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2024-10-10 22:50:41
作者: (英)莎士比亞
第一場
荒野
【愛德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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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伽 與其被人在表面上恭維而背地裡鄙棄,那麼還是像這樣自己知道為舉世所不容的好。一個最困苦、最微賤、最為命運所屈辱的人,可以永遠抱著希冀而無所恐懼;從最高的地位上跌落下來,那變化是可悲的,對於窮困的人,命運的轉機卻能使他歡笑!可是誰來啦?
【一老人率葛羅斯特上。
愛德伽 我的父親,讓一個窮苦的老頭兒領著他嗎?啊,世界,世界,世界!倘不是你的變幻無常,使我們厭倦於為人,哪一個人是甘心老去的?
老人 啊,我的好老爺!我在老太爺手裡就做您府上的佃戶,一直做到您老爺手裡,已經有八十年了。
葛羅斯特 去吧,好朋友,你快去吧;你的安慰對我一點沒有用處,他們也許反會害你的。
老人 您眼睛看不見,怎麼走路呢?
葛羅斯特 我沒有路,所以不需要眼睛;當我能夠看見的時候,我也會失足顛仆。我們往往因為有所自恃而失之於大意,反不如缺陷卻能對我們有益。啊!愛德伽好兒子,你的父親受人之愚,錯恨了你,要是我能在未死以前,摸到你的身體,我就要說,我又有了眼睛啦。
老人 啊!那邊是什麼人?
愛德伽 (旁白)神啊!誰能夠說「我現在已經到了不幸的極點」?我現在比從前才更要不幸得多啦。
老人 那是可憐的發瘋的湯姆。
愛德伽 (旁白)也許我還要碰到更不幸的命運;當我們能夠說「這是最不幸的事」的時候,那還不是最不幸的。
老人 漢子,你到哪兒去?
葛羅斯特 是一個叫花子嗎?
老人 是個瘋叫花子。
葛羅斯特 他的理智還沒有完全喪失,否則他不會向人乞討。在昨晚的暴風雨里,我也看見這樣一個傢伙,他使我想起一個人不過等於一條蟲;那時候我的兒子的影像就閃進了我的心裡,可是當時我正在恨他,不願想起他;後來我才聽到一些其他的話。天神掌握著我們的命運,正像頑童捉到飛蟲一樣,為了戲弄的緣故而把我們殺害。
愛德伽 (旁白)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在一個傷心人的面前裝傻,對自己、對別人,都是一件不愉快的行為。(向葛羅斯特)祝福你,先生!
葛羅斯特 他就是那個不穿衣服的傢伙嗎?
老人 正是,老爺。
葛羅斯特 那麼你去吧。我要請他領我到多佛去,要是你看在我的分上,
願意回去拿一點衣服來替他遮蓋遮蓋身體,那就再好沒有了;我們不會走遠,從這兒到多佛的路上一二哩之內,你一定可以追上我們。
老人 唉,老爺!他是個瘋子哩。
葛羅斯特 瘋子帶著瞎子走路,本來是這時代的一般病態。照我的話,或者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吧;第一件事情是請你快去。
老人 我要把我所有的最好的衣服拿來給他,不管它會引起怎樣的後果。(下。)
葛羅斯特 喂,不穿衣服的傢伙——
愛德伽 可憐的湯姆冷著呢。(旁白)我不能再假裝下去了。
葛羅斯特 過來,漢子。
愛德伽 (旁白)可是我不能不假裝下去。——祝福您的可愛的眼睛,它們在流血哩。
葛羅斯特 你認識到多佛去的路嗎?
愛德伽 一處處關口城門、一條條馬路人行道,我全認識。可憐的湯姆被他們嚇迷了心竅;祝福你,好人的兒子,願惡魔不來纏繞你!五個魔鬼一齊作弄著可憐的湯姆:一個是色魔奧別狄克特;一個是啞鬼霍別狄丹斯;一個是偷東西的瑪呼;一個是殺人的摩陀;一個是扮鬼臉的弗力勃鐵捷貝特,他後來常常附在丫頭、使女的身上。好,祝福您,先生!
葛羅斯特 來,你這受盡上天凌虐的人,把這錢囊拿去;我的不幸卻是你的運氣。天道啊,願你常常如此!讓那窮奢極欲、把你的法律當作滿足他自己享受的工具、因為知覺麻木而沉迷不悟的人,趕快感到你的威力吧;從享用過度的人手裡奪下一點來分給窮人,讓每一個人都得到他所應得的一份吧。你認識多佛嗎?
愛德伽 認識,先生。
葛羅斯特 那邊有一座懸崖,它的峭拔的絕頂俯瞰著幽深的海水;你只要領我到那懸崖的邊上,我就給你一些我隨身攜帶的貴重的東西,你拿了去可以過些舒服的日子;我也不用再煩你帶路了。
愛德伽 把您的手臂給我;讓可憐的湯姆領著你走。(同下。)
第二場
奧本尼公爵府前
【高納里爾及愛德蒙上。
高納里爾 歡迎,伯爵;我不知道我那位溫和的丈夫為什麼不來迎接我們。
【奧斯華德上。
高納里爾 主人呢?
奧斯華德 夫人,他在裡邊;可是已經大大變了一個人啦。我告訴他法國軍隊登陸的消息,他聽了只是微笑;我告訴他說您來了,他的回答卻是,「還是不來的好」;我告訴他葛羅斯特怎樣謀反、他的兒子怎樣盡忠的時候,他罵我蠢東西,說我顛倒是非。凡是他所應該痛恨的事情,他聽了都覺得很得意;他所應該欣慰的事情,反而使他惱怒。
高納里爾 (向愛德蒙)那麼你止步吧。這是他懦怯畏縮的天性,使他不敢擔當大事;他寧願忍受侮辱,不肯挺身而起。我們在路上談起的那個願望,也許可以實現。愛德蒙,你且回到我的妹夫那兒去;催促他趕緊調齊人馬,交給你統率;我這兒只好由我自己出馬,把家務託付我的丈夫照管了。這個可靠的僕人可以替我們傳達消息;要是你有膽量為了你自己的好處,履行你的女主人的命令,那麼不久大概就會聽到我的音信的。把這東西拿去帶在身邊;不要多說什麼;(以飾物贈愛德蒙)低下你的頭來:這一個吻要是能夠替我說話,它會叫你的靈魂兒飛上天空的。你要明白我的心;再會吧。
愛德蒙 我願意為您赴湯蹈火。
高納里爾 我的最親愛的葛羅斯特!(愛德蒙下)唉!都是男人,卻有這樣的不同!哪一個女人不願意為你貢獻她的一切,我卻讓一個傻瓜侵占了我的眠床。
奧斯華德 夫人,殿下來了。(下。)
【奧本尼上。
高納里爾 你太瞧不起人啦。
奧本尼 啊,高納里爾!你的價值還比不上那狂風吹在你臉上的塵土。我替你這種脾氣擔著心事:一個人要是看輕了自己的根本,難免做出一些越限逾分的事來;樹幹斷傷了,枝葉也要跟著萎謝,到後來只好讓人當作枯柴而付之一炬。
高納里爾 得啦得啦;全是些傻話。
奧本尼 智慧和仁義在惡人眼中看來都是惡的;下流的人只喜歡下流的事。你們干下了些什麼事情?你們是猛虎,不是女兒,你們幹了些什麼事啦?這樣一位父親,這樣一位仁慈的老人家,一頭野熊見了他也會俯首帖耳,你們這些蠻橫下賤的女兒,卻把他激成了瘋狂!難道我那位賢襟兄竟會讓你們這樣胡鬧嗎?他也是個堂堂漢子,一邦的君主,又受過他這樣的深恩厚德!要是上天不立刻降下一些明顯的災禍來,懲罰這種萬惡的行為,那麼人類快要像深海的怪物一樣自相吞食了。
高納里爾 不中用的懦夫!你讓人家打腫你的臉,把侮辱加在你的頭上,還以為是一件體面的事;正像那些不明是非的傻瓜,人家存心害你,幸虧發覺得早,他們在未下毒手以前就受到懲罰,你卻還要可憐他們。你的鼓呢?法國的旌旗已經展開在我們安靜的國境上了,你的敵人頂著羽毛飄揚的戰盔,已經開始他的威脅。你這迂腐的傻子卻坐著一動不動,只會說,「唉!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奧本尼 瞧瞧你自己吧,魔鬼!惡魔的醜惡的嘴臉,還不及一個惡魔般的女人更要醜惡萬分。
高納里爾 噯喲,你這沒有頭腦的蠢貨!
奧本尼 你這變化做女人的形狀、掩蔽你的蛇蠍般的真相的魔鬼,不要露出你的猙獰的面目來吧!要是我可以允許這雙手服從我的怒氣,它們一定會把你的肉一塊塊抓下來,把你的骨頭一根根折斷;可是你雖然是一個魔鬼,你的形狀卻還是一個女人,我不能傷害你。
高納里爾 哼,這就是你的男子漢的氣概。——呸!
【一使者上。
奧本尼 有什麼消息?
使者 啊!殿下,康華爾公爵死了;他正要挖去葛羅斯特第二隻眼睛的時候,他的一個僕人把他殺死了。
奧本尼 葛羅斯特的眼睛!
使者 他所畜養的一個僕人因為激於義憤,反對他這一種行動,就拔出劍來向他的主人行刺;他的主人也動了怒,和他奮力猛斗,結果把那僕人砍死了,可是自己也受了重傷,終於不治身亡。
奧本尼 啊,天道究竟還是有的,人世的罪惡這樣快就受到了誅譴!但是啊,可憐的葛羅斯特!他失去了他的第二隻眼睛嗎?
使者 殿下,他兩隻眼睛全都給挖去了。夫人,這一封信是您的妹妹寫來的,請您立刻給她一個回音。
高納里爾 (旁白)從一方面說來,這是一個好消息;可是她做了寡婦,我的葛羅斯特又跟她在一起,也許我的一切美滿的願望,都要從我這可憎的生命中消滅了;不然的話,這消息還不算頂壞。(向使者)我讀過以後再寫回信吧。(下。)
奧本尼 他們挖去他的眼睛的時候,他的兒子在什麼地方?
使者 他是跟夫人一起到這兒來的。
奧本尼 他不在這兒。
使者 殿下,我在路上碰見他回去了。
奧本尼 他知道這種罪惡的事情嗎?
使者 是,殿下;就是他出首告發他的,他離開那座屋子,為的是讓他們行事方便一些。
奧本尼 葛羅斯特,我永遠感激你對王上所表示的好意,一定替你報復你的抉目之仇。過來,朋友,詳細告訴我一些你所知道的其他的消息。(同下。)
第三場
多佛附近法軍營地
【肯特及一侍臣上。
肯特 為什麼法蘭西王突然回去,您知道他的理由嗎?
侍臣 他在國內還有一點未了的要事,直到離國以後,方才想起;因為那件事情有關國家的安全,所以他不能不親自回去料理。
肯特 他去了以後,委託什麼人代他主持軍務?
侍臣 拉?發元帥。
肯特 王后看了您的信,有沒有什麼悲哀的表示?
侍臣 是的,先生;她拿了信,當著我的面前讀下去,一顆顆飽滿的淚珠淌下她的嬌嫩的頰上;可是她仍然保持著一個王后的尊嚴,雖然她的情感像叛徒一樣想要把她壓服,她還是竭力把它克制下去。
肯特 啊!那麼她是受到感動的了。
侍臣 她並不痛哭流涕;「忍耐」和「悲哀」互相競爭著誰能把她表現得更美。您曾經看見過陽光和雨點同時出現;她的微笑和眼淚也正是這樣,只是更要動人得多;那些蕩漾在她的紅潤的嘴唇上的小小的微笑,似乎不知道她的眼睛裡有些什麼客人,他們從她鑽石一樣晶瑩的眼球里滾出來,正像一顆顆渾圓的珍珠。簡單一句話,要是所有的悲哀都是這樣美,那麼悲哀將要成為最受世人喜愛的珍奇了。
肯特 她沒有說過什麼話嗎?
侍臣 一兩次她的嘴裡迸出了「父親」兩個字,好像它們重壓著她的心一般;她哀呼著,「姊姊!姊姊!女人的恥辱!姊姊!肯特!父親!姊姊!什麼,在風雨里嗎?在黑夜裡嗎?不要相信世上還有憐憫吧!」於是她揮去了她的天仙一般的眼睛裡的神聖的水珠,讓眼淚淹沒了她的沉痛的悲號,移步他往,和哀愁獨自作伴去了。
肯特 那是天上的星辰,天上的星辰主宰著我們的命運;否則同一個父母怎樣會生出這樣不同的兒女來。您後來沒有跟她說過話嗎?
侍臣 沒有。
肯特 這是在法蘭西王回國以前的事嗎?
侍臣 不,這是他去後的事。
肯特 好,告訴您吧,可憐的受難的李爾已經到了此地,他在比較清醒的時候,知道我們來幹什麼事,一定不肯見他的女兒。
侍臣 為什麼呢,好先生?
肯特 羞恥之心掣住了他;他自己的忍心剝奪了她的應得的慈愛,使她遠適異國,聽任天命的安排,把她的權利分給那兩個犬狼之心的女兒——這種種的回憶像毒螫一樣刺著他的心,使他充滿了火燒一樣的慚愧,阻止他和考狄利婭相見。
侍臣 唉!可憐的人!
肯特 關於奧本尼和康華爾的軍隊,您聽見什麼消息沒有?
侍臣 是的,他們已經出動了。
肯特 好,先生,我要帶您去見見我們的王上,請您替我照料照料他。我因為有某種重要的理由,必須暫時隱藏我的真相;當您知道我是什麼人以後,您決不會後悔跟我結識的。請您跟我去吧。(同下。)
第四場
同前。帳幕
【旗鼓前導,考狄利婭、醫生及兵士等上。
考狄利婭 唉!正是他。剛才還有人看見他,瘋狂得像被颶風激動的怒海,高聲歌唱,頭上插滿了惡臭的地菸草、牛蒡、毒芹、蕁麻、杜鵑花和各種蔓生在田畝間的野草。派一百個兵士到繁茂的田野里各處搜尋,把他領來見我。(一軍官下)人們的智慧能不能恢復他的喪失的心神?誰要是能夠醫治他,我願意把我的身外的富貴一起送給他。
醫生 娘娘,法子是有的;休息是滋養疲乏的精神的保姆,他現在就是缺少休息;只要給他服一些藥草,就可以闔上他的痛苦的眼睛。
考狄利婭 一切神聖的秘密、一切地下潛伏的靈奇,隨著我的眼淚一起奔湧出來吧!幫助解除我的善良的父親的痛苦!快去找他,快去找他,我只怕他在不可控制的瘋狂之中,會消滅了他的失去主宰的生命。
【一使者上。
使者 報告娘娘,英國軍隊向這兒開過來了。
考狄利婭 我們早已知道;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他們到來。親愛的父親啊!我這次掀動干戈,完全是為了你的緣故;偉大的法蘭西王被我的悲哀和懇求的眼淚所感動,他一點沒有非分的野心,只有一片真情,熱烈的真情,要替我們的老父主持正義。但願我不久就可以聽見看見他!(同下。)
第五場
葛羅斯特城堡中一室
【里根及奧斯華德上。
里根 可是我的姊夫的軍隊已經出發了嗎?
奧斯華德 出發了,夫人。
里根 他親自率領嗎?
奧斯華德 夫人,好容易才把他催上了馬;還是您的姊姊是個更好的軍人哩。
里根 愛德蒙伯爵到了你們家裡,有沒有跟你家主人談過話?
奧斯華德 沒有,夫人。
里根 我的姊姊給他的信里有些什麼話?
奧斯華德 我不知道,夫人。
里根 告訴你吧,他有重要的事情,已經離開此地了。葛羅斯特挖去了眼睛以後,仍舊放他活命,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失策;因為他每到一處地方,都會激起眾人對我們的反感。我想愛德蒙因為憐憫他的困苦,是要去替他解脫他的暗無天日的生涯的;而且他還負有探察敵人實力的使命。
奧斯華德 夫人,我必須追上去把我的信送給他。
里根 我們的軍隊明天就要出發;你暫時耽擱在我們的地方吧,路上很危險呢。
奧斯華德 我不能,夫人;我家夫人曾經吩咐我不准誤事的。
里根 為什麼她要寫信給愛德蒙呢?難道你不能替她口頭傳達她的意思嗎?看來恐怕有點兒——我也說不出來。讓我拆開這封信來,我會十分喜歡你的。
奧斯華德 夫人,那我可——
里根 我知道你家夫人不愛她的丈夫;這一點我是可以確定的。她最近在這兒的時候,常常對高貴的愛德蒙拋擲含情的媚眼。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之人。
奧斯華德 我,夫人!
里根 我的話不是隨便說說的,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所以你且聽我說,我的丈夫已經死了,愛德蒙跟我曾經兩下談起過。他應該向我求愛,不應該向你家夫人求愛。其餘的你自己去意會吧。要是你找到了他,請你替我把這信交給他;你把我的話對你家夫人說了以後,再請她仔細想個明白。好,再會。假如你聽見人家說起那瞎眼的老賊在什麼地方,能夠把他除掉,一定可以得到重賞。
奧斯華德 但願他能夠碰在我的手裡,夫人;我一定可以向您表明我是哪一方面的人。
里根 再會。(各下。)
第六場
多佛附近的鄉間
【葛羅斯特及愛德伽作農民裝束同上。
葛羅斯特 什麼時候我才能夠登上山頂?
愛德伽 您現在正在一步步上去;瞧這路多麼難走。
葛羅斯特 我覺得這地面是很平的。
愛德伽 陡峭得可怕呢;聽!那不是海水的聲音嗎?
葛羅斯特 不,我真的聽不見。
愛德伽 噯喲,那麼大概因為您的眼睛痛得厲害,所以別的知覺也連帶糊塗起來啦。
葛羅斯特 那倒也許是真的。我覺得你的聲音也變了樣啦,你講的話不像原來那樣瘋瘋癲癲啦。
愛德伽 您錯啦;除了我的衣服以外,我什麼都沒有變樣。
葛羅斯特 我覺得你的話像樣得多啦。
愛德伽 來,先生;我們已經到了,您站好。把眼睛一直望到這麼低的地方,真是驚心眩目!在半空盤旋的烏鴉,瞧上去還沒有甲蟲那麼大;山腰中間懸著一個採金花草的人,可怕的工作!我看他的全身簡直抵不上一個人頭的大小。在海灘上走路的漁夫就像小鼠一般,那艘碇泊在岸旁的高大的帆船小得像它的划艇,它的划艇小得像一個浮標,幾乎看不出來。澎湃的波濤在海濱無數的石子上衝擊的聲音,也不能傳到這樣高的所在。我不願再看下去了,恐怕我的頭腦要昏眩起來,眼睛一花,就要一個筋斗直跌下去。
葛羅斯特 帶我到你所立的地方。
愛德伽 把您的手給我;您現在已經離開懸崖的邊上只有一呎之距了;誰要是把天下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我也不願意跳下去。
葛羅斯特 放下我的手。朋友,這兒又是一個錢囊,裡面有一顆寶石,一個窮人得到了它,可以終身溫飽;願天神們保佑你因此而得福吧!你再走遠一點;向我告別一聲,讓我聽見你走過去。
愛德伽 再會吧,好先生。
葛羅斯特 再會。
愛德伽 (旁白)我這樣戲弄他的目的,是要把他從絕望的境界中解救出來。
葛羅斯特 威嚴的神明啊!我現在脫離這一個世界,當著你們的面前,擺脫我的慘酷的痛苦了;要是我能夠再忍受下去,而不怨尤你們不可反抗的偉大的意志,我這可厭的殘餘生命不久也要燒乾了的。要是愛德伽尚在人世,神啊,請你們祝福他!現在,朋友,我們再會了!(向前仆地。)
愛德伽 我去了,先生;再會。(旁白)可是我不知道當一個人願意受他自己的幻想的欺騙,相信他已經死去的時候,那一種幻想會不會真的偷去了他的生命的至寶;要是他果然在他所想像的那一個地方,現在他早已沒有思想了。活著還是死了?(向葛羅斯特)喂,你這位先生!朋友!你聽見嗎,先生?說呀!也許他真的死了;可是他醒過來啦。你是什麼人,先生?
葛羅斯特 去,讓我死。
愛德伽 要是你不過是一根蛛絲、一片羽毛、一陣空氣,從這樣千仞的懸崖上跌落下來,也要像雞蛋一樣化成粉碎;可是你還在呼吸,你的身體還是好好的,不流一滴血,還會說話,簡直一點損傷也沒有。十根桅杆連接起來,也不及你所跌下來的那地方高;你的生命是一個奇蹟。再對我說兩句話吧。
葛羅斯特 可是我有沒有跌下來?
愛德伽 你就是從這可怕的懸崖絕頂上面跌下來的。抬起頭來看一看吧;鳴聲嘹亮的雲雀飛到了那樣高的所在,我們不但看不見它的形狀,也聽不見它的聲音;你看。
葛羅斯特 唉!我沒有眼睛哩。難道一個苦命的人,連尋死的權利都要被剝奪去了嗎?罷了,這也是上天的意思,不讓驕橫的暴君如願以償。
愛德伽 把你的手臂給我;起來,好,怎樣?站得穩嗎?
葛羅斯特 很穩,很穩。
愛德伽 這真太不可思議了。剛才在那懸崖的頂上,從你身邊走開去的是什麼東西?
葛羅斯特 一個可憐的叫花子。
愛德伽 我站在下面望著他,仿佛看見他的眼睛像兩輪滿月;他有一千個鼻子,滿頭都是像波浪一樣高低不平的角;一定是個什麼惡魔。所以,你幸運的老人家,你應該想這是無所不能的神明在暗中默佑你,否則決不會有這樣的奇事。
葛羅斯特 我現在記起來了;從此以後,我要耐心忍受痛苦,直等它有一天自己喊了出來,「夠啦,夠啦,」那時候再撒手死去。你所說起的這一個東西,我還以為是個人;它老是嚷著「惡魔,惡魔」的;就是他把我領到了那個地方。
愛德伽 不要胡思亂想,安心忍耐。可是誰來啦?
【李爾以鮮花雜亂飾身上。
愛德伽 不是瘋狂的人,決不會把他自己打扮成這一個樣子。
李爾 不,他們不能判我私造貨幣的罪名;我是國王哩。
愛德伽 啊,傷心的景象!
李爾 在那一點上,天然是勝過人工的。這是強迫你們當兵的慰勞。那傢伙彎弓的姿勢,活像一個稻草人;給我射一支一碼長的箭試試看。瞧,瞧!一隻小老鼠!別鬧,別鬧!這一塊烘乳酪可以捉住它。這是我的臂鞲;儘管他是一個巨人,我也要跟他一決勝負。帶那些戟手上來。啊!飛得好,鳥兒;剛剛中在靶子心裡,咻!口令!
愛德伽 茉蕎蘭。
李爾 過去。
葛羅斯特 我認識那個聲音。
李爾 嘿!長著白鬍鬚的高納里爾!她們像狗一樣向我獻媚。說我在沒有出黑須以前,就已經有了白須。我說一聲「是」,她們就應一聲「是」;我說一聲「不」,她們就應一聲「不」!當雨點淋濕了我,風吹得我牙齒打顫,當雷聲不肯聽我的話平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了她們,嗅出了她們的蹤跡。算了,她們不是心口如一的人;她們把我恭維得天花亂墜;全然是個謊,一發起寒熱來我就沒有辦法。
葛羅斯特 這一種說話的聲調我記得很清楚;他不是我們的君王嗎?
李爾 嗯,每一吋都是君王;我只要一睜眼睛,我的臣子就要嚇得發抖。我赦免那個人的死罪。你犯的是什麼案子?姦淫嗎?你不用死;為了姦淫而犯死罪!不,小鳥兒都在干那把戲,金蒼蠅當著我的面也會公然交尾哩。讓通姦的人多子多孫吧;因為葛羅斯特的私生的兒子,也比我的合法的女兒更孝順他的父親。淫風越盛越好,我巴不得他們替我多製造幾個兵士出來。瞧那個臉上堆著假笑的婦人,她裝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氣,做作得那麼端莊貞靜,一聽見人家談起調情的話兒就要搖頭;其實她自己干起那回事來,比臭貓和騷馬還要浪得多哩。她們的上半身雖然是女人,下半身卻是淫蕩的妖怪;腰帶以上是屬於天神的,腰帶以下全是屬於魔鬼的:那兒是地獄,那兒是黑暗,那兒是火坑,吐著熊熊的烈焰,發出熏人的惡臭,把一切燒成了灰。啐!啐!啐!呸!呸!好掌柜,給我稱一兩麝香,讓我解解我的想像中的臭氣;錢在這兒。
葛羅斯特 啊!讓我吻一吻那隻手!
李爾 讓我先把它揩乾淨;它上面有一股兒熱烘烘的人氣。
葛羅斯特 啊,毀滅了的生命!這一個廣大的世界有一天也會像這樣零落得只剩一堆殘跡。你認識我嗎?
李爾 我很記得你的這雙眼睛。你在向我瞟嗎?不,盲目的丘匹德,隨你使出什麼手段來,我是再也不會戀愛的。這是一封挑戰書,你拿去讀吧,瞧瞧它是怎麼寫的。
葛羅斯特 即使每一個字都是一個太陽,我也瞧不見。
愛德伽 (旁白)要是人家告訴我這樣的事,我一定不會相信;可是這樣的事是真的,我的心要碎了。
李爾 讀。
葛羅斯特 什麼!用眼眶子讀嗎?
李爾 啊哈!你原來是這個意思嗎?你的頭上也沒有眼睛,你的袋裡也沒有銀錢嗎?可是你卻看見這世界的變化?
葛羅斯特 我只能感覺到它的變化。
李爾 什麼!你瘋了嗎?一個人就是沒有眼睛,也可以看見這世界的變化。用你的耳朵瞧著吧:你沒看見那法官怎樣痛罵那個卑賤的偷兒嗎?側過你的耳朵來,聽我告訴你:讓他們兩人換了地位,誰還認得出哪個是法官,哪個是偷兒?你見過一條農夫的狗向一個乞丐吠嗎?
葛羅斯特 嗯,陛下。
李爾 你還看見那傢伙怎樣給那條狗趕走嗎?從這一件事情上面,你就可以看到威權的偉大的影子;一條得勢的狗,也可以使人家惟命是從。你這可惡的教吏,停住你的殘忍的手!為什麼你要鞭打那個妓女?向你自己的背上著力抽下去吧;你自己心裡和她犯姦淫,卻因為她跟人家犯姦淫而鞭打她。殺人的是個放重利債的傢伙,被殺的是個騙子。襤褸的衣衫遮不住小小的過失;披上錦袍裘服,便可以隱匿一切。罪惡鍍了金,公道的堅強的槍刺也會迎之而斷;把它用破爛的布條裹起來,一根侏儒的稻草就可以戳破它。沒有一個人是犯罪的,我說,沒有一個人;我願意為他們擔保;相信我吧,我的朋友,我有權力封住控訴者的嘴唇。你還是去裝上一副玻璃眼睛,像一個卑鄙的陰謀家似的,假裝能夠看見你所看不見的事情吧。來,來,來,來,替我把靴子脫下來;用力一點,用力一點;好。
愛德伽 (旁白)啊!雖然是瘋話,卻不是全無意義的。
李爾 要是你願意為我的命運痛哭,那麼把我的眼睛拿了去吧。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你的名字是葛羅斯特。你必須忍耐;你知道我們來到這世上,第一次嗅到了空氣,就哇呀哇呀地哭起來。讓我講一番道理給你聽;你聽著。
葛羅斯特 唉!唉!
李爾 當我們生下地來的時候,我們因為來到了這個全是些傻瓜的廣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聲大哭。這頂帽子的式樣很不錯!用氈呢釘在一隊馬兒的蹄上,倒是一個妙計;我要把它實行一下,悄悄地偷進了我那兩個女婿的營里,然後我就殺,殺,殺,殺,殺,殺!
【侍臣率侍從數人上。
侍臣 啊!他在這兒;抓住他。陛下,您的最親愛的女兒——
李爾 沒有人救我嗎?什麼!我變成一個囚犯了嗎?我是天生下來被命運愚弄的。不要虐待我;有人會拿錢來贖我的。替我請幾個外科醫生來,我的頭腦受了傷啦。
侍臣 您將會得到您所需要的一切。
李爾 一個夥伴也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嗎?噯喲,這樣會叫一個人變成了個淚人兒,用他的眼睛充作灌園的水壺,去澆灑秋天的泥土的。
侍臣 陛下——
李爾 我要像一個新郎似的勇敢死去。嘿!我要高高興興的。來,來,我是一個國王,你們知道嗎?
侍臣 您是一位尊嚴的王上,我們服從您的旨意。
李爾 那麼還有幾分希望。要去快去。唦唦唦唦。(下。侍從等隨下。)
侍臣 最微賤的平民到了這樣一個地步,也會叫人看了傷心,何況是一個國王!你那兩個不孝的女兒,已經使全體女人受到咒詛,可是你還有一個女兒,卻已經把自己從這樣的咒詛中間振拔出來了。
愛德伽 祝福,先生。
侍臣 足下有什麼見教?
愛德伽 您有沒有聽見什麼關於將要有一場戰事發生的消息?
侍臣 這已經是一件千真萬確、誰都知道的事了;每一個耳朵能夠辨別聲音的人都聽到過那樣的消息。
愛德伽 可是借問一聲,您知道對方的軍隊離開這兒還有多少路?
侍臣 很近了,他們一路來得很快;他們的主力部隊每一點鐘都有到來的可能。
愛德伽 謝謝您,先生;這是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侍臣 王后雖然有特別的原因還在這兒,她的軍隊已經開上去了。
愛德伽 謝謝您,先生。(侍臣下。)
葛羅斯特 永遠仁慈的神明,請俯聽我的禱告:不要再讓我的罪惡的靈魂引誘我在你們沒有要我死以前結束我自己的生命!
愛德伽 您禱告得很好,老人家。
葛羅斯特 好先生,您是什麼人?
愛德伽 一個非常窮苦的人,受慣命運的打擊;因為自己是從憂患中間過來的,所以對於不幸的人很容易抱同情。把您的手給我,讓我把您領到一處可以棲身的地方去。
葛羅斯特 多謝多謝;願上天大大賜福給您!
【奧斯華德上。
奧斯華德 明令緝拿的要犯!居然碰在我手裡!你那顆瞎眼的頭顱,卻是我的進身的階梯。你這倒霉的老奸賊,趕快懺悔你的罪惡,劍已經拔出了,你今天難逃一死。
葛羅斯特 但願你這慈悲的手多用一些氣力,幫助我早早脫離苦痛。(愛德伽勸阻奧斯華德。)
奧斯華德 大膽的村夫,你怎麼敢袒護一個明令緝拿的叛徒?滾開,免得你也遭到和他同樣的命運。放開他的手臂。
愛德伽 先生,你不向我說明理由,我是不放的。
奧斯華德 放開,奴才,否則我叫你死。
愛德伽 好先生,你走你的路,讓窮人們過去吧。這種嚇人的話,就是接連說上半個月也嚇不倒人的。不,不要走近這個老頭兒;我關照你,走遠一點兒;要不然的話,我要試一試究竟是你的頭硬還是我的棍子硬。我可不知道什麼客氣不客氣。
奧斯華德 走開,混帳東西!
愛德伽 我要拔掉你的牙齒,先生。來,儘管刺過來吧。(二人決鬥,愛德伽擊奧斯華德倒地。)
奧斯華德 奴才,你打死我了。把我的錢囊拿了去吧。要是你希望將來有好日子過,請你把我的屍體掘一個坑埋了;我身邊還有兩封信,請你替我送給葛羅斯特伯爵愛德蒙大爺,他在英國軍隊裡,你可以找到他。啊!想不到我今天會死在你的手裡!(死。)
愛德伽 我認識你;你是一個慣會討主上歡心的奴才;你的女主人無論有什麼萬惡的命令,你總是奉命惟謹。
葛羅斯特 什麼!他死了嗎?
愛德伽 坐下來,老人家;您休息一會兒吧。讓我們搜一搜他的衣袋;他說起的那兩封信,也許可以對我有一點用處。他死了;我只可惜他不死在別人的手裡。讓我們看:對不起,好啦,我要把你拆開來了;恕我無禮,為了要知道我們敵人的思想,就是他們的心肝也要剖出來,拆閱他們的信件不算是違法的事。
「不要忘記我們彼此間的誓約。你有許多機會可以除去他;只要你有決心,一切都是不成問題的。要是他得勝歸來,那就什麼都完了;我將要成為一個囚人,他的眠床就是我的牢獄。把我從這可憎的溫熱中拯救出來吧,他的地位你可以取而代之。你的戀慕的奴婢(但願我能換上妻子兩個字)高納里爾。」
啊,不可測度的女人的心!謀害她的善良的丈夫,叫我的兄弟代替他的位置!在這砂土之內,我要把你掩埋起來,你這殺人的淫婦的使者。在一個適當的時間,我要讓那被人陰謀弒害的公爵見到這一封卑劣的信。我能夠把你的死訊和你的使命告訴他,對於他是一件幸運的事。
葛羅斯特 王上瘋了;我的萬惡的知覺卻牢附在我的身上,我一站起身來,無限的悲痛就湧上我的心頭!還是瘋了的好;那樣我可以不再想到我的不幸,讓一切痛苦在昏亂的幻想之中忘記了它們本身的存在。(遠處鼓聲。)
愛德伽 把您的手給我;好像我聽見遠遠有打鼓的聲音。來,老人家,讓我把您安頓在一個朋友的地方(同下。)
第七場
法軍營帳
【考狄利婭、肯特、醫生及侍臣上。
考狄利婭 好肯特啊!我怎麼能夠報答你這一番苦心好意呢!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抵償你的大德。
肯特 娘娘,只要自己的苦心被人了解,那就是莫大的報酬了。我所講的話,句句都是事實,沒有一分增減。
考狄利婭 去換一身好一點的衣服吧;您身上的衣服是那一段悲慘的時光中的紀念品,請你脫下來吧。
肯特 恕我,娘娘;我現在還不能回復我的本來面目,因為那會妨礙我的
預定的計劃。請您准許我這一個要求,在我自己認為還沒有到適當的時間以前,您必須把我當作一個不相識的人。
考狄利婭 那麼就照你的意思吧,伯爵。(向醫生)王上怎樣?
醫生 娘娘,他仍舊睡著。
考狄利婭 慈悲的神明啊,醫治他的被凌辱的心靈中的重大的裂痕!保佑這一個被不孝的女兒所反噬的老父,讓他錯亂昏迷的神智回復健全吧!
醫生 請問娘娘,我們現在可不可以叫王上醒來?他已經睡得很久了。
考狄利婭 照你的意見,應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有沒有穿著好?
【李爾臥椅內,眾仆舁上。
侍臣 是,娘娘;我們乘著他熟睡的時候,已經替他把新衣服穿上去了。
醫生 娘娘,請您不要走開,等我們叫他醒來;我相信他的神經已經安定下來了。
考狄利婭 很好。(樂聲。)
醫生 請您走近一步。音樂還要響一點兒。
考狄利婭 啊,我的親愛的父親!但願我的嘴唇上有治癒瘋狂的靈藥,讓這一吻抹去了我那兩個姊姊加在你身上的無情的傷害吧!
肯特 善良的好公主!
考狄利婭 假如你不是她們的父親,這滿頭的白雪也該引起她們的憐憫。這樣一張臉龐是受得起激戰的狂風的吹打的嗎?它能夠抵禦可怕的雷霆嗎?在最驚人的閃電的輝光之下,你,可憐的無援的兵士!戴著這一頂薄薄的戎盔,苦苦地守住你的哨位嗎?我的敵人的狗,即使它曾經咬過我,在那樣的夜裡,我也要讓它躺在我的火爐之前。但是你,可憐的父親,卻甘心鑽在污穢霉爛的稻草里,和豬狗乞兒做伴嗎?唉!唉!你的生命不和你的智慧同歸於盡,才是一件怪事。他醒來了;對他說些什麼話兒吧。
醫生 娘娘,應該您去跟他說說。
考狄利婭 父王陛下,您好嗎?
李爾 你們不應該把我從墳墓中間拖了出來。你是一個有福的靈魂;我卻縛在一個烈火的車輪上,我自己的眼淚也像熔鉛一樣灼痛我的臉。
考狄利婭 父親,您認識我嗎?
李爾 你是一個靈魂,我知道;你在什麼時候死的?
考狄利婭 還是瘋瘋癲癲的。
醫生 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暫時不要驚擾他。
李爾 我到過些什麼地方?現在我在什麼地方?明亮的白晝嗎?我大大受了騙啦。怎麼我還能活著看見這樣的一天?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我不願發誓這一雙是我的手;讓我試試看,這針刺上去是覺得痛的。但願我能夠知道我自己的確實情形!
考狄利婭 啊!瞧著我,父親,把您的手按在我的頭上為我祝福吧。不,父親,您千萬不能跪下。
李爾 請不要取笑我;我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傻老頭子,年紀活了八十多歲了;不瞞您說,我怕我的頭腦有點兒不大健全。我想我應該認識您,也該認識這個人;可是我不敢確定;因為我全然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而且憑著我所有的能力,我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穿上這身衣服;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在什麼所在過夜。不要笑我;我想這位夫人是我的孩子考狄利婭。
考狄利婭 正是,正是。
李爾 你在流著眼淚嗎?當真。請你不要哭啦;要是你有毒藥為我預備著,我願意喝下去。我知道你不愛我;因為我記得你的兩個姊姊都虐待我;你虐待我還有幾分理由,她們卻沒有理由虐待我。
考狄利婭 誰都沒有理由虐待您。
李爾 我是在法國嗎?
肯特 在您自己的國土之內,陛下。
李爾 不要騙我。
醫生 請寬心一點,娘娘;您看他的瘋狂已經平靜下去了;可是再向他提起從前的事情,卻是非常危險的。不要多煩擾他,讓他的神經完全安定下來。
考狄利婭 請陛下到裡邊去安息安息吧。
李爾 你必須原諒我。請你不咎既往,寬赦我的過失;我是個年老糊塗的人。(李爾、考狄利婭、醫生及侍從等同下。)
侍臣 先生,康華爾公爵被刺的消息是真的嗎?
肯特 完全真確。
侍臣 他的軍隊歸什麼人帶領?
肯特 據說是葛羅斯特的庶子。
侍臣 他們說他的放逐在外的兒子愛德伽現在跟肯特伯爵都在德國。
肯特 消息常常變化不定。現在是應該戒備的時候了,英國軍隊很快就要迫近。
侍臣 一場血戰是免不了的。再會,先生。(下。)
肯特 我的目的能不能順利達到,要看這一場戰事的結果方才分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