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必要的採購
2024-10-10 23:19:10
作者: (德)托馬斯·曼
「你們的夏天就這麼完了嗎?」第三天,漢斯·卡斯托普含譏帶諷地問他表兄。
氣溫下降得令人害怕。
年輕的探訪者在山上度過的第二天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夏日。在槍尖一樣的柏樹梢頭,掛著碧藍閃亮的天幕;谷底的小鎮,在炙熱的空氣里熠熠生輝;牛群在山坡遊蕩,吃著溫暖的淺草,叮噹的牛鈴聲飄蕩在四野的空中。吃第一次早點時,女士們已經穿上輕薄的上衣,有的甚至是鏤空衣袖;這可並非對誰都合適——例如施托爾太太穿上就完全要不得,她的膀子虛胖得像海綿似的,透氣的衣服根本不適合。男士們也以各有特色的裝束對美好的天氣做出回應。看得見各種棉毛便裝和麻紗西服;約阿希姆·齊姆遜則以象牙色的薄絨長褲配他那藍色上裝,軍人氣派十足。至於塞特姆布里尼,他也一再地聲稱要換換衣服。「見鬼!」他在吃過早點後與表兄弟倆一道去山下散步時說,「這太陽真厲害!我看來是該穿得薄一點啦。」可說是說,他仍舊一如既然往地穿那大翻領的外套和格子呢長褲。看樣子,這多半就是他全部的行頭嘍。
第三天卻出了大毛病,仿佛時序完全給顛倒了過來;漢斯·卡斯托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飯後,大伙兒已經靜臥了二十多分鐘,太陽卻突然躲了起來,一堆難看的泥炭色濃雲從東南方的山脊上升起,一股充滿異味的狂風掃過山谷,冷得人骨頭生痛,就像從不知哪兒的冰天雪地里刮來的一般。氣溫猛跌,天地間立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雪!」玻璃隔牆後面傳來約阿希姆的聲音。
「什麼雪不雪?」漢斯·卡斯托普立即問,「你該不是講現在就要下雪了吧?」
「肯定,」約阿希姆回答,「這樣的風我們知道。它一刮就會有滑雪場啦。」
「胡扯!」漢斯·卡斯托普說,「我要是沒記錯,這會兒才8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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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約阿希姆是對的,他已經對此間的情況有所了解。沒過多一會兒,在反覆響起的雷聲中,一場大雪已經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雪那麼大,那麼密,天地萬物都裹進了白茫茫的雪霧裡,小鎮和山谷已全然沒了蹤影。
整個下午雪一直下著。暖氣生上了。約阿希姆使用毛皮睡袋照常堅持靜臥,漢斯·卡斯托普卻逃進自己的房內,把椅子移到暖氣管旁邊,坐在那兒望著室外的怪現象,不住地搖腦袋。第二天早晨,雪不再下,室外的氣溫也回升了幾攝氏度,然而積雪仍舊齊腳脖子深,展現在卡斯托普驚奇的眼前的,還是一派嚴冬景象。暖氣又關了。室內氣溫為六攝氏度。
「你們的夏天現在就完了嗎?」漢斯·卡斯托普問表兄,口氣中含著辛辣的諷刺.
「還不能這麼說,」約阿希姆就事論事地回答,「上帝要是願意,還會有好些個美妙的夏日。甚至到了9月都很可能。不過問題是,在這兒季節的劃分不那麼明顯。你知道,它們可以說混在了一起,跟日曆不協調。冬天有時太陽大得叫人流汗,散步必須脫掉外套;夏天嘛,嗯,你自己全看見了,就是這個樣子。要說下雪——那更把一切全搞亂了套。1月份常下雪,5月份也不見得少,8月里還下,這你見到了。總的來講,沒哪個月不可能下雪,這是實話。簡言之,咱們山上有冬日,有夏日,有春天和秋天,卻沒有真正的一年四季。」
「真叫亂得可以。」漢斯·卡斯托普說。他穿著套鞋和冬大衣,跟表哥一道下山去買靜臥蓋的毛毯;很明顯,這樣的天氣他帶來的格子呢旅行毯已不頂事。有一陣他甚至考慮是否該買條毛皮睡袋,後來卻作罷了。不,在一定程度上是被這想法嚇得退了回去。
「不,不,」他說,「就買毯子吧!我回到山下肯定還用得著它們;什麼地方的人都有毯子,它們沒任何特別和令人大驚小怪的地方。毛皮睡袋卻太特殊。你仔細想想,我要是買了它,我就會覺得自己打算在此地安家落戶了。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我已屬於你們同類……一句話,僅僅待幾個星期就買條毛皮睡袋絕對不值得,除此以外我也不想再多講什麼。」
約阿希姆表示贊成。於是哥兒倆就在英國人聚居區一家陳設美觀、貨物豐富的商店,選了兩條像約阿希姆那樣的駝毛毯子,也就是特別長特別寬的那種,質地柔軟,有著天然色澤。他們讓店家立刻將毯子送回院裡去,送到「山莊」國際療養院第三十四號房間。當天下午,漢斯·卡斯托普就準備第一次使用它們了。
這會兒自然是第二次早餐以後,因為在其他時間按日程安排完全沒有下山的可能。天下起雨來了。路上的積雪已變成飛濺的泥漿。在回院的途中,塞特姆布里尼趕上了他們。只見他撐著把雨傘,卻仍然光著頭,同樣急急地往回走。他臉色發黃,心緒顯然很淒楚。他以純淨的語調和講究的措辭,抱怨這寒冷和潮濕令他吃夠了苦頭。至少把暖氣開起來也好嘛!可那些混帳的當權者,雪一停就讓關上了——真是條愚蠢的規定,完全沒有一點道理!當漢斯·卡斯托普提出異議,說室內溫度低點大概符合療養的原則。是的,免得把病人都養嬌了,塞特姆布里尼卻狠狠地挖苦他。哎,確實哩,療養原則。神聖不可侵犯的療養原則!漢斯·卡斯托普先生談到它們時的語氣完全正確,那就是誠惶誠恐,虔誠謙卑。只有一點引人注意——雖說是在絕對使人愉快的意義上引人注意——那就是他們中能享受絕對優待的,正好是與當權者的經濟利益完全一致者;反之,對那種並非完全如此的療養客,人家總習慣於睜隻眼閉隻眼,漠不關心……表兄弟倆聽得笑了;塞特姆布里尼卻從他所渴望獲得的溫暖,一下子將話題扯到了自己已故去的父親身上。其間,自然也並非沒有聯繫。
「我的先父,」他拉長聲調動情地講,「他是位高雅的人——身體與心靈一樣敏感!冬天裡他多愛自己那小而溫暖的書齋啊,他打心眼兒里愛它,總讓它的室溫保持在二十雷氏度;為此把一隻小暖爐燒得紅紅的。在陰冷潮濕的日子裡,或者碰上刺骨的北風,你從住宅的走廊踏進他那房間,一股暖氣便迎面撲來。你立刻像披上一件輕軟的大衣,眼裡也盈滿了快活的淚水。小房中擁擠著書籍和手稿,其中不乏極為珍貴的善本真跡。他穿著藍色法蘭絨睡衣,置身於這些精神財寶之間。他站在窄窄的書寫台前,潛心於文學創作——他身材小巧玲瓏,比我矮一個頭,請二位想像一下!可兩鬢的灰白色頭髮卻如此濃密,鼻子卻那麼長,那麼精緻……一位了不起的小說家,先生們!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幾位之一,很少有人像他那麼諳熟我們的語言,堪稱絕無僅有的義大利語文體大師,合乎薄伽丘理想的文學家……學者們打老遠來和他交談,有的來自哈帕浪達[33],有的來自克拉科夫。他們硬是來到我們居住的地方,為了向他表示敬意;他呢,也彬彬有禮地接待人家。他還是一位卓越的詩人,閒暇時刻,他也用托斯卡納方言寫短篇小說,文字漂亮極了——一位使用慣用語成語的大師。」塞特姆布里尼讓他家鄉的語音在舌尖上慢慢融化,腦袋搖來晃去,感到極大的滿足。「他的花園是按照維吉爾的式樣建起來的,」他繼續說,「他講的話語動聽而有教益。可是溫暖,他那小小的書齋里必須溫暖,不然他就會顫抖,就會氣得流淚,為了人家竟讓他挨凍。現在你倒想想,工程師,還有你,少尉,我——他的兒子,眼下卻得在這該死的野蠻地方受怎樣的罪。身體在盛夏季節凍得發抖,心靈不斷被屈辱所折磨!啊,太殘忍了!我們周圍都是些什麼東西!愚蠢的魔鬼奴僕,那個宮廷顧問的手下。克洛可夫斯基,」塞特姆布里尼真箇咬牙切齒,「克洛可夫斯基,這無恥的『懺悔神父』,他恨我,就因為我珍惜自己的人格,不願拿自己去供他干那虛偽的勾當……還有我那席上……我被迫同席一塊兒進餐的都是些什麼人喲!右邊是哈勒來的啤酒桶——名叫馬格努斯——他蓄著一溜乾草捆兒似的鬍子。『別拿文學來煩我!』他竟然說,『它能給我什麼?美好的性格!我拿美好的性格幹得了啥?我是個講實際的人,美好的性格在生活中幾乎不會出現。』瞧,這就是他想像中的文學!美好的性格……哦,聖母馬利亞!他的老婆坐在他對面,漸漸地就發起愣來,口水流出來也不知道。真是個骯髒得要命的……」
約阿希姆與漢斯·卡斯托普沒有交換意見,兩人對塞特姆布里尼的演講的看法卻完全一致:太煩瑣囉唆了,雖然聽起來也挺有趣兒,是的,措辭如此大膽、尖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漢斯·卡斯托普對他說的「乾草捆兒」,還有「美好的性格」,特別是對他那無可奈何的滑稽口氣,都報以好心的一笑。隨後,他也說:
「上帝,是的,在這種地方人的確有點兒雜。你不能自己選擇同桌進餐的人——真要那樣,也不堪設想。在我席上就有這麼位女士……施托爾太太——我想你是認識她的?真是粗鄙得要命,我必須說。有時候,當她噼里啪啦說開來,我簡直不知道眼睛該朝哪兒放。可她卻叫苦連天,說她溫度高了,周身無力,看樣子病情不輕哩。這就太怪了——既有病又愚蠢——我可不知道我表達得準確不,但我總感覺非常稀罕:一個人既很愚蠢,同時又生著病;這兩樣碰在一起,大概是世界上最惱人的事情吧。你簡直不知道,你該以怎樣的表情去對待她的話;因為對一個病人你願意肅然起敬,不是嗎,生病差不多是件莊嚴的事,如果允許我這樣講的話。然而,一旦摻和進了愚蠢,竟講出什麼『Fomulus』[34],什麼『宇宙機構』等莫名其妙的話來,就讓人哭笑不得,就讓人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其可悲的程度簡直沒法說。我是講兩者不協調,不和諧,人們不習慣於把它們聯想在一起。在人們的想像中,一個蠢人必定是健壯的,平常的;疾病必定將人變得敏感、聰明和特別。人們通常都這樣想,不是嗎?我說了許多,自己也不完全有把握,」他最後講,「只是話已經談到這兒,所以我也……」
他腦子裡亂鬨鬨的。
約阿希姆也有些尷尬。塞特姆布里尼揚起眉頭,一聲沒吭,做出很有禮貌地等著他把話講完的樣子。事實上,他是希望看見漢斯·卡斯托普完全沒了轍,好將話茬接過去:
「了不起,工程師,您竟表現出了哲學天才,這我完全沒看出來!按照您的高論,您想必也不怎麼健康,因為你給人的印象顯然是不無智慧。但是,請容我告訴您,對你的推斷鄙人不敢苟同。我反對它,是的,真正充滿敵意地反對。如你看見的,在思想方面我確實有些偏激,寧肯讓人罵我古板,也絕不肯放過該批判的觀點不予批判,就像您剛才所闡述的……」
「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請——原諒……我知道您打算講什麼。您想說,您對自己的話並不多麼認真,您剛才發表的看法並非不折不扣是您自己的觀點,您只是從許多現存的觀點中隨手取來一種,試著講一講,並不負什麼責任。對您這個年紀倒也是實情;您這樣的青年還缺少男子漢的堅定,還樂於嘗試各式各樣的觀點。樂於嘗試。」他說,他把試這個音念得像義大利方言一樣柔和,「一句名言。我感到驚訝的只是您的嘗試方向單一。我懷疑會事出偶然,倒擔心存在某種正要形成固定性格的傾向,要是不加防範的話。所以,我覺得有義務糾正您。您說,生病加上愚蠢是世界上最惱人的事。這我可以同意。我也寧可看見一位有頭腦的病人,而不願看見一個患肺癆的傻瓜。但我不滿意您將生病加愚蠢差不多看成是一種風格的錯誤,一種自然口味的混亂。或者如您喜歡說的,一種使人的感情進退維谷的狀態。如果您把生病看成某種高尚的事情和——您怎麼講來著——對了,莊嚴的事情,那麼,它跟愚蠢加在一起絕對不和諧。這同樣是您自己用的詞兒。無論怎樣,不!疾病絕對不是高尚的,絕對不是莊嚴的——那麼看本身就是一種病態,或者會造成病態。也許,我能激起您對這種看法產生厭惡的最有把握的辦法,就是告訴您它是衰老而醜陋的。它產生自遭受迷信踐踏的古代;那時候,人類的意識被扭曲了,被剝奪了尊嚴。它產生自充滿恐怖的時代;那時候,和諧與幸福被懷疑、遭詛咒,殘疾病弱反成了進入天國的通行證。然而,理性與啟蒙驅散了籠罩在人類心靈上的陰影——但是還不徹底,今天它們還相互進行著鬥爭。這鬥爭就意味著工作,先生,塵世的工作,為了塵世、為了榮譽和人類的利益而進行工作。每天都在這樣的鬥爭中得到新的鍛鍊,人就會獲得徹底解放,沿著進步與文明之路,向著越來越光明、溫柔、純潔的未來前進。」
見鬼!漢斯·卡斯托普又驚訝,又難為情,心裡想,好一首詠嘆調!我怎麼會招惹出它來呢?在我耳里它顯得枯燥乏味。他老是工作工作地想說明什麼?儘管不是地方,他卻一個勁兒地扯什麼工作。最後,漢斯·卡斯托普講:
「太妙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您的高論值得一聽。誰也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講得更生動形象,我想。」
「倒退傾向,」塞特姆布里尼又講起來,與此同時,他舉高雨傘,放一個路人過去,「倒退回那些黑暗、痛苦時代的觀點的傾向,請相信我,工程師,就是一種疾病——一種已經研究得很充分的疾病。科學已為它取了各式各樣的名稱,有美學的和心理學的名稱,有政治學的名稱——還有與事情風馬牛不相及的教科書的名稱,您完全可以把它們忘記。只不過在精神生活中一切都有聯繫,都互為因果,只要你給魔鬼一個小拇指,他就會把你整隻手乃至整個人都拽去……再者,健康的原則永遠只能表現出純粹健康的品格,不管以什麼作為開端——所以請您記住,疾病遠遠不是什麼高貴的東西,不是什麼太莊嚴的東西,說它難於與愚蠢聯繫在一起,反倒意味著對人的貶低——是的,一種造成人痛苦、損壞人意識的貶低。作為單個的肉體現象,疾病還可以調養和護理,可精神上予以尊重就錯了——請記住!——大錯而特錯了!您說的那個女人——我不打算回憶她的名字——哦,謝謝,施托爾太太——一句話,這個可笑的女人,據我看,不是她的情況使人的感情,如您所說,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生病而又愚蠢——上帝保佑,本來很可悲;不過事情也簡單,只要懷著同情,聳聳肩膀就得了。真正的窘境,先生,真正的悲劇,只是在自然殘忍地破壞了人格的和諧時——或者事先已使其成為不可能時——才出現。那時候,自然常常把一個高尚的樂於生活的心靈,與一個不適於生存的軀體結合在一起。您知道列奧帕爾迪嗎,工程師,或者您,少尉?他是我們義大利一位不幸的詩人,一個體弱多病的駝子。他那原本偉大的心靈不斷地為身體的病痛所累,不斷遭受屈辱、譏諷和壓抑,唱出來的怨歌真是令人心碎。請聽這一首!」
說著,塞特姆布里尼開始用義大利語朗誦起來,用舌尖細細玩味著那美麗的音韻,一邊還搖頭晃腦,還不時閉上眼睛,全不顧他的兩位同伴一個字都聽不懂。看來他只是為了欣賞自己的記憶力和朗誦本領,並在聽者前炫耀一番。終於,他又說道:
「可你們不懂,聽不出詩里的悲痛。先生們,你們完全可以體會到,駝背詩人列奧帕爾迪缺少的首先是女性的愛。這說明了他為什麼無力抗拒自己心靈的枯萎。榮譽和德行的光輝在他慢慢變得黯淡了,大自然使他覺得暴戾。它確實也暴戾,又愚蠢又暴戾,我完全同意他的想法——他甚至絕望了——說來很可怕——對科學和進步絕望了!在這兒,工程師,您才看到了真正的悲劇!才有了『人的感情進退維谷的窘境』——不是在那個女人身上——我不屑回憶她的名字……別說什麼疾病會使人更富有靈性,看在上帝分上,別這麼做!一個沒有軀體的靈魂正如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都同樣不算人,都同樣可怕;而且,前一種情況只是少有的例外,後一種情況卻比比皆是。通常,都是身體恣肆放縱,狂妄僭越,攫取了全部生命。一個生了病在休養了的人,就只是軀體而已。這違反人性,貶低人格——在多數情況下,他充其量不過是行屍走肉……」
「滑稽,」約阿希姆突然冒出一句,同時彎下腰,望著走在塞特姆布里尼另一側的表弟,「最近,你可是也說過一些非常相似的話哩。」
「是嗎?」漢斯·卡斯托普應道,「嗯,很可能,我腦子裡也可能產生過類似想法。」
塞特姆布里尼默默無語地走了幾步,然後說:
「那更好,先生們。那更好,要真是這樣的話。我也遠沒有給二位上什麼哲學課的意思——這不是我的任務。如果咱們工程師自己已經發表過與我一致的看法,那只是證實了我斗膽的猜測,即他是位喜歡思考的人,只不過按照有天才的青年的方式,對一切可能的觀點都想做一番嘗試罷了。有天賦的青年才不是一張白紙哩。在他們的紙上,倒像是用悅目的墨水寫上了一切,既有對的也有錯的;教育者的任務,是對的堅決發揚,錯的呢,就通過切實有力的影響予以永遠消除。二位去採購東西了嗎?」他換成輕鬆的語氣問。
「不,沒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就是說……」
「只給表弟買了兩條毛毯。」約阿希姆漫不經心地應道。
「靜臥用的……天冷得要命……我卻得跟著躺幾個星期。」漢斯·卡斯托普苦笑著,眼睛盯住地上。
「啊,毛毯,靜臥,」塞特姆布里尼說,「是,是,是。對,對,對。事實上,樂於嘗試!」他又用義大利腔調說了一遍,隨後就與表兄弟告別。這時候,瘸腿看門人已經在招呼他們,他們已經走進療養院。到了門廳,塞特姆布里尼自稱要在中飯前讀讀報紙,便獨自轉進談話室。看來,第二次靜臥他是想開小差了。
「上帝保佑!」到了電梯裡,漢斯·卡斯托普對約阿希姆說,「真是個教育家——他新近自己也說過,他有這方面的天才。對他可得好好留神,別多說一句話,否則就要聽他慢慢給你上課。不過嘛,他講的道理也值得一聽,每個從他嘴裡蹦出來的字都那麼圓潤,那麼有味兒——聽著他的話,我總會想起新鮮的小麵包。」
約阿希姆笑起來。
「這你最好別對他講。我相信他準會失望的,如果他知道了你在聽他教誨時竟想到小麵包。」
「你這麼認為?是的,完全沒把握。我總有個印象,他並非完全為了教訓人;也許教訓人還是次要的,主要還是為了說話本身,為了讓它們一字一句從他嘴裡蹦出來、滾出來……像富於彈性的橡膠球……只要有人留心聽他講,他就心滿意足了。啤酒桶馬格努斯說那些關於『美好性格』的話誠然有些蠢,可塞特姆布里尼也應該明白,文學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不打算問,免得自我暴露。我實際上懂得也不多,而且在此之前還從來沒見過一位文學家。不過,文學要說不為了創造美好的性格,那也顯然是為了創造美麗的語言,這是我與塞特姆布里尼打交道的印象。他使用的是怎樣一些詞彙喲!他說『德行』時全然不帶一點做作——我請你注意!我一輩子還從沒用過這個詞兒,即使在學校里,當書里寫著『勇敢』讓人解釋的時候,我們也總回答『勇敢』。我必須說,我聽見他說出『德行』二字,心裡便為之一震。可隨後,當他那麼咒罵寒冷,咒罵貝倫斯,咒罵流口水的馬格努斯,總之,咒罵所有一切時,又使我變得有些神經質。他是個持不同政見者,我馬上就明白了。對現存的一切,他都攻擊;這總有點狂妄,我禁不住要說。」
「你可以這麼說,」約阿希姆鄭重地回答,「可他的言行也有些可驕傲之處,完全不讓人產生狂妄的印象,而是相反。他這個人很自重,或者說很重視整個人類。這就是他身上令我喜歡的地方,在我眼裡顯得光明正大的品格。」
「你講得對,」漢斯·卡斯托普說,「他甚至有些嚴厲——這經常叫人不怎麼舒服,因為你感覺——讓我們說:老受到監視。是的,這樣措辭一點不錯。你相信嗎?我總覺得他不贊成我買毯子來做靜臥,他對此很反感,就這樣那樣地找碴兒。」
「不,」約阿希姆驚訝地、若有所思地回答,「這怎麼可能?我沒法想像。」說完,他嘴裡含著體溫計,搬上所有必需的東西,上陽台靜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則開始盥洗更衣,做好午餐的準備——因為離吃午飯的時間只剩下不到一個鐘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