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訪營地(1942)
2024-10-10 21:44:25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設法保住了惠子的大部分照片。他用外套的袖子擦去了泥水和髒污,在交給謝爾登妥善保管前,把它們放進了樓梯下面的洗衣盆。但從那一刻起,在他和父母居住的小小的磚木結構公寓裡,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幽靈。他們不和他說話。事實上,他們幾乎不承認他的存在。他們會相互交談,好像他不在那裡一樣。當他們望向他的方向時,他們裝作目光穿透了他的樣子。無論如何,他希望他們是裝的。
開始,他還會若無其事地用英語向他們說話——只是飯桌上的閒聊而已——後來,則變成了用漢語懇求。不起作用。他們用沉默築就的長城,在他竭盡全力的摧毀嘗試之下,仍紋絲不動。於是他也什麼都不說了。以前父母的談話總是跟亨利的教育、亨利的成績、亨利的未來有關,現在亨利缺席了,他們的談話也非常少了。他們小小的家裡,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日報的沙沙聲,或是無線電發出的噪聲和電流聲——播送著關於戰爭、關於當地配給最新更新、關於民防防空操練的新聞。收音機里從來沒有提起過那些被從日本城帶出去的日本人——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幾天後,母親承認了他的存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她為他洗衣服,給他準備午飯。但她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格外漫不經心,之所以這樣,可能是為了不違背亨利父親的意願。即便做不到實打實的斷絕,父親仍象徵性地堅持著要與亨利斷絕關係的威脅。
「謝謝。」母親給他擺上一個盤子和一個碗的時候,亨利說道。可是,當她伸手再去拿一雙筷子的時候——
「有客人要來吃飯嗎?」父親放下報紙,用漢語打斷了她。「回答我。」他要求道。
她抱歉地看著丈夫,然後靜靜地移走了餐具,不敢看兒子的眼睛。
亨利自己拿盤子、自己為自己服務的日子從此開始了。他並不會徹底泄氣,只是一言不發地吃著,唯一的聲音是筷子碰到他只裝了一半的飯碗碗沿所發出的。
這種令人懷疑自己耳聾的沉默也延續到了雷尼爾小學。亨利曾想過轉回他的老朋友們所在的中國人學校,或是轉到山上的貝利·加特澤特小學去,那是一些大一點的孩子們去的一所多種族學校。但他又一次意識到,他必須以某種方式註冊,但沒有父母的合作,註冊便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許這個學年結束的時候,他可以說服母親讓他轉學。不,父親太為他的獎學金而驕傲了。所以,她永遠不會同意的。
於是亨利接受了要在這個地方上完六年級後面兩個星期這一現實。他只能這麼做,不是嗎?周末的時候,比蒂太太還會帶他去和諧營。如果他整個星期都不在這所小學的廚房裡幹活兒,他周末探望惠子的活動多半會有危險。
星期六到來的時候,亨利渴望著和什麼人說說話——無論是誰都行。這一周里他曾試圖去找謝爾登,但放學前他沒有時間,而放學後,謝爾登又總是已經在剛剛重新開張的黑麋鹿夜總會裡演出了。
比蒂太太出現的時候,看上去她剛好是亨利所期盼的健談者。她邊抽菸邊開著車,把菸灰彈到窗外,從嘴角吐出煙霧。煙霧總是又被風卷回來,散到他們倆的身上。亨利把車窗搖下了一些,好讓腿上放著的禮物不會總是被煙燻到。
除了從伍爾沃斯商店買的一包雜七雜八的東西之外,他還有兩個盒子,每個盒子外面都包裹著淡紫色的包裝紙,扎著白色的緞帶——緞帶是他偷偷從母親的針線盒裡拿的。一個盒子裡裝的是一本速寫本、幾支鉛筆、幾把畫刷,還有一罐水彩顏料。另一個盒子裡裝的是奧斯卡·霍爾登的唱片,謝爾登給他的那張。亨利小心地把唱片用紙巾包了起來,以免它受到損傷。
「離聖誕節還早了點。」比蒂太太評論道,把手伸出飛速行駛的貨車窗外,彈了彈菸蒂。
「明天是惠子的生日。」
「所以,是?」
亨利點點頭,揮走最後一絲煙霧。
「你真有心。」比蒂太太說。亨利剛想說話,又被她打斷了。「你知道他們不會允許你帶進去這個樣子的東西嗎?我的意思是說,那裡面可能裝的是一支槍,或者是幾顆手榴彈,誰知道呢——那些東西也都會好好包裝起來,紮上蝴蝶結,那些特別的東西。」
「可我以為,我讓她在圍欄那裡拆開它們……」
「沒用的,小傢伙,所有的禮物都要由站崗的哨兵拆開。規矩就是規矩。」
亨利拿起腿上那個大一點的盒子,裝唱片的那一個,搖了搖,想著是不是要拿下緞帶,直接送出去。
「別擔心,我來解決。」比蒂太太說道。她也是這麼做的。
在皮阿拉普鎮的郊外,比蒂太太駛進殼牌石油加油站的停車場。她把車停到靠近後面的一側,避開了油泵和服務員。服務員疑惑地望著他們。
「帶上那些盒子,跟我來。」她吼道,然後剎住車,跳下來,走到這輛仍發動著的貨車後部。
亨利拿著那些禮物跟在她後面,看她爬進了貨車後部。她拉過一袋五十磅的麻袋,嘴裡咕噥著什麼,然後把它拉過來向著亨利,解開繩結,猛地扯開袋子。亨利看到裡面滿滿地裝的都是嘉祿園大米。
「把東西給我。」
亨利把禮物遞給她,看著她把每件東西都塞進一個麻袋裡,用大米埋上,然後再系上麻袋。他看著那些袋子,好奇裡面還會有什麼。他見過她和士兵們交易工具,偶爾還和營地里的人交易。都是些諸如矬子、小鋸子這樣的木工工具。是為了逃走嗎?亨利好奇著。不,他見過老人們在他們的棚屋外面勞作,做椅子,做架子。他們的工具可能就是這樣來的。來自比蒂太太的黑市生意。
「嗨,你和那個小日本在那裡做什麼?」加油站的服務員繞過房子走了過來,他一定對這個老女人和這個亞洲小孩充滿了好奇。
「他不是小日本。他是個中國佬——中國人是我們的盟友,所以,走開吧,老兄!」比蒂太太舉起塞唱片的最後一隻袋子,砰的一聲,把它端端正正地靠在駕駛室的背後。
服務員馬上就放棄了,匆匆幾步朝服務位置退了回去,還無力地揮了揮手:「我只是想幫你們的忙而已。那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
亨利和比蒂太太沒理睬他,爬進貨車裡——重新出發。「一個字也別提,你明白吧。」她說。
亨利點點頭。在剩下的路途——去往和諧營、穿過營地大門的一路上,他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
在第四區,亨利繼續做他分發午餐的常規工作。比蒂太太漸漸勝利了,這裡的廚房監管員現在訂購的是日本人喜歡吃的主食——大米,除此之外還有豆腐味噌湯,亨利覺得味噌湯聞上去很美味。
「亨利!」
亨利抬起頭,看到了站在隊伍里的岡部太太。她穿著一條滿是塵土的褲子,還有一件繡著一個大大的字母O[1]的毛背心。
「是你讓我們不必再吃那些噁心的罐頭肉的嗎?菜色突然變成了米飯和魚,而且一直保持了下來——是你的功勞嗎?」她微笑著問道。
「我可不能搶這個功,但我很高興分發給你們的是我自己也願意吃的食物。」亨利給她盛了一盤米飯和豬排,「我要送給惠子一些生日禮物。你能幫我給她嗎?」他放下長勺,轉身拿起那些禮物,它們就放在他的腳邊。
「你為什麼不自己告訴她?」岡部太太指指後面的隊伍。惠子從人群中探出頭來,微笑著揮手。
「好的,謝謝你。你還需要什麼東西嗎?你的家人還需要什麼?我有時候能帶些東西進來,通常得不到許可的東西。」
「你真好心,亨利,但我想我們現在情況還好。剛開始,有些男人想要些工具,但現在陸陸續續已經得到了一些。在幾個星期以前,就連一把錘子都是無價之寶。現在,每天到處都在錘東西、鋸東西,他們為什麼不管那些麻煩,真是一個奇蹟……」
「什麼麻煩?」亨利不太明白地問道。
「他們要把我們轉移走了——這裡只是暫時的。總不能整個戰爭期間都睡在馬廄里,你說是吧?我也不希望過這樣的日子。一個月就已經夠遭罪了。幾個月後他們要把我們送去更靠近內陸的永久性營地。我們連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哪裡都不知道。德克薩斯州或愛達荷州——可能是愛達荷州,我們更希望是那裡,畢竟離家,離我們過去的家近一點。他們甚至可能分出去一部分男人——他們的工作技能在別的地方用得上。他們要讓我們自己建造自己的監獄,你能相信嗎?」
亨利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我們的老地方情況如何?」
亨利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怎麼能告訴她,日本城現在像是一個幽靈之城?一切都用木板封了起來——打碎的門窗,加上其他各種各樣的惡意破壞,造成了一場災難。
「還好。」他只能這樣說。
岡部太太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猶豫,她的眼中浮起一片傷悲。她揉了揉眼角,好像眼睛不小心進了灰塵:「謝謝你來這裡,亨利。惠子非常想念你……」
亨利看到她露出勇敢的笑容,拿起托盤,消失在人群里。
「Oai deki te ureshii desu!」惠子把身子探過大餐盤,微笑著,簡直興高采烈,「你回來了!」
「我答應過你我會回來的——你看上去也很美。你好嗎?」亨利看著她,發現自己有點眩暈,稍稍有點喘不過氣。
「真有意思。他們把我們扔到這裡,說我們是日本人,但我是第二代移民。我甚至不會說日語。在學校里,他們嘲笑我,說我是外國人。在這裡,其他的一些孩子,第一代移民,他們嘲笑我,因為我不會說日本話,因為我不夠日本。」
「我很難過。」
「不要難過,這不是你的錯,亨利。我來這裡之後,你為我做得太多了。我原來很害怕你會忘了我。」
亨利想起了他的父母。想起他們近一周來都不和他說一個字。父親很倔,固守傳統。他並不只是威脅說要和他斷絕關係——他做到了。這都是因為亨利無法停止對惠子的想念。母親是知道的,但不知她是怎樣知道的,也許是因為亨利沒什麼胃口,母親們都能注意到這一類的事情。心煩意亂的渴望。在真正關心你的人那裡,沒有什麼感覺能隱藏住。但是,母親仍服從著父親,亨利現在是孤獨的。都是因為你,他想,我希望我能想想別的事——別的人——但我做不到。這就是愛的感覺嗎?「我怎麼可能忘了你呢?」他回答道。
惠子後面的一個老人開始用托盤敲櫃檯的金屬欄杆,並清了清喉嚨。
「我得走了。」惠子說,放下她的托盤。亨利開始往裡面盛飯菜。
「我帶來了你要的那些東西,還有給你的一份生日禮物。」
「真的嗎?」惠子開心地笑起來。
「午餐後一個小時,我們在探訪區的圍欄那裡見面,好嗎?」
惠子朝亨利燦爛一笑,然後消失在了人頭攢動的餐廳里。亨利繼續工作,一份一份地分發食物,直到每一個人都吃上了飯。然後他搬著大餐盤,來到餐具池,用冰涼刺骨的水沖洗它們,想著惠子將會怎樣地再次離開——去往未知的某個地方。
這一次,惠子經過一群不同的哨兵,在探訪區的圍欄處見到了亨利,和他們所計劃的一樣。圍欄沿線有三四群其他的探訪者,相互之間都隔著五英尺或十英尺的距離。這樣,他們才有了談話的私密空間——雖然還隔著帶刺鐵絲網圍欄,裡面的拘禁者由此和外面的世界分隔了開來。
天色漸晚,陰冷昏暗的天空中,刺骨的寒風伴著濃黑的雨雲滾過來。要下雨了。
「他們取消了我們的唱片晚會——天氣太糟了。」
亨利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更多的是為惠子感到失望。「別擔心,」他說,「還會舉行一次的。敬請期待。」
「但願你不要感到失望。」惠子嘆了口氣,「你這麼大老遠地趕過來。我真的很希望能夠坐在圍欄邊,和你一起聽。」
「我……不是為了聽音樂來的。」亨利說。
他揉揉眼睛,竭力想忘掉她和她的家人很快又要離開的消息。一切都感覺那麼危急——而且是決定性的。他用微笑阻止了自己繼續想下去:「這是給你的。生日快樂!」
亨利把兩份禮物中他買的那份先遞給了惠子,小心地從帶刺鐵絲網的格子間穿過,以免包裝的紙被刮破。惠子優雅地接過去,小心地解開緞帶,把緞帶疊成整齊的一小捆。「我要留著這個。在營地里,這樣的緞帶本身就像一份禮物。」在亨利的注視下,她把淡紫色的包裝紙也小心地疊起來,然後才打開了那個小鞋盒大小的包裝盒。
「哦,亨利……」
她拿出了速寫本、水彩顏料罐,還有那套馬鬃畫刷。然後是一套畫圖鉛筆,每一支的鉛芯都有著不同的硬度。
「你喜歡它們嗎?」
「亨利,我太喜歡它們了。這太美妙了……」
「你是一位畫家。與你那麼擅長的東西分開,待在這裡,簡直像是一種恥辱。」亨利說,「你打開速寫本看裡面的內容了嗎?」
惠子把小盒子放在一塊乾燥的地面上,上周的泥漿已經開始變硬了,這裡變成了一片粗糙的荒地。她打開那本小小的手工裝訂的黑色速寫本,讀起價簽:「1.25美元。」
「噢,這個……」亨利伸手過去,撕下那張文具店的價簽,「你不應該看見這個的。看看下一頁。」
惠子翻過一頁,大聲讀起上面的題詞:「贈惠子,你是我見過的最甜、最美的美國女孩。愛你,你的朋友,亨利。」
她又讀了一遍,亨利看到她的眼睛濕潤了。
「亨利,我太感動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本來對於在速寫本上寫「愛你」這個詞感到有些尷尬。在用鋼筆最終下筆之前的二十分鐘裡,他一直盯著空白的頁面,發愁該寫些什麼。因為一旦寫下,就沒法反悔了。「說謝謝就行啦。」
她透過鐵絲網看著他。風颳了起來,把她的頭髮從臉上吹起。遠處的山腳下隱隱傳來了雷聲,但他們倆都沒有移開視線。「我想光說謝謝是不夠的。你大老遠地趕來,給我帶來了這個。我知道你的家人……你的父親……」
亨利低下頭,輕輕地呼氣。
「他知道了,是嗎?」惠子問道。
亨利點點頭。
「可我們只不過是朋友而已。」
亨利看著她的眼睛。「我們不僅僅是朋友。我們是同樣的人。但他不明白這一點——他只知道把你看成敵人的女兒——他不認我了。我父母這個星期不再和我說話了。但從我母親的行為能看得出來,她承認我的存在。」這些話如此自然地說了出來,那麼平常,連亨利自己都感到驚訝。不過,他家裡的溝通幾乎一年來都是不正常的;這不過是一次新的、決定性的變化。
惠子看著亨利,震驚萬分,眼裡全是傷悲:「我很抱歉。我絕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感覺太糟了。一個父親怎麼能這麼對待兒子——」
「沒關係。他和我一開始就不怎麼說話的。不是你的錯。我希望和你在一起。你第一次到學校來的時候,我就又驚又喜。沒有了你,上學都變得不一樣了。我……我想你。」
「你能來這裡,我真開心。」惠子碰碰圍欄上的金屬尖刺,「我也想你。」
「我還給你帶了別的東西。」亨利穿過帶刺的鐵絲網把另一個包裹遞給她,「這是一個小小的驚喜,這會兒可能用不太上了,因為這糟糕的天氣。」
惠子像拆第一個包裹一樣小心地拆開了這第二個包裹。「你是怎麼找到它的?」她拿起裝在褪色的紙套裡面的奧斯卡·霍爾登的唱片,驚嘆地輕聲說道。
「巴拿馬旅館我進不去,全城的唱片又脫銷了,幸虧謝爾登給了我這個。我想這是我和他兩人送你的。不過音樂會取消了,你今晚不能播放它,真是太糟了。」
「唱片機還在我們的屋子裡,所以,我可以播放它,為了你。確切地說,為了我們。」
亨利微笑了。父母,什麼父母?
「你想像不到擁有它我有多開心。它讓我感覺你好像就在這裡,和我在一起——我不是說希望你來這樣的地方。但我們過去是沒有音樂的。我會每天播放它。」
雷聲從頭頂上轟隆隆地滾過,毛毛細雨變成了暴雨。開始還只是疏疏落落的雨點,隨後就變成了瓢潑般的大雨,傾注而下。亨利把最後一個包遞給惠子,那是從伍爾沃斯商店買來的東西,信紙、郵票和用作遮光窗簾的布料。
「你該走了。」他堅持道。
「我不想離開你。我們才剛到這裡。」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方,你會生病的。快走吧。我下周還會再來的。我會來找你。」
「探訪時間結束!」一個裹著綠色雨衣的士兵一邊收拾他的文件,一邊吼道,「所有人都離開圍欄!」雨水在地面上濺起片片漣漪,淹沒了他們的聲音。
黑沉沉的雲朵完全遮沒了太陽,天際變得模糊,亨利覺得天色好像突然從六點鐘變成了九點鐘。昏暗的灰白色光線照亮了地面,地面上重新變得潮濕和泥濘不堪,像這個星期的早些時候一樣。
惠子從圍欄間伸過手去,握住亨利的手:「不要忘了我,亨利。我不會忘了你。如果你的父母不願意和你說話,我會和他們說的。我要告訴他們,你為我做這些,是多麼了不起。」
「我還會來的,每周都來。」
她解開又系上外套頂端的一顆紐扣:「下周會來嗎?」
亨利點點頭。
「我會寫信給你。」惠子說。當最後的幾個探訪者列著縱隊離開圍欄、朝大門走去時,惠子朝亨利揮手道別。亨利是最後離開的一個。他渾身濕透地站在那裡,望著惠子走回牲畜展覽館旁邊的一間小小屋子,那裡就是她的新家。他幾乎能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天氣已經變得非常冷了,但他心裡熱乎乎的。
天色暗了下來,亨利注意到裝著機槍的高塔上亮起探照燈來。塔上的哨兵用探照燈上上下下地掃射圍欄沿線,照亮了亨利和其他的探訪者——他們正經過大門,在泥濘的路面上艱難地跋涉著,往回走去。亨利轉身下山,朝著比蒂太太的貨車走去。黑暗中,他仍能看見她寬大的身軀在貨車後面綑紮空水果箱。她的嘴上叼著香菸,一閃一閃的菸頭照亮了她的面孔。
在大雨抽打地面的嘩嘩聲中,亨利聽見了營地傳來的音樂聲。樂聲越來越大,挑戰著喇叭的極限。這是那張唱片,他們的唱片,奧斯卡·霍爾登的《貓行巷弄中》。亨利幾乎能分辨出謝爾登演奏的部分。樂聲在夜空中悠揚迴旋,比暴風雨的聲音更響亮。門邊的一個哨兵開始大聲喊叫起來:「關掉音樂!」探照燈掃射著第四區的房子,像一隻嚇人的眼睛,搜尋音樂的源頭。
[1] 岡部(Okabe)的首字母是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