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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四世 下篇 King Henry IV

2024-10-10 21:12:09 作者: (英)莎士比亞

  劇中人物

  謠言 致辭者,在楔子中登場

  國王 亨利四世

  亨利 威爾斯親王,即位後稱亨利五世

  大法官的僕人

  台維 夏祿之仆

  弗蘭西斯 酒保

  

  諾森伯蘭夫人

  潘西夫人

  快嘴桂嫂 野豬頭酒店女店主

  桃兒·貼席

  跳舞者 致收場白者

  群臣、侍從、軍官、兵士、使者、司閽、酒保、差役、內侍等

  地點

  英格蘭

  楔子

  華克渥斯。諾森伯蘭城堡前

  謠言上,臉繪多舌。

  謠言 張開你們的耳朵;當謠言高聲講話的時候,你們有誰願掩住自己的耳朵呢?我從東方到西方,借著天風做我的驛馬,到處宣揚這地球上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我的舌頭永遠為誹謗所駕馭,我用每一種語言把它向世間公布,使每個人的耳朵里充滿著虛偽的消息。當隱藏的敵意佯裝著安全的笑容,在暗中傷害這世界的時候,我卻在高談和平;當人心惶惶的多事之秋、大家恐懼著戰禍臨頭、實際卻並沒有這麼一回事的時候,除了謠言,除了我,還有誰在那兒煽動他們招兵買馬,設防備戰?謠言是一支憑著推測、猜疑和臆度吹響的笛子,它是那樣容易上口,即使那長著無數頭顱的魯莽的怪物,那永不一致的動搖的群眾,也可以把它信口吹奏。可是我何必這樣向自家人分析我自己呢?謠言為什麼來到這裡?我的目的是要趁亨利王的捷報沒有傳到以前,先弄一些玄虛。他在索魯斯伯雷附近的一個血流遍野的戰場上,已經打敗了年輕的霍茨波和他的軍隊,用叛徒的血澆熄了叛逆的火焰。可是我為什麼一開始就說真話呢?我的使命是要向世人散播這樣的消息:亨利·蒙穆斯已經在尊貴的霍茨波的寶劍的雄威之下殞命,國王當著道格拉斯的盛怒之面,也已經俯下了他的受過膏沐的頭,和死亡一起長眠了。我從索魯斯伯雷的戰場上一路行來,已經把這樣的謠言傳遍了每一個鄉村;現在來到這一座古老的頑石的城堡之前,也是霍茨波的父親老諾森伯蘭詐病不出的所在。那些報信的使者,一個個拖著疲乏的腳步,他們的消息都是從我這兒探聽到的。他們從謠言的嘴裡帶去了虛偽的喜訊,它將要比真實的噩耗給人更大的不幸。(下)

  第一幕

  第一場

  華克渥斯。諾森伯蘭城堡前

  巴道夫勳爵上。

  巴道夫 看門的是哪一個?餵!(司閽開門)伯爵呢?

  司閽 請問您是哪位?

  巴道夫 你去通報伯爵,說巴道夫勳爵在這兒恭候他。

  司閽 爵爺到花園裡散步去了;請大人敲那邊的園門,他自己會來開門的。諾森伯蘭上。

  巴道夫 伯爵來了。(司閽下)

  諾森伯蘭 什麼消息,巴道夫大人?現在每一分鐘都會發生流血的事件。時局這樣混亂,鬥爭就像一匹餵得飽飽的脫韁怒馬,碰見什麼都要被它衝倒。

  巴道夫 尊貴的伯爵,我報告您一些從索魯斯伯雷傳來的消息。

  諾森伯蘭 但願是好消息!

  巴道夫 再好沒有。國王受傷瀕死;令郎馬到功成,已經把亨利親王殺了;兩個勃倫特[10]都死在道格拉斯的手裡;小王子約翰和威斯摩蘭、史泰福全逃得不知去向;亨利·蒙穆斯的夥伴,那胖子約翰爵士,做了令郎的俘虜。啊!自從愷撒以來,像這樣可以為我們這時代生色的壯烈偉大的勝利,簡直還不曾有過。

  諾森伯蘭 這消息是怎麼得到的?您看見戰場上的情形了嗎?您是從索魯斯伯雷來的嗎?

  巴道夫 伯爵,我跟一個剛從那裡來的人談過話;他是一個很有教養名譽很好的紳士,他爽直地告訴了我這些消息,說是消息完全確實。

  諾森伯蘭 我的僕人特拉佛斯回來了,我在星期二差他去探聽消息。

  巴道夫 伯爵,我的馬比他的跑得快,在路上追過了他;他除了從我嘴裡輾轉聽到的一鱗半爪以外,並沒有探到什麼確實的消息。

  特拉佛斯上。

  諾森伯蘭 啊,特拉佛斯,你帶了些什麼好消息啦?

  特拉佛斯 爵爺,我在路上碰見約翰,恩弗萊維爾爵士,他告訴我可喜的消息,我聽見了就撥轉馬頭回來;因為他的馬比我的好,所以他比我先過去了。接著又有一位紳士加鞭策馬而來,因為急於趕路的緣故,顯得疲乏不堪:他在我的身旁停了下來,休息休息他那滿身浴血的馬;他問我到洛徹斯特去的路,我也問他索魯斯伯雷那方面的消息。他告訴我叛軍已經失利,年輕的亨利·潘西的熱血冷了。說了這一句話,等不及我追問下去,他就把韁繩一抖,俯下身去用馬刺使勁踢他那匹可憐的喘息未定的馬的腹部,直到輪齒都陷進馬的皮肉里去了,就這樣一溜煙飛奔而去。

  諾森伯蘭 嘿!再說一遍。他說年輕的亨利·潘西的熱血冷了嗎?霍茨波死了嗎?他說叛軍已經失利了嗎?

  巴道夫 伯爵,我告訴您吧:要是您的公子沒有得到勝利,憑著我的榮譽發誓,我願意把我的爵位交換一個絲帶穗。那些話理它作甚!

  諾森伯蘭 那麼特拉佛斯在路上遇見的那個騎馬的紳士為什麼要說那樣喪氣的話?

  巴道夫 誰,他嗎?他一定是個什麼下賤的傢伙,他所騎的那匹馬準是偷來的;憑著我的生命發誓,他的話全是信口胡說。瞧,又有人帶消息來了。毛頓上。

  諾森伯蘭 嗯,這個人的臉色就像一本書籍的標題頁,預示著它的悲慘的內容;當蠻橫的潮水從岸邊退去,留下一片侵凌過的痕跡的時候,那種淒涼的景況,正和他臉上的神情相仿。說,毛頓,你是從索魯斯伯雷來的嗎?

  毛頓 啟稟爵爺,我是從索魯斯伯雷一路奔來的;可惡的死神戴上他的最猙獰的面具,正在那裡向我們的軍隊大施淫威。

  諾森伯蘭 我的兒子和弟弟怎麼樣了?你在發抖,你臉上慘白的顏色,已經代替你的舌頭說明了你的來意。正是這樣一個人,這樣沒精打采,這樣垂頭喪氣,這樣臉如死灰,這樣滿心憂傷,在沉寂的深宵揭開普里阿摩斯[11]的帳子,想要告訴他——他的半個特洛亞已經燒去;可是他還沒有開口,普里阿摩斯自己已經看見火光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消息,我已經知道我的潘西死了。你將要這樣說,「您的兒子幹了這樣這樣的事;您的弟弟幹了這樣這樣的事;英武的道格拉斯打得怎樣怎樣勇敢」,用他們壯烈的行為充塞我的貪婪的耳朵;可是到了最後,你卻要用一聲嘆息吹去這些讚美,給我的耳朵一記致命的打擊,說:「弟弟、兒子和一切的人,全都死了。」

  毛頓 道格拉斯活著,您的弟弟也沒有死;可是公子爺——

  諾森伯蘭 啊,他死了。瞧,猜疑有一條多麼敏捷的舌頭!誰只要一擔心到他所不願意知道的事情,就會本能地從別人的眼睛裡知道他所憂慮的已成事實。可是說吧,毛頓,告訴你的伯爵,說他的猜測是錯誤的,我一定樂於引咎,並且因為你指斥我的錯誤而給你重賞。

  毛頓 我是一個太卑微的人,怎麼敢指斥您的錯誤;您的預感太真實了,您的憂慮已經是太確定的事實。

  諾森伯蘭 可是,雖然如此,你不要說潘西死了。我看見你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異常的神色,泄露了你所不敢供認的事情;你搖著頭,害怕把真話說出,也許你以為那是罪惡。要是他果真死了,老實說吧;報告他的死訊的舌頭是無罪的。用虛偽的讕言加在死者的身上才是一件罪惡,說已死的人不在人世,卻不是什麼過失。可是第一個把不受人歡迎的消息帶了來的人,不過幹了一件勞而無功的工作;他的舌頭將要永遠像一具悲哀的喪鐘,人家一聽見它的聲音,就會記得它曾經報告過一個逝世的友人的噩耗。

  巴道夫 伯爵,我不能想像令郎會這樣死了。

  毛頓 我很抱歉我必須強迫您相信我的眼睛所不願意看見的事情;可是我親眼看見他血淋淋地在亨利·蒙穆斯面前力竭身亡,他的敵人的閃電般的威力,打倒了縱橫無敵的潘西,從此他魂歸泉壤,再也不會挺身而起了。總之,他的烈火般的精神,曾經燃燒起他的軍中最冥頑的村夫的心靈,現在他的死訊一經傳布,最勇銳的戰士也立刻消失了他們的火焰和熱力;因為他的軍隊是借著他的鋼鐵般的意志團結起來的,一旦失去主腦,就像一塊塊鈍重的頑鉛,大家各自為政;笨重的東西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會用最大的速度飛射出去,我們的兵士失去霍茨波的指揮,他們的恐懼使他們的腿上生了翅膀,飛行的箭還不及他們從戰場上逃得快。接著,尊貴的華斯特又被捉了去;那勇猛的蘇格蘭人,嗜血的道格拉斯,他的所向披靡的寶劍曾經接連殺死了三個假扮國王的將士,這時他的勇氣也漸漸不支,跟著其餘的人一起轉背逃走,在驚惶之中不慎失足,也被敵人捉去了。總結一句話,國王已經得勝,而且,爵爺,他已經派遣一支軍隊,在年輕的蘭開斯特和威斯摩蘭的統率之下,迅速地要來向您進攻了。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消息。

  諾森伯蘭 我還有充分的時間為這些消息悲慟。毒藥有時也能治病;在我健康的時候,這些消息也許會使我害起病來;可是因為我現在有病,它們卻已經把我的病治癒了幾分。正像一個害熱病的人,他衰弱無力的筋骨已經像是破落的門樞,勉強撐持著生命的重擔,但是在寒熱發作的時候,也會像一陣火一般衝出它的看護者的手臂。我的肢體也是因憂傷而衰弱的,現在卻因為被憂傷所激怒,平添了三倍的力氣。所以,去吧,你纖細的拐杖!現在我的手上必須套起鋼甲的臂鞴;去吧,你病人的小帽!你是個太輕薄的衛士,不能保護我的頭顱,使它避免那些乘著戰勝之威的王子的鋒刃。現在讓鋼鐵包住我的額角,讓這敵意的時代所能帶給我的最惡劣的時辰向憤激的諾森伯蘭怒目而視吧!讓蒼天和大地接吻!讓造化的巨手放任洪水泛濫!讓秩序歸於毀滅!讓這世界不再成為一個相持不下的戰場!讓該隱的精神統治著全人類的心,使每個人都成為嗜血的兇徒。這樣也許可以提早結束這殘暴的戲劇!讓黑暗埋葬了死亡!

  特拉佛斯 爵爺,過度的悲憤會傷害您的身體的。

  巴道夫 好伯爵,不要讓智慧離開您的榮譽。

  毛頓 您的一切親愛的同伴們的生命,都依賴著您的健康;要是您在狂暴的感情衝動之下犧牲了您的健康,他們的生命也將不免於毀滅。我的尊貴的爵爺,您在說「讓我們前進吧」以前,曾經考慮過戰爭的結果和一切可能的意外。您早就預料到公子爺也許會在無情的刀劍之下喪生;您知道他是在一道充滿著危險的懸崖的邊上行走,多半會在中途失足;您明白他的肉體是會受傷流血的,他的一往直前的精神會驅策他去冒出生入死的危險;可是您還是說:「去吧!」這一切有力的顧慮,都不能阻止你們堅決的行動。這以後所發生的種種變化,這次大膽的冒險所招致的結果,哪一樁不是在您的意料之中?

  巴道夫 我們準備接受這種損失的人全都知道,我們是在危險的海上航行,我們的生命只有十分之一的把握;可是我們仍然冒險前進,因為想像中的利益使我們不再顧慮可能的禍害;雖然失敗了,還是要再接再厲。來,讓我們把身體財產一起捐獻出來,重振我們的聲威吧。

  毛頓 這是刻不容緩的了。我的最尊貴的爵爺,我聽到千真萬確的消息,善良的約克大主教已經徵集了一支優秀的軍隊,開始行動;他是一個能夠用雙重的保證約束他的部下的人。在公子爺手下作戰的兵士,不過是一些行屍走肉、有影無形的傢伙,因為叛逆這兩個字橫亘在他們的心頭,致使他們的精神和肉體在行動上不能一致;他們勉勉強強上了戰陣,就像人們在服藥的時候一般做出苦臉,他們的武器不過是為我們虛張聲勢的幌子,可是他們的精神和靈魂卻像池裡的游魚一般,被這「叛逆」二字凍結了。可是現在,這位大主教卻把叛亂變成了宗教的正義;他的虔誠聖潔為眾人所公認,誰都用整個的身心服從他的驅策;他從邦弗雷特的石塊上刮下理查王的血,加強他的起兵的理由;他聲稱行動是奉著上天的旨意;他告訴他們,他要盡力拯救這一個正在強大的波林勃洛克壓力之下的奄奄垂斃的流血的國土。這樣一來,已有不少人歸附他。

  諾森伯蘭 這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不瞞你們說,當前的悲哀已經把它從我的腦中掃去。跟我進來,大家商量一個最妥當的自衛計劃和復仇方策。備好幾匹快馬,趕快寫信,儘量羅致我們的友人;現在是我們最孤立,也最需要援助的時候。(同下)

  第二場

  倫敦。街道

  約翰·福斯塔夫上,其侍童持劍荷盾後隨。

  福斯塔夫 喂,你這大漢,醫生看了我的尿怎麼說?

  侍童 他說,爵爺,這尿本身是很好很健康的尿;可是撒這樣尿的人,也許有比他所知道的更多的病症。

  福斯塔夫 各式各樣的人都把嘲笑我當作一件得意的事情;這方愚蠢的泥塊——人類——雖然長著一顆腦袋,卻除了我所製造的笑料和在我身上產生的笑料以外,再也想不出什麼別的笑話來;我不但自己聰明,並且還把我的聰明借給別人。現在,我走在你的前面,就像一頭胖大的老母豬,把她整窠的小豬一起壓死了,只剩最後一個在她的背後伸頭探腦。那親王叫你來侍候我,倘不是有意把你跟我作一個對比,就算我是個不會料事的人。你這婊子生的人參果,讓你跟在我的背後,還不如把你插在我的帽子上。我活了這麼大年紀,現在卻讓一顆瑪瑙墜子做起我的跟班來;可是我卻不願意用金銀把你鑲嵌,我要叫你穿了一身污舊的破衣,把你當作一顆珠寶似的送還給你的主人——那個下巴上還沒有生毛的小孩子,你那親王爺。我的手掌里長出一根鬍子來,也比他的臉上長出一根須還快一些;可是他偏要說什麼他的臉是一副君王之相;上帝也許會把它修改修改,現在它還沒有失掉一根毛哩;他可以永遠保存這一副君王之相,因為理髮匠再也不會從它上面賺六個便士去;可是他卻自鳴得意,仿佛他的父親還是一個單身漢的時候他就是一個漢子了。他可以顧影自憐,可是他已經差不多完全失去我的好感了,我可以老實告訴他。唐勃爾頓師傅對於我做短外套和套褲要用的緞子怎麼說?

  侍童 他說,爵爺,您應該找一個比巴道夫更靠得住的保人;他不願意接受你們兩人所立的借據;他不滿意這一擔保。

  福斯塔夫 讓他落在餓鬼地獄裡!願他的舌頭比餓鬼的舌頭還要燙人!一個婊子生的魔鬼!一個嘴裡喊著是呀是的惡奴!一個紳士照顧他的生意,他卻要什麼擔保不但保。這種婊子生的油頭滑腦的傢伙現在都穿起高底靴來,腰帶上還掛著一串鑰匙;誰要是憑信用向他們賒帳,他們就向你要擔保。與其讓他們用擔保堵住我的舌頭,我寧願他們把毒耗子的藥塞在我的嘴裡。憑著我的騎士的人格,我叫他送來二十二碼緞子,他卻用「擔保」二字答覆我。好,讓他安安穩穩地睡在擔保里吧;因為誰也不能擔保他的妻子不偷漢子,頭上出了角,自己還不知道哩。巴道夫呢?

  侍童 他到史密斯菲爾德去給您老人家買馬去了。

  福斯塔夫 我從聖保羅教堂那裡把他雇來,他又替我到史密斯菲爾德買一匹馬;要是我能夠在窯子裡再買一個老婆,那麼我就跟班、馬兒、老婆什麼都有了。

  大法官及僕人上。

  侍童 爵爺,這兒來的這位貴人,就是把親王監禁起來的那傢伙,因為親王為了袒護巴道夫而打了他。

  福斯塔夫 你別走開;我不要見他。

  大法官 走到那邊去的是什麼人?

  僕人 回大人,他就是福斯塔夫。

  大法官 就是有過盜案嫌疑的那個人嗎?

  僕人 正是他,大人;可是後來他在索魯斯伯雷立了軍功,聽人家說,現在正要帶一支軍隊到約翰·蘭開斯特公爵那兒去。

  大法官 什麼,到約克去嗎?叫他回來。

  僕人 約翰·福斯塔夫爵士!

  福斯塔夫 孩子,對他說我是個聾子。

  侍童 您必須大點兒聲說,我的主人是個聾子。

  大法官 我相信他是個聾子,他的耳朵是從來不聽好話的。去,揪他袖子一把,我必須跟他說話。

  僕人 約翰爵士!

  福斯塔夫 什麼!一個年輕的小子,卻做起叫花子來了嗎?外邊不是在打仗嗎?難道你找不到一點兒事情做?國王不是缺少著子民嗎?叛徒們不是需要著兵士嗎?雖然跟著人家造反是一件丟臉的事,可是做叫花子比造反還要丟臉得多哩。

  僕人 爵士,您看錯人了。

  福斯塔夫 啊,難道我說你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嗎?把我的騎士的身份和軍人的資格擱在一旁,要是我果然說過這樣的話,我就是撒了個大大的謊。

  僕人 那麼,爵士,就請您把您的騎士身份和軍人資格擱在一旁,允許我對您說,您的確撒了個大大的謊,因為您說我不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人。

  福斯塔夫 我允許你對我說這樣的話!我把我的天生的人格擱在一旁!哼,就是絞死我,也不會允許你。你要想得到我的允許,還是自己去挨絞吧!你這認錯了方向的傢伙,去!滾開!

  僕人 爵士,我家大人要跟您說話。

  大法官 約翰·福斯塔夫爵士,讓我跟您說句話。

  福斯塔夫 我的好大人!上帝祝福您老人家!我很高興看見您老人家到外邊來走走;我聽說您老人家有病;我希望您老人家是聽從醫生的勸告才到外面來走動走動的。您老人家雖說還沒有完全度過青春時代,可是總也算上了點兒年紀了,有那麼點兒老氣橫秋的味道。我要恭恭敬敬地勸告您老人家務必多多注意您的健康。

  大法官 約翰爵士,在您出發到索魯斯伯雷去以前,我曾經差人來請過您。

  福斯塔夫 不瞞您老人家說,我聽說王上陛下這次從威爾斯回來,有點兒不大舒服。

  大法官 我不跟您講王上陛下的事。上次我叫人來請您的時候,您不願意來見我。

  福斯塔夫 而且我還聽說王上陛下害的正是那種可惡的中風病。

  大法官 好,上帝保佑他早早痊癒!請您讓我跟您說句話。

  福斯塔夫 不瞞大人說,這一種中風病,照我所知道的,是昏睡病的一種,是一種血液麻痹和刺痛的病症。

  大法官 您告訴我這些話做什麼呢?它是什麼病,就讓它是什麼病吧。

  福斯塔夫 它的病因,是過度的憂傷和勞心,頭腦方面受到太大的刺激。我曾經從醫書上讀到它的病源;害這種病的人,他的耳朵也會變聾。

  大法官 我想您也害這種病了,因為您聽不見我對您說的話。

  福斯塔夫 很好,大人,很好。不瞞大人說,我害的是一種聽而不聞的病。

  大法官 給您的腳跟套上腳鐐,就可以把您的耳病治好:我倒很願意做一次您的醫生。

  福斯塔夫 我像約伯[12]一樣窮的,大人,可是卻不像他那樣好耐性。您老人家因為看我是個窮光蛋,也許可以開下您的藥方,把我監禁起來;可是我願不願意做一個受您診視的病人,卻是一個值得聰明人考慮一下的問題。

  大法官 我因為您犯著按律應處死刑的罪案嫌疑,所以叫您來跟我談談。

  福斯塔夫 那時候我因為聽從我的有學問的陸軍法律顧問的勸告,所以沒有來見您。

  大法官 好,說一句老實話,約翰爵士,您的名譽已經掃地啦。

  福斯塔夫 我看我長得這樣胖,倒是肚子快掃地啦。

  大法官 您的收入雖然微薄,您的花費倒很可觀。

  福斯塔夫 我希望倒轉過來就好了。我希望我的收入很肥,我的腰細一點兒。

  大法官 您把那位年輕的親王導入歧途。

  福斯塔夫 不,是那位年輕的親王把我導入歧途。我就是那個大肚子的傢伙,他是我的狗。

  大法官 好,我不願意重新挑撥一個新愈的痛瘡;您在索魯斯伯雷白天所立的軍功,總算把您在蓋茲山前黑夜所乾的壞事遮蓋過去了。您應該感謝這動亂的時世,讓您輕輕地逃過了這場官司。

  福斯塔夫 大人?

  大法官 可是現在既然一切無事,您也安分點兒吧;留心不要驚醒一頭睡著的狼。

  福斯塔夫 驚醒一頭狼跟聞到一頭狐狸是同樣糟糕的事。

  大法官 嘿!您就像一支蠟燭,大部分已經燒去了。

  福斯塔夫 我是一支狂歡之夜的長明燭,大人,全是脂油做成的。——我說「脂油」一點兒也不假,我這股胖勁兒就可以證明。

  大法官 您頭上的每一根白髮都應該提醒您做一個老成持重的人。

  福斯塔夫 它提醒我生命無常,應該多吃吃喝喝。

  大法官 您到處跟隨那少年的親王,就像他的惡神一般。

  福斯塔夫 您錯了,大人;惡神是個輕薄小兒,我希望人家見了我,不用磅秤也可以看出我有多麼重。可是我也承認在某些方面我不大吃得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在這市儈得志的時代,美德是到處受人冷眼的。真正的勇士都變成了管熊的役夫;智慧的才人屈身為酒店的侍者,把他的聰明消耗在算帳報帳之中;一切屬於男子的天賦的才能,都在世人的嫉視之下成為不值分文之物。你們這些年老的人是不會替我們這輩年輕人著想的;你們憑著你們冷酷的性格,評量我們熱烈的情慾。我必須承認,我們這些站在青春最邊緣的人,也都是天生的盪子哩。

  大法官 您的身上已經寫滿了老年的字樣,您還要把您的名字登記在少年人的名單里嗎?您不是有一雙昏花的眼、一對乾癟的手、一張焦黃的臉、一把斑白的鬍鬚、兩條瘦下去的腿、一個胖起來的肚子嗎?您的聲音不是已經嗄啞,您的呼吸不是已經短促,您的下巴上不是多了一層肉,您的智慧不是一天一天空虛,您的全身每一部分不是都在老朽腐化,您卻還要自命為青年嗎?啐,啐,啐,約翰爵士!

  福斯塔夫 大人,我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出世的,一生下來就有一頭白髮和一個圓圓的肚子。我的喉嚨是因為高聲嚷叫和歌唱聖詩而嗄啞的。我不願再用其他的事實證明我的年輕;說句老實話,只有在識見和智力方面,我才是個老成練達的人。誰要是願意拿出一千馬克來跟我賽跳舞,讓他把那筆錢借給我,我一定奉陪。講到那親王給您的那記耳光,他打得固然像一個野蠻的王子,您挨他的打,卻也不失為一個賢明的大臣。關於那回事情,我已經責備過他了,這頭小獅兒也自知後悔;呃,不過他並不穿麻塗灰,卻是用新鮮的綢衣和陳年的好酒表示他的懺悔。

  大法官 好,願上帝賜給親王一個好一點兒的夥伴!

  福斯塔夫 願上帝賜給那夥伴一個好一點兒的親王!我簡直沒有法子把他甩開。

  大法官 好,王上已經把您和威爾斯親王兩下分開了。我聽說您正要跟隨約翰·蘭開斯特公爵去討伐那大主教和諾森伯蘭伯爵。

  福斯塔夫 嗯,我謝謝您出這好聰明的主意。可是你們這些坐在家裡安享和平的人們,你們應該禱告上天,不要讓我們兩軍在大熱的天氣交戰,因為憑著上帝起誓,我只帶了兩件襯衫出來,我是不預備流太多的汗的;要是碰著大熱的天氣,我手裡揮舞的不是一個酒瓶,但願我從此以後再不口吐白沫。只要有什麼危險的行動膽敢探出頭來,總是把我推上前去。好,我不是能夠長生不死的。可是咱們英國人有一種怪脾氣,要是他們有了一件好東西,總要使它變得平淡無奇。假如你們一定要說我是個老頭子,你們就該讓我休息。我但求上帝不要使我的名字在敵人的耳中像現在這樣可怕,我寧願我的筋骨在懶散中生鏽而死去,不願讓不斷的勞動磨空了我的身體。

  大法官 好,做一個規規矩矩的好人,上帝祝福您出征勝利!

  福斯塔夫 您老人家肯不肯借我一千鎊錢,壯壯我的行色?

  大法官 一個子兒也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再見;請向我的表兄威斯摩蘭代言致意。(大法官及僕人下)

  福斯塔夫 要是我會替你代言致意,讓三個漢子用大槌把我搗爛吧。老年人總是和貪心分不開的,正像年輕人個個都是色鬼一樣;可是一個因為痛風病而愁眉苦臉,一個因為楊梅瘡而遍身痛楚,兩個年齡段的人都不好過呀,所以我也不用詛咒了。小子!

  侍童 爵爺!

  福斯塔夫 我錢袋裡還有多少錢?

  侍童 七格羅[13]二便士。

  福斯塔夫 我這錢袋的消瘦病簡直無藥可醫;向人告借,不過使它苟延殘喘,那病是再也沒有起色的了。把這封信送給蘭開斯特公爵;這一封送給親王;這一封送給威斯摩蘭伯爵;這一封送給歐蘇拉老太太,自從我發現我下巴上的第一根白須以後,我就每星期發誓要跟她結婚。去吧,你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侍童下)這該死的痛風!這該死的梅毒!不是痛風,就是梅毒,在我的大腳拇趾上作怪。好,我就跛著走也罷;戰爭可以作為我的掩飾,我拿那筆獎金的理由也可以顯得格外充足。聰明人善於利用一切;我害了這一身病,非得靠它發一注利市不可。(下)

  第三場

  約克。大主教府

  約克大主教、海司丁斯、毛勃雷及巴道夫上。

  約克 我們這一次起事的原因,你們各位都已經聽見了;我們有多少的人力物力,你們也都已知道了;現在,我的最尊貴的朋友們,請你們坦白地發表你們對於我們這次行動前途的意見。首先,司禮大人,您怎麼說?

  毛勃雷 我承認我們這次起兵的理由非常正義;可是我很希望您給我一個明白的指示:憑著我們這一點實力,我們怎麼可以大膽而無畏地挺身迎擊國王聲勢浩大的軍隊。

  海司丁斯 我們目前已經徵集了兩萬五千名優秀的士卒;我們的後援大部分依靠著尊貴的諾森伯蘭,他的胸中正在燃燒著仇恨的怒火。

  巴道夫 問題是這樣的,海司丁斯勳爵:我們現有的兩萬五千名兵士,要是沒有諾森伯蘭的援助,能不能堅持作戰?

  海司丁斯 有他做我們的後援,我們當然可以堅持作戰。

  巴道夫 嗯,對了,關鍵就在這裡。可是假如沒有他的援助,我們的實力就會過於微弱,那麼,照我的意思看來,在他的援助沒有到達以前,我們還是不要操之過急的好;因為像這樣有關生死存亡的大事,是不能容許對於不確定的援助抱著過分樂觀的推測和期待的。

  約克 您說得很對,巴道夫勳爵;因為年輕的霍茨波在索魯斯伯雷犯的就是這一種錯誤。

  巴道夫 正是,大主教;他用希望增強他自己的勇氣,用援助的空言作為他的食糧,想像著一支虛無縹緲的軍隊,作為他的精神上的安慰。這樣,他憑著只有瘋人才會有的廣大的想像力,把他的軍隊引到死亡的路上,閉著眼睛跳下了毀滅的深淵。

  海司丁斯 可是,恕我這樣說,把可能的希望列入估計,總不見得會有什麼害處。

  巴道夫 要是我們把這次戰爭的命運完全寄托在希望上,那希望對於我們卻是無益而有害的,正像我們在早春時候所見的初生的蓓蕾一般,希望不能保證它們開花結實,無情的寒霜卻早已摧殘了它們的生機。當我們準備建築房屋的時候,我們第一要測量地基,然後設計圖樣;打好圖樣以後,我們還要估計建築的費用,要是那費用超過我們的財力,就必須把圖樣重新改繪,設法減省一些人工,或是根本放棄這一項建築計劃。現在我們所進行的這件偉大的工作,簡直是推翻一個舊的王國,重新建立一個新的王國,所以我們尤其應該熟察環境,詳定方針,確立一個穩固的基礎,詢問測量師,評估我們自身的力量是不是能夠從事這樣的工作,對抗敵人的壓迫;要是我們徒然在紙上談兵,把戰士的名單代替了實際上陣的戰士,那就像一個人打了一幅他的力量所不能建築的房屋的圖樣,造了一半就中途停工,丟下那未完成的屋架子,讓它去受淒風苦雨的吹淋一般。

  海司丁斯 我們的希望現在還是很大的,即使它果真成為泡影,即使我們現有的人數已經是我們所能期待的最大限度的軍力,我想憑著這一點兒力量,也盡可和國王的軍隊互相匹敵。

  巴道夫 什麼!國王也只有兩萬五千個兵士嗎?

  海司丁斯 來和我們交戰的軍力不過如此;也許還不滿此數哩,巴道夫勳爵。為了應付亂局,他的軍隊已經分散在三處:一支攻打法國,一支討伐葛蘭道厄,那第三支不用說,是對付我們的。這地位動搖的國王必須三面應敵,他的國庫也已經羅掘俱空了。

  約克 他絕不會集合他的分散的軍力,向我們全力進攻,這一點我們是盡可放心的。

  海司丁斯 要是他出此一策,那他的背後將毫無防禦,法國人和威爾斯人就會乘虛進襲,所以是不用擔心的。

  巴道夫 他會派什麼人帶領他的軍隊到這兒來?

  海司丁斯 蘭開斯特公爵和威斯摩蘭;他自己和亨利·蒙穆斯去打威爾斯;可是我還沒有得到確實的消息,不知道進攻法國的軍隊歸哪一個人帶領。

  約克 讓我們繼續,把我們起兵的理由公開宣布。民眾已經厭倦於他們自己所選擇的君王;他們過度的熱情已經感到逾量的飽足。在群眾的好感上建立自己的地位,那基礎是易於動搖而不能鞏固的。啊,你們這痴愚的群眾!當波林勃洛克還不曾得到你所希望於他的今日這一種地位以前,你曾經用怎樣的高聲喝彩震撼天空,為他祝福;現在你的願望已經滿足,你那饕餮的腸胃裡卻又容不下他,要把他嘔吐出來了。你這下賤的狗,你正是這樣把尊貴的理查吐出你的饞腹,現在你又想吞食你嘔下的東西,因為找不到它而狺狺吠叫了。在這種覆雨翻雲的時世,還有什麼信義?那些在理查活著的時候但願他死去的人們,現在卻對他的墳墓迷戀起來;當他跟隨在為眾人所愛慕的波林勃洛克的背後,長吁短嘆地經過繁華的倫敦的時候,你曾經把泥土丟擲在他的莊嚴的頭上,現在你卻在高呼:「大地啊!把那個國王還給我們,把這一個拿去吧!」啊,可詛咒的人們的思想!過去和未來都是好的,現在的一切卻為他們所憎惡。

  毛勃雷 我們要不要就去把軍隊集合起來,準備出發?

  海司丁斯 我們是受時間支配的,時間命令我們立刻前去。(同下)

  第二幕

  第一場

  倫敦。街道

  快嘴桂嫂率爪牙帶一童兒上,羅網隨後。

  桂嫂 爪牙大爺,您把狀紙遞上去沒有?

  爪牙 遞上去了。

  桂嫂 您那夥計呢?他是不是一個強壯的漢子?他能扛得住嗎?

  爪牙 喂,羅網呢?

  桂嫂 主啊,餵!好羅網大爺!

  羅網 有,有。

  爪牙 羅網,咱們必須把約翰·福斯塔夫爵士逮捕起來。

  桂嫂 是,好羅網大爺;我已經把他和他的同黨們一起告下啦。

  羅網 說不定咱們有人要送了性命,因為他會拔出劍來亂刺人的。

  桂嫂 噯喲!你們可得千萬小心;他在我自己屋子裡也會拔出劍來刺我,全然像一頭畜生似的不講道理。不瞞兩位說,他只要一拔出他的劍,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會像惡鬼一般逢人亂刺,無論男人、女人、孩子,他都會不留情的。

  爪牙 要是我能夠和他交手,我就不怕他的劍有多麼厲害。

  桂嫂 我也不怕;我可以在一旁幫您的忙。

  爪牙 我只要能揪住他,把他一把抓在手裡——

  桂嫂 他這一去我就完啦,不瞞兩位說,他欠我的帳是算也算不清的。好爪牙大爺,把他牢牢抓住;好羅網大爺,別讓他逃走。不瞞兩位說,他常常到派亞街去買馬鞍;那綢緞鋪子裡的史密斯大爺今天請他在倫勃特街的野豬頭酒店裡吃飯。我的狀紙既然已經遞上去,這件官司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千萬求求兩位把他送官究辦。一百個馬克對於一個孤零零的苦女人是一筆太大的數目,欠了不還,叫人怎麼過日子?我已經忍了又忍,忍了又忍,他卻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一味胡賴,簡直不要臉。這個人一點兒良心都沒有,女人又不是驢子,又不是畜生,可以給隨便哪一個混蛋欺負的。那邊來的就是他;那個酒糟鼻子的惡棍巴道夫也跟他在一起。干你們的公事吧,干你們的公事吧,爪牙大爺和羅網大爺;替我,替我,替我干你們的公事吧。

  約翰·福斯塔夫、侍童及巴道夫上。

  福斯塔夫 啊!誰家的母馬死了?什麼事?

  爪牙 約翰爵士,快嘴桂嫂把您告了,我要把您逮捕起來。

  福斯塔夫 滾開,奴才!拔出劍來,巴道夫,替我割下那混蛋的頭,把這潑婦扔在水溝里。

  桂嫂 把我扔在水溝里!我才要把你扔在水溝里呢。你敢?你敢?你這不要臉的光棍!殺人啦!殺人啦!啊,你這採花蜂!你要殺死上帝和王上的公差嗎?啊,你這害人的混蛋!你專會害人,你要男人的命,也要女人的命。

  福斯塔夫 別讓他們走近,巴道夫。

  爪牙 劫犯人啦!劫犯人啦!

  桂嫂 好人,快劫幾個犯人來吧[14]!你敢?你敢?你敢?你敢?好,好,你這流氓!好,你這殺人犯!

  福斯塔夫 滾開,你這賤婆娘!你這爛污貨!你這臭花娘!我非得掏你後門不可!

  大法官率侍從上。

  大法官 什麼事?喂,不要吵鬧!

  桂嫂 我的好老爺,照顧照顧我!我求求您,幫我講句公道話兒!

  大法官 啊,約翰爵士!怎麼!憑您這樣的身份、年紀、職位,卻在這兒吵架嗎?您早就應該到約克去了。站開,傢伙;你為什麼拉住他?

  桂嫂 啊,我的大老爺,啟稟老爺,我是依斯特溪泊的一個窮苦的寡婦,我已經告了他一狀,他們兩位是來把他捉去的。

  大法官 他欠你多少錢?

  桂嫂 錢倒還是小事,老爺,我的一份家業都給他吃光啦。他把我的全部家私一起裝進他那胖肚子裡去;可是我一定要問你要回一些來,不然我會像噩夢一般纏住你不放。

  福斯塔夫 要是叫我占了上風,我還得纏住你呢。

  大法官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約翰爵士?哼!哪一個好性子的人受得住這樣的叫罵?您把一個可憐的寡婦逼得走投無路,不覺得慚愧嗎?

  福斯塔夫 我一共欠你多少錢?

  桂嫂 呃,你要是有良心的話,你不但欠我錢,連你自己也是我的。在聖靈降臨節後的星期三那天,你在我的房間裡靠著煤爐,坐在那張圓桌子的一旁,曾經憑著一盞金邊的酒杯向我起誓;那時候你因為當著親王的面說他的父親像一個在溫莎賣唱的人,被他打破了頭,我正在替你揩洗傷口,你就向我發誓,說要跟我結婚,叫我做你的夫人。你還賴得了嗎?那時候那個屠夫的妻子胖奶奶不是跑了進來,喊我快嘴桂嫂嗎?她來問我要點兒醋,說她已經煮好了一盆美味的龍蝦;你聽了就想分一點兒嘗嘗,我就告訴你剛受了傷,這些東西還是忌嘴的好;你還記得嗎?她下樓以後,你不是叫我不要跟這種下等人這樣親熱,說是不久她們就要尊我一聲太太嗎?你不是摟住我親了個嘴,叫我拿三十個先令給你嗎?現在我要叫你按著《聖經》發誓,看你還能抵賴不能。

  福斯塔夫 大人,這是一個可憐的瘋婆子;她在市上到處告訴人家,說您像她的大兒子。她本來是個有頭有腦的人,不瞞您說,是貧窮把她逼瘋啦。至於這兩個愚笨的公差,我要請您把他們重重懲處。

  大法官 約翰爵士,約翰爵士,您這種顛倒是非的手段,我是素來領教的。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氣,一串厚顏無恥的謊話,都不能使我改變我的公正的立場。照我看來,是您用詭計欺騙了這個容易受騙的女人,一方面拐了她的錢,一方面奸占了她的身體。

  桂嫂 是的,一點兒不錯,老爺。

  大法官 你不要說話——把您欠她的錢還給她,痛痛懺悔您對她所犯的罪惡。

  福斯塔夫 大人,我不能默忍這樣的辱罵。您把堂堂的直言叫做厚顏無恥;要是有人除了打躬作揖以外,一言不發,那才是一個正直的好人。不,大人,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不敢向您有什麼瀆請;可是我現在王命在身,急如星火,請您千萬叫這兩個公差把我放了。

  大法官 聽您說來,好像您有幹壞事的特權似的;可是為了您的名譽起見,還是替這可憐的女人想想辦法吧。

  福斯塔夫 過來,老闆娘。(拉桂嫂至一旁)

  高厄上。

  大法官 啊,高厄先生!什麼消息?

  高厄 大人,王上和亨利親王就要到來了;其餘的話都寫在這紙上。(以信授予大法官)

  福斯塔夫 憑著我的紳士的身份——

  桂嫂 哎,這些話您都早已說過了。

  福斯塔夫 好了,那種事情咱們不用再提啦。

  桂嫂 憑著我腳底下踏著的這塊天堂一般的土地起誓,我就算把我的銀盤子跟我那餐室里的織錦掛帷一起當掉也願意。

  福斯塔夫 玻璃杯,玻璃杯更流行,也好看。至於牆壁上的點綴,那麼一幅水彩的滑稽畫——或是浪子回家的故事,或是德國人出獵的圖畫,盡可以抵得上一千幅這種破床簾和給蟲咬過的掛帷。你有本領就去當十鎊錢吧。來,倘不是你的脾氣太壞,全英國都找不到一個比你更好的娘兒們。去把你的臉洗洗,把你的狀紙撤回來吧。來,你不能對我發這樣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我嗎?來,來,我知道你這回一定是受了人家的攛掇。

  桂嫂 約翰爵士,您還是拿二十個諾勃爾[15]去吧。不瞞您說,我真捨不得當掉我的銀盤子呢,上帝保佑我!

  福斯塔夫 好吧;我會向別處想辦法的。你到底還是一個傻子。

  桂嫂 好,我一定如數給您,即使我必須當掉我的罩衫。我希望您會到我家裡來吃晚飯。您會一起還給我嗎?

  福斯塔夫 我不是死人,會騙你嗎?(向巴道夫)跟她去,跟她去:盯緊了,盯緊了。

  桂嫂 晚餐的時候您要不要叫桃兒·貼席來會會您?

  福斯塔夫 不必多說:叫她來吧。(桂嫂、巴道夫、捕役及侍童下)

  大法官 消息可不大好。

  福斯塔夫 什麼消息,我的好大人?

  大法官 王上昨晚駐紮在什麼地方?

  高厄 在巴辛斯多克,大人。

  福斯塔夫 大人,我希望一切順利;您聽到什麼消息?

  大法官 他的軍隊全部回來了嗎?

  高厄 不,一千五百個步兵,還有五百騎兵,已經調到蘭開斯特公爵那裡,幫著打諾森伯蘭和那大主教去了。

  福斯塔夫 王上從威爾斯回來了嗎,我的尊貴的大人?

  大法官 我不久就把信寫好給您。來,陪著我去吧,好高厄先生。

  福斯塔夫 大人!

  大法官 什麼事?

  福斯塔夫 高厄先生,我可以請您賞光陪我用一次晚餐嗎?

  高厄 我已經跟這位大人有約在先了;謝謝您,好約翰爵士。

  大法官 約翰爵士,您在這兒逗留得太久了,您是要帶領軍隊出征去的。

  福斯塔夫 您願意陪我吃一頓晚飯嗎,高厄先生?

  大法官 約翰爵士,哪一個傻瓜老師教給您這些禮貌?

  福斯塔夫 高厄先生,要是這些禮貌不合我的身份,那麼教我這些禮貌的人一定是個傻瓜。(向大法官)比起劍來就是這個勁兒,大人,一下還一下,誰也不吃虧。

  大法官 願上帝開導你的愚蒙!你是個大大的傻瓜。(各下)

  第二場

  同前。另一街道

  親王及波因斯上。

  親王 當著上帝的面前起誓,我真是疲乏極了。

  波因斯 會有那樣的事嗎?我還以為疲乏是不敢侵犯像您這樣一位血統高貴的人的。

  親王 真的,它侵犯到我身上了,雖然承認這件事是會損害我的尊嚴。要是我現在想喝一點兒淡啤酒,算不算有失身份?

  波因斯 一個王子不應該這樣自甘下流,惦記這種淡而無味的賤物。

  親王 那麼多半我有一副下賤的口味,因為憑良心說,我現在的確想起這賤東西淡啤酒。可是這種卑賤的思想,真的已經使我厭倦於我的高貴的地位了。記住你的名字,或是到明天還認識你的臉,這對於我是多麼丟臉的事!還要記著你有幾雙絲襪:一雙是你現在穿的,還有一雙是桃紅色的;或者你有幾件襯衫:哪一件是穿著出風頭的,哪一件是家常穿的!可是那網球場的看守人比我還要明白你的底細,因為你不去打球的日子,他就知道你正在鬧著襯衫的饑荒;你的荷蘭麻布襯衫已經遭到瓜分的慘禍,所以你也好久不上網球場去了。天曉得那些裹著你的破襯衫當尿布的小傢伙們會不會繼承王國;但是接生婆都說不是孩子的過錯,這樣一來世界人口自然不免增多,子弟們的勢力也就越來越大了。

  波因斯 您在幹了那樣辛苦的工作以後,卻講起這些無聊的廢話來,真太不倫不類啦!告訴我,您的父親現在病得這樣厲害,有幾個孝順的少年王子會在這種時候像您一樣跟人家閒聊天?

  親王 我要不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波因斯?

  波因斯 您說吧,我希望它是一件好事。

  親王 對你這樣低級的頭腦來說,就得算不錯了。

  波因斯 得了,你要講的不過一句話,我總還招架得住。

  親王 好,我告訴你,現在我的父親有病,我是不應該悲哀的;雖然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沒有更好的人,我只好把你當作朋友——我不是不會悲哀,而且的的確確是真心的悲哀。

  波因斯 為了這樣一個題目而悲哀,恐怕未必見得。

  親王 哼,你以為我也跟你和福斯塔夫一樣,立意為非,不知悔改,已經在魔鬼的簿上掛了名,再也沒有得救的希望了嗎?讓結果評定一個人的真正價值吧。告訴你,我的心因為我的父親害著這樣的重病,正在悲傷泣血;可是當著你這種下流的夥伴的面,我只好收起一切悲哀的外貌。

  波因斯 請問您的理由?

  親王 要是我流著眼淚,你會覺得我是一個何等之人?

  波因斯 我要說您是一個最高貴的偽君子。

  親王 每一個人都會這樣想,你是一個有福的人,能夠和眾人思想一致;世上再沒有人比你更善於隨波逐流了。真的,誰都要說我是個偽君子。什麼理由使你的最可敬的思想中產生這一種想法呢?

  波因斯 因為您素來的行為是那麼放蕩,老是跟福斯塔夫那種傢伙在一起。

  親王 還有你。

  波因斯 天日在上,人家對於我的評價倒是很好的,我自己的耳朵還聽得見呢;他們所能指出的我的最大的弱點,也不過是說我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兒子,而且我是一個能幹的漢子;我承認這兩點都是我無能為力的。啊,巴道夫來了。

  巴道夫及侍童上。

  親王 還有我送給福斯塔夫的那個童兒;我把他送去的時候,他還是個基督徒,現在瞧,那胖賊不是把他變成一隻小猴子了嗎?

  巴道夫 上帝保佑殿下!

  親王 上帝保佑你,最尊貴的巴道夫。

  巴道夫 (向侍童)來,你這善良的驢子,你這害羞的傻瓜,幹嗎又要臉紅了?有什麼難為情的?你全然變成了個大姑娘般的騎士啦!喝了一口半口酒又有什麼關係?

  侍童 殿下,他從一扇紅格子窗里叫我,我望著窗口,怎麼也瞧不清他的臉,好容易才被我發現了他的眼睛,我還以為他在那賣酒婆子新做的紅裙上剪了兩個窟窿,正從那窟窿往裡張望著呢。

  親王 這孩子不是長進了嗎?

  巴道夫 去你的,你這婊子養的兩隻腿站著的兔子,去你的。

  侍童 去你的,你這不成材的阿爾西亞的夢[16],去你的。

  親王 給我們說說,孩子;什麼夢,孩子?

  侍童 殿下,阿爾西亞不是夢見自己生下一個火把嗎?所以我叫他阿爾西亞的夢。

  親王 因為你說得好,賞你這一個克朗;拿去,孩子。(以錢給侍童)

  波因斯 啊!但願這朵鮮花不要給毛蟲蛀了。好,我也給你六便士。

  巴道夫 你們總要叫他有一天陪著你們一起上絞架的。

  親王 你的主人好嗎,巴道夫?

  巴道夫 很好,殿下。他聽說殿下回來了,有一封信給您。

  波因斯 這封信送得很有禮貌。你的肥豬主人好嗎?

  巴道夫 他的身體很健康,先生。

  波因斯 呃,他的靈魂需要一個醫生;可是他對於這一點卻不以為意,靈魂即使有病也不會死的。

  親王 這一塊大肉瘤跟我親熱得就像他是我的狗兒一般;他不忘記他自己的身份,你瞧他怎樣寫著。

  波因斯 (讀信)「騎士約翰·福斯塔夫」——他一有機會就向每一個人賣弄他這一個頭銜;正像那些和國王有同宗之誼的人們一樣,每一次刺傷了手指,就要說「又流了一些國王的血了」。你要是假裝不懂他的意思,問他為什麼,他就會立刻回答你,正像人們要向別人借錢的時候連忙脫帽子一樣爽快,「我是王上的不肖的侄子,先生。」

  親王 可不是嗎?那幫人專門要和我們攀親戚,哪怕得一直往上數到老祖宗雅弗[17]那兒去。算了,讀信吧。

  波因斯 「騎士約翰·福斯塔夫爵士敬問皇太子威爾斯親王亨利安好。」噯喲,這簡直是一張證明書。

  親王 別插嘴!

  波因斯 「我要效法羅馬人的簡潔」——他的意思準是指說話接不上氣,不是文章簡潔——「我問候您,我讚美您,我向您告別。不要太和波因斯親熱,因為他自恃恩寵,到處向人發誓說您要跟他的妹妹耐兒結婚。有空請自己懺悔懺悔,再會了。您的朋友或者不是您的朋友,那要看您怎樣對待他而定,傑克·福斯塔夫——這是我的知交們對我的稱呼;約翰——我的兄弟姊妹是這樣叫我的;約翰爵士——全歐洲都知道這是我的名號。」殿下,我要把這封信浸在酒里叫他吃下去。

  親王 他是食言而肥的好手,吃幾個字兒是算不了什麼的。可是奈德,你也這樣對待我嗎?我必須跟你的妹妹結婚嗎?

  波因斯 但願上帝賜給那丫頭這麼好的福氣!可是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

  親王 好,我們不要再像呆子一般盡在這兒浪費時間了,智慧的天使還坐在雲端嘲笑我們呢。你的主人就在倫敦嗎?

  巴道夫 是,殿下。

  親王 他在什麼地方吃晚飯?那老野豬還是鑽在他那原來的豬圈裡嗎?

  巴道夫 還在老地方,殿下,依斯特溪泊。

  親王 有些什麼人跟他做伴?

  侍童 幾個信仰舊教的酒肉朋友,殿下。

  親王 有沒有什么女人陪他吃飯?

  侍童 沒有別人,殿下,只有桂大媽和桃兒·貼席姑娘。

  親王 那是個什麼娼婦?

  侍童 一個良家女子,殿下,她是我的主人的親戚。

  親王 正像教區的小母牛跟鎮上的老公牛同樣的關係。奈德,我們要不要趁他吃晚飯的時候偷偷地跑到他們那裡去?

  波因斯 我是您的影子,殿下;您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親王 喂,孩子,巴道夫,不要對你們主人說我已經到了城裡:這是賞給你們的閉口錢。(以錢給巴道夫及侍童)

  巴道夫 我是個啞巴,殿下。

  侍童 我管住我的舌頭就是了,殿下。

  親王 再見,去吧。(巴道夫及侍童下)這桃兒·貼席準是個婊子。

  波因斯 不瞞您說,她正像聖奧爾本到倫敦之間的公路一般,什麼人都跟她有來往的。

  親王 我們今晚怎樣可以看看福斯塔夫的本來面目,而不讓他看見我們呢?

  波因斯 各人穿一件皮馬甲,披一條圍裙,我們可以權充酒保,在他的桌子上侍候。

  親王 從天神變為公牛嗎?一個嚴重的墮落!我現在從王子降為侍者,一個下賤的變化!這正是所謂但問目的,不擇手段。跟我來,奈德。(同下)

  第三場

  華克渥斯。諾森伯蘭城堡前

  諾森伯蘭、諾森伯蘭夫人及潘西夫人上。

  諾森伯蘭 親愛的妻子,賢惠的兒媳,請你們安安靜靜地讓我去進行我的危險的任務;不要在你們的臉上反映這時代的騷亂,使我的繁雜的心緒受到更大的攪擾。

  諾森伯蘭夫人 我已經灰了心,不願再說什麼了。照您的意思干吧;讓您的智慧指導您的行動。

  諾森伯蘭 唉!親愛的妻子,我的榮譽已經發生動搖,只有奮身前去,才可以把它挽救回來。

  潘西夫人 啊!可是為了上帝的緣故,不要去參加這種戰爭吧。公公,您曾經毀棄過對您自己更有切身關係的諾言;您的親生的潘西,我那心愛的亨利,曾經好多次引頸北望,盼他的父親帶著援兵到來,可是他終於望了個空。那時候是誰勸您不要出兵的?雙重的榮譽已經喪失了——您自己的榮譽和您兒子的榮譽。講到您自己的榮譽,願上帝掃清它的霧障吧!他的榮譽卻是和他不可分的,正像太陽永遠高懸在蒼蒼的天宇之上一樣;全英國的騎士都在他的光輝鼓舞之下,表現了他們英雄的身手。他的確是高貴的青年們的一面立身的明鏡;誰不曾學會他的步行的姿態,便等於白生了兩條腿;說話急速不清本來是他天生的缺點,現在卻成為勇士們應有的語調。那些能夠用低聲而迂緩的調子講話的人,都寧願放棄他們自己的特長,模擬他這一種缺點;這樣無論在語音上,在步態上,在飲食娛樂上,在性情氣質上,在治軍作戰上,他的一言一動,都是他人效法的規範。然而他,啊,天神一般的他!啊,人類中的奇男子!這蓋世無雙的他,卻得不到您的援助;你竟忍心讓他在不利的形勢中,面對著猙獰可怖的戰神;讓他孤軍苦戰,除了霍茨波的英名之外,再也沒有可以抵禦敵人的武力:您是這樣離棄了他!千萬不要,啊!千萬不要再給他的亡魂這樣的侮辱,把您對於別人的信譽看得比您對於他的信譽更重;讓他們去吧。那司禮大臣和那大主教的實力是很強大的;要是我那親愛的亨利有他們一半的軍力,今天也許我可以攀住霍茨波的頸項,聽他談起蒙穆斯的死訊了。

  諾森伯蘭 噯喲,賢兒媳!你用這樣悲痛的申訴重新揭發我往日的過失,使我的心都寸寸碎裂了。可是我必須到那裡去和危險面面相對,否則危險將要在更不利的形勢之下找到我。

  諾森伯蘭夫人 啊!逃到蘇格蘭去,且待這些貴族和武裝的民眾一度試驗過他們的軍力以後,再決定您的行止吧。

  潘西夫人 要是他們能夠占到國王的上風,您就可以加入他們的陣線,使他們的實力因為得到您這一支鐵軍的支持而格外堅強;可是為了我們對您的愛心,先讓他們自己去試一下吧。您的兒子就是因為輕於嘗試而慘遭犧牲,我也因此而成為寡婦:我將要盡我一生的歲月,用我的眼淚澆灌他的遺念,使它發芽怒長,高插雲霄,替我那英勇的丈夫永遠留下一個記憶。

  諾森伯蘭 來,來,跟我進去吧。我的心正像漲到頂點的高潮一般,因為極度的衝激,反而形成靜止的狀態,躊躇行動的方向。我渴想著去和那大主教相會,可是幾千種理由阻止我前往。我還是決定到蘇格蘭去吧;在那裡權且棲身,等有利的形勢向我招手的時候再作道理。(同下)

  第四場

  依斯特溪泊。野豬頭酒店

  二酒保上。

  弗蘭西斯 見鬼的,你拿了些什麼來呀?干蘋果嗎?你知道約翰爵士見了干蘋果就會生氣的。

  酒保乙 噯喲,你說得對。有一次親王把一盤干蘋果放在他面前,對他說又添了五位約翰爵士,還把帽子脫下致敬說:「現在我要向你們這六位圓圓的乾癟的老騎士告別了。」把他氣得要命:可是現在他已經把這回事情忘了。

  弗蘭西斯 好,那麼鋪上桌布,把那些干蘋果放下來。你再去找找斯尼克的樂隊:桃兒姑娘是要聽一些音樂的。趕快:他們吃飯的房間太熱啦,他們馬上就要來的。

  酒保乙 喂,親王和波因斯大爺也就要到這兒來啦:他們要借咱們兩件皮馬甲和圍裙穿在身上,可是不能讓約翰爵士知道,巴道夫已經這樣吩咐過了。

  弗蘭西斯 嘿,咱們又有熱鬧看啦:這準是一場有趣的惡作劇。

  酒保乙 我去瞧瞧能不能把斯尼克找到。(下)

  快嘴桂嫂及桃兒·貼席上。

  桂嫂 真的,心肝,我看你現在身體很好:你的脈搏跳得再稱心沒有了;你的臉色紅得就像一朵玫瑰花;真的,我不騙你!可是我要說句老實話,你還是少喝一點兒卡那利酒的好,那是一種刺激性極強的葡萄酒,你還來不及嚷一聲「什麼」,它早已通到你全身的血管里去了。你現在好嗎?

  桃兒 比從前好一點兒了;呃哼!

  桂嫂 啊,那很好;一顆好心抵得過黃金。瞧!約翰爵士來啦。

  福斯塔夫唱歌上。

  福斯塔夫 (唱)「亞瑟登位坐龍廷,」——去把夜壺倒了。(弗蘭西斯下)——(唱)「聖明天子治凡民。」啊,桃兒姑娘!

  桂嫂 她閒著沒事做,快要悶出病來啦,真的不騙您。

  福斯塔夫 她們這一行都是這樣;只要一安靜下來,就會害病的。

  桃兒 你這骯髒的壞傢伙,這就是你給我的安慰嗎?

  福斯塔夫 咱們這種壞傢伙都是被你們弄胖了的,桃兒姑娘。

  桃兒 我把你們弄胖了!誰叫你們自己貪嘴,又不知打哪兒染上了一身惡病,弄成這麼一副又胖又腫的怪樣子,干我什麼事!

  福斯塔夫 我的饞嘴是給廚子害的,我的病是給你害的,桃兒;這病是你傳的,我的可憐的名門閨秀,這你可不能否認。

  桃兒 不錯,把我的鏈子首飾全傳給你了。

  福斯塔夫 (唱)「渾身珠寶遍身瘡。」——你也知道,交戰要凶,走道就得瘸著腿;在關口衝殺得起勁,長槍就得彎了,完了還得若無其事地去找醫生,吃點兒苦頭——

  桃兒 你去上吊吧,你這骯髒的老滑頭,你去上吊吧!

  桂嫂 噯喲,你們老是這樣子,一見面就要吵;真的,你們兩人的火性躁得就像兩片烘乾的麵包,誰也容不得誰。這算什麼呀!正像人家說的,女人是一件柔弱中空的器皿,你應該容忍他幾分才是。

  桃兒 一件柔弱中空的器皿容得下這麼一隻滿滿的大酒桶嗎?他那肚子裡的波爾多酒可以裝滿一艘商船呢;無論哪一間船艙里都比不上他那樣裝得結結實實。來,傑克,我願意跟你做個朋友;你就要打仗去了,咱們以後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那是誰也不會關心的。

  弗蘭西斯重上。

  弗蘭西斯 爵爺,畢斯托爾旗官在下邊,他要見您說話。

  桃兒 該死的裝腔作勢的傢伙!別讓他進來;他是全英國最會說壞話的惡棍。

  桂嫂 要是他裝腔作勢,別讓他到這兒來;不,憑著我的良心發誓,我必須跟我的鄰居們體面地住在一起,我不能讓裝腔作勢的人走進我的屋子,破壞我的清白的名聲。把門關上,什麼裝腔作勢的人都別讓他進來。我活了這麼大歲數,現在卻要讓人家在我的面前裝腔作勢嗎?請你把門關了。

  福斯塔夫 你聽我說,老闆娘。

  桂嫂 您不要吵,約翰爵士;裝腔作勢的人是不能走進這間屋子裡來的。

  福斯塔夫 你聽我說啊;他是我的旗官哩。

  桂嫂 啐,啐!約翰爵士,您不用說話,您那裝腔作勢的旗官是不能走進我的屋子裡來的。前天我碰見典獄長鐵錫克大爺,他對我說——那句話說來不遠,就在上星期三——「桂大嫂子,」他說——咱們的牧師鄧勃先生那時也在一旁——「桂大嫂子,」他說,「你招待客人的時候,要揀那些文雅點兒的,因為,」他說,「你現在的名聲不大好。」他說這句話,我知道是為了什麼緣故;「因為,」他說,「你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大家都很看重你;所以你要留心你所招待的是些什麼客人;不要,」他說,「不要讓那種裝腔作勢的傢伙走進你的屋子。」我不能讓那種傢伙到這兒來——聽了他的話,才叫人佩服哩。不,我不能讓裝腔作勢的傢伙進來。

  福斯塔夫 他不是個裝腔作勢的人,老闆娘;憑良心說,他是個不中用的騙子,你可以輕輕地撫拍他,就像他是只小狗一般。要是一隻巴巴里母雞豎起羽毛,表示反抗的樣子,他也不會向它裝腔作勢。叫他上來,酒保。(弗蘭西斯下)

  桂嫂 您說他是個騙子嗎?好人,騙子,我這兒一概來者不拒;可是不瞞你們說,我頂恨的是裝腔作勢;人家一說起裝腔作勢來我就受不了。列位瞧吧,我全身都在發抖,真的不騙你們。

  桃兒 你真的在發抖哩,店主太太。

  桂嫂 真的嗎?是呀,我的的確確在發抖,就像一片白楊樹葉似的;我一聽見裝腔作勢就受不了。

  畢斯托爾、巴道夫及侍童上。

  畢斯托爾 上帝保佑您,約翰爵士!

  福斯塔夫 歡迎,畢斯托爾旗官。來,畢斯托爾,這兒我倒下一杯酒,你去勸我那店主太太喝了。

  畢斯托爾 我要請她吃兩顆子彈哩,約翰爵士。

  福斯塔夫 她是不怕子彈的,夥計。她絕不會在乎。

  桂嫂 哼,我不要吃子彈,也不要喝酒;我愛喝就喝,不愛喝就不喝,完全隨我自己的便。

  畢斯托爾 那麼你來,桃兒姑娘;我就向你敬酒。

  桃兒 向我敬酒!我才瞧不起你,你這下流的傢伙!嘿!你這窮鬼、賤奴、騙子,沒有襯衫的光棍!滾開,你這倒霉的無賴!滾開!我是你主人嘴裡的肉,你不要發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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