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回家(1942)
2024-10-10 21:44:12
作者: (美)傑米·福特
星期天早上,亨利醒來的時候,竟有種重生的感覺,雖然他才只有十二歲——確切地說,快滿十三歲。他找到了惠子。他和她見了面。雖然那只是一個泥濘的監獄營地,但不管怎麼樣,能知道她身處何方就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安慰了。
現在他要做的事情是,在下個星期六之前找到一些東西,帶回和諧營去。但奧斯卡·霍爾登的唱片怎麼辦?那將會是一份很好的生日禮物,他想。如果能找到的話。
亨利在廚房裡找到了仍身穿睡袍的父親,他正凝神注視著一幅出自《國家地理》雜誌的中國地圖,這幅地圖是他一直以來追蹤戰事的地方。地圖貼在一塊軟木板上,插在地圖上各個位置的彩色大頭針標誌著主要的戰役——藍色表示勝利,紅色表示戰敗。新插上了幾枚藍色的,不過,父親還是在搖頭。
「早上好。」亨利說。
「早晨。」父親說的是廣東話。他用已經磨損的指甲敲擊著地圖上的一個位置,並一直用廣東話說著一個短語,但亨利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三光政策。」他一次又一次地說。
「那是什麼意思?」亨利問道。聽起來好像是「三道光線」。
幾個月前他和父親就習慣了一種無須溝通的模式。每當父親為什麼而感到悲痛時,亨利都能感覺到;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問一個問題。即便是用英語問,只要語調聽起來像一個問題,他就能得到某種解釋。
「它的意思是『三道小光線』——開個玩笑而已,」父親用廣東話說,「日本人把這叫作『三把火』。他們說的是:『殺光,燒光,搶光。』他們關閉了通往緬甸的公路,但自從珍珠港事件之後,我們最終得到了補給,來自美國人的補給。」
難道你不是美國人嗎?亨利想。難道我們不是美國人嗎?難道他們不是從我們這裡得到補給嗎?
父親還在繼續說,他是在跟自己說還是在跟兒子說,亨利並不知道。「不只是補給,還有飛機。飛虎隊幫助蔣介石和國民黨軍隊打敗了日本侵略者——但侵略者現在在摧毀一切。日本人在大肆屠殺,折磨成千上萬的人,燒毀一個又一個城市。」
亨利從父親的眼神中,從他凝視地圖的眼神中看到了矛盾的情緒。那是悲與喜的交織。勝利與失敗的交織。
「不過,我們還是有好消息。香港是平安無事的。日本人被遏制在北方好幾個月了。下個學年,你就可以回廣東去上學了。」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好像生日、聖誕節、中國的春節都正好趕到一天去了。好像這會是一個受到歡迎的消息。父親在中國度過了他的大部分學生時光,受完了教育。這是預料中的人生大事。把孩子送回去和親戚們住在一起,上中國的學校,大部分的家庭——像亨利這樣的傳統中國家庭——都是這麼做的。
「那我在雷尼爾的獎學金怎麼辦?和別的孩子一樣去國王街的那所中國人學校上學,不行嗎?如果我不想回去呢?」亨利說出這些話,他知道父親只聽得懂一點點:獎學金、雷尼爾、國王街。
「啊?」父親問道,「不,不,不——回廣東去。」
回中國去這個念頭很可怕。對於亨利來說,那是外國,沒有爵士樂、沒有漫畫書、沒有惠子的外國。他想像著住在叔叔家的房子,或者不如說是一個窩棚里,因為不夠「中國」而被本地孩子嘲笑。和這裡相反,在這裡他是不夠「美國」。他不知道哪個更糟。相形之下,惠子的處境雖然淒涼,卻似乎比他要好。亨利發現自己竟然感到一種嫉妒的痛苦。至少她和她的家人待在一起。目前是這樣的,至少他們互相理解,至少他們不會把她送走。
在亨利繼續他的雙語爭論前,母親進入了廚房遞給他一張購物清單和幾塊錢。在要買的東西不多的時候,她時常差遣他去市集,而且,亨利在討價還價上還似乎頗有一套。亨利拿過單子,又拿了一個蒸肉包在路上當早餐,然後就走下樓梯,走進清冷的晨風裡,心裡因為能離開家一會兒而感到十分輕鬆。
沿著南國王街朝第七大道和中國市集走去的時候,亨利想著要為惠子的生日準備什麼東西——除了用來寫字的紙、用來做窗簾的布,還有他下定決心非找到不可的奧斯卡·霍爾登唱片以外。前面兩樣很簡單。他可以在這一周內的任何時間去第三大道的伍爾沃思商店買到信紙和布料。他也知道唱片在哪裡。但她想要什麼作為生日禮物呢?他能買到什麼東西可以在營地里顯得別具一格呢?他把跟著比蒂太太幹活掙的錢全都存下來了。他該買什麼?要不買一本新的速寫本,或是一套水彩顏料?沒錯,他越想越覺得美術用品最完美。
但是,他怎樣才能真正弄到那張唱片呢,在他經過市集,朝日本城走去的時候,這個問題還沒有答案。在南部主幹道上走過兩個街區後,他站在了用木板封起來的巴拿馬旅館的正面。不可能進得去——除非亨利瘦弱的肩頭上肌肉再多點,再加上一根鐵撬棍。就算他真的進去了,唱片又會在哪裡呢?
他有錢——為什麼不買張新的?那比妄圖破門進入這家舊旅館要合理得多。可當他從日本城往商業區和羅茲百貨公司走去的時候,他感到這個辦法也似乎不會有結果。他很懷疑他們不會把唱片賣給他,特別是在上一次他和惠子經歷過那些麻煩之後。在經過海軍上將大劇院的時候,這樣的懷疑更深了。大遮篷上重點推薦的是一部新電影,名叫《美國的小東京》,它激起了他的好奇,也讓他變得更加謹慎和緊張。
宣傳照片上是好萊塢的大明星——哈羅德·休伯和瓊·杜普雷,都裝扮成日本人的樣子。他們扮演的是幫助密謀轟炸珍珠港的間諜和陰謀家。從潮濕的人行道上四處散落的票根和菸蒂來看,這場電影是個大熱門。
羅茲百貨公司是去不成了,亨利在這片區域不會得到信任。黑麋鹿夜總會還在關門停業,所以也沒希望找到源頭——奧斯卡·霍爾登本人,去買一張新唱片。亨利一腳踢開人行道上的一個罐子,他的胃因沮喪而糾結起來。
也許可以找謝爾登?
亨利彎彎拐拐地回到南傑克遜街的方向,謝爾登有時候星期天的下午會在那裡演奏;特別是有新的船隻來到城裡的時候,會帶來焦躁不安的水手和他們在附近的約會。
他往回走的時候又經過了巴拿馬旅館。他從沒得到過許可走進去的巨大的大理石入口如今被木板封了起來。亨利看看母親給他的購物清單。在父母擔心他晚歸之前,他可能還有三十分鐘的時間。
亨利想著一定有後門可以進去,於是溜進了同樣被封起來的空無一人的托戈職業介紹所背後的小巷。小巷裡也堆著箱子和高高的行李,還有一摞摞的衣服和舊鞋子。這些是沒人要的、被扔出來的東西,但這片區域的垃圾清理服務明顯已經取消了,所以這些東西還留在這裡。亨利在旅館背後尋找起了貨運入口或消防梯,要是找得到,他就可以爬到二樓那些玻璃被砸碎的窗戶那裡了。
入口沒找到,他卻看到了查斯、威爾·惠特沃思,還有一小群也在試圖尋找入口的其他男孩子。他們望著二樓窗戶,指指點點。有些人在扔石頭,有些人爬上了留下了的那些箱子。有個男孩,亨利沒認出他是誰,他發現了一箱餐具,便開始朝著一堵磚牆扔它們,把它們砸得稀爛,精緻的瓷器變作碎片,四散橫飛。
亨利還沒來得及喊叫或是逃跑,他們就看見了他。開始是一個,然後是全部。
「那兒有個小日本!」一個男孩吼道,「抓住他!」
「錯了,那是個中國佬。」威爾說。所有的男孩本都已經朝著亨利的方向包抄過來,聽到威爾的話,都停了一下。
查斯接掌了局面。「亨利!」他微笑著,似乎高興大於驚訝,「你的女朋友在哪兒,亨利?如果你是在找她的話,她可不在家——你的黑鬼朋友今天也不在附近,對不對?」他奚落道,「你最好要適應我。我爸會買下這裡所有的房子,所以我們最終會成為鄰居的。」
亨利感到膝蓋有點不穩,但他的牙關咬得比拳頭還緊。有堆垃圾上躺著一把舊掃帚柄,幾乎有亨利的身高那麼長。他雙手撿起來,像握棒球球棒一樣握住它。他揮動了一下,然後又揮動了一下,又輕又堅固,堅固得足以把查斯的頭擊出一個曲線球。
所有的男孩都停住了腳步,除了查斯,他還是一步步地靠近亨利,保持在亨利的臨時球棒所能擊打的範圍之外。
「滾回家去,查斯。」亨利嗓音里的憤怒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感覺血液從自己握著掃帚柄的雙拳上漸漸流失,指關節全都變成了白色。
查斯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柔聲說:「這就是我的家。這是美利堅合眾國——不是東京合眾國。我爸爸可能最後會擁有這一整片地方。你要幹什麼,和我們所有人較量?你認為你能打敗我們所有人?」
亨利明白自己完全沒有可能打敗他們七個。「你們最後可能會抓住我,但我知道你們當中有個人會瘸著腿回家。」亨利揮動「球棒」,在他和查斯之間那片骯髒的、布滿沙礫的路面上砸得砰砰作響。他清楚地記得在火車站外面拜查斯所賜的擦傷的面頰和青紫的眼睛。
後面的男孩們猶豫起來。他們退卻了,扔下從巷子裡偷的東西,轉身跑開去,逃過轉角處。亨利瘋狂地朝查斯揮動「球棒」,查斯也往後退了,他看上去面色蒼白,甚至有一點害怕。他的平頭上翹起的發梢好像也蔫了下去。查斯一句話也沒說,朝他們倆之間的地面上吐了口口水,然後走開了。
亨利握著掃帚柄,把它杵在路面上。他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心臟劇烈地跳動。他感到腿有點瘸。我做到了。我打敗了他們。我勇敢地抵抗了他們。我贏了。
亨利轉過身,一頭撞到了一個士兵身上,確切地說是兩個士兵——胳膊上戴著軍警的臂箍。他們的來復槍在肩頭上晃動著,每個人的手腕上還纏著一條短短的皮帶,上面垂著一條長長的黑色警棍。一個士兵低下頭,用警棍戳戳亨利的胸口,敲敲他的胸章。
亨利手裡的掃帚柄掉落到地上,砸出木頭的咔嗒聲。
「不許再搶東西,小孩。我不管你是誰——走開。」
亨利朝後退去,然後轉身拖著發軟的雙腿,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走上南部主幹道,然後又飛快地往傑克遜街——謝爾登所在的方向奔去。他看見潮濕的路面上和水坑裡反射著他想要躲開的警車頂燈。朝後看去,看見查斯和他的朋友們正坐在人行道上,接受一個警官的訊問;警官拿出一本記事本,忙著記錄什麼。看上去,無論查斯想找什麼藉口,警官都不會買帳。近來這裡發生了太多的惡意破壞和搶劫。現在,他被抓了個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