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撒旦不體面的建議
2024-10-10 23:19:07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後來他失去了知覺。當左邊隔牆後的談話聲驚醒他時,懷表上正好三點半。這時候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沒跟著宮廷顧問,而是單獨來查房,正操著俄語跟那對不文明的夫婦談話,像是在問丈夫的身體感覺,要他拿體溫登記表出來給他看。然後,他繼續執行任務,但不是通過陽台的隔牆,而是退到走廊上,繞過漢斯·卡斯托普的房間,從門外進了約阿希姆的屋子。人家如此圍著他轉了一圈,對他不理不睬,漢斯·卡斯托普覺得就像是一種侮辱,雖然他絕對沒有與克洛可夫斯博士單獨會談的願望。誠然,他正好健康,不被計算在內。——須知這上邊的人就是這麼個情況,誰有幸身體健康,人家就對他不聞不問,不把他當作一回事;這,令年輕的卡斯托普感到氣惱。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約阿希姆房裡待了兩三分鐘,就順著陽台繼續走去。漢斯·卡斯托普聽見表兄說,可以起來準備飲下午茶啦。「好。」他回答,同時從躺椅中站起來。但是,他躺久了頭暈得厲害,這么半睡半醒未能使他精神煥發,臉頰反倒又很不舒服地發起燒來,而平常他卻總是感覺冷——也許他蓋得不夠吧。
他洗洗眼睛和手,整理好頭髮和衣服,在走廊上與約阿希姆碰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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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見那位阿爾賓先生了嗎?」他在下樓時問。
「當然,」約阿希姆回答,「這傢伙真該管一管。嘮嘮叨叨的,把整個午休給攪了,讓太太們激動得那麼厲害,好幾個星期也休想恢復過來。嚴重地違反院規。可誰又樂意去當告密者呢!再說,那樣的扯淡對於多數人來說還是值得歡迎的消遣呢。」
「你是否覺得可能,」漢斯·卡斯托普問,「他當真會去干他所謂『毫無困難的事』,讓一個小小的物體鑽進自己腦袋裡去嗎?」
「唉,可不,」約阿希姆回答,「並非完全不可能。這種事在咱們上邊常發生。在我來之前兩個月,一次大體檢結束之後,那邊的林子裡就有個大學生上吊了。我到達後的頭一些日子,大伙兒還經常談論。」
漢斯·卡斯托普吃力地打了個哈欠。
「是的,在你們這兒我感到不舒服,」他解釋說,「舒服我不能講。我看我有可能不再待下去,告訴你,我必須離開——這你恐怕不會見怪吧?」
「離開?你這不是心血來潮嗎!」約阿希姆嚷起來,「胡鬧。你剛剛來,怎麼能才住一天就下結論!」
「上帝啊,還是第一天?我真覺得在你們山上已經待了好久好久啦。」
「嗯,別又開始胡思亂想時間的問題!」約阿希姆說,「今天早上我已經讓你搞得頭昏腦漲了。」
「不,別擔心,我已經全忘了,」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通通全忘了。這會兒我自己頭腦也一點不清醒,事情已經過去……現在是該喝茶了吧。」
「是的,然後我們又可以走到今天早上那條板凳跟前去。」
「上帝保佑。不過,但願別碰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今天我再也參加不了任何有學問的談話,這點我預先聲明。」
餐廳里,凡是此刻能夠端上的飲料統統端上來了。羅賓遜小姐又在喝她那血紅的薔薇花茶,她的侄孫女又在一勺一勺吃酸奶。除此之外還有牛奶、茶、咖啡、巧克力,是的,甚至肉湯。各桌都坐滿了在那頓豐盛的午餐以後躺了兩個鐘頭的客人。人人都在忙著把奶油抹到大片大片的葡萄乾糕餅上去。
漢斯·卡斯托普要了茶,把重複烤過的麵包浸進去。他也嘗了嘗果醬。葡萄乾糕餅,他僅僅仔細瞧了瞧,一想起要切來吃就著實打了個冷戰。大廳有著樸素的彩色拱頂,安放了七張桌子,他又坐在其中一張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已經是第四次。再過一會兒,七點整,還將有第五次,為的是進晚餐。在短促而空虛的間隙時期,可以填進一次去山路邊水管旁那條長凳的散步——到那時路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療養客,哥兒倆得不停地打招呼,然後再到陽台上靜臥微不足道的一個半小時。漢斯·卡斯托普躺在那兒感覺很冷。
晚餐前他認真地換了衣服,隨後便去坐在羅賓遜小姐和女教師中間喝蔬菜湯,吃配菜的烤肉和燒肉,吃了兩片蛋糕。蛋糕裡邊無所不有:杏仁、奶油、巧克力、果脯、杏仁泥,還有很不錯的乳酪夾黑麵包。他又要了一瓶庫爾姆巴赫啤酒。可是只喝完那高玻璃杯的一半,他就清楚地認識到他該上床了。他腦殼裡嗡嗡響,眼皮沉得像鑄了鉛似的,心跳得像敲小鑼。他痛苦地覺得,漂亮的瑪露霞似乎用戴著小紅寶石戒指的手掩著臉,身體朝前傾著,在偷偷地笑他,雖然他拼命努力,不讓她有任何理由這樣做。仿佛遠遠地,他聽見施托爾太太在講什麼。她的話使他感覺如此荒唐絕頂,甚至他自己也鬧不清楚施托爾太太真是那樣講了呢,或者只是在他的頭腦里施托爾太太的話發生了荒誕的變化。她聲稱,她會調製二十八種不同味道的魚汁——她敢擔保,雖然她丈夫告誡她別講出來。「別去講!」他說,「誰也不會相信你;即使相信,人家也會覺得可笑!」可今兒個她偏要講一講,公開承認她確實可以配出二十八種魚的調料。這在可憐的卡斯托普聽來很可怕。他猛然一驚,伸手去摸額頭,完全忘了嘴裡還有一塊夾著切斯特乳酪的黑麵包沒有嚼,沒有吞。直到從席上站起來,他還把面包含在嘴裡。
他們穿過左邊那道一再被摔得很響的玻璃門,直接到了前廳。幾乎所有療養客都走這同一條路;原來在吃過晚飯的這段時間裡,前廳和緊臨著的沙龍里有一些娛樂活動。多數病人分成一小堆一小堆地站在旁邊聊天。圍著兩張鋪著綠色台布的可摺疊的桌子,有些人正在玩牌,一張桌子上玩的多米諾,一張桌子上玩的橋牌,參加者全都是年輕人,阿爾賓先生和赫爾米娜·克勒費特也在裡邊。除此而外,在第一間客廳里還有幾樣光學玩意兒:一是一架立體西洋鏡,通過透鏡,可以看見豎在箱內的照片,例如一艘威尼斯小艇上的船夫什麼的,實實在在,卻不能動彈,也沒有血色;二是一支單筒望遠鏡模樣的萬花筒,把一邊眼睛靠近透鏡,只要輕輕轉動一個輪子,筒里的星星和阿拉伯花飾便千姿百態,變幻莫測;最後是一面旋轉的鼓,裝上電影膠片,從一旁的開口望進去,就可看見要麼是個磨房小工在和掃煙囪的人打架,要麼是位小學教員在懲治學童,要麼是戲子在走鋼絲,要麼是一對農村小青年在跳華爾茲舞。漢斯·卡斯托普用一雙冰冷的手撫著膝蓋,每一種玩意兒都看了很久。他還到橋牌桌旁去站了站,看不可救藥的阿爾賓先生如何撇著嘴角,以老練的手法甩牌。在一個角落裡,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與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女士們親切交談。她們中有施托爾太太、伊爾蒂絲太太和萊薇小姐。「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成員退到了相鄰的一間用門帘與遊藝廳隔開的小沙龍里,組成一個親密無間的小團體。除了舒舍夫人,還有一位黃鬍鬚、凹胸脯、金魚眼睛的精神萎靡的先生;一個皮膚黧黑、柔發蓬鬆、戴著一對金耳環的少女,一看就是那種富於個性的幽默的典型;還有就是從席外參加進去的布魯門科爾博士以及另外兩個溜肩膀青年。舒舍夫人面朝遊藝室,坐在小房間背面一張圓桌後邊的沙發上,是小團體的核心。漢斯·卡斯托普不無鄙夷地看著這個沒教養的女人,暗暗考慮:她似乎使我想起了什麼,但要說又說不出來……一位三十光景、頭髮稀疏的高個子男人,在一台褐色小鋼琴上把《仲夏夜之夢》里那首《婚禮進行曲》翻來覆去地已經彈了三次,現在又應一些女士的請求,開始第四次彈這首樂曲,而且在彈之前,還深情地、默默地用目光向每一位女士致意。
「請問貴體如何,工程師?」一直在大廳中轉悠的塞特姆布里尼兩隻手插在褲兜里,這時候來到卡斯托普面前問。他仍然穿著灰色的粗絨布外套、淺色的格子花褲子。他在稱他工程師時面帶微笑;看著他那翹起的黑鬍子,鬍子底下譏誚地撇著的嘴角,漢斯·卡斯托普感覺頭上像澆了涼水。他怔怔地望著義大利人,嘴唇閉著,眼睛布滿紅絲。
「啊,是您,」他說,「是早上散步時我們在山上那條長凳……在那水槽旁邊……碰見過的……當然當然,我一眼就把您給認出來啦。您相信嗎?」他明知不該講,卻仍然講了出來,「當時乍一看我還當您是個搖風琴的街頭藝人哩!……這自然純屬胡扯,」他添了一句,因為他發現塞特姆布里尼已對他換上了冷峻的審視眼神,「一句話,蠢透啦!我簡直完全不能理解,天知道我怎麼竟……」
「您別介意,一點也沒有關係,」塞特姆布里尼又看了看年輕人,然後說,「我想知道,您今天過得怎樣——您在這樂園裡的第一天?」
「非常感謝。完全按照規定,」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多半是『水平地』,用您喜歡的說法。」
塞特姆布里尼莞爾一笑。
「可能,我偶爾是這麼說,」他道,「嗯,這兒的生活方式您覺得有趣嗎?」
「又有趣又無聊,全看您願怎麼講,」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有時候真難分清楚。我根本沒感到無聊——你們山上的生活太活躍了。可以聽見、看見這麼多新奇的東西……可另一方面,我又感覺仿佛來到山上已不止一天,而是已經很久——我簡直覺得自己年歲增大了,頭腦也更聰明。」
「更聰明?」塞特姆布里尼眉頭一揚問,「請允許我問一下:您到底多大啦?」
您瞧,漢斯·卡斯托普竟不知道!他一下子說不清自己多大了,儘管他拼命地甚至絕望地努力要想起來。為了爭取時間,他讓人家將問題重複一遍,然後回答:
「……我……多大?當然是二十三,很快就要滿二十四歲。請原諒,我累了!」他說,「可說累還不完全適合我的情況。您知道嗎?就像在做夢,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夢中,想醒來卻又醒不過來。我的情況正是如此。想必在發高燒,除此不能做別的解釋。您相信嗎?我的腳一直冷到了膝頭。如果允許這麼講的話,因為膝頭已經不屬於腳——請原諒,我頭昏腦漲到了極點,歸根結底也不奇怪,一大早就開始……就已經讓人用氣胸給噓了一下,然後又聽阿爾賓先生滔滔不絕的演說,而且是以水平的姿勢。您想想,我老是覺得自己的五種知覺都已靠不住;我必須講,這比面孔發燒和雙腳發冷更令我頭痛。請坦白告訴我,施托爾太太自稱會做二十八種魚汁,您認為可能嗎?我不是指她是否真的能做——我認為絕對不可能——我只想搞清楚,是她方才在桌上真的這麼講過呢,抑或只是我自己這麼感覺——我僅僅想知道這個。」
塞特姆布里尼望著他,像根本沒有聽,兩隻眼睛定定的,一副茫然無所視的神氣。「是的,是的,是的,」他像早上那樣一連三下。「瞧瞧,瞧瞧,瞧瞧!」他把齒音念得很尖銳,帶著嘲諷的難以捉摸的意味。
「您說二十四?」他問。
「不,二十八!」漢斯·卡斯托普答,「二十八種魚汁!不是什麼一般的滷水,而是專門的魚鹵,驚人就驚人在這裡。」
「工程師!」塞特姆布里尼以生氣的規勸口吻道,「請您清醒清醒,別再說這些無聊的傻話,我一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二十三歲,您說?哦……請允許我再提個問題或者給您一個您願聽就聽的建議。既然您待在我們這兒難受,既然您身體,如果我沒完全搞錯的話,還有精神都感到不舒服——怎麼樣,您就別等著在這兒老去,一句話,今天晚上就重新收拾好行李,明兒一早就搭定點的快車動身離去?」
「您認為我應該走?」漢斯·卡斯托普問,「在我剛剛抵達的時候?不,我怎麼能才過一天就下結論呢!」
說這話時,他不經意地瞟了瞟隔壁房間,正好與舒舍夫人打了個照面,看見了她那細眯眯的眼睛和寬寬的顴骨。她到底讓我想起了這世界上的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呢?漢斯·卡斯托普暗忖。然而,這個問題他那疲倦的腦袋不管怎麼想,也想不出答案來。
「自然,要適應你們上邊的生活,對我也不十分容易,」他繼續說,「這本該預見到的。因此,僅僅為了頭幾天有些腦袋發昏、面孔發熱就馬上偃旗息鼓,我必定會感到羞恥,甚至認為自己是個懦夫,再說也完全違反理性——不是嗎,您自己說……」
一下子,他的言辭變得很懇切,肩膀也激動得直聳,像是一定要說服那個義大利人,無論如何都得將他的建議收回才好。
「向理性致敬,」塞特姆布里尼回答,「還要向您的勇氣致敬!您剛才的話還中聽,很難提出反駁的理由。而且我真的也觀察到一些能很好適應的先例。例如去年的克乃弗小姐,奧蒂莉婭·克乃弗小姐,一位顯赫家庭的千金。她在山上住了一年半,住得真是習慣極了,以致完全康復以後——這兒有時也有恢復了健康的——還說什麼都不肯離開。她誠心誠意地懇求貝倫斯宮廷顧問同意她留下,說她不能走,不願走,這兒就是她的家,在這兒她感到幸福;然而要入院的客人很多,她的房間必須騰出來,所以懇求沒用,人家仍堅持讓她康復出院。誰料奧蒂莉婭卻發起燒來,曲線陡直上升。可是人家揭穿了她,拿走了她常用的體溫計,給她換了支『啞大姐』——您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就是一支不帶刻度的體溫計,檢查時大夫自行用尺子量,自行登記結果。奧蒂莉婭,我說先生,只有三十六點九攝氏度,奧蒂莉婭的燒退啦。這一來她就只好去湖裡游泳——當時是5月初,夜裡還上凍,湖水雖說冷得不像冰,準確地講卻只有零上幾攝氏度。她在水裡老泡著,想鬧上這個那個毛病——可結果呢?她康復了就是康復了。告別時才叫傷心絕望喲,父母親安慰的話全聽不進去。『要我去下邊幹什麼?』她不停地喊,『這兒就是我的家!』也不知她後來怎樣了……可我覺得,您沒聽我講,工程師?您站著挺吃力,如果我沒完全弄錯的話。少尉,您的表弟在這兒哪!」他轉過臉去對正走過來的約阿希姆喊,「領他上床去吧!他既富有理性又很勇敢,只是今兒晚上有些站立不穩了!」
「不,真的,我全聽懂了!」漢斯·卡斯托普要人家相信,「『啞大姐』只是根水銀棍兒,完全沒有刻度——您瞧,我不是完全理解了嗎!」不過,他隨即還是由約阿希姆帶進電梯,回到樓上,跟其他許多病人一樣。當晚的娛樂活動已告結束,大伙兒各奔東西,回到大廳和陽台上做晚間的靜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跟著走進約阿希姆的房間。走廊上鋪著椰子皮編織的席毯,腳一踩就微微拱起,但卡斯托普已不再覺得不舒服。他坐到約阿希姆的撒花大靠椅上——他房裡也有一把同樣的椅子——點著了一支馬利亞·曼齊尼。可雪茄的味道像黏土,像煤塊,像很多東西,就是不像它應該像的那樣。然而他堅持抽著,一邊看約阿希姆做靜臥的準備,看見他穿上件士兵便服式的上衣,再套一件舊外套,然後把床頭柜上的小燈和他的俄語教程一齊搬進陽台,擰亮小燈,嘴裡含著體溫計坐到躺椅上,接著就靈巧得令人吃驚地開始用搭在躺椅上的兩條駝毛毯子將身體裹起來。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里佩服表哥的熟練本領。約阿希姆把毯子一條接一條地展開,先是左,後是右,立著將自己從胳肢窩一直蓋過腳,最後使整個身子變成一個絕對均勻平整的包裹,露在外面的只有頭、兩肩和雙臂。
「幹得真漂亮。」漢斯·卡斯托普說。
「全靠練習。」約阿希姆回答,說話時用牙將溫度計咬在口裡,「您也能學會的。趕明兒一定給你弄兩條毯子來。你回到山下也用得著;而在我們這兒更必不可少,特別是你又沒有毛皮睡袋。」
「夜間我不在陽台上靜臥.」漢斯·卡斯托普解釋說,「我不會這麼做的,現在就告訴你,我覺得那太離奇了。一切總得有個限度。歸根結底,我必須表明,我只是上你們這兒做客的。我準備再坐一會兒,抽抽雪茄,如此而已。味道糟極了。不過我清楚煙是好的。對我來說今天已經夠了。馬上就九點——真遺憾,連九點還沒到。不過一到九點半,就是時候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上床睡覺。」
他打了個寒戰——接著又一個,接著很快地一連幾個。漢斯·卡斯托普跳起來,飛快跑向牆上掛著的氣溫表,像是要當場拿獲什麼似的。室溫九雷氏度[32]。他握住暖氣管,發現是冷冰冰的。他語無倫次地嘀咕著,意思大概是雖然才8月間,不生暖氣仍舊叫缺德,因為不能看印在紙上的月份的名稱,而要看實際的溫度;眼下這氣溫不是叫人凍得像狗一樣嗎?可同時他又臉孔發燒。他坐下去,又再站起來,語音含糊地求約阿希姆允許他從床上拿了條被子,坐在椅子上,將被子打開來蓋住下半身。他就這麼坐著,既冷又熱,還受那味道討厭的雪茄的罪。一種窩囊極了的感覺向他襲來,他覺得仿佛一生中從未這麼難堪過。「真沒勁兒!」他嘀咕道。可這當口,他又突然感到一種特別的想入非非的喜悅和希望。這感覺稍縱即逝,他只好坐在那兒,等著它也許還會再來。然而沒再來,剩下的只有難受。臨了,他只得站起身,把被子扔回床上,撇著嘴嘀咕了幾句諸如「晚安!」或者「小心別凍著!」或者「吃早飯時還是叫我吧」什麼的,便搖搖晃晃地經過走廊,回自己房間去了。
脫衣服時他哼起歌來,但不是因為高興。他機械地、下意識地上了廁所,完成了臨睡前的種種文明義務,從旅行小藥瓶中將淡紅色的漱口藥水倒進玻璃杯,鄭重其事地漱起口來,用他那軟性的優質紫羅蘭香皂洗了手,才穿上長長的上等亞麻布睡衣——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繡著兩個字母:HC。隨後,他躺上床,熄掉燈,把自己昏昏沉沉的發燒的腦袋倒在那個美國女人臨死前睡過的枕頭上。
他絕對肯定地相信馬上會墮入夢鄉,結果完全錯了。剛才他幾乎睜不開眼皮,這會兒卻根本合不攏了,一閉上馬上又會不安地抽搐著張開來。現在還不到他習慣於上床睡覺的時間,他自言自語,再說白天也睡得太多。加之室外還有誰在敲打地毯——這顯然與事實有出入,或者說壓根兒沒這回事。實際上是他自己的心在跳,跳得身體外邊老遠都聽得見,聲音就真像室外有人在用藤拍兒抽打地毯一樣。
室內還不是一團漆黑;從兩邊的陽台上,從約阿希姆和「差勁兒的俄國人席」那對夫婦那兒,透過開著的陽台門投進來小燈的亮光。漢斯·卡斯托普眨動著眼皮,仰臥在床上,突然眼前重新顯現出一個情景,一個他白天觀察到但又懷著恐懼和溫情試圖立刻忘卻的情景。那就是在談到瑪露霞和她的體態特徵的一剎那,約阿希姆臉上表情的變化——嘴奇怪地扭歪了,黧黑的臉膛一塊青一塊白。漢斯·卡斯托普懂得並看出了個中的奧妙。他領會得這麼深刻,觀察得這麼真切,像從來還不曾有過,以致那敲地毯的拍兒既加快了速度,也增大了力量,幾乎壓倒了從達沃斯坪上傳來的小夜曲的旋律。原來在山下的那家旅館裡,眼下正舉行音樂會;一出輕歌劇結構對稱平穩的、已經奏濫了的曲調穿過夜空,飄送到了山上,漢斯·卡斯托普不禁用口哨跟著悄聲吹起來——有人確實能像耳語似的悄聲吹口哨——一邊吹一邊還用冰冷的雙腳在鴨絨被子底下打拍子。
這樣當然沒法睡著,而漢斯·卡斯托普也完全不覺得有睡意。自從他以如此新鮮和生動的方式懂得了約阿希姆何以臉色大變,世界在他眼前就像更新了似的,他在內心深處重又體驗到了那种放縱的喜悅和希望,而且他還期待著什麼;可究竟是什麼,他卻又沒有認真考慮。但是,當他聽見左右兩邊的鄰人已經結束靜臥回到房內,以在房內的水平姿勢代替室外的水平姿勢時,他不禁自言自語地道出了他的信念,也就是那對野蠻的夫婦今晚該會相安無事吧。我可以放心地入睡了,他想。他們今晚會保持安靜的,我絕對肯定!誰料他們卻並不安靜,而漢斯·卡斯托普也不是誠心想說真話。是的,如果他們真的相安無事,那他自己豈不成了糊塗蛋嗎?對於他之親耳所聞,他驚訝得忍不住不斷發出無聲的嘆息。「不像話!」他啞然呼喊,「太不成體統!誰會相信有這種事?」與此同時,他又不時地撮起嘴唇低聲吹口哨,和著那從山下連綿不斷地送來的乏味老調。
他終於睡著了。但同時卻開始做怪誕的夢,比昨天夜裡的更加怪誕。他經常不是嚇醒了就是夢見在拼命地奔跑,以致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在夢中看見宮廷顧問貝倫斯邁著兩條羅圈腿,擺動著兩隻僵直的胳膊,和著遠處送來的進行曲,大步地、沒精打采地在花園的小路上走著。他走到漢斯·卡斯托普面前便站定腳跟,戴上了一副鏡片很厚的圓眼鏡,嘴裡開始胡謅起來。「是個老百姓,當然是的。」他說著,也不徵得同意就伸出他那大手,用食指和中指將卡斯托普的眼皮翻起來,「有身份的老百姓,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可是不無天才,不無渾身發高燒的天才!會高高興興地在咱們山上住一些年頭的!哦,先生們,快一點,該去散步啦!」說著將兩根粗大的食指塞在嘴裡,異常悅耳地打了一個呼哨,立刻從不同方向飛出變得小小的羅賓遜太太和女教師來,在他左右兩肩上一邊坐一個,就跟她們在餐廳里吃飯時坐在漢斯·卡斯托普兩邊一樣。接著,宮廷顧問又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同時用一條餐巾在眼鏡背後擦眼睛——也不知究竟要擦什麼,是汗珠還是淚水。
接著他又夢見自己在校園裡,在他多年來度過課間休息時間的地方,舒舍夫人同樣也在;他正打算去向她借支鉛筆。她拿了半截銀色筆桿的紅鉛筆給他,用低沉悅耳的嗓音提醒他別忘記一下課就歸還。當她瞪著寬大的顴骨上那對藍不藍、灰不灰、綠不綠的細眯眯眼盯著他瞧時,他猛地從夢中甦醒過來,因為他終於知道而且努力想記住舒舍夫人到底使他想起了誰。他趕緊將這個發現記牢,為的是保存到明天。他感到又被睡夢包圍了,他馬上就發現自己必須躲避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追逐。博士要抓他去進行靈魂分析;對此,漢斯·卡斯托普真是怕得發瘋,嚇得要命。他不顧生命危險跳進花園裡,情急中甚至去爬那根紅棕色的旗杆。正當追趕他的大夫伸手抓住他的褲腿那千鈞一髮的一剎那,他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
可還沒等他稍稍平靜一下,他又睡著了,並且夢見了下面的情景。他正努力用肩膀把塞特姆布里尼擠開,義大利人卻硬站在那兒,面帶微笑——從那漂亮地往上翹起的豐滿的小黑胡兒下邊露出的微笑,真叫漢斯·卡斯托普受不了。「真討厭!」他清楚地聽見自己說,「滾開!您只是個搖風琴的流浪漢,令人討厭!」然而塞特姆布里尼就是賴著不肯走。漢斯·卡斯托普仍站著考慮該怎麼辦,突然卻悟出已經到了行動的時間,也就是該給那些打算弄虛作假的人送「啞大姐」去了,送那種完全沒有刻度的水銀棍兒去了。他醒來時,下定決心要把夢裡的發現告訴表兄約阿希姆。
就在這樣的奇遇和發現中,夜慢慢地流逝著。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阿爾賓先生、米克洛齊希上尉和施托爾太太等,都在卡斯托普的夢中扮演了亂七八糟的角色。例如米克洛齊希上尉嘴裡含著施托爾太太在逃跑,被帕拉范特檢察官用投槍刺穿了背脊。有個夢漢斯·卡斯托普一夜之間做了兩遍,而且兩遍完全一模一樣——等做第二遍時已快天亮了。他仿佛坐在擺著七張桌子的餐廳里,門哐啷一響,舒舍夫人走進來,一隻手插在白色毛線衣的口袋裡,另一隻手托著後腦勺上的頭髮。這個沒教養的婦人不去「好樣兒的俄國人席」,卻不聲不響地踱到漢斯·卡斯托普身邊,默默地伸過手來讓他親吻——可不是給他手背,而是給他手心。漢斯·卡斯托普吻了她的手,吻了兩隻未經保養、手掌嫌寬、指頭粗短、指甲邊的肉皮已經翹起的手。一剎那間,他從頭到腳充滿了一種甜蜜得令人心慌意亂的快意——那種他在嘗試著擺脫榮譽的重壓去享受恥辱的無窮好處時已感受過的快意,眼下,在夢中,他重又體驗到了,不同的只是這種快意還要強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