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1986)

2024-10-10 21:45:40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從沒去過紐約。哦,當然,也許在夢中去過一兩次。但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那是一個他多年來常常想起,卻從未允許自己去過的地方。那裡似乎隔著一個世界。不僅僅是跨越國家或是在另一側海岸,而是地平線以外、消失在另一段時間裡的某個地方。

  從拉瓜迪亞機場乘計程車出來的四十美元的車程中,亨利一直把那張完好的奧斯卡·霍爾登唱片放在大腿上。它在謝爾登的葬禮上播放過。在從西雅圖飛過來的飛機上,他一直用手拿著它——這是他唯一的隨身行李。無論他走到哪裡,它都會成為話題。

  當他解釋這張唱片的來歷、它獨一無二的歷史,還有當時的生活境況時,人們總是滔滔不絕地表達著他們的驚訝。就連飛機上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年輕的、飛去紐約做生意的金髮女郎,都不敢相信他手裡拿的是如今世上僅存的可以播放的一張。她忘記了被拘禁起來的那些日本人是怎樣的悲慘。她驚訝於巴拿馬旅館的倖存。一個裝滿個人物品、珍貴記憶和被遺忘的財富的地方。

  「第一次來這個城市?」計程車司機問道。他一直在從後視鏡里看著亨利,但他的乘客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市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休止的黃色計程車的洪流,井然有序的豪華大巴,還有人行道上密密麻麻的步行者。

  「第一次。」亨利只說了這麼一句。馬蒂和薩曼莎希望他先打個電話,提前打個電話。但他不敢拿起電話,他太緊張了,和現在一樣。

  「這就到了,韋弗利街1200街區。」司機叫道,他的胳膊伸出打開的車窗,指著一個小小的公寓樓。

  「這是格林尼治村?」

  「你正看著它,朋友。」

  亨利多付了三十美元,請司機幫他把包多載一英里,送到萬豪酒店,交給服務生。一個奇怪的念頭,在這個大城市裡相信陌生人,亨利這麼對自己說。但這次旅行的本質不就是這樣的嗎?盲目的相信。另外,他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的。與找到和修好一顆受傷的心比起來,一些行李和換洗衣服算得了什麼?

  

  那座公寓樓看上去舊而小,但買下那裡的一套公寓所花的錢,足以買下亨利過去四十年在西雅圖住的那座房子。

  看著馬蒂給他的地址,亨利走了進去,發現自己來到了第八層,中國人的吉利數字。站在過道里,他盯著凱·初音的門。她已經守寡三年。亨利不知道她的丈夫發生了什麼。馬蒂是否知道呢,他什麼也沒有說。

  凱,其實就是……惠子。

  亨利看著手中的唱片。他從封套里將它抽出一半,那黑膠看上去新得不可思議。這麼多年來,她一定將它保存得無懈可擊。

  放好唱片,亨利整理了一下兒子給他拿出來的舊式兩件套西服的輪廓,檢查了一下頭髮和皮鞋的亮度。

  他摸了摸在飛機上刮過的臉。

  然後敲門。

  兩下,然後聽到裡面有拖著腳走路的聲音。門上的貓眼處出現了一個影子,然後他聽到了轉鎖的聲音。

  門開了,亨利感覺到陽光透過屋裡的窗戶暖暖地照過來,照亮了昏暗的過道。他面前站著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的頭髮比他印象中短,混雜著一綹綹的灰白色。她很苗條,用整潔的手指和修剪過的指甲扶著門。在那線條可愛的臉上,栗棕色的眼睛永遠那麼清澈水靈。

  多年前,是同樣的一雙眼睛望進了他的心裡,充滿希望的眼睛。

  她稍稍頓了一下,沒有完全認出他來,然後她用手捂上了嘴——然後驚詫地捧著自己的臉。惠子嘆息著,笑容中是坦白:「我……幾乎放棄你了……」她把門完全打開,讓亨利走了進來。

  她小小公寓裡掛著各種水彩畫和油畫。櫻花和梅樹,孤寂的草原和帶刺的鐵絲網。亨利知道這些畫都是惠子畫的。它們有同樣的風格,仍是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表達自己、記憶事物的方式,現在不過換作了成人的版本。

  「我給你拿些東西喝,好嗎?冰茶?」

  「好啊,謝謝你。」亨利說。他驚訝於他會這樣說話,聽起來那樣自然,好像一種自然的延伸——從四十年前留下的地方開始,好像他們沒有分開這一世的時間。

  她進廚房的時間裡,亨利被她的壁爐台上的照片吸引了,是她和她的丈夫、她的家人。他摸著一張裝在鏡框裡的她父親的照片,他穿著軍裝,著名的442團的一員。他和一群日裔美軍站在雪地里,微笑著,驕傲地拿著一面繳獲的德國國旗——上面寫著:「全力以赴!」亨利在附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銀色相框。他把它拿起來,擦掉玻璃上薄薄的灰塵。那是一張黑白素描,是他和惠子在米尼多卡營。他安靜地、心滿意足地咧嘴笑著。惠子伸著舌頭。

  米尼多卡營已經消失了,早就消失了。但她還保留著這張畫。

  一扇窗邊,一台舊式立體聲音響吸引了他。它旁邊放著一小堆西雅圖爵士樂唱片——帕爾默·詹森、萬達·布朗,還有利昂·沃恩。亨利小心地拿出他帶來的那張唱片,輕輕把它放到轉盤上。他撥動老式的控制器,小心地把唱針放到外側的凹槽上,看著標籤開始旋轉起來。在他的心裡,音樂已經開始播放——謝爾登的唱片。他和惠子的歌,碰碰撞撞、刮刮擦擦地開始了。

  它太舊了,聲音很空,不完美。

  但夠了。

  他轉過身,惠子站在那裡。惠子已經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一個母親,一個寡婦,一個畫家。她遞給了他一杯冰綠茶,嘗起來有姜和蜂蜜的味道。

  他們站在那裡,微笑地對視著,好像許多年前他們站在圍欄兩側所做的那樣。

  「Oai deki te……」她停住了。

  「Ureshii desu。」亨利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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