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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登的唱片(1942)

2024-10-10 21:44:22 作者: (美)傑米·福特

  星期一到來的時候,亨利仍為找到了惠子和看到查斯被警察追捕而眉開眼笑。他離開學校,蹦蹦跳跳地跑著走著,跑著走著,在從南國王街到南傑克遜街的那些微笑的魚販子們中間迂迴前進。街上的人們看起來都很高興。羅斯福總統宣布了詹姆斯·杜立特爾中校率領一個B-25轟炸機中隊對東京實施了轟炸襲擊的消息。各地都士氣高昂。當被問及飛機是從哪裡起飛的時候,總統開了個玩笑,告訴記者,他們來自香格里拉——那恰好是亨利閒逛著去找謝爾登的路上經過的一個爵士樂夜總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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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午這麼晚的時候要找到他很容易。亨利豎起耳朵,聽到了從謝爾登的薩克斯里傳來的憂鬱音符,亨利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叫作《藍色信箋》。這是謝爾登在夜總會裡和奧斯卡一道演奏過的曲子。很適合亨利,因為他正需要為惠子弄些信紙,還有其他的東西。

  亨利砰的一聲跳到亨利演奏地點旁邊的一座公寓的台階上,他看到打開的薩克斯盒子裡,零錢堆成了一座小山。不光如此,他還看到了一張黑膠唱片,一張78轉的唱片,支在一個小小的木頭展架上。那展架和亨利的母親擺在廚房裡的展架是一樣的,那架子上展陳的是他家買得起的寥寥可數的幾件好瓷器。謝爾登的展架上還有個小小的、手寫的標籤,寫著「奧斯卡·霍爾登最新唱片主打曲目」。

  在亨利看來,圍觀的人群較之往日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讓他驚喜的是,謝爾登竭盡心力演奏時,人群爆發出了更為熱烈的掌聲。當謝爾登以一個甜蜜得令人心痛的音符收束曲子的時候,人們的掌聲更加熱烈了,5分、1角、25分等各種硬幣叮叮噹噹地落入薩克斯盒子。雖然都是零錢,但這些硬幣組成的小山是亨利見過的最多的錢了。

  人群漸漸散去,謝爾登碰碰帽子,朝最後一位觀眾致意:「亨利,年輕的先生,你去哪裡了?我到現在為止,已經兩三個周末沒見你在街上跑了。」

  沒錯,亨利忙碌於和諧營的事情,以及向父母隱瞞這個事實,以至於自從疏散日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謝爾登了。他為自己的缺席感到有點內疚。「我周末有個活兒——在和諧營,那個地方——」

  「我知道。關於那個地方的事情我都知道——幾周來的報紙上都有。但是,怎麼——告訴我,這個陰謀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活兒?」

  說來話長。而且亨利也不知道最終會怎樣。「我以後告訴你好嗎?我有點任務要完成,而且已經有點遲了——而且,我需要你幫我個忙。」

  謝爾登拿帽子給自己扇著風。「錢?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說,指向裝滿銀色錢幣的盒子。亨利努力猜想著那裡到底有多少錢,光是0.5美元的,總數就至少有20美元。亨利需要的雖然也是扁平的、圓形的東西,但,不是它們。

  「我想要你的唱片。」

  謝爾登因為驚訝而一時沉默了。在這靜寂中,亨利聽到從別的夜總會樓上的彩排傳來的鼓點聲。

  「真有意思,我好像聽到你說『我需要你的唱片』,」謝爾登說,「我好像聽到你說『我需要你最近的那張唱片』。我擁有的唯一的一張唱片——裡面是我自己的演奏。音像店裡剩下的唯一的一張唱片,因為太暢銷,奧斯卡上周內就已經把它們銷售一空了。」

  亨利看著他的朋友,咬住了嘴唇。

  「我聽到的沒錯吧?」謝爾登問,好像在開玩笑,但亨利並不是很肯定這一點。

  「是為了惠子。為了她的生日……」

  「噢噢噢噢噢。」謝爾登好像被人刺中了一樣。他閉上眼睛,嘴巴扭曲起來,做出一個痛苦的怪相。「你打敗我了。你打敗了我這裡。」他拍拍心臟位置,衝著亨利咧嘴一笑。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擁有它了?這樣就能頂替那一張了。我和惠子本來一起買了一張,但她沒能把它帶到營地去,現在它被存在了什麼地方。我拿不到它——也許它現在已經不見了。」

  謝爾登戴上帽子,調起薩克斯的簧片:「你可以擁有它了。僅僅是因為這樣它能有更重要的力量。」

  亨利並沒有領會謝爾登的嘲笑,不然他一定會嚴重臉紅,並否認是愛驅使他這樣使出渾身解數,想盡辦法。

  「謝謝你。我以後會報答你的。」他說。

  「去播放那東西,去那營地播放它。去吧。我好像喜歡那樣的聲音。」謝爾登說,「那將會是我第一次在白人的組織里演奏——儘管是演奏給一群日本人,一群邁不動步子的聽眾。」

  亨利微笑起來,看著謝爾登,謝爾登明顯正在等待他對這句雙關語的反應。亨利把唱片塞到外套下面跑開了,回頭喊道:「謝謝你,先生,祝你今天過得愉快。」謝爾登搖搖頭,微笑起來,開始準備下一場的午後演出。

  第二天,亨利從學校回家的時候,走進了伍爾沃斯商店。這家古舊的便利店裡面,人格外多——事實上,是擁擠不堪。亨利數出有十二個賣戰時公債郵票的貨攤。麋鹿屋有一個攤,冒險夜總會也有一個攤。每家都有一個牛皮紙做的巨大的溫度計,展示著他們賣得有多麼多,都想把別家給比下去。有一家甚至做了一個真人大小、穿軍裝的賓·克羅斯比[1]的紙板模型。「讓每個發薪日都變成公債日!」一個男人喊叫著,分發著一塊塊餡餅和一杯杯咖啡。

  亨利在擁擠的人群中費力地前行,經過冷飲櫃檯鮮紅色的塑料攤位和旋轉凳子,朝商店後面走去。在那裡,他找到了寫字的紙、美術用品、布料,還有一本速寫本。速寫本的空白頁面看上去是那樣充滿希望,是等待著描繪的未來。他飛快地把錢付給一個年輕女人,她看見他的胸章,只是微笑了一下。剩下的回家的路,亨利是跑完的,到家時大約遲到了十分鐘。完全沒關係。還不足以讓他的母親停下來。他把惠子的東西和那張唱片一道藏進後巷樓梯下的一個舊洗衣盆里,然後蹦跳著上了樓,一步兩級台階,好似腳下裝了彈簧。

  情況在發生好轉。查斯和他的那些朋友因為在日本城造成的破壞而被西雅圖警方抓了起來,這個消息已經傳開了。他們是否真的會受到什麼懲罰,誰也說不清。那些日裔居民,雖然是美國人,現在卻被看成了敵方僑民——真有人在乎他們的家園遭到了什麼毒手嗎?但是,查斯的父親可能很快就會知道他的寶貝兒子有著怎樣的壞心腸,這已經是夠大的懲罰了,亨利想,他感覺到的輕鬆大於高興。

  還有謝爾登,他在音樂上所付出的努力,終於有了經濟上的回報。他一直都能吸引很多的聽眾,但現在的這些聽眾是會慷慨解囊的聽眾,而不是那些只會扔下硬幣的看熱鬧的閒人。

  不久,那最後一張奧斯卡·霍爾登的78轉唱片,將會和生日禮物一道送去惠子那裡。他們可以一同欣賞唱片中的曲子——儘管有帶刺鐵絲網做成的圍欄阻隔在他們之間,儘管有裝著機關槍的高塔從上面監視著他們。

  雖然他看到了許多的苦痛,也看到了人們被強制送往和諧營的悲傷,但一切還沒有失控,戰爭也不會無休止地繼續下去。惠子最終會回到家裡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亨利吹著口哨,推開通往他家小公寓的門,看到了他的父母。口哨聲瞬間停住了,他幾乎要透不過氣來。父母都坐在他家的小餐桌邊。桌上攤著的,是惠子家的相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櫥底下的那些相冊。數百張日本家庭的照片,一些人身著傳統服飾,一些人穿著軍裝。一堆一堆,都是黑白的影像。照片上很少有人是微笑的,但也沒有一個人看上去像他父母的臉色那樣陰沉——因為震驚、羞恥和被辜負,他們的表情僵成了一塊鐵板。

  母親搖著頭,猛地衝進了廚房,厭惡地低聲說了句什麼,她的嗓音已經因為情緒的波動而嘶啞了。

  亨利的眼睛遭遇了父親憤怒的目光。父親拿起一本相冊,撕成兩半,扔到地板上——用廣東話喊叫著什麼。他對於那些照片本身的憤怒似乎要大於對亨利的生氣。但很快就會輪到他了,亨利知道。

  好吧,至少我們要真正地談一次話了,亨利想。父親,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亨利把採購回來的東西放在門邊桌上,脫下外套,坐到父親面前的椅子上,低頭看那些四處散落的照片,惠子和她的家人,她的日本家人的照片。其中有她父母身著和服的結婚照;有新娘的形象照片;有一位老人的照片,可能是她的祖父,穿著日本皇家海軍的軍裝。有一些日本家庭燒掉了這些東西,另一些則藏起了他們這些珍貴的回憶——關於他們是誰、他們來自哪裡的珍貴回憶。有些家庭甚至埋葬了他們的相冊。埋藏在地下的珍寶,亨利想。

  將近八個月來,父親一直堅持要求亨利只說英語。情況就要發生變化了。

  「你有什麼可說的?快說!」父親用廣東話厲聲呵斥道。

  亨利還沒來得及開口回答,父親就發飆了。

  「我送你去上學。我想盡辦法——把你送進一所特別的學校里。我完全是為了你好。一所頂尖的白人學校。結果呢?你不用功讀書,竟然跟這個日本丫頭眉來眼去。日本人!她是屠殺我們同胞的劊子手的女兒!你的同胞!她的身上沾著他們的血!她散發著血腥的味道!」

  「她是美國人。」亨利輕聲用廣東話反駁道。這些字眼說起來感覺很陌生,格格不入。好像踏上了一個結冰的湖面,不知道它是能夠承載起你的重量,還是會讓你墜入深不可測的冰窟。

  「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父親翻起一頁相冊,幾乎要把它摔到亨利的臉上了。「這不是美國人!」他指著照片上一個穿著傳統日本服裝的莊重男子,「如果FBI在這裡找到了這些東西——在我們家裡,我們這個華裔美國人的家裡——他們可以把我們抓起來,帶走所有的東西。他們可以用幫助敵人這個罪名把我們扔進監獄,罰款五千美元!」

  「她不是敵人。」亨利稍稍大聲一點說道,他的心臟在狂跳,手開始顫抖,因為沮喪——也因為他從未允許自己感受過的憤怒,「你都不認識她。你從沒見過她。」他緊咬牙關,牙齒磨得咯咯作響。

  「我不需要那麼做——她是日本人!」

  「她和我是在同一家醫院出生的,而且和我同年。她是美國人!」亨利反吼了回去,聲音大得把他自己都嚇壞了。他從未以這樣的方式和任何成年人說過話,更不用說他從小被教導應加以敬畏和尊重的父親。

  母親從廚房裡走出來,從桌上拿走了一個花瓶。亨利看見她臉上滿是震驚和失望的神色,她沒想到亨利竟敢如此不聽話。這種神色很快變成了一種平靜的接受,這時,亨利的心中反而生出深深的內疚。他用手托住頭,為在母親面前這麼大聲地說話感到羞恥。她轉過身去,好像沒聽見他說任何話一樣。好像他並不在那裡。亨利還來不及說一個字,她已經走回了廚房。

  亨利轉過頭,看見父親已經抱著滿滿一懷惠子的照片,站到了開著的窗戶前。他回頭看看亨利,沒有表情的面孔也許掩飾的是他的失望之情。然後,他扔掉了那些照片、相冊和盒子。它們向地面散落開去,一個個白色的方塊飛向下面的巷道,一張張失落的面孔面對著無人的天際。

  亨利彎腰撿起那本撕爛的相冊。父親從他手中劈手奪下,把它也扔了出去。亨利聽見了碎片撞擊路面的聲音,潮濕的拍擊聲。

  「她是在這裡出生的。她的家人都是在這裡出生的。你卻並不是在這裡出生的。」亨利朝父親低聲說。父親轉過頭去,完全無視他的話。

  還有幾個月他就十三歲了。也許是時候不再做一個男孩,而是開始成為別的什麼。亨利穿上外套,朝門口走去的時候,是這樣想的。他不能讓那些照片留在外面。

  他轉向父親:「我要去拿回她的照片。我答應過她,要為她保管它們——直到她回來為止。現在,我要去履行我的承諾。」

  父親指著門:「如果你走出那扇門——如果你現在走出那扇門,你就不再是這個家的成員,你就不再是中國人,你就不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不再跟我有關。」

  亨利絲毫沒有猶豫。他握住門把手,感覺著手中黃銅的冰涼和堅硬。回過頭,他用他所能說出的最標準的廣東話說道:「是你逼我的,父親,」他拉開沉重的門,「我……是美國人。」

  [1] 賓·克羅斯比(Bing Crosby):美國流行歌手、演員,1934年至1954年在美國紅透半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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