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一家(1942)
2024-10-10 21:44:56
作者: (美)傑米·福特
在回家的漫長車程中,亨利陷進座位里,很少說話。他想像著自己給父母造成的擔心,真的感覺很差。但他是非去不可的。所有後果他會自己承擔。他心裡有種奇怪的、持續的慰藉感,因為他知道他再不會更嚴重地辜負父親了。不會了。他還能怎樣令他失望呢?他還能怎樣控制亨利以示懲罰呢?
可是母親。他擔心她。他在枕頭上另留了一張紙條給她。留下這小小的東西,是為了讓她不要擔心——不要太擔心。他在紙條上告訴她,他要去看望惠子,有個朋友會陪他一起去,如果順利的話,他會在星期天晚上晚一些的時候回到家裡。他衣櫥上的存錢罐空了,所以她會知道,他有足夠的錢支付路費。但他長這麼大,從來沒在外面過過夜。這會讓她非常擔心,尤其是,父親還生著病。
亨利離開西雅圖的時候,曾想像自己與十三歲離家的父親有同樣的感受。害怕,興奮,又困惑。對於父親而言,十三歲離家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可是,在心底,亨利卻感到了極大的空虛和傷悲。現在,在回家的車上,他知道了父親的感受。傷痛而孤獨——但仍需要去做該做的正確的事。對父親來說,是助中國的事業一臂之力。對亨利來說,是助惠子一臂之力。
終於,他和謝爾登在西雅圖的公交車站說了再見。儘管已經在車上睡了一整天,亨利仍感到筋疲力盡。
「你回家去不會有問題吧?」謝爾登問。
亨利打了個呵欠,點點頭。
謝爾登看著他,擔憂地抬高了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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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有事的。」亨利再次向他保證。
謝爾登伸了個懶腰,說道:「謝謝你,先生,祝你今天過得愉快。」然後提著箱子,沿著南傑克遜街的方向,朝家走去。
亨利向謝爾登保證過不會有事。但現在,走在通往公寓的台階上,他意識到,這裡不再有家的感覺了。它好像變小了,更約束人了。但他知道,他當初就是從這裡離開的。
門沒有鎖。是個好兆頭。
裡面漆黑一片,靜悄悄的。他們小小的家裡聞起來總是潮潮的,混雜著蒸飯的味道和父親最愛的駱駝牌香菸燃燒的味道。母親也抽這種煙,但沒有父親抽得多。父親病倒後,這件事情上有了變化。他抽菸的能力消失了,他也失去了抽菸的欲望。他剩下的意志好像就在於否認亨利的存在和在地圖上關注中國的戰爭。
只有廚房裡的一盞小陶燈還亮著,那是母親許多年前在玉芬工藝商店做的,那時亨利還沒有出世。在亨利出世前,她過著那樣不同的一種生活。他很想知道,如果他離開的話,母親會不會回到那樣的生活里。燈的旁邊放著一小盤食物,涼了的米飯和鴨肉做的臘腸。是亨利最愛吃的。
亨利抬頭望去,父母的房門緊閉。亨利不知道哪一個更讓他驚訝,是母親留下這樣的一頓晚餐給他,還是她沒有坐在這裡等他,準備揪住他的任何一個藉口不放。
靜寂得讓人有些發呆。
他抓過一雙筷子,端起那盤食物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把他的小箱子也放在了房間裡。他往床上看去的時候,發現那裡放著一套巨大的黑色西服,不禁愣了一下,心生疑惑。地板上放著一雙棕色皮鞋,看上去大了兩碼。西服外套的剪裁明明是西式的,口袋上卻有螺旋狀的刺繡圖案,是母親做的——現代,又加了一點東方的風格。保持現代世界中的一種存在感。
突然他被一個念頭擊中。父親死了。
亨利長這麼大,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西服。他所穿過的最好的衣服是一次又一次穿去雷尼爾小學的那些。他每隔幾天穿一套,盡全力保持整潔,然後母親會用手洗乾淨這些衣服,然後晾乾,好讓他可以再次穿。儘管他在學校因為太窮買不起其他的校服而遭到了無情的取笑,可在母親看來,兒子的形象確實是頭等大事。
亨利摸到這套西服的高檔面料時,意識到它不是白色的。如果他穿著這樣的一套西服去參加父親的中式葬禮,母親肯定會堅持要他這個親生兒子穿上傳統的顏色。白色才是葬禮的顏色,不是黑色。這套西服絕對不行。
亨利打開門,走過走廊,來到父母的房間。他朝里偷看,看到母親在睡覺,也看到了父親的輪廓。他還聽到了父親刺耳的呼吸聲,和三天前他離開時比起來,沒有變好也沒有變糟。父親沒死。亨利舒了口氣,心中的內疚感減輕了一點,多了點隱約的輕鬆。
回到自己的房間,亨利坐在床上,看著西服,吃著已經涼了的晚飯。臘腸是甜味的,很有嚼頭,也很新鮮。一定是母親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做的。嚼到最後一口時,他看到西服外套內側貼胸口袋裡,一個小小的信封露出了一角。
他伸過手去,打開外套。這衣服看上去對他來說太大了。這是母親的一貫做法。不管什麼東西都要為長個子留下富餘。不管什麼東西都要能穿很久。
他拉出信封,摸著上面的標籤,「中國共同航運公司」——這是一家輪船公司。亨利不用打開信封就已經知道裡面是什麼了。是船票——回中國的船票。
「那是給你的。是我和你的父親給你的。」母親穿著一件花睡袍站在門口,用他熟悉的廣東話對他說。他已經整個周末都沒說廣東話了。「日本被打敗了,」她說,「國民黨把日本軍隊永久地趕出了南方。你的父親已經決定了,你現在就回廣東去。去上完在中國的課程。」
亨利站在床邊,面對著母親。在乘車回家的路上,他聽到了關於瓜達康奈爾島戰役的最新報導。但他的父母,永遠是站在中國的立場上來看待和日本的戰爭的。他們打的是一場不一樣的仗。然而,亨利現在已經十三歲了,在父親眼中,這是成為男人的年紀。而同樣是在父親眼中,亨利已不再是他的兒子。可現在,父親給了亨利他最希望亨利得到的一樣東西——回中國,一個亨利從不了解、從沒去過的地方的機會,和他從沒見過的親戚們生活在一起。在父親看來,這是他所能給予亨利的最珍貴的東西。儘管亨利害怕這一天的來臨,但他的內心有想去的意思,至少,在他回來的時候,他能夠理解是什麼造就了父親如今的樣子。
但亨利有更深一層的理解。「他這樣做,是為了把我和她分開。」他說。他觀察著母親的臉,想從她的表情、她的反應中找到證據。
「這是他的夢想。他工作、積蓄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給你這個。他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這樣你才能知道你來自哪裡。你對他冒犯得還不夠嗎?」
這些話很重。但亨利過去已經痛過了。「為什麼是現在?」
「軍隊……日本人……終於安全了……」
「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今天?現在去那裡並不會更安全。日本軍艦已經在華南擊沉了一半的船隻。為什麼我知道這一切?因為我長這麼大,從他那裡聽到的只有這些!」
「這是他的家。你是他的兒子!」母親反駁道,她的聲音並沒有大到吵醒亨利的父親,但她的話中有種亨利從沒見過的力度。母親一直在亨利和父親的衝突之間遊走,堅定地站在亨利和父親之間的中立地帶。現在,她開始展示她的意志了。她愛亨利這個兒子,這一點亨利毫不懷疑,但她沒有選擇,她必須尊重丈夫的意願。亨利的父親雖然臥病,幾乎不能說,不能動,但他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想去。這是他的夢想,不是我的!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我都不會說他出生的那個村莊的方言。我不適應那裡,就好像我不適應他送我去的那所全白人的學校一樣!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嗎?」
「做得還不夠?你確實做得夠多了!你站到了敵人的一邊。中國的敵人——也是美國的敵人。我們是盟國。他們是敵人。你成了他的敵人。可他還為你做這件事。為了你!」
「不是為了我,」亨利靜靜地說道,「我也不會為他做這件事。」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都幾乎相信了。幾乎。但看著母親——淚水沿著她的臉龐滑落,憤怒和沮喪讓她開始發抖——他知道,他的行為對父親造成的影響,會一直困擾著他。
亨利低頭看著西服,手工縫製,造價高昂。船票也很昂貴。他完全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他要留在哪裡,多久。看著哭泣的母親,如今她正日夜照顧病重的丈夫、他病重的父親,亨利感到自己的決心在崩塌。也許十三歲的他,從年紀上說還逃不脫來自家庭的痛苦和壓力。也許他永遠逃不脫。
「我什麼時候動身?」這句話從他的嘴裡滑落出來,好像升起了一面投降的白旗。他想著惠子,每一刻都感到離她越來越遠,仿佛他的心已經登上了海船,朝著悶熱的南海,越駛越遠。
「下個星期。」母親低聲說。
「多久?」亨利問。
他看到她躊躇了。很明顯她也很難回答。她要送他走,滿足丈夫的心愿,讓她唯一的兒子離開。亨利抬頭看著她,心裡仍是不願意走。
「三年,或者四年。」
沉默。
亨利仔細地考量著。說實話,他不知道惠子什麼時候才會回家來,如果她會回家的話。畢竟,她有什麼家可以回?也許戰爭會永無休止地持續下去。也許她會被送回日本。一切都是未知的。可是,四年?不能想像。亨利從來沒離開過父母四天。「我……做不到。」
「你必須做到。你沒有選擇。已經決定了。」
「我會決定的。父親從家裡離開的時候,父親為自己做抉擇的時候,也是在我這個年紀。如果我去的話,那會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是他的。」亨利說。他感覺到了母親的掙扎——想要遵從丈夫的意願,又不想失去兒子。「我的選擇,不是他的。不是你的。」
「我怎麼和他說?你要我怎麼說?」
「告訴他我會去,但不是現在。要等戰爭結束之後。等她回來。我告訴過她,我要等她。我許下了諾言。」
「但是,可能好多年之內,你連見都見不到她。」
「我會每個星期給她寫信。」
「我不能告訴他——」
「那就像我這些年做的那樣。什麼也不說。」
她用雙手撐著頭,揉著太陽穴,前後晃著:「你和你父親一樣倔。」
「是他把我變成這樣的。」亨利討厭說出這一點,但事實如此,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