於眾?若火之燎於原,不可嚮邇,其猶可撲滅。則惟汝眾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恐,謂恐動之以禍患;沉,謂沉溺之於罪戾。

  「遲任有言曰:『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

  以人惟求舊,故於舊有位之臣,告戒丁寧,不忍遽為殄滅之事;以器非求舊,惟新,故不常厥邑,至於今五遷也。

  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動用非罰?世選爾勞,予不掩爾善。茲予大享於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予告汝於難,若射之有志。汝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各長於厥居。勉出乃力,聽予一人之作猷。無有遠邇,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眾;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凡爾眾,其惟致告:自今至於後日,各恭爾事,齊乃位,度乃口。罰及爾身,弗可悔。」

  盤庚中第十

  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乃話民之弗率,誕告用亶其有眾。咸造,勿褻在王庭,盤庚乃登進厥民。曰:「明聽朕言,無荒失朕命!嗚呼!古我前後,罔不惟民之承保。後胥戚,鮮以不浮於天時。

  乘時流行,無所底滯。

  殷降大虐,先王不懷,厥攸作視民利,用遷。汝曷弗念我古後之聞?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於罰。予若吁懷茲新邑,亦惟汝故,以丕從厥志。」

  非有咎於汝,比於罰而謫徙也。

  「今予將試以汝遷,安定厥邦。

  告民以遷之安利也。以遷為安定厥邦,則知不遷必有危而不安、亂而不定之事也。

  汝不憂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欽念以忱動予一人。爾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濟,臭厥載。爾忱不屬,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汝不謀長以思乃災,汝誕勸憂。今其有今罔後,汝何生在上?

  死則體魄降而在下,故曰汝何生在上。

  今予命汝一,無起穢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予迓續乃命於天,予豈汝威?用奉畜汝眾。」

  「予念我先神後之勞爾先,予丕克羞爾、用懷爾然。失於政,陳於茲,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汝萬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後丕降與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孫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罰汝,汝罔能迪。古我先後既勞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則在乃心。我先後綏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茲予有亂政同位,具乃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於朕孫。』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古者以貝為貨,以玉為寶,後言「貨寶」,互相備也。先王設教,因俗之善而導之,反俗之惡而禁之。方盤庚時,商俗衰,士大夫棄義即利,故盤庚以「具貝玉」為戒,此反其俗之惡而禁之者也。自成周以上,莫不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故其俗皆嚴鬼神;以經考之,商俗為甚。故盤庚特稱先後與臣民之祖、父崇降罪疾為告,此因其俗之善而導之者也。

  「嗚呼!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無胥絕遠!汝分猷念以相從,各設中於乃心。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於茲新邑。往哉!生生!今予將試以汝遷,永建乃家。」

  前既告以鬼神之禍,此又告以刑罰之威。

  盤庚下第十一

  盤庚既遷,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綏爰有眾。曰:「無戲怠,懋建大命!

  無戲,欲其嚴事也。無怠,欲其勤事也。

  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於朕志。罔罪爾眾,爾無共怒,協比讒言予一人。古我先王將多於前功,適於山,用降我凶德,嘉績於朕邦。

  降,有黜去之意。

  今我民用盪析離居,罔有定極。爾謂朕:『曷震動萬民以遷?』肆上帝將復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朕及篤敬,恭承民命,用永地於新邑。肆予沖人,非廢厥謀,吊由靈。各非敢違卜,用宏茲賁。」

  「嗚呼!邦伯師長百執事之人,尚皆隱哉!予其懋簡相爾,念敬我眾。朕不肩好貨,敢恭生生。鞠人謀人之保居,敘欽。

  導其耕桑,薄其稅斂,使老幼不失其養,鞠人之事也。聯其比閭,合其族黨,相友相助,謀人保居之事也。既養之,又安之,則斯民之生生得矣。

  今我既羞告爾於朕志,若否,罔有弗欽!無總於貨寶,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

  說命上第十二

  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岩,作《說命》三篇。

  王宅憂,亮陰三祀。

  宅憂,居喪也。

  既免喪,其惟弗言,群臣咸諫於王曰:「嗚呼!知之曰明哲,明哲實作則。天子惟君萬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稟令。」

  王庸作書以誥曰:「以台正於四方,惟恐德弗類,茲故弗言。恭默思道,夢帝賚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審厥象,俾以形旁求於天下。說築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諸其左右。

  古之人齊三日以致其思,必見其所為齊者,況於恭默思道致一而深思?則感格上帝,夢賚良弼,蓋無足怪者。淺陋之人,不知天人之際至誠可以感通如此。

  命之曰:「朝夕納誨,以輔台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

  若金,用汝作礪者,命之使治己也。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者,命之使濟難也。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者,使之澤民也。

  啟乃心,沃朕心,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嗚呼!欽予時命,其惟有終。」

  說復於王曰:「惟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後克聖,臣不命其承,疇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說命中第十三

  衣裳,命服也。上曰衣,下曰裳。衣裳所以彰有德,無德而賜之,則不如其已,故宜在笥。口、甲冑、衣裳、干戈四事,乃為天下之大者,得其大則小者從之,故曰「乃罔不休」。

  惟治亂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慮善以動,動惟厥時。

  事固有善而非時所宜者;善如裘葛之良,時如寒暑之時。時非葛裘,雖善何施?惟未動,審於慮善,將動,審於時宜,然後事順理而當,其可矣。不顧可否,於時而動,非聰明也。

  有其善,喪厥善;矜其能,喪厥功。惟事事乃其有備,有備無患。無啟寵納侮,無恥過作非。惟厥攸居,政事惟醇。黷予祭祀,時謂弗欽。禮煩則亂,事神則難。」

  王曰:「旨哉!說!乃言惟服。乃不良於言,予罔聞於行。」說拜稽首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王忱不艱,允協於先王成德,惟說不言有厥咎。」

  說命下第十四

  王曰:「來!汝說!台小子舊學於甘盤,既乃遯於荒野,入宅於河。自河徂亳,暨厥終罔顯。爾惟訓於朕志,若作酒醴,爾惟麴糵;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爾交修予,罔予棄,予惟克邁乃訓。」說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

  王人,猶君人也。此言「王!人求多聞」,乃傅說稱王而告之曰:「人之為人,貴乎求多聞也。」求多聞而不為古訓是式,則是非無所考正,而所聞愈惑矣!

  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允懷於茲,道積於厥躬。

  遜順其志以受學,則人樂於言而言易入。又必以時而敏疾行之,其所修者乃來矣;謂所學之成,乃如來也。若不遜順其志,則善無自而入。若不時敏於行,則所學者無自而成。此二者所以必貴於兼之。

  王曰:「嗚呼!說!四海之內,咸仰朕德,時乃風。股肱惟人,良臣惟聖。

  期說之良,期己之聖。至是,其相期者亦遠矣。

  高宗肜日第十五

  高宗祭成湯,有飛雉升鼎耳而雊,祖己訓諸王,作《高宗肜日》《高宗之訓》。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乃訓於王。曰:「惟天監下民,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民有不若德,不聽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嗚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無豐於昵。」

  祖考罔非天嗣;祀有典,不可豐殺。訓之使改,所謂「正厥事」。

  西伯戡黎第十六

  殷始咎周,周人乘黎,祖伊恐,奔告於受,作《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於王。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後人,惟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

  「不虞天性」,能度天性而行則義矣。

  今我民罔弗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摯?』今王其如台。」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嗚呼!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於天?殷之即喪,指乃功,不無戮於爾邦!」

  微子第十七

  殷既錯天命,微子作誥父師、小師。

  微子若曰:「父師、少師!殷其弗或亂正四方。我祖厎遂陳於上,我用沈酗於酒,用亂敗厥德於下。殷罔不小大,好草竊奸宄。卿士師師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恆獲。小民方興,相為敵仇。今殷其淪喪,若涉大水,其無津涯。殷遂喪,越至於今。」曰:「父師、少師,我其發出狂,吾家耄遜於荒。今爾無指告予顛隮,若之何其?」

  父師若曰:「王子!天毒降災荒殷邦,方興沈酗於酒,乃罔畏畏,咈其耇長舊有位人。今殷民乃攘竊神祗之犠牷牲用以容,將食無災。

  純而不雜故謂之牷,完而無傷故謂之犧。

  王子弗出,我乃顛隮。自靖,人自獻於先王,我不顧行遯。」

  《左傳》:「楚克許,許男面縛銜璧,衰絰輿襯以見楚子。楚子問諸逢伯,逢伯對曰:「昔者武王克商,微子啟如是。武王親釋其縛,受其璧而祓之,焚其襯,禮而命之,使復其所。」則是微子歸周,在武王克商之後,而其行遯之本心,特欲避禍自全,待其悔而冀其存也。紂卒不悔,武王克商,微子奉祭器出,為商請後,甚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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