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陳民間疾苦疏 咸豐元年十二月十八日
2024-10-13 11:50:28
作者: (清)曾國藩 ;李瀚章 編撰;李鴻章 校刊
奏為備陳民間疾苦,仰副聖主愛民之懷事。
臣竊惟國貧不足患,惟民心渙散,則為患甚大。自古莫富於隋文之季,而忽致亂亡,民心去也;莫貧於漢昭之初,而漸致乂安,能撫民也。我朝康熙元年至十六年,中間惟一年無河患,其餘歲歲河決,而新莊高堰各案,為患極巨;其時又有三藩之變,騷動九省,用兵七載,天下財賦去其大半,府藏之空虛,殆有甚於今日。卒能金甌無缺,寰宇清謐,蓋聖祖愛民如傷,民心固結而不可解也。我皇上愛民之誠,足以遠紹前徽。特外間守令,或玩視民瘼,致聖主之德意不能達於民,而民間之疾苦不能訴於上。臣敢一一縷陳之:
一曰銀價太昂,錢糧難納也。蘇、松、常、鎮、太錢糧之重,甲於天下。每田一畝,產米自一石五六斗至二石不等。除去佃戶平分之數與抗欠之數,計業主所收,牽算不過八斗。而額徵之糧已在二斗內外,兌之以漕斛,加之以幫費,又須各去米二斗。計每畝所收之八斗,正供已輸其六,業主只獲其二耳。然使所輸之六斗,皆以米相交納,則小民猶為取之甚便。無如收本色者少,收折色者多。即使漕糧或收本色,而幫費必須折銀,地丁必須納銀。小民力田之所得者米也。持米以售錢,則米價苦賤而民怨;持錢以易銀,則銀價苦昂而民怨。東南產米之區,大率石米買錢三千,自古迄今,不甚懸遠。昔日兩銀換錢一千,則石米得銀三兩。今日兩銀換錢兩千,則石米僅得銀一兩五錢。昔日賣米三斗,輸一畝之課而有餘。今日賣米六斗,輸一畝之課而不足。朝廷自守歲取之常,而小民暗加一倍之賦。
此外如房基,如墳地,均須另納稅課。准以銀價,皆倍昔年。無力監追者,不可勝計。州縣竭全力以催科,猶恐不給,往往委員佐之,吏役四出,晝夜追比,鞭朴滿堂,血肉狼藉,豈皆酷吏之為哉!不如是,則考成不及七分,有參劾之懼,賠累動以巨萬,有子孫之憂。故自道光十五年以前,江蘇尚辦全漕,自十六年至今,歲歲報歉,年年蠲緩,豈昔皆良而今皆刁!蓋銀價太昂,不獨官民交困,國家亦受其害也。
浙江正賦與江蘇大略相似,而民愈抗延,官愈窮窘,於是有「截串」之法。「截串」者,上忙而預征下忙之稅,今年而預截明年之串。小民不應,則稍減其價,招之使來。預截太多,缺分太虧,後任無可復征,使循吏亦無自全之法,則貪吏愈得藉口魚肉百姓,巧誅橫索,悍然不顧。江西、湖廣課額稍輕,然白銀價昂貴以來,民之完納愈苦,官之追呼亦愈酷。或本家不能完,則鎖拿同族之殷實者而責之代納。甚者或鎖其親戚,押其鄰里。百姓怨憤,則抗拒而激成巨案。如湖廣之耒陽、崇陽,江西之貴溪、撫州,此四案者,雖閭閻不無刁悍之風,亦由銀價之倍增,官吏之浮收,差役之濫刑,真有日不聊生之勢。臣所謂民間之疾苦,此其一也。
二曰盜賊太眾,良民難安也。廬、鳳、潁、亳一帶,自古為群盜之藪。北達豐、沛、蕭、碭,西接南、汝、光、固,此皆天下腹地。一有嘯聚,患且不測。近聞盜風益熾,白日劫淫,捉人勒贖,民不得已而控官。官將往捕,先期出示,比至其地,牌保輒詭言盜遁。官吏則焚燒附近之民房,示威而後去;差役則訛索事主之財物,滿載而後歸,而盜實未遁也。或詭言盜死,斃他囚以抵此案,而盜實未死也。案不能雪,贓不能起,而事主之家已破矣。吞聲飲泣,無力再控。即使再控,幸得發兵會捕,而兵役平日皆與盜通,臨時賣放,泯然無跡;或反借盜名以恐嚇村愚,要索重賄,否則,指為盜伙,火其居而械繫之;又或責成族鄰,勒令縛盜來獻,直至縛解到縣,又復索收押之費,索轉解之資。故凡盜賊所在,不獨事主焦頭爛額,即最疏之戚,最遠之鄰,大者蕩產,小者株系,比比然也。往者嘉慶川、陝之變,盜魁劉之協者,業就擒矣,太和縣役賣而縱之,遂成大亂。今日之劣兵蠹役,豢盜縱盜,所在皆是,每一念及,可為寒心。臣在刑部見疏防盜犯之稿,曰或數十件,而行旅來京言被劫不報,報而不准者,尤不可勝計。南中會匪名目繁多,或十家之中,三家從賊,良民逼處其中,心知其非,亦姑且輸金錢,備酒食以供盜賊之求而買旦夕之安。
臣嘗細詢州縣所以諱盜之故,彼亦有難焉者。蓋初往踩緝,有拒捕之患;解犯晉省,有搶奪之患;層層勘轉,道路數百里,有繁重之患;處處需索,解費數百金,有賠累之患;或報盜而不獲,則按限而參之,或上司好粉飾,則目為多事而斥之。不如因循諱飾,反得晏然無事。以是愈釀愈多,盜賊橫行,而良民更無安枕之日。臣所謂民間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三曰冤獄太多,民氣難伸也。臣自署理刑部以來,見京控、上控之件,奏結者數十案,咨結者數百案。惟河南知府黃慶安一案、密雲防禦阿祥一案,皆審系原告得失,水落石出。此外各件,大率皆坐原告以虛誣之罪,而被告者反得脫然無事。其科原告之罪,援引例文,約有數條:或曰申訴不實,杖一百;或曰驀越進京告重事不實,發邊遠軍;或曰假以建言為由,挾制官府,發附近軍;或曰挾嫌誣告本管官,發煙瘴軍。又不敢竟從重辦也,則曰懷疑誤控,或曰訴出有因。於是有收贖之法,有減等之方,使原告不曲不直,難進難退,庶可免於翻案;而被告則巧為解脫,斷不加罪。
夫以部民而告官長,誠不可長其刁風矣。若夫告奸吏舞弊,告蠹役詐贓,而謂案案皆誣,其誰信之乎?即平民相告,而謂原告皆曲,被告皆直,又誰信之乎?聖明在上,必難逃洞鑒矣。臣考定例所載,民人京控,有提取該省案捲來京核對質訊者,有交督撫審辦者,有欽派大臣前往者。近來概交督撫審辦,督撫發委首府,從無親提之事;首府為同寅彌縫,不問事之輕重,一概磨折恫喝,必使原告認誣而後已。風氣所趨,各省皆然。一家久訟,十家破產,一人沉冤,百人含痛。往往有纖小之案,累年不結,顛倒黑白,老死囹圄。令人聞之發指者。臣所謂民間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此三者皆目前之急務。其盜賊太眾,冤獄太多二條,求皇上申諭外省,嚴飭督撫,務思所以更張之。其銀價太昂一條,必須變通平價之法。臣謹攄管見,另擬銀錢並用章程一折,續行入奏。國以民為本,百姓之顛連困苦,苟有纖毫不得上達,皆臣等之咎也。區區微誠,伏乞聖鑒。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