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移(1942)

2024-10-10 21:44:29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憂心了一整個夏天的新聞終於確定了。他早就知道,這只是時間問題。惠子將被轉移到內陸。

  和諧營一直都只是一個臨時性的營地,等永久性的營地建好的時候,它就會停止使用——永久性的營地將遠離易於成為轟炸或入侵目標的海岸線。在沿海地區,每一個日本人都有可能成為間諜——他們能夠追蹤到軍艦和海上供給線的動靜。所以,把這些日本人送到越靠近內陸的地方越好。這樣我們才會更加安全——那還是亨利的父親真正和他說話的時候告訴他的。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他們小小的廣東巷公寓裡瀰漫著可怕的沉默,但父親的那些話還在他的耳朵里迴響。

  惠子已經養成了每周給他寫信的習慣。有時候她會寫上希望他和比蒂太太能偷偷帶進營地里去的物品清單。有微不足道的東西,比如一份報紙,也有重要的東西,比如忘帶的唱片或者出生證明的複印件。有的時候是實用的東西,比如牙粉或者肥皂。營地里,什麼都短缺。

  能不能拿得到惠子的來信,亨利一開始並沒有把握。父親會撕爛來自和諧營的任何信件或者便條,這一點亨利是清楚的。然而,是母親先整理信函,每周看到那封來信後,她都會把它塞到亨利的枕頭底下。她一個字都沒說過,但亨利知道是她。她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做一個服從丈夫的妻子,尊重丈夫的意願,但她同樣也關心她的兒子。亨利想要謝謝她。但即便是在私底下,要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也是沒有禮貌的——那相當於要她承認她打破了亨利的父親定下的規矩,承認她是有罪的。所以亨利同樣一字不提。但他真的很感激母親。

  惠子最近的一封信上說,她的父親已經離開了。他自願報名去了靠近俄勒岡州邊境的愛達荷州米尼多卡營。他願意去服勞役——建設營地、餐廳、居住區,甚至學校。

  惠子提到過她的父親過去是一名律師,但現在,他和醫生、牙醫以及其他的職業人士一道勞作著——現在他們都成了勞工,每天拿著微薄的薪水,在酷暑中揮汗如雨。很顯然,他們的辛苦是值得的。自願報名的所有男人都希望今後能儘量離他們過去的家近一些。而且,他們得到了許諾,一旦營地建好,他們的家人就會過來和他們團聚。另外的一些家庭被拆散了,有的人去了德克薩斯州,有的人去了內華達州。至少岡部一家還將會團聚在一起。

  亨利知道時間不多了。這個星期六可能會是他最後一次去和諧營。這將是他最後一次見惠子的機會,此後要再見她,可能要等很久很久。

  亨利進第四區已經有十多次了,在廚房,在餐廳,或者在探訪者圍欄處,隔著帶刺的鐵絲網,和惠子,有時候還有她的父母聊天;周圍是五六組其他的探訪者,一整天這裡都人滿為患。但他從沒有進過真正的營地,那片巨大的區域,那片曾是本州核心集市的閱兵場地。現在,在煩躁不安的囚犯們成千上萬次的踐踏之下,那裡是一片灰塵滿天(偶爾是泥濘不堪)的田地。

  今天會是不同的一天。亨利對這個地方的種種奇特之處已經習慣了。在大門口巡邏的警衛犬,架著機關槍的高塔,甚至隨處可見的背著上了刺刀的來復槍的士兵,現在這一切都似乎很正常。但今天,在餐廳里完成例行工作的時候,亨利心裡謀劃的是去看惠子。不是在圍欄那裡,他要進營地,他要去找她。

  於是,當大部分的囚犯都吃上飯的時候,當排隊的人漸漸稀少的時候,亨利藉口上廁所離開了那裡。另一個幫廚的人會接待那些零星遲來的人。他還沒有看到惠子來這裡。她總是來得比較晚,這樣她才可以慢慢地和亨利說上一會兒話,而不至於耽誤隊伍後面的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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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回到廚房,從後門走了出來,剛好從比蒂太太身邊經過,她正叼著一支煙,和一個後勤軍士說著話。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他,反正她什麼也沒說,其實她本來就很少說什麼。

  亨利沒有去廁所,而是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混進了一群日本囚犯中。他們正朝著一座巨大的戰利品穀倉走去,那裡現在成了一個臨時的住所,估計住了三百個人。他把「我是中國人」胸章塞進了口袋裡。

  如果我被抓住了,亨利想,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讓我來這裡了。比蒂太太將會怒不可遏的。可如果惠子離開了,我也不願意再來這裡了,所以,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呢?無論怎樣,這都將是我在和諧營度過的最後一個周末——惠子也一樣。

  不知道那些日本男女對於有個中國男孩跟著他們回到住地是不是感到奇怪,反正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他們只是用英語和日語相互交談,聊著即將到來的轉移——在營地的各個區里,這樣的談話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就在下個星期了,亨利現在已經確定了這一點。

  走近第四區大部分人居住的那座巨大的房子,亨利驚訝於這裡的生活已經變得多么正常。祖父模樣的老者坐在自製的椅子上,抽著菸斗;小孩子們玩著跳房子遊戲和四角球遊戲;一群群的女人排成一長串洗著衣服;貧瘠的土地上居然開闢出了小小的花園,一些女人正在給花園除草。

  亨利從房子正面的入口溜了進去——那是一扇巨大的、滑動式的穀倉門,一直是開著的,好讓悶熱的穀倉內能吹進點涼爽的風。裡面是一排排的小隔間,大部分隔間的門口都用繩子臨時掛起了帘子,好保護一點隱私。亨利發現有些幸運的隔間是帶窗戶的,可以吹到風。而不走運的那些,他們只能湊合了。亨利聽到人聲嘈雜中,什麼地方有人在吹笛子。他吃驚地發現,越往裡走,笛聲越弱。每個隔間裡都住著一家人。明顯,這些新來的住戶們已經清理乾淨了這些隔間,聞上去並沒有馬或牛的臭味。真的連一點那樣的臭味也沒有,這著實讓亨利感到非常驚訝。

  亨利沿著一排排臨時住所中間的過道走下去,不知怎樣才能找到惠子或她的家人。有的隔間門口掛著標誌或者橫幅——是用日語或英語寫成的,或者兩種語言都有。但更多的隔間上什麼也沒有。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帘子上面的橫幅,他明白,這就是惠子住的地方。橫幅上用英語寫著:「歡迎來到巴拿馬旅館。」

  亨利敲了敲這間隔間上的一根木條。然後又敲了敲,用日語說道:「你好。」

  「誰呀?」帘子後面傳來日語的問話。亨利意識到了這句話的意思。這是惠子的聲音。她什麼時候學會說日語了?亨利自己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學會用日語說「你好」的?

  「旅館裡還有空房嗎?」他問道。

  裡面安靜了。

  「可能有,不過你不會喜歡的,地下室的浴室最近人滿為患。」

  她知道是他。

  「我只是路過而已,如果你們有房間的話,介意我停留一小會兒嗎?」

  「我來問問經理。沒有,對不起,我們客滿了。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去兩座房子開外的豬棚。我聽說他們有非常好的房間。」

  亨利走開幾步,故意弄出響得誇張的腳步聲:「好的,謝謝你的建議,祝你愉快……」

  惠子拉開帘子:「有個男孩曾經追我追到了火車站,不顧四處都是當兵的,跟他比起來,你太容易放棄了!」

  亨利轉過身,回到惠子站的地方,然後朝整座房子看了一圈,把它的樣子記了下來:「你的家人在哪裡?」

  「弟弟一直耳朵疼,媽媽帶他去看醫生了,我爸,你知道的——他一個星期前就離開了。他在愛達荷州的營地蓋屋頂。那將是我們的下一站。我一直想要旅行,我猜這是個好機會。」亨利看到惠子的臉色變得嚴肅,「你趕來了這裡,你已經越界了,不是嗎,亨利?」

  亨利只是看著她。她穿著黃色的裙子和涼鞋,頭髮用白色的緞帶扎了起來,那是亨利給她的生日禮物上的緞帶。一綹綹黑色的頭髮垂落在臉側——來和諧營之後,她的臉曬黑了不少。

  他聳聳肩:「我能站在這裡,就已經破壞了太多的規矩,不過沒關係的……」

  「我就快離開這裡了,你自然是知道的,對吧?」惠子問,「你收到我的信了。你知道的,我們都要離開了。」

  亨利點點頭,心裡十分傷悲,但不想表現出來,他怕那樣會讓惠子感覺更糟。

  「他們下個星期要帶我們去米尼多卡。其他的區已經有一些家庭乘巴士去了那裡。我真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去。」

  「我也希望。」亨利坦承,「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去的。別說你沒想過這一點。」

  「是想過你同我們一起去,還是我同你一起離開?」

  「都可以,我希望。」

  「我沒地方可去了,亨利。日本城已經不存在了。我必須在這裡,和我的家人在一起。你也必須和你的家人在一起。我能理解的。我們沒有多大的不同,你知道的。」

  「我沒有什麼回家的必要了,但我也不能跟你們走,雖然我考慮過怎麼想辦法混進來——要混進來,跟著你們走,會是多麼容易的事情。但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他們會發現的。每個人都會發現的。我隱瞞不了自己是什麼人。我的父母也會發現的,他們會知道我去了哪裡。我們會陷進一大串麻煩裡面,最後完全束手無策。」

  「那你一路趕來這裡是為了什麼?難道是比蒂太太和你一起來的嗎?」惠子問道,目光掃視著一排排的隔間。

  我該怎麼說呢?亨利想。我能說出什麼重要的、影響非凡的話?「我只是必須來見你。我要告訴你,我深深地為我在學校第一天的做法感到抱歉。」

  「我不明白……」

  「我害怕你。老實說。我擔心父親會說什麼,會做什麼。父親告訴了我那麼多的東西——我已經不知道如何思考了。我一個日本朋友也沒有,更不要說……」亨利說不出口「女朋友」這幾個字眼,但他逐漸減弱的聲音已經足以讓惠子明白他的意思。

  惠子面帶微笑,抬頭仰望著他,栗棕色的眸子裡全是專注。

  「我要說的是,這可能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機會了——在很長時間內都不會再見了。我是說,我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再回來,或者你是不是還會再回來。我是說,有些議員希望把你們都送回日本,無論戰爭是勝是敗。」

  「沒錯。」惠子點點頭,「我會一直給你寫信的——你希望我這麼做嗎?你的父親知道我寫信給你嗎?」

  亨利搖搖頭。他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拉進自己的手裡,感覺她柔軟的皮膚,看著她纖細的、因為在營地里勞作而有點髒的手指。

  「很抱歉給你的家庭造成了那麼多的麻煩,」惠子說,「我可以停止給你寫信,如果這樣做可以讓你在家過得好一些的話。」

  亨利長長地呼了口氣:「我很快就十三歲了。在故國的時候,父親在我這個年紀,已經離開家,開始全職做工了。我已經夠大了,可以為自己做決定了。」

  惠子靠近了他一些:「什麼決定,亨利?」

  他思索著該怎麼說。他在雷尼爾小學的英語課上所學到的,都不能用來描述他現在的心情。他看過那樣的電影,英雄抱住姑娘,音樂聲越來越強。他強烈地渴望能夠用自己的雙臂攬住她,抱著她,這樣是不是就能阻止她離開。可在他從小長大的家庭里,最強烈的情感表達,也通常不過是點點頭,或偶爾的一個微笑。他曾經以為所有的家庭都是那樣的——所有的人也都是那樣的。直到他遇見了惠子和她的家人。

  「我……這個……」亨利吞吞吐吐。

  我在做什麼?我應該讓她走,這樣她才能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和她自己的群體在一起。我應該放手讓她往前走。

  「我會想你的。」他說,放開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揣進口袋裡,盯著腳尖。

  惠子愕然:「那是當然了,亨利。」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亨利待在那裡,聽惠子講著各種瑣事。比如父親給弟弟做了什麼樣的玩具,又或是和那個整夜打呼嚕又放屁的老太太睡得太近多麼糟糕——老太太自己居然一夜都不會醒。時間過得飛快。他們再也沒有提到想念彼此或是他們的感受。他們待在一起,甚至是單獨待在一起,但他們好像仍站在探訪者圍欄那裡——亨利在一側,惠子在一側——中間隔著鋒利的鐵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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