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1986)
2024-10-10 21:43:08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從報紙上抬起頭,看到馬蒂和他的未婚妻薩曼莎在窗外揮手,於是微笑起來。他們走進巴拿馬旅館地下室的這個小小的茶室,門口掛著的佛鈴響了起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流連日本茶室的?」馬蒂為薩曼莎拉開一把黑色的藤椅,問道。
亨利滿不在乎地折起報紙:「我是這裡的常客。」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馬蒂問,不是一點半點的驚訝。
「從上個星期開始。」
「那你一定是翻開了全新的『一葉』。這對我來說真是新聞。」馬蒂轉向薩曼莎,「老爸從不會來這兒。說實話,他憎恨到這片社區來,特別是從這裡到神戶公園——就在那個新劇院外面,叫作日本官——」
「是日本館劇院。」亨利糾正他。
「沒錯,就是那個地方。我以前常常說老爸是個『懼日症患者』——這個詞的意思是,害怕所有關於日本的事物的人。」馬蒂邊說,邊故作害怕地揮動著手。
「為什麼?」薩曼莎問道,聽上去,她好像認為馬蒂是在開玩笑或是嘲弄父親。
女服務員端來一壺新沏的茶,馬蒂為父親和薩曼莎都斟了一杯。亨利也為馬蒂斟了一杯。這是亨利所堅持的一個傳統——永遠不為自己斟茶;只要為其他人斟茶,他也會為你效勞。
「老爸的老爸,我的祖父,是一個狂熱的傳統主義者。他就像中國的法拉坎[1],但他在這裡很有名。他為擊退日本人籌錢。你知道嗎,在整個太平洋戰爭中,他一直在援助中國北方的戰爭。在那時候,這可是大事,是吧,老爸?」
「那,是,保守的提法。」亨利雙手捧著小小的茶杯,啜了口茶說道。
「老爸在成長期間,從未得到過前去日本城的許可。那裡是禁區。如果他帶著芥末味回到家中,就會被踢出家門,或者發生其他諸如此類的瘋狂事情。」
薩曼莎看上去被激起了興趣:「那就是你永遠不來這裡,不來日本城的原因嗎——因為你的父親?」
亨利點點頭:「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1882年左右,國會通過了《排華法案》——不再允許華人移民美國。那是個就業競爭殘酷的時代。像我父親這樣的華人勞工已經習慣了努力工作,而只掙少得可憐的一點錢——這樣的情況是如此普遍,以至於當地漁場新增罐裝機時,人們乾脆把那些機器叫作『鋼鐵中國佬』。但當地的產業仍需要廉價勞動力,於是他們繞過了那個排外的法案——允許日裔勞工到美國來。不僅是工人,還有『照片新娘』[2]。日本城就這樣繁榮起來,而唐人街則一直不景氣。我父親憎恨這一切——而這時,日本開始侵略中國——」
「可後來呢?」她問道,「在你長大以後——在他去世以後呢?你是不是感覺好像所有的賭注都已經輸掉,可以我行我素、肆無忌憚了?知道嗎,我就是那樣的。要是有誰禁止我做什麼事的話,那只會讓我變得更狂熱,哪怕我壓根不知道該從哪裡著手。」
亨利看看兒子——馬蒂他正在等著一個連他都沒有問過的問題的答案。
「在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國際區的大部分地方都曾是日本城。所以,我父親禁止我涉足的,是很大的一片地方。那讓我感到一種——」亨利斟酌著用詞,「一種神秘。經過這麼些年,那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當時,把房產出售給非白種人是不合法的,但某些特定區域除外。國際區里甚至還有義大利移民、猶太人、黑人的社區——事實就是如此。所以,在日本人被帶走後,所有這些非日本人搬了進去。那就好比,你想要進某一個酒吧去喝酒,可當你終於年滿二十一歲的時候,酒吧卻已改成了花店。已經物是人非。」
「所以你就不想去了?」馬蒂問道,「在被禁止了那麼多年之後?當你終於有機會去的時候,你還是不想去逛逛,哪怕就看一看?」
亨利給薩曼莎添了些茶,皺起眉頭:「哦,我可沒那麼說。」
「可你說那裡變了——」
「確實變了。但我還是想去。」
「那麼你為什麼沒去?為什麼拖到現在?」薩曼莎問道。
亨利終於推開他的茶杯,用手指敲打著玻璃桌面。他長長吁出一口氣,似乎打算展示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就像是一個黑暗的舞台上,大幕緩緩拉開,燈光漸漸亮起。「我從不來日本城的原因……是因為這樣做太痛苦。」亨利感到自己的眼睛泛起淚光,但那並不完全是淚。
有一刻的沉默。一個顧客離開茶室,門口的鈴又響起來,打破了三人之間意蘊頗深的停頓。
「我沒明白。首先,如果你父親禁止你去,如果你從沒去過那裡,那麼,去那裡怎麼會讓你感到痛苦?」在馬蒂開口之前,薩曼莎搶先問道。
亨利看著二人,那麼年輕,那麼俊美般配的一對。可他們有太多不知道的東西了。
「是的,我父親禁止我去。」他嘆道,熱切地望向牆上裝在相框裡的日本城照片,「他激烈地抵制任何關於日本的東西。早在珍珠港事件之前,中國國土上進行的戰爭就已持續十年了。作為他的兒子,頻繁出入城市另一側的日本城,這是非常壞的行為。對他來說是恥辱……可是,哦,我怎麼能還是去了呢。無視他。我遠遠地走到了日本城的中心。我來到了這裡,我們坐的這裡,這裡都屬於日本城。我去了,看到了許多東西。很大程度上,我一生中最好和最壞的時光,都是在這條街上度過的。」
亨利能看出兒子眼中的困惑,或者更不如說是震動。這麼多年過去,馬蒂已經長大成人,他早已假定亨利和祖父是一樣的人:一樣狂熱,熱衷傳統,熱衷故土;對於鄰人,特別是日本人,充滿了敵意;緊緊抓著從戰爭年月留下來的感受。兒子連想都沒想過,亨利對於傳統的極度熱情、他的那些乏味的舊式的習慣,有可能是出於另外的原因。
「這就是你邀請我們到這裡喝茶的原因?」馬蒂問,他話音中的焦躁好像緩和了,「為了告訴我們關於日本城的事情?」
亨利點點頭表示肯定,然後又說:「不。」糾正了他自己,「事實上,我很高興薩曼莎的發問,因為這讓其他的部分變得容易解釋一些了。」
「其他的什麼部分?」馬蒂問。亨利認出了兒子眼中的神情。這讓他想起了他與自己的父親在多年前那些艱難的、欲說還休的對話。
「我可以讓你們幫我——在地下室里。」亨利站起來,拿出錢包。他放了一張十美元的鈔票到桌上為茶買單,然後走上連接茶室和旅館大堂的、還在修繕中的樓梯。「你們要跟來嗎?」
「去哪兒?」馬蒂問道。薩曼莎抓起他的胳膊,拉著他一道跟了上去。他的困惑和她的興奮與期待相映成趣。
「等我們到了那裡,我就會解釋。」亨利帶著克制的微笑說道。
他們一道穿過裝飾派藝術風格的磨砂玻璃門,來到巴拿馬旅館鮮艷的大堂里。這裡聞起來滿是塵灰而且潮濕,但感覺很新。亨利摸了摸剛剛噴過砂並且密封起來的磚,經過掃了又擦,擦了又掃,那上面幾十年來脫落的漆皮和塵灰都去掉了。現在和亨利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從華麗的窗戶往裡偷看的時候一樣了。旅館又恢復了原貌,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也許,他也並沒有什麼改變。
亨利、馬蒂和薩曼莎順路走進巴拿馬旅館的臨時辦公室,和佩蒂森太太打了個招呼。她在打電話——和某個建築商或是承包商在協商。她的桌上到處都是圖紙,討論的是修繕的細節,好像說的是不想改變,說的是想讓旅館恢復原來的樣子。顯然,這樣的建築一般要麼拆除,要麼改造成昂貴的公寓。
從過去和佩蒂森太太的幾次對話中,亨利已經知道她不想這麼做。她想恢復巴拿馬旅館過去的榮耀,儘可能保留原來的結構,大理石的大眾浴池,簡單的房間,和她復原那個茶室是同樣的思路。
亨利簽了字,低聲說:「我們要去地下室。這次我帶來了幫手……」他指指他的兒子和準兒媳。
她點點頭,繼續和電話里說著話,朝他們揮揮手。
在走下古舊的樓梯的時候,馬蒂再次變得焦躁起來:「呀,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老爸?」
亨利一直跟他說:「等一下就知道了,等一下就知道了。」
穿過那扇沉重的、鏈條生鏽的門,亨利帶著他們來到了地下室的儲藏間。他輕彈了一下燈的開關,那些臨時懸掛的繩子上的燈泡噼噼啪啪亮了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薩曼莎用手划過那些滿是塵土的箱子堆和舊盒子堆,問道。
「我想,這是一個博物館。不過,它自己還不知道這一點。現在,它是一個來自你們出生之前的時光膠囊,」亨利說,「戰爭期間,日本社區的人被疏散了,也許,是出於他們的安全考慮。他們只有幾天的時間準備,然後就被強制送去了內陸的拘禁營。當時的一個參議員——我想他來自愛達荷州——他稱它們為『集中營』。它們沒那麼糟,但這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人們不得不留下一切,因為他們每個人只能帶兩個箱子和一個小小的水手袋。」亨利用手比畫著大小,「所以,他們把重要的物品存放在了一些地方,比如這個旅館,還有教堂的地下室,或者放在朋友那裡。他們留在家裡的東西,在他們回來之前,早就不見了——被洗劫一空。但大部分人都沒有再回來。」
「那麼你看到了這一切,是嗎——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馬蒂問道。
「我親身經歷了這一切,」亨利說,「我的父親贊成疏散。對很多人所稱的『疏散日』,他感到興奮。我完全不能理解,但我捲入了這一切的中心。我看到了整個事件。」
「所以,這就是你再也沒有回來日本城的原因——因為有太多不好的記憶?」馬蒂問。
「差不多吧,」亨利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沒有回來的理由了。一切都走了。」
「可我還是不明白。這些東西為什麼仍留在這裡?」薩曼莎問。
「這家旅館和日本城的其他部分一樣被封起來了。旅館主人自己也被帶走了。人們失去了一切。日本銀行關了。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回來。我想,旅館主人應該換過好幾次,但這些年來——這幾十年來,它一直都封著。佩蒂森太太買下了它,發現所有的東西還在這裡,無人認領。她正努力尋找它們的主人。我猜,這裡有屬於三十到四十個家庭的東西。她等著有人來聯絡,有人來認領,但幾乎沒有人來。」
「難道就沒有人還活著嗎?」
「四十年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亨利解釋道,「人們都朝前走了。或者,恐怕去世了。」
他們默默地看著一堆堆的行李。薩曼莎摸了摸一個破裂的扁皮箱上厚厚的灰塵。
「老爸,這很吸引人,可是你為什麼帶我們看這些?」馬蒂望著堆到天花板的盒子,看上去還是有一點困惑,「這是你帶我們來這裡的真正原因嗎?」
在亨利看來,馬蒂好像撞進了自小到大一直居住的房子裡的一間看不見的屋子,從而發現了過去從不曾認識過的父親的一面。「噢,我讓你們到這裡來,是想讓你們幫我找點東西。」
亨利看著馬蒂,從兒子的眼裡看到了從天花板上投射下來的昏暗燈光。
「讓我來猜猜,一張被遺忘的奧斯卡·霍爾登的老唱片?那可能已經並不存在了。你認為,從所有這些來自,多少——四十五年前的東西裡面,你會找到一張?」
「也許。」
「我不知道奧斯卡·霍爾登還出過專輯。」薩曼莎說。
「那一直是老爸的聖杯——傳說,在40年代,他們發行了很少量的一批,但今天已經沒有倖存下來的了。」馬蒂解釋說,「有人甚至不相信確實有過那麼一張唱片,因為在奧斯卡死的時候,他已經老得連自己都記不得曾經錄過那張唱片了。只有他的樂隊成員們,當然還有這裡的老爸——」
「我買了一張。我知道它存在。」亨利打斷了他,「但我父母的那台老式的維克多牌留聲機放不了。」
「那它如今在哪裡,你買的那張?」薩曼莎問,她揭開一個舊帽盒的蓋子,霉臭味道讓她皺起了鼻子。
「哦,我送出去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從來沒聽過它。」
「那可真糟糕。」她說。
亨利聳聳肩。
「那麼,你認為這裡會有一張?在所有這些盒子裡?會有一張在這麼多年後倖存下來?」
「我來這裡,就是要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亨利說。
「如果有的話,那麼它是屬於誰的?」馬蒂邊琢磨邊插話道,「是你認識的某個人嗎,老爸?是在城市的錯誤一側,你的老爸不想讓你往來的某個人嗎?」
「也許,」亨利說,「找到了,我就告訴你。」
馬蒂看著父親,看著堆得山一般高的盒子、板條箱、皮箱、旅行箱。薩曼莎微笑著緊握了一下馬蒂的手。「那麼,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趕快開始吧。」她說。
[1] 法拉坎(Farrakhan):美國伊斯蘭民族組織的領導人。
[2] 照片新娘(picture bride):20世紀初,在美國西海岸和夏威夷,大量日韓裔勞工通過照片從各自國家挑選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