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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令(1942)

2024-10-10 21:42:41 作者: (美)傑米·福特

  第二天早上亨利醒來的時候,聞到了燒餅的香味。這是父親最喜歡的早餐,特別是自從糖的配給票短缺以來,這更是變成了難得的好東西。父親穿著他最好的西服,實際上,也是他唯一的一套西服,坐在桌子邊。這套深灰色的衣服是他讓一個剛從香港搬過來的裁縫為他量身定製的。

  亨利坐在那裡,聽父親讀日報,他讀了每一條關於本地日本人被捕的新聞。他們所有人都會被送進聯邦監獄。亨利不明白。他們抓走了學校老師和商人,醫生和魚販。這些抓捕好像是隨意的,罪名十分含糊。聽上去,父親十分滿意——大戰役中的小勝利。

  亨利吹著剛出爐的紅糖芝麻燒餅,竭力讓它變涼。他望向正全神貫注看一篇文章的父親,琢磨著惠子和黑麋鹿夜總會裡的抓捕事件,感到十分困惑。父親把那篇文章遞給亨利看——亨利能夠看明白的是,這篇文章是用中文寫的,是一封來自秉公堂的信,最底下,他們的印章很清楚。

  「這對於我們來說是大消息,亨利。」父親用廣東話說。

  亨利終於咬了一口燒餅,點點頭,邊聽邊嚼。

  「你知道什麼是行政令嗎?」

  亨利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點,但是,他不能用父親禁止他說的廣東話回答,於是就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反正你會告訴我的,對不對?

  「它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聲明。就像孫中山宣布1912年1月1日為中華民國建立之日一樣。」

  亨利在許多場合都聽父親說起過中華民國,雖然父親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了中國,從此再沒有踏上過中國的土地。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還只有亨利這麼大,是被送回廣東完成在中國的學業的。

  

  父親還會用虔敬、崇拜的語氣說起已過世的孫中山博士,他是一位革命家,是他建立了一個人民政府。亨利想像著這個名字——孫博士,聽起來像是超人將要與之戰鬥的某個人。

  父親把他自己的大半輩子都獻給了民族主義事業,致力於推進那位已辭世的中華民國總統所提出的「三民主義」理念。於是自然地,當亨利慢慢明白父親熱衷於與本地那些日裔美國人起小小衝突的原因時,他同樣也感覺到了困惑和矛盾。父親信仰人民的政府,但對於「人民」包括什麼樣的人,他非常謹慎。

  「羅斯福總統剛剛簽署了9102號行政令——戰時再安置局誕生了。這是對9066號行政令的補充——它給予的是美國劃定新的軍事區域的權力。」

  亨利想,可能是一個新的基地或是堡壘,他看了看鐘,以免遲到。

  「亨利,整個西海岸都被劃定為軍事區域了。」亨利聽著,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華盛頓的一半、俄勒岡的一半、加利福尼亞的大部分,現在都處於軍事管制下。」

  「為什麼?」亨利用英語問道。

  父親一定是聽懂了這個詞,或者他僅僅是感覺亨利必須得知道這些。「上面說,『我在此授權和指示戰爭部長和軍事指揮官』,」父親停了一下,竭力用廣東話正確地念出來,「『根據他或者相應的軍事指揮官的決定,劃定軍事區域;在軍事區域裡,任何或者所有人都可以被移出;任何人進入、留下或是離開的權利,都由戰爭部長根據他的判斷來做出限制』。」

  亨利咽下最後一口芝麻燒餅;這行政令可能是針對德國人的。戰爭無處不在。他就是這麼長大的。總統備忘錄並沒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他們可能驅逐任何人。他們可能驅逐我們,或是德國移民,」父親看看亨利,放下了那封信,「或是日本人。」

  最後一句話嚇到了亨利——他擔心起惠子,還有她的家人。他朝窗外望去,沒留心母親拿著一把廚房剪刀走了進來。她把亨利前幾天給他買的星火百合的莖部剪去了一些,然後又把它放回小餐桌上的瓶子裡。

  「他們不能把他們全都帶走的。否則瓦遜島的草莓農場怎麼辦?班布里奇的鋸木廠怎麼辦?還有漁民們怎麼辦?」她說。亨利聽著他們倆之間的廣東話對話,感覺那好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廣播電台傳出來的。

  「什麼?有大把中國工人,大把有色人種工人。他們人手短缺,連波音公司現在也雇中國人了。托德造船廠雇中國人所付的薪水和給白人的一樣。」父親微笑著說。

  亨利抓起他的書包,朝門口走去,想著如果惠子的父親被逮捕了,她怎麼辦。他甚至不知道她父親是做什麼的,但現在那真的已經不重要了。

  「亨利,你忘了拿你的午餐。」母親說。

  他用英語告訴母親,他不餓。她望著父親,一臉迷惑。她不明白。他們都不明白。

  亨利走過南傑克遜街的街角。那裡沒有謝爾登送他,顯得十分安靜、空曠。亨利很高興他的朋友在街上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有謝爾登在身邊就好像有保險單一樣。跟隨亨利回家的惡霸們,可沒有一個能在謝爾登的眼皮底下再跟著他。

  那天上課時,沃克太太告訴大家,他們的同學威爾·惠特沃思這周不來了。他的父親在美國船舶公司馬希布黑德號上服役,已經殉職。日本的俯衝轟炸機在望加錫海峽的婆羅洲島附近襲擊了他所在的護衛艦隊。亨利不知道那是哪裡,但聽起來像是個某個遙遠溫暖的熱帶地方——當同班同學責難的目光針扎一般投向他的時候,他真希望自己能去那裡。

  亨利和威爾只打過一次交道,就在今年早些時候。威爾仿佛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個戰鬥英雄,在家裡的前線上盡責地抗擊「黃禍」——雖然只是在放學後的操場上。當時威爾打青了亨利的眼睛,但聽到這個消息,亨利仍真心地為威爾感到難過。他怎麼能不難過?父親也許並不那麼盡如人意,但即便是一個糟糕的父親,也好過沒有父親——反正亨利自己是這麼感覺的。

  當午餐時間仁慈地到來時,亨利終獲解放。他沿著走廊,先是跑,然後是走,然後又跑,最後終於來到廚房。

  惠子不在。

  站在那裡的是丹尼·布朗——查斯的朋友之一,他圍著一條白色的圍裙,手裡拿著一把長柄勺。他像一隻被捕鼠器抓住的老鼠一樣,朝著亨利冷笑:「你看什麼?」

  比蒂太太在廚房裡咚咚地走來走去——輕拍著她自己,竭力想找到她的火柴:「亨利,這是丹尼。他頂替惠子。他在學校商店裡偷東西被抓住了,所以西爾弗伍德校長希望讓他來我這裡干點活。」亨利呆呆地望著她,竭力克制著自己。惠子走了。他的廚房現在被他的仇人占據了。比蒂放棄了尋找火柴,在爐子的常明火上點著了煙,然後咕噥著什麼「別惹是生非」就走出去吃她的午飯去了。

  開始,亨利不得不聽著丹尼咕噥著講他是怎麼被抓住的,怎麼失去了升旗手的資格,被逼來到廚房工作——被迫做一個日本女孩做的工作。但是,當午餐鈴聲響起,飢餓的孩子們湧進來時,丹尼的態度就變了,因為他們都笑著和他搭訕,都想讓他為自己服務。他們取回自己的盤子,路過亨利身邊時,都會懷疑地斜睨他一眼。

  亨利想,在他們看來,我們在打仗,而我是敵方。

  他沒有等比蒂太太回來。他放下大勺,解下圍裙,走了出去。他甚至沒有回教室。他沒有拿書,沒有拿作業,而是走過走廊,走出了校門。

  遠處——日本城的方向,他看到灰色的午後天空里,有小團的煙霧在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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