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時間(1942)
2024-10-10 21:44:09
作者: (美)傑米·福特
熬過焦灼不安的七天後,亨利重複了這一過程——帶著同樣的希望開始。他在學校後門的台階上與比蒂太太見面,驅車一同往南,去皮阿拉普鎮,穿過和諧營那覆蓋著帶刺鐵絲網的大門——這一次來的是第三區和第四區,它們更大。第四區還包括已經被改造成住房的牲畜展覽館,每個家庭住一間畜欄,他聽說是這樣。
在家裡,父母是如此以他為傲。「你這樣一直存錢,就能自己出錢回中國了。」父親用廣東話表揚他道。他的母親每次看見他把掙來的錢存進床頭柜上的一個果凍糖罐子,就會點頭微笑。在糖和鞋子限量配給的時期里,亨利不知道拿那麼多零用錢還能幹什麼。如果花在便士糖和更多的漫畫書上,只會讓人感覺浪費,特別是想到什麼都稀缺的和諧營的時候。
「今天還是老樣子。」比蒂太太從貨車後面卸下日本雜貨,咕噥道。在這一周里,亨利意識到了她的這些東西來自哪裡。她從學校訂購了額外的配給,然後把它們帶到和諧營,小心地把這些東西分給囚犯和他們的家人,換取每家都獲得一定供應的香菸。她是把這些煙賣掉還是全部留著自己抽,亨利就不得而知了。
亨利確切知道的是,第四區的人最多。露天集市的這四分之一的面積最大,有著一個巨大的戰利品穀倉,現在被改造成了餐廳。
「學校放假你還出來工作,你父母同意嗎?」比蒂太太一邊拿著烏班吉夜總會的火柴剔著牙縫裡的早餐殘渣,一邊問。
「同意的,夫人。」亨利急切地點頭。這是和父母缺乏溝通的一個好處。他們會以為他上了暑期班,或是在雷尼爾小學做了額外的工作——能賺錢的工作。他們問各種各樣的古怪問題。他上了額外的課嗎?他在輔導其他的孩子嗎?想像一下,他們的兒子,是白人孩子的輔導老師!亨利只是微笑、點頭,隨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亨利遇到的另一個語言障礙是在和諧營里。光是看到一個中國孩子站在服務台後的一個裝蘋果的板條箱上就已經夠奇怪了。他越是向候餐隊伍中的人們打聽岡部一家,就越感到挫敗。幾乎沒有什麼人在意這件事,而在意的人卻似乎永遠都聽不懂他所說的話。然而,亨利仍會向在他那裡領餐的人問問題,就像一艘迷航的船隻,不時地發出SOS呼救信號。
「岡部一家?有人認識岡部一家嗎?」對於亨利來說,這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名字,但事實上,營地里可能會有好幾百個人叫這個名字。可能就像「史密斯」或是「李」一樣。
「你為什麼要找岡部一家?」擁擠的隊伍里,某處傳來一個聲音。一個男人走了過來,手裡拿著托盤,羞怯地朝前窺視。他穿著一件扣子系得嚴嚴實實的襯衣,那襯衣過去曾是白色,如今則變成了與陰鬱的天空一樣的顏色。褲子皺巴巴的,腳踝附近全是污泥,頭髮凌亂不堪,鬍子和髭鬚則剪得很短——黑色中夾雜著灰白色,讓他即便處在這樣的環境下,也有一種學究氣和威嚴感。
亨利把午餐的玉米燉肉和煮雞蛋盛給這個男人的時候,認出了他。他是惠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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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這個年長的男人說道。
亨利點點頭。「要點燉肉嗎?」亨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只想到了說這句話。他為自己目睹了岡部先生的這種處境而感到羞愧,就好像走到別人家裡,剛好看到他沒穿衣服一樣。「您還好嗎?您的家人好嗎——惠子好嗎?」
岡部先生用手指捋了捋頭髮,摸了摸鬍鬚,然後咧嘴大笑起來。「亨利!你在這裡做什麼?」好像過去兩周一直凝結在他周圍的那塊苦難的硬板一下子碎裂了,落到地上,化作了飛灰。他把手伸過服務台,握住亨利的兩隻胳膊,眼裡閃著生動的光芒。「我簡直不能相信……我是說……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亨利看看岡部先生後面的隊伍:「比蒂太太,學校食堂的女廚,她讓我暫時和她一起幹活。我想,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幫我。我在這裡所有的區域都幹過活了——我想要找到你們和惠子。她好嗎?你們過得怎麼樣?」
「很好。很好。」岡部先生微笑著,似乎完全忘記了亨利放在他盤子裡的午餐以及額外的麵包有多糟糕,「這是我多年來的第一個長假。不過我更希望待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地方。」
亨利知道岡部先生的願望可能會實現。他聽說軍隊已經在德克薩斯州和亞利桑那州修建永久性營地了。炎熱的、讓人難受的地方。
岡部先生讓到一邊,好讓後面候餐隊伍里的人能夠往前走。他們一邊聊,亨利一邊分發食物。「惠子人呢?她在吃飯嗎?」
「她和媽媽還有弟弟在一起,她沒事。昨天我們這個區有一半的人因為某種食物中毒而病倒了,我家的大部分人也未能倖免。不過我和惠子現在已經好了。她留在那裡照顧他們,我會把我的飯分給她的。」岡部先生警惕地看了一眼他的食物,然後又看著亨利,「她很想你。」
這下輪到亨利眉開眼笑了。他並沒有激動得翻筋斗或是後空翻,但他這輩子也沒有感覺這麼好過。
「你知道探訪點在哪裡嗎?」岡部先生問。這句話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樂器彈奏出的最美妙的音符。探訪?亨利從沒想過還有這種可能性。
「這裡有探訪區?在哪裡?」隊伍里的下一個人不得不清清喉嚨,禮貌地提醒亨利繼續分發食物。
「出了這扇門左轉,朝正門那邊走,在第四區的西側。是大門裡面用圍欄圍起來的一個區域。如果你從這棟房子的後面出去,也許能夠到達探訪者的一側。你什麼時候能做完這裡的工作?」
亨利看了看前門上方的牆上掛著的舊軍用鍾:「再過一個小時……」
「我會叫惠子到那裡去和你見面。」岡部先生朝門口走去,「我得回去了。謝謝你,亨利。」
「謝我什麼?」
「我就是想謝謝你,我怕一時半會兒也見不到你了。」
亨利目送著岡部先生離開,在他端著托盤裡的食物走出門口時,朝他揮了揮手,輕輕吐了口氣。隊伍里的其他人現在把亨利看作了某種意義上的名人,或者可能是一個知己,紛紛微笑著,用日語和英語向他打招呼。
午飯發放完畢,所有的托盤都集中起來洗乾淨、放好之後,亨利找到比蒂太太,她正和一個年輕的食堂管理員開會。和上周一樣,她在計劃菜單,爭論著是做馬鈴薯(儲存充足)還是米飯。儘管大米並不在他們的採購清單上,比蒂太太還是堅持要他們訂購大米。亨利估計他們還會有一陣子才結束。比蒂太太朝他揮揮手背,打發他去餐廳後面的台階,這個動作證實了亨利的估計。
亨利沿著一條土路走到最近的門口,順著帶刺鐵絲網做成的兩扇圍欄之間的小路往前走。這片無人區域實際上是一條小小的通道,再走幾百碼就到了一個由許多格子構成的區域,這裡就是探訪囚犯(他們這樣稱呼他們自己)或疏散者(軍隊的人慣於這樣稱呼他們)的地方。
這條小路通向內側圍欄外面沿線的一片座位區域,那裡有一小群探訪者來來去去。他們把手伸過分隔開他們和裡面囚犯的帶刺鐵絲網,握手,聊天,有的還在哭泣。兩個穿軍裝的士兵坐在囚犯一側臨時搭起的桌子邊,他們的來復槍斜靠在柵欄柱上。他們看上去極其無聊,玩著撲克牌,偶爾停下來檢查帶出去的信件和帶進來的慰問包裹。
亨利就在營地里工作,所以他本可以直接從餐廳走到士兵們的桌邊,但他害怕走得太遠,以至於被誤認作和諧營里的人,這種擔心是有道理的。這也是為什麼比蒂太太只讓他在食堂後門附近玩:要麼在台階上待著,廚房裡的工人都知道他是誰;要麼就回到她的貨車上,準備隨時和她一起離開。儘管亨利有著特殊的途徑,但更安全的方法還是遵照正當方式來探訪和諧營里的居民,即便僅僅是為了不惹比蒂太太生氣也好,這樣下次她才會繼續帶他到這裡來。
亨利站在圍欄邊,用一根小棍敲著鐵絲網,不太確定它是不是帶電的——最終發現它是不帶電的,但他還是很小心。讓他感到驚訝的是,那兩個士兵看上去壓根沒有注意到他。而且,他們又一次和來自本地一家浸禮會教堂的兩個女人爭論起來,因為她們想要把一本日文《聖經》交給一個被拘禁者——那是一個在亨利看來已經很老的女人。
「用日文印刷的東西都不允許傳遞進去!」一個士兵說道。
那兩個女人把她們的十字架拿給他看,並試圖向年輕的士兵們散發某種傳單。被他們拒絕了。
「如果它不是用主的明白無誤的英語寫成的,我看不懂,它就不能進入營地。」亨利無意中聽到一個士兵這樣說。那兩個女人用她們的母語和那個日本女士說著什麼。然後她們拉了拉手,揮手告別。那本《聖經》原路返回,老婦人空著兩手回去了。士兵們則又回去玩起了撲克牌。
亨利望著,等著,最後終於看見一個小女孩的瘦長身影沿著泥路走過來。褪色的黃裙子,糊滿了泥巴的紅色橡膠筒靴,棕色的雨衣。她站在圍欄的另一側,隔著冰涼尖利的鐵絲網,她那因為食物中毒而有些蒼白的臉上帶著微笑,仿佛一隻被困的蝴蝶。亨利微笑著,緩緩地呼了口氣。
「我上周夢見你了,」惠子說,她看上去輕鬆又愉快,還有一點困惑,「我一直在想,這一定還是一個夢。」
亨利沿著圍欄望了一眼,然後又看著惠子,碰碰他們之間的金屬尖刺:「這是真的。我也想做那樣的夢。」
「是一個好夢。奧斯卡·霍爾登在演奏。我們在跳舞——」
「我不會跳舞。」亨利聲明道。
「在我的夢裡,你會跳舞。我們在某一個夜總會裡跳舞,那裡有形形色色的人,還有音樂——是他為我們演奏的那首歌。我們買的那張唱片裡的那首歌。但它不知怎麼的,有點慢……我們有點慢。」
「那可真是個好夢。」亨利仿佛身臨其境。
「我想著那個夢。我想得太多了,以至於白天也做那個夢。在髒兮兮的營地里走來走去的時候,和我媽媽一起來來回回去醫務室幫助老人和病人的時候。我每時每刻都在做那個夢。不光是在晚上。」
亨利把手放在帶刺鐵絲網做成的圍欄上:「也許我也會做這個夢的。」
「亨利,你不用做這個夢。在這裡面,我想我的夢對於我們兩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亨利抬頭看看旁邊的警戒塔,還有用來保護他們的那嚇人的機關槍和沙包。保護他們什麼?「我為你身處這裡而感到難過。」他說,「在你離開後,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所以我只能來這裡,努力地尋找你。我還是不知道該做什麼。」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惠子也碰了碰圍欄,她的手在亨利的手的上方,「你能給我們帶一些東西來嗎?我沒有紙和信封——也沒有郵票,如果你給我帶一些來,我就可以給你寫信了。還有,你能不能給我們帶一點布來——什麼樣的都行,只要幾碼就夠了。我們沒有窗簾,晚上的時候,探照燈會從窗戶里照進來,讓我們整晚都睡不著覺。」
「這太簡單了,我會做到的——」
「我還有一個特殊的請求。」
亨利的大拇指找到了她軟軟的手背。透過一格一格的鐵絲網,他深深望進她栗棕色的眼睛裡。
「下周我的生日就要到了。你能在那之前把所有的東西帶來這裡嗎?我們想在那天舉行一場室外的唱片音樂會,就在晚飯後。我們的鄰居向士兵們買了一台唱片機,但他們只有一張劃花了的鄉村大劇院唱片——差不多是那樣的東西,真可怕。士兵們將會許可我們舉行一場室外唱片音樂會,只要天氣好就行。他們還會用擴音器為我們演奏音樂。我真希望在我生日那天你也來看我。我們可以坐在這裡聽歌。」
「哪天是你的生日?」他問道。亨利知道她比他大幾個月,但因為最近這些事情的干擾,他已經完全忘掉了她的生日。
「距明天剛好一個星期,但我們要努力搞好我們的第一次營地社交活動,這樣的活動會讓這裡更像一個營地,而不是監獄。他們建議我們在下個星期六舉行這場唱片音樂會,所以我們會在那一天來慶祝我的生日。」
「你那裡有我們買的那張唱片嗎?」亨利問。
惠子咬著嘴唇,搖搖頭。
「它在哪裡?」亨利問,他想起日本城空無一人的街道,想起那一排排用木板封起來的建築。
「可能在巴拿馬旅館的地下室里。那裡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我們的行李箱放不下、又不希望賣掉的一些東西——它們是私人物品——爸爸就把它們放到了那裡。但我們離開的時候,那裡就用木板封起來了。現在,那裡肯定已經停業了。你進不去的,就算你進去了,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它。那裡的東西太多了。」
亨利想著那座古舊的旅館。他能回憶起來的是,它的底樓已經完全用木板封起來了。上面幾樓的窗戶沒有封,但在疏散之後的日子裡,已經被孩子們從下面扔石頭上去砸碎了。「沒關係。我會努力找一找的,找到什麼,下個星期六我就帶過來。」
「同樣的時間嗎?」
「晚一點。下周我們會來第四區這裡幫忙做晚飯,但我可以在那之後來這裡見你,大約六點鐘。如果你排的是我這一隊,晚飯的時候我可能會見到你。」
「我會在這裡的。我還能去哪裡?」她朝四周看看,望著綿延不絕的帶刺鐵絲網,然後低下頭看了一眼,好像注意到了自己被泥巴弄得有多髒。然後她伸手去掏口袋:「我有東西給你。」
她摸出繫著緞帶的一小束蒲公英,亨利這才不情願地鬆開她的另一隻手。「它們長在我們住的屋子的地板中間。那不算是地板,只是鋪在地上的木板子。媽媽認為讓這些野草長在我們的腳邊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我喜歡它們。它們是這裡唯一的一種花。我特意給你采了這些。」她從鐵絲網的縫隙間把蒲公英遞給了亨利。
「對不起,」亨利說,他突然覺得空著手來這裡是一件很傻的事情,「我什麼也沒給你帶。」
「沒關係,你來就足夠了。我知道你會來的,也許這只是我的夢想,也許這只是我的願望,但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惠子看著亨利,然後深深吸了口氣。「你家人知道你在這裡嗎?」她問道。
「他們不知道。」亨利坦白道,他為自己母親的猶豫不決和父親的興高采烈而感到羞愧,「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他們。我不能……他們要是知道,絕不會讓我來的。我恨我父親,他……」
「沒關係,亨利,沒關係的。」
「我——」
「沒關係。我也不願意我的兒子去一座監獄營地。」
亨利把手翻過來,手心朝上,他感覺到惠子把手放進他的手中。他們兩人都感覺到了在他們中間晃動的堅硬的鐵絲網上鋒利的金屬尖。他低下頭,看見她的指甲蓋裡面有幹了的泥巴。她也看見了,於是蜷起了指頭,然後又抬頭看著亨利的眼睛。
無論這一刻意味著什麼,總之,它突然被打斷了。亨利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汽車喇叭聲。那是比蒂太太坐到了貨車裡,在示意他回去。很明顯她並不知道去哪裡找他。
「我得走了。下周我會再來的,好嗎?」亨利說。
惠子點點頭,強忍住淚水,擠出一個笑容:「我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